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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夫当权:军阀集团的游戏规则 第四章 施恩的手段与方式

“阿堵物”这个金钱戏谑的代称自被西晋的玄学大师王衍发明以来,每每被用在嘲讽那些嗜利如命却又虚情矫饰人物的场合。虽然,军阀不尽是生性贪婪的饕餮,其中某些个别人甚至私人生活相当简朴,但在行为表征上,却无一不在逐利聚敛。一方面,做军阀,自己和家人要有好日子过,另一方面,对于军阀手中的雇佣军,如果没有利益的赐予,任何亲密的关系都是靠不住的,即使是儿子老子也可能兵刀相向。所以不管军阀的幕僚们在华丽的四六文中有多少清廉和爱民的表白,以东陵盗宝闻名的小军阀孙殿英却以他地痞式的率直,道出了军阀政治的某些真谛,他认为***一生所为无非就是两件事,一是怎样把钱搞进来,二是怎样把钱撒出去。①这“搞进来”和“撒出去”的两件事,形象地道出了军阀维系意识的两个基础的成分:施恩能力意识与施恩手段意识。

澡堂子扦脚出身的李彦青,是曹锟的男宠和第一号佞臣。李彦青的父亲曾在张志潭的家里当厨师。张志潭是北洋政客,曾任段祺瑞内阁的“国务院秘书长”、“督办参战处机要秘书”、靳云鹏内阁的“内务总长”、“交通总长”等职。李彦青的父亲将他主人的所有显赫职衔,统统印上自己的名片,而在其下添印四个小字:“膳房主任”。北京宦海人物便称他为“李主任”而不名。

◎今天印名片者好好学学。

四川民间传说,以刘文辉防地多,钱多,称为金龙。刘湘因争防地以侄犯叔(二刘大战,刘文辉本刘湘堂叔),称为孽龙。邓锡侯诨号水晶猴子,称为水龙。田颂尧绰号冬瓜,傻头傻脑,瓜气十足,称为闷龙。杨森自己无防地,到处乱挤,称为滚龙。

◎龙多旱。

一、施恩能力意识

军阀出于阶级本能,要满足自己蓄财过穷奢极欲生活的需要,还要适当地填一填手下各级军官性质相同的胃口,对于最下层的士兵,至少要给他们一口饭吃,前提是他们要有收入,具备相当的施恩能力。军阀占地愈广,地面愈富庶,搜刮的技巧愈多,施恩能力也就愈大,不仅可以维持部下不溃散,还可以引诱敌方的叛归,当然也有像张敬尧那样拥有两千万私财却不肯拿出厘毫维持部队的极端例子。②但一般说来,军阀只要是还想存在下去,就必须保持这种施恩能力,不能将所有的金钱都装进自己的腰包。所以尽管不少军阀成千上万地把钱存在外国银行,留好到外国租界当寓公的后路,但敛钱维持和扩大施恩能力一直是军阀意识中的主导成分。还有更多的军阀,其实不爱钱,甚至没有私蓄,但对于军队的给养倒十分在意。毕竟军队是军阀最大的私产,没有了军队,军阀的个人生命也就随之失去了意义,纵然是下野的军阀,真正甘于寂寞的也没有几个。

保持施恩能力意味着对所属地盘的拼命搜刮,甚至对路过和暂驻的地方也要大捞一笔,好一点是自行收税、摊派,差一些的干脆有计划地纵兵劫掠。南北方的各种客军,可以截留路款乃到截夺盐税和关税。对县以下(包括县)的每级政府组织,多数军阀几乎不做更动,为的是保存这个系统以便于征粮征税。有些军阀即使做了某些改革,也无非是使县级以下的各级政府纯粹成了一架税收的机器,征收局成了县政府的中心部门,“局长往往由县长兼任,县长为地方行政长官,事繁责重,然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皆惟催粮是务;降而至于团总、团正、甲长,亦莫不困于催科”。③当然说官老爷们“困于催科”,确乎委屈了他们,应该改为“乐于催科”才是。机构改革规模最大的“模范省”山西“以筹谋军实之故,赋税屡增,全省财政,几濒于危……人民未先受其新政之实惠而负此租税之重担”。④军阀几乎个个都是“阿堵物”的疯狂欲兽,只要眼前拿到了钱,哪管他身后洪水,地方糜烂。为害甚烈的包税制从袁世凯到***一直肆虐不已,商旅切齿的厘金制,蒋记国民政府嚷了七八年才姗姗逝去。就连号称“不扰民真爱民”的冯玉祥部,也照样“向民家要粮要草,催税加捐”,打起仗来也“向人民要车要马”⑤。甚至各派军阀争夺对空头的北京政府的控制,也可视之为一种经济行为,因为把持了北京政府不但可以分润到若干帝国主义控制的关余和盐余,更可以用“中央政府”的名义出卖国家主权以换取外国借款,和发行大规模公债。

不管怎么说,有了经济实力就可以悬起施恩的诱饵吊着部下军官们的胃口,也可以维持士兵们的雇佣道德,也就是说,养得起人,买得起武器。

1947年秋,白崇禧到宁夏视察,马鸿逵大摆宴席,盛情款待,并请白检阅队伍。白召集团以上军官训话,并向每人赠一块带链子的大怀表,表后壳上镶有白的照片。白走后,马把这些团长狠狠骂了一顿,说白存心不良,勒令没收怀表。

◎可以开个表店了。

袁世凯长子袁克定与段祺瑞不睦。袁世凯成立模范团,意欲袁克定主之,段持异议,认为袁克定形骸不全,有损军仪。袁世凯不得已自任之,随后仍令袁克定主持其事。段祺瑞随即辞职去西山养病。袁克定乘其来向袁世凯辞行之际,率袁氏弟子于中南海居仁堂附近,向段祺瑞群起而哄骂:“穷秀才!”“段歪鼻子!”段愤极,拂袖出。

◎家奴不比家子。

1936年,韩复榘闻说当年的名妓赛金花在北平流落不偶,穷困潦倒,乃资助国币一百元,寄由北平国文学校转交。旋接赛金花谢函,略谓:“赛花老矣,谁堪顾问?蒙赏洋百元,不胜铭感,谨呈七绝一章,以申谢忱:含情不忍诉琵琶,几度低头掠鬓鸦。多谢山东韩主席,肯持重币赏残花。”此事韩令公开见报。

◎遥想当年风韵。

张宗昌在山东设立“舍汁行”实行大粪专卖后,一班老妈和佣妇甚为愤恨。因为此等权利素归她们所有,一旦改为官卖,她们损失不小。乃集结数十人与张宗昌的粪夫为难,展开一场别开生面的“粪战”。一时尿屎横流,臭气熏天。张宗昌闻变大怒,特派军警前往弹压,粪战始停。

◎应载入军事史战例篇。

二、施恩手段意识

单单有了钱,如果撒出去的方式不对,那也同样达不到施恩与感恩的联动效应。军阀一般来说是在“赏”的背后添上一个“罚”字,作成一道正反合题,论起“罚”,或者是让受罚者受些经济损失(降职撤差),或者干脆让他们吃饭的家伙搬家。所谓利的诱惑力的威慑,两者互为表里,缺一不可,没有利,不成其为恩,去掉罚,人则有恩不知感,袁世凯说得明白,“我们一手拿着官和钱,一手拿着刀,服从就有官有钱,不服从就‘吃刀’。”⑥所谓恩威并施一拉一打的两手。因个人的情况乃至秉性风格的不同,各有所偏重,在很多情况下,恩威并施,往往走着走着,就变成了有恩无威,有赏而无罚。袁世凯就对恩赏有偏好,北洋军中,军官虽干犯军纪,只要对他袁官保没有二心,袁世凯就“阳撤其任,阴仍给以津贴,且得委为听差员,如遇出缺,仍得补还”⑦。在袁身为满清大员的时候,其褒奖折片就特别多,几乎月月皆有,甚至一日几递,有一二人的单折单片,更有数十人上百人的成批奏奖,随着袁世凯的官升,其褒奖名单也日见其长,1907年7月,他以办理日俄战争“中立”为由,一次奏褒284人⑧。反正借花献佛,慷他人之慨何乐不为。鼎革后,他一个又一个地让他的爱将出任方面重帅,满足他们刮地皮的特别嗜好,对于士兵,除了给予优于其他军队的饷银外,还在军营饭厅里挂着他的画像,营房里供着他的长生牌位,编出“安分守己把钱剩,养家活口多光荣,你若常记此等话,必然就把头目升”⑨一类的歌谣让士兵熟背,从而在士兵心目中树立起他这个“衣食父母”的形象。

韩复榘部二十二师师长谷良民是个典型的老粗。大字不识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弄不清。有一次,他在办公桌上看到一张名片,便问:“这是谁来找咱啊?”卫兵答道:“这是师长自己的名片。”谷道:“噢,怪不得挺面熟的呢!”

◎拿错了名片怎么办?

一次张宗昌在徐州,其母随其赴宴。席上有鲜荔枝,张母不知如何吃法,即将荔枝连壳吞下,致当众出丑,传为笑谈。张宗昌见状第二日也大开宴席,将前次宴会的主客统统招来,特嘱厨师专制荔枝状糖果奉上,几可乱真。进食时,张母从容自若,仍囫囵吞食。席间客人因不知里就,反而欲剥壳而后食——遂雪前耻。

◎大孝之人能行大孝之事,不愧效(孝)坤。

段祺瑞比他的主公还要过分,在他的字典里,施恩手段只剩下了利诱一项内容,所谓“持金钱以驱策之,不患彼辈不为我用,且彼辈所希望者富贵耳、利禄耳,余将使之尽满其欲,又何为不余是从耶?”⑩他一手编练的作为皖系主力的参战军,如果说还有一点精神教育的话,也充斥着升官发财的蛊惑。他曾手指着靳云鹏(时为北洋政府总理,参战军督练)对士兵们说:“你们看靳督练就是我当年小站练兵时的一个炮兵,如今他都当到了国务总理。”⑪他对士兵的训词也是“小站练兵数只八千,飞黄腾达何止万计”之类⑫。以为这种功名利禄的诱惑再加上物质待遇的优厚,就可以使部下具有他某个部将所说的“军队好比是狗,主人让我们咬谁我们就去咬谁”⑬,那种狗式的忠诚。显然,有恩无威,有赏无罚的治理方式,固然可以赢得宽厚之名,但在凝聚效果上,却不怎么样,钱多待遇好的皖系,根本打不过钱少待遇差的直系。

四川军阀邓锡侯属下陈书农部,受刘文辉接济,但在二刘大战中却攻击刘文辉。人称陈书农是三变化身——拿刘家的钱,做邓家的官,打刘家的脸。

◎军阀都有孙猴子手段,岂止三变。

曹锟绰号曹三傻子,喜欢酒肉也好女色,但他未发迹时阮囊羞涩,无法满足他的酒肉欲,于是他想了一办法,一到中午晚晌,大小饭馆上座的时刻,他便逡巡于酒楼饭肆的门口,一遇上相熟的人往里走,他赶紧跟着进去,不声不响,坐下便大吃大喝,吃得酒足饭饱,然后一抹嘴巴,扬长而去。几次三番而后,曹三傻子吃白食的名声不胫而走,但凡认识曹的人,进饭店都要东张西望,左顾右盼,看清了没有曹三傻子的踪影,这才进门。

◎傻子不傻,今日蹭饭者看仔细。

胡匪出身的张作霖比较干脆,他给部下描绘的是一幅从排长升连长,从连长升营长、团长的赤裸裸的升官图,还说什么“只要知道努力,不贪生怕死,有功我必赏”,除了“我的太太不能送给你们之外”,其他“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们什么”⑭。然而对待郭松龄这样的叛将,也会在枪毙之后暴尸三日以示惩戒。

阎锡山则做得比较巧妙,他在太原为各镇守使、旅团长、道尹大修洋房,安家置业,既享优礼之名,又有羁縻之实(家眷为质)。⑮

总的说来,尽管军阀的施恩手段各有特点,但却存在着很明显的姑息倾向,优容者多,惩戒时少,这种倾向在历史上的任何军阀时代都曾存在过,它与骄兵奢将的风尚互为表里,成为军阀现象的一种特色,也是军阀最终难到成气候的根本原因。

三、施恩的界线

张学良秘密处决了杨宇霆、常荫槐。杨家人半夜仍不见杨宇霆回来,乃要杨宇霆平时依重的术士张仙用法术探听杨的行止。张仙作法之后,告诉杨家人说,他已经派了天兵天将去看过,杨正在大帅府打麻将,可能要打通宵。杨家人深信不疑,安然入寝。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谭延闿以湖南省省长兼署督军。由于谭非北洋派人物,所以为段祺瑞所不喜。段内阁在文电上从来不称谭“督军”,而只称“省长”,暗示谭兼署督军只是一种临时性措施。恰恰相反,谭虽是翰林出身的文人,却不喜属员称他为省长。因此,在北京来文上,一色都是“谭省长”的称呼,而在湖南省境以内,却又只有“谭督军”这个称呼。

◎婆婆兼媳妇。

尽管有人把军阀的军队斥为“兽军”,然而这些军队毕竟是由人组成的,军阀首领面对着并非一群只认得鞭子和肉的马戏团狮子,而是一些具有精神和思想能力的“社会动物”。五代唐明宗父子两代罄库赏赐军士,却连遭背弃的悲惨故事,在历史车轮多转了千把年之后依然会重演。尽管四川最大的军阀刘湘把肥缺都分给了他的高级部属,任他们大发其财,可多年霸踞债券发行局局长美差的旅长蓝文彬虽说钱多得烧手,但照旧要起兵反叛。直皖战争,皖系各军战前各发四个月的饷,而且“段氏以为如此暑天,令人出入枪林弹雨之中,是非优厚劳军,不足以固其心。因于各营开拔之旨,每军十八人,赏酒席一桌,每桌价洋十元,每日每人随站送发汽水一瓶,面包点心亦随时供给”⑯。可是这些吃饱喝足的皖军却连一场像样的仗也没有打就稀里哗啦地败了阵。

对于军官来说,以金钱权位固其心的办法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起到施恩者所期待的作用,但这种赤裸裸交易所激起的贪欲心膨胀和道德水准的下降,却在一定时机会使施恩的努力走向反面,由微弱的恩义效果变为欲壑难填的怨望之情。给得越多,抱怨越大,并非是一种神话。对于士兵来说,单纯的物质利诱并不足以让他们甘心为与自身关系淡漠的军阀卖命拼死。对于这些出身农民的人来说,有时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待遇的优厚与否,而在于分配方式的均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均”这种夫子论道,再恰当不过地道出了这种根深蒂固的农民心态,而军阀军队的性质就决定了它无论如何顺应不了这种农民的均平心愿。

第二次直奉战争,吴佩孚派王怀庆为北二军总司令,出冷口,经朝阳,趋义县、锦州。王怀庆事先特地选定了农历八月十九这个据说宜于出征的黄道吉日,并且选定经由德胜门出城,取其得胜凯旋的意思。到火车站登车时,由事先特地物色来的一个名叫王得胜的军官跑步向前,高声大喊:“王得胜迎接将军!”王即挥手微笑,登车出发。

◎结果还败了,真丢人。

新疆军阀杨增新的一名译电员忽然三番五次地要自杀,说是迪化城的城隍爷要他去。杨增新于是给城隍写了一纸抗议书,派人送到城隍庙里宣读焚化。后来这名译电员还是吊死在城墙上。大概是译电员掌握的机密太多,行动又受限制,以致精神失常。

◎抗议错了。

最后,从根上讲,有钱才能养兵,有土地才能有钱,而割据又需有兵。战争的破坏消耗殆竭了财源,而维持下去的办法又只有靠战争以扩大领地,战争的升级使农村的破产加速,进一步破坏了军阀赖以生存的经济基础。即使战火未能波及,因战费的加增而导致的搜刮过度,也一样导致农村经济的破产。奉系军阀在更大规模的第二次直奉战争中战胜了对手,但一向富庶的东北却陷入了经济破产的困境,以致奉系的理财能手王永江不得不呼吁罢兵息战,在所请不遂的情况下辞职不干。这种灾难性的恶性循环是军阀所不能也无法摆脱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的施恩意识无非是一种自杀意识。

正是鉴于施恩的这种界线,随着时间的推移,军阀愈来愈把注意力投放到集团的精神控制方面,竭力建立起一种维系道德体系。这种努力因军阀中各自所处的环境、地位及出身和个人秉赋的差异,导致各自的维系体系呈现出迥异的色彩。

新疆军阀杨增新在乌鲁木齐东门里修筑了一所庙宇,命名为“上帝庙”,庙里正殿正供着一个木牌位,上面有他手书的上帝字样,配享是孔夫子。每当新官上任之前,总要到上帝庙里来参拜,作出奉公守法的誓言。杨增新说,人欲是难填的,而宗教神佛在官吏的心目中早已失去了控制作用,现在唯有用上帝激发官吏们的“天良”,做事做人不超越“本分”,略补刑罚不足。

◎此上帝是哪家的?

陆荣廷每次考核军官,先将欲考核者招来饮宴,暗中在桌上放一个大纸炮,酒过数巡,陆举杯敬酒,大家一齐举杯,就在这时,预先布置好的侍者将炮点燃,忽然轰隆一声,凡杯落者落选,面不改色、杯盏在握者给他带兵升官。

◎刘备来了准落选。

注释:

①《文史资料选辑》,第六十四辑,第142页。

②1920年7月9日《长沙大公报》。

③《东方杂志》第三十一卷,第十四号,第89页。

④吕承言:《阎锡山统治下的山西》,《国闻周报》第三卷,第十九期。

⑤恨天生:《塞北战后见录闻》,《国闻周报》第三卷,第四十五期。

⑥袁雪静:《我的父亲袁世凯》,《文史资料选辑》,第七十四辑。

⑦《段祺瑞秘史》,第101页。

⑧《养寿园奏议》,卷44,未刊本。

⑨《劝兵歌》,袁世凯辑《新建陆军兵略录存》,第310~311页。

⑩鸿锡生:《安福秘史》,第3页。

⑪《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下),第67、68、70页。

⑫《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下),第67、68、70页。

⑬《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下),第67、68、70页。

⑭何秀阁:《张雨亭将军草莽佚闻》,台湾《传记文学》第三十四卷,第三期。

⑮1922年3月1日《长沙大公报》。

⑯1920年7月20日《民国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