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周日是个难得的好天,云淡风轻,春阳和暖。德武的心情也很好,他先是在家写了一会儿《现代战争的预警》,之后便决定去理发室染染头发。头发如今成了德武经常关注的对象,原因是头发白得太多,差不多有一半白了,这就需要定期染黑,不然就给人一种挺老的观感。可德武内心里最不愿承认的一件事就是自己老了,所以他很愿意把头发染黑,给人也给自己一种依然年轻的感觉。染头发也是一件麻烦的事,往往只过一周,白色的发根就露出来了;十八到二十天,两鬓上的白发就很清楚了;二十五天,头顶上的白发就无遮无拦了。不勤染,太难看,尤其是开会时,年轻人特别是年轻女人往你头上一看,你心里就特别难受;染得太勤,又有危险——有人不断地说染发可致癌症。所以德武现在常常怀念五十岁之前的日子,那时每次头发长了,去理发室一理就成,差不多十分钟就可以解决问题;如今染头发,每一次都需要近两个小时,嗨,人年纪大了,真是麻烦。
理发室就在宿舍区里,德武快到理发室门口时,突然听到一声招呼:首长,看报吗?今天的《京都晨报》。德武扭头一看,认出是整天在宿舍院内院外骑三轮车卖报的那个老邱,就停住步礼貌地应道:哦,是你,怎么,报纸上有啥好消息?
报告首长,今天的头条新闻是广东的一个区长,接受别人的股票贿赂,被广东省免职并移送司法机关处理。
哦?!德武不安地应了一声,顿时想起了自家赚的那四十多万元钱,他们是怎么用股票贿赂人的?他急忙掏出钱,买了一份报纸,边看边走进了理发室。
德武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都没有记住,是哪个服务小姐给他围上的罩单,哪位小姐给他染的头发,用的什么染发药水,哪位理发师给他理的发,他都没有在意,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篇不长的报道上——
利用炒股所得名正言顺地收受贿赂,成为当前一个重要的腐败现象。区长吴又韧口头委托江进涛用二十万代为买卖股票,但并未将钱交到江进涛手中,江为了讨好吴又韧以在一桩地产交易中得到吴的支持,将自己炒股赚来的一百三十八万元打进吴又韧的账号,声称是吴的二十万本金赚来的……
德武的心不由得一下子揪紧了,自家从股市上赚钱的事和这桩腐败案子是如此的相似,不同的只是数字,再就是那个江进涛属有目的地行贿,是为了在一桩地产交易中沾光,而臧北姐弟是纯粹地想帮我的忙。但你能说他们就毫无目的?世界上是有施恩不图回报的人,可你能断定他们就是?他们会不会在今后向自己提出什么要求?想到这里他打了一个冷战,若自己稀里糊涂地成了一个受贿者,把自己大半生的清名和前途毁掉,那岂不是太冤枉?
他再次想起了监狱里那个被关的中年市长,想起他那含泪的忏悔。
他染完头发时差不多已经下定了决心:尽快把这四十多万元还给臧北姐弟。可要做到这点,要紧的,是让樊怡和孔醒同意。他知道要说服她们母女并不容易,毕竟是四十多万块钱呀,毕竟也有一些收下的理由。
他自己心里也有些不舍,有这四十多万元在手,一般的困难都可以从容应付。真的全交出去?要不再问问荆长铭?
他于是去了办公室,拨通了荆长铭的手机,说:长铭,有一个朋友让我问问你,他委托他人炒股赚了四十多万块钱,拿这笔钱算不算违纪?
委托他人炒股赚钱,是国家允许的,不算违纪。荆长铭慢吞吞地回答。
口头委托也可以吧?德武还是不放心。
口头委托?没有任何凭证?钱和股票的来往竟然不立字据,那得是割头换颈的朋友才行。你说细点,你那个朋友究竟是怎么个委托法?
德武于是说了委托的经过,当然,他隐去了所有当事人的姓名和身份。
荆长铭听后沉吟了一阵,说:这笔钱拿了也不是不可,但可能会有后患。你那位朋友若是不在政界,拿了似也没啥;若是在政界走仕途,你劝他还是别拿,我不能保证他没有麻烦。这年头,没有不要任何回报的投资,金钱交往很少不附加条件。
有点道理,谢谢谢谢。德武听到这里,更坚定了原来的决心:退还。犯不着为这点钱毁了自己的前程。
可他知道,要说服樊怡和孔醒同意退还可不是个简单的事情。
得想个主意!
晚饭时分,孔醒又提到了这笔钱,孔醒说:老爸,提一条事关家庭建设的建议,咱家干脆买辆伊兰特轿车吧,不超过十万元,我和我妈都可以学着开。你身为局座平时出门能用公车,我和我妈可是要挤公交车的,咱家有了车,我和妈就可以过过现代生活,省点走路挤公交的力气。反正咱赚了四十多万元,花它个四分之一也没啥不得了的,都放在银行里,贬值了不是挺可惜?
樊怡这时开口了:要我说,买车还不如到五环外找一个新开盘的便宜小区,买一小套房子,等晚点升值了卖出去,再赚上一笔。这年头,人得有投资眼光。
以敝人之见,还是先买车好些,现在的北京城,私家车的拥有量可是达到了相当可观的数字,在那样庞大的数字里竟然没有孔家的一个,也实在说不过去,好歹我们也算中产阶级吧?孔醒坚持着她的意见。
德武没有接口,他就是在这时想起了那个主意。
表个态呀老爸,要不咱们票决吧,按民主程序办,得两票的决议可以付诸实施。
醒儿,买车还是买房,咱们以后再议,你现在要先去给我准备一下出门的用品,我明天要出门,衣服多拿一些,这次出去的时间可能很长。
干啥?又是下部队?樊怡这时把眼瞪过来,有点想生气。醒儿快毕业了,她工作的事还没影儿,你不能下去很长时间。
这次不是下部队,时间长短不是我能决定的。德武故意说得慢吞吞的。
那是去干啥?
可能和双规有点近似,就是到领导指定的一个地方,去说清楚问题。
啥?樊怡吃惊了。孔醒也急忙跑到父亲面前,连着声问: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你甭吓我们呀!
嗨,都怨我没给你们说清楚,才惹出了这桩麻烦。德武叹着气。
究竟是为了啥事?你能不能说快点,急死人了。樊怡催着。
就是我们炒股的事,上边的领导现在知道了,认为我们这有受贿的嫌疑,要求我去说清楚。
我们这怎么是受贿?哪位领导怀疑的?这不是想故意整人吗?我去给他解释!樊怡恼道。荆长铭总知道情况吧?他是纪检部长,我去问问他,凭啥这样诬陷好人?
这与荆长铭没有关系,你先看看这个再说。德武说着将那张《京都晨报》递到了樊怡手中,向她指了指广东的那条消息。樊怡看得很仔细,大约看了两遍,才慢慢抬起头,脸上露了点慌乱,说:这和咱们的事,还真有点相似,可领导是从哪里知道的?不会是臧北他们姐弟说出去的吧?
估计臧北姐弟不会说,可这种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那怎么办?孔醒这时也看了一遍那条消息,显出了一点紧张。
怕倒不需要怕,第一,我们没有要受贿的故意;第二,我们也没有为臧北和他姐办任何违犯原则的事情;第三,这钱我们没有花一分,臧北他姐给了我们,我们再原样退给臧北他姐。就应该没有事情。
要是马上退了,上边是不是就不要你去说清了?孔醒担心地问。
应该是的,我们光明磊落,臧北他姐有给我们的自由,我们也有还给她的自由。
那就赶紧还吧,没想到钱没赚住,倒落了一身不是,咱可犯不着为这点钱去坐监狱。樊怡下了决心。你这会儿就给那个臧北打电话,先说清还他姐钱的事,明天上午一上班,我就去银行给他姐汇过去,我有他姐的账号。我这边一汇出钱,你立马就去找领导说明咱还了钱的事!咱可不去他们指定的什么鬼地方反省问题,那是变相双规,肯定不是闹着玩的。
好吧,就按你说的办。德武点点头,心里松了一口气,本来一场艰难的劝说,能如此顺利地结束,让他感到了一阵轻松。他拿起了电话,很快找到了101基地招待所的臧北,把要还给他姐钱的事说了一遍。那臧北显然有些意外,再三坚持说这是你们孔家应该得的,根本不应给他姐姐。但德武决心已定,说了表示感谢的话后,不容他再多说别的,就挂上了电话。
我们空欢喜了一场。樊怡叹了一句。
总比让爸落个贪污的名声强!孔醒说。
也是,你爸奋斗了大半生,以后说不定还能当上个将军,可不能让四十多万块钱就把他毁了。
德武舒了一口气。他忽然想起那个卖报纸的老邱年初时对他说过的那句话:你今年可能要遭遇点灾祸。如果这算一次灾祸的话,它被我躲过了……
唉,只是让她们娘俩白忙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