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部队开训一段时间后，孔德武都要带着几个参谋下部队走一圈，主要是想看看部队训练的真实情况和实际质量。他是由部队主官干上来的，他知道，各级都有因怕出训练事故受处分而悄悄减轻训练难度的军官，而如果不按实战该有的难度训练，那训出的部队是打不了胜仗的。身为作战局长的他明白，再好的将帅所做的谋划，没有具实战本领的部队去执行，也是要吃败仗的。

一外出，《现代战争的预警》那本书的写作就得暂时停下。整天都是赶路、检查、讲评，哪还有时间打开手提电脑写作？

他最先去的是陆基导弹部队99旅。这个旅既是最新型远程战略导弹的发射单位，是我军战略核反击的拳头部队，也是孔德武的起家之处。他当年一入伍就到了这个部队，在这儿当的新兵，在这儿第一次见到导弹和核武器，在这儿提的副班长、班长、排长、副连长、连长、副营长、营长，在这儿立了第一个三等功，并由此走进了高级军事机关。99旅，在他的内心里，一直是他的第二故乡，是经常进入他梦境的地方，是他觉得最亲最亲的一个去处。

这次巡查他决定搞突然袭击，不预先通知抵达时间，不预先说明要检查的基层单位，不预先告知检查的内容。他想看到部队真实的训练情况，不愿看到掺了水分的成绩。

车在夕阳中一接近99旅的驻地，他的眼就迫不及待地向窗外看去。那座山头，这条峡谷，那片柿林，这道瀑布，都依旧是原来的模样，可看它们的这双眼睛，已经属于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了，真可谓物是人非。一看见那些熟悉的景物，他就想起了过去的岁月，想起了年轻时的日子，心里异常地激动起来。车进旅部大院时，暮色已浓。他没让车径把他拉到办公大楼前，而是在大门口就下了车，步行在他闭了眼也熟悉每个拐弯的营区道路上。随行的参谋们先去了招待所，他一个人缓步走着，目光急切地触摸着他所看到的一切，并立刻搜寻着往昔的记忆：

这是我当新兵第一次进营区下车的地方。

在这座房子里，领导宣布了我晋升为排长的命令。

这片草坪上，放映过电影《第八个是铜像》。

在这片树林里，我见到了营长想介绍给我做妻子的那个女护士，没料到她嫌我长得太对不起她……

老首长好！一位旅里领导发现了他的到来，急忙跑过来向他敬礼，他只好中断回忆，开始和他握手寒暄。

晚饭是匆促准备的。旅长让通信员拿来了茅台酒，德武刚想开口让把酒撤下去，年轻的旅长说：孔局长，我知道你给自己规定过，在旅以下作战部队不喝酒。可你是从咱们旅出去的老首长，今天回到老家，无论如何也要喝几杯，这酒是从我家里拿来的，你一不必担心多花我们招待费，二不必担心喝到假酒。我们也不多喝，每人三杯。旅长说完，又高叫一声：把臧北叫来！

一个身个不高的精干男子应声跑进来：旅长，臧北到！

你要立马准备，把你最拿手的那四道“金龟”菜做出来，让咱们的老首长尝尝。

是。那臧北转身出去。德武见状不好再说什么，怕坚持不喝会让旅长难堪，就端起杯道：这三杯酒我喝，但我预先声明，别指望酒宴能让我网开一面，降低检查标准，而且我希望你们旅的领导在我这次检查没走之前别喝酒，因为检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开始，到时谁若因喝酒误了事，可不要怪我不留情面。

老首长放心，大家都只喝三杯酒，在咱们旅的领导干部中，一般人的酒量都在半斤以上，没有人会因为三杯酒误事的！再说了，老首长今天刚回老家，相信你今晚也不会真对我们动手。来，为了欢迎老首长回到旅里，大家干！旅长举杯碰了过来。

孔德武淡淡一笑。

三杯酒喝完不久，只见那个臧北炊事员用一只托盘端着四个大盘子进来了。盘子往桌上一放，随德武来的那几个参谋都禁不住欢叫了一声：嗬！原来那四道菜是四个形态不同惟妙惟肖的老鳖，一个在作揖，一个在攀岩，一个在戏水，一个在背珠。

来，动筷尝尝。旅长笑让。

德武和同来的几个参谋尝了之后更是意外，原来这老鳖并不是真的，而是分别用香菇、木耳、南瓜、黄花掺了淀粉做的，完全是绿色食品，而且味道绝美。

怎么样，还可以入口吧？

你这厨师不简单哪。德武笑道。

实话给老首长说，我们这里常有上级的工作组来，可原来苦于没有一个好的厨师，做出的大路菜人家都不喜欢，后来基地招待所的厨师臧北找我，说我们旅部离他老家近，他想调到我们旅招待所工作，我一听他在北京的大酒店里学过厨艺，就答应他来试试。他一来，嗨，手艺还真行！

德武点点头。

臧北，你来给孔局长说说你的经历。旅长喊来臧北。

报告首长，我原来在基地招待所食堂工作，被送入北京天伦酒店学习厨艺，没想到刚结业，我父亲去世，为了就近照顾老母，就来到了旅里。

你的手艺不错，谢谢你……

晚饭后，德武一个人向发射阵地走去。每次下部队，不论是到陆基、海基还是空基导弹部队，他都想去亲手摸摸导弹的弹体，手一摸住弹体，就有一种奇妙的充实感和自豪感由心里生出来。隐在阵地暗处的哨兵，突然执枪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熟练地说出了口令，哨兵在夜色里看见了他的军衔，急忙抬高枪口向他敬礼。旅长这时也由德武的身后闪出，对哨兵说：这是首长。德武没想到旅长跟在他身后，略有些不快地看他一眼，而后径向导弹身边走去。摸住了，这冰冷的钢铁制品，这熟悉的武器。他的手指起了一阵轻微的震颤，一股莫名的快意升上了心头。我们的国家，就是因为有了这些看似冰冷的东西而变得安全起来；我们的军队就因为拥有了这些坚硬无比的武器而让他人不敢小觑；我们军人就因为会操纵这威力巨大的火器而让人刮目相看……

首长，你白天赶路辛苦，早点休息吧。旅长在身后说。

他在夜暗中把头点点。

今晚不会开始检查吧？旅长带了笑问。我现在总失眠，睡前须服安眠药，你说我今晚要不要服药？

该服还是要服的。

那我明白了。旅长舒心地笑着。

年轻的旅长没有料到，老首长就在当晚对他动了手。

检查是从夜里11点55分开始的。这是一个干部战士刚刚进入深度睡眠，人的反应比较迟钝的时辰，此刻测试才能见出真本领。按照训练进度，孔德武决定就检查由接到战斗警报到各发射单位奔赴战位做好发射准备的情况。差不多就在部队刚一熄灯，德武便令随行的参谋们悄然进入各检查地点：两个作战值班分队的驻地，两个导弹阵地和旅指挥所。

他想要看看自己老单位训练的真实景况。

德武就站在旅指挥所门口不远处，默然看着腕表。午夜过后的营区一片静谧，只偶尔能听见哨兵的一点脚步响和雷达天线旋转时的低微声音。今夜无月，四周的群山和山上的森林黑黢黢地只显一个模糊的轮廓，夜风仿佛也已睡去，没有在山间林中弄出任何响动。时针刚一指向11点55分，孔德武就用那部作战专用保密手机拨响了旅指挥所的值班电话，待值班员一拿起电话，他就威严地下令：99旅，我是孔德武，请接开战预警，敌已悍然对我发动了核袭击，命你部立即做好回击准备，等待接下来的新命令！

那个略有睡意的值班干部反应很快，几乎在答“是”的同时按响了战斗警报，顿时，尖厉的警报声在群山间响起。仅仅几秒钟后，就有干部战士飞步向自己的战位奔去……

几分钟之后，德武的手机里就传来值班副旅长的声音：报告孔局长，99旅值班分队回击准备已经做好，正等待进一步的命令。

让你们的旅长听令。

但旅长迟迟没有到位。

德武下令各单位在战位待命后，才看见旅长慌慌地由家属区跑来。旅长显然想做点解释，可德武没有给他机会，扭头登车就向各检查点驰去。

进一步的仔细检查还令德武满意，营连指挥员们都能快速到达自己的指挥位置，各号手的动作都很准确。仅有一个副连长迟到了五秒钟；一个班长跑丢了鞋子，赤着脚做好了规定动作。

总结是第二天早饭后进行的。在全旅干部战士面前，孔德武说：我对你们前一阶段的训练成果比较满意。当对着旅长一个人时，他没有客气，他说，如果昨晚是真打，因为你的延误，你这个拳头旅就可能失去回击敌人的机会，葬身在敌人的第一波攻击里！

旅长红着脸说：孔局长，我昨晚的安眠药吃多了。我老婆最近因为一些婆婆妈妈的事老和我生气，弄得我睡眠不好——

我不听原因，只看结果！

当然……

敌人不会因为你吃了安眠药就暂缓袭击你的阵地。

我错了。

你们招待所做的菜质量不错，我希望你们旅的训练质量也能有新的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