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郑秋轮突然跑到维娜家里来了。他一把抱住维娜,脸铁青的。戴倩、李龙同几位知青也来了。大家都说不出什么话,男知青黑着脸,女知青抹眼泪。郑秋轮将几位男知青叫到一边,商量一阵,进来叫维娜爸爸出去了。爸爸已不像人样了,胡子长长的,面色黑得发紫。
爸爸同郑秋轮、李龙他们几位男知青出门去了,留下戴倩她们陪着维娜。维娜知道,男人们料理妈妈和姐姐的后事去了。
天天有人来看望维娜,都是她的同学和场里知青。那些知青伙伴平时同维娜关系好像并不怎么样。短短几天寒假,离开了农场,好像人都变了个样儿。似乎在农场,他们都想出人头地,知青之间难免争个上下。回到城里,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近了。
郑秋轮每天一大早就来了,总要等到深夜才回去。
正月初六,维娜又要赶回农场。爸爸也是这天走。维娜往北走,爸爸往南走。郑秋轮早早地赶到维娜家里,接她去火车站。爸爸也同他们一道出门。家门被关上了,里面已空无一人。维娜呜呜哭了起来。爸爸也哭了,抬起衣袖揩眼泪。
走在校园里,维娜和爸爸谁也没哭。有人朝他们指指点点。他们也不同谁打招呼,昂着头走路。到了火车站,很多知青早到了。他们远远地同她点头打招呼。郑秋轮让维娜和爸爸等着,他跑去买车票。
爸爸背着个背包,里面乱七八糟,不知塞了些什么东西。维娜几乎是空着手,只提了个小袋,里面装着妈妈给她新做的衣裳。那是件水红色碎花罩衣,当时很少有女孩敢穿这么艳的衣服。姐姐已经穿着那件衣远行了。
爸爸的那趟列车先走。眼看着时间到了,爸爸拍着维娜的肩,说:“娜儿,爸爸只有你了。”
维娜终于忍不住了,扑进爸爸怀里,哭了起来。爸爸撩着维娜的头发,说:“娜儿,别哭了,别哭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多给爸爸写信。爸爸有时间,就来看你。”
没有站台票,维娜没法送爸爸去站台。爸爸不停地回头张望,被混乱的人群挤得抬了起来。爸爸被潮水般的人流拥挤着抬了进去,眨眼就不见了。爸爸五十六岁了,已经像一个老人。
爸爸上车没多久,维娜他们坐的那次车也到了。火车上人并不多,上车差不多都可以找到座位。维娜和郑秋轮刚坐下,李龙和几位男知青过来了。都是别的农场的,是郑秋轮常带她去见的那些朋友。李龙想把座位换到一块儿,一个一个去同人家说,请他们帮忙。没费多少口舌,坐在维娜周围的都是郑秋轮的朋友了。李龙只在维娜面前腼腆,办事很干练的。坐下片刻,李龙又站起来,说:“我去去就回。”
没过多久,李龙提着一大包吃的回来了,有花生瓜子,有糖,有柑橘,还有乡下那种用油炸得香脆的红薯条。朋友们欢呼起来,却谁也不先动手吃。他们想让维娜先吃。维娜本没胃口,也只得抓了几根红薯条。
郑秋轮问:“哪里弄来的?”
“这是战时共产主义,征集来的。”李龙笑道。原来列车上尽是回北湖农场的知青,李龙转了几节车厢,就满载而归。
维娜也没了任何顾忌,伏在郑秋轮怀里。她同郑秋轮这些朋友在一起,很自在,很温暖。北湖农场的知青从跟前走过,见郑秋轮搂着维娜,到底有些诧异。维娜并不躲闪,依然将头紧紧贴着郑秋轮的胸口。郑秋轮一边摸着她的头,一边和朋友们说话。他胸腔里的轰鸣声震得她耳朵嗡嗡响。她闭着眼睛,感觉他的胸膛就像一座深深的山谷,不时传来悠远的回音。
回到农场,雪还没有融化,没什么农活可干。天天政治学习,听完全农场的大会报告,就是营里开会,然后连队开会。当时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那些玩意儿,多年以后维娜什么都记不得了。
维娜本猜着郭浩然会雷霆大怒的,却平安无事。他没有找郑秋轮麻烦,也没有给维娜脸色看。只是对维娜说:“你家里的事我知道了。”
可能有人同他说了,他就不好太做得出了。他也没有同维娜说半句安慰话,能说句“你家里的事我知道了”,就算很有人情味了。
大约过了两个月平静的日子,郭浩然有天到维娜办公室说:“我俩要好好谈谈。”
维娜说:“你谈吧。”
郭浩然说:“你应明白我俩是什么关系。”
维娜说:“同事关系,上下级关系。”
郭浩然说:“你是我的未婚妻。”
维娜说:“未婚妻不是法定关系。”
郭浩然说:“怎么,你反悔了?”
维娜眼睛红着,几乎怒吼着,说:“你自己也清楚,我是被逼的。你别逼人太甚了,不然……”
维娜话没说完,郭浩然冷笑道:“你也敢杀人?”
“你是个畜生!”维娜被激怒了,猛地站起来。
维娜手紧紧抓着椅子靠背。心想只要他动手打人,她就抡着椅子砸过去。
郭浩然恼羞成怒,眼睛血红的,却没有动手,只瞪她一会儿,摔门走了。
郑秋轮马上遭到了报复,被定为重点改造对象。这是北湖农场的土政策,郭浩然发明的。他将那些政治上有污点的,调皮捣蛋的,得罪了领导的,定为重点改造对象,集中由场里派工。这些人并不多,全场二十多个。他们出工打破了营和连队界限,哪里有最苦最累最脏的活,就让他们去干。他们是事实上的苦役犯。
维娜仍是天天去找郑秋轮,邀他出去散步。她老带他往蔡婆婆家跑,总盼着蔡婆婆不在家,好同他独自待在那里。她一直很后悔,那个雪夜,为什么没有把身子给了他。只要碰着蔡婆婆家没人,她一定要让郑秋轮搂着美美地睡上一觉。她会要他,她会求他要她。
蔡婆婆是很难出门一次的,初春的天气还很冷。维娜同郑秋轮每次都陪老人家坐坐,听她说那死去的男人,说湖面上夜夜哀号的亡魂鸟。
郑秋轮一天天瘦了,眼珠子往里眍,样子有些吓人。这都是她的罪孽!维娜真是这么想的,她不知偷偷哭过多少回。最后,她只好背着郑秋轮,求郭浩然手下留情。
“你得答应我不再同郑秋轮往来。”郭浩然逼视着维娜。
维娜低头哭着,答应了。
郑秋轮马上被调回连队,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他始终被蒙在鼓里。维娜再也不同郑秋轮往来,她最终都未能让他搂着睡上一觉。
有天下午,维娜见蔡婆婆拄着拐杖出门了,估计不会马上回来。她实在控制不了自己,想约郑秋轮去蔡婆婆家。郑秋轮出工还没回来,维娜站在窗前把眼睛都望长了。好不容易等郑秋轮收工了,却找不到说话的机会。维娜只好用英语写了个纸条,赶到食堂,偷偷塞给郑秋轮。
维娜饭也没吃,独自去了蔡婆婆家。蔡婆婆家里果然没人,维娜钻进被窝里躺着。被子暖和了,她就脱光了衣服。她很害怕,又很兴奋,浑身抖个不停。听得郑秋轮来了,维娜用被子蒙了头。
“维娜,你在哪里?”屋里漆黑的,郑秋轮轻声叫道。
维娜应道:“你进来吧,我在里面房里。”
郑秋轮摸了进去,又喊:“娜儿,你在哪里?”
“你过来,我……我在床上。”维娜说。
郑秋轮双手颤抖着,往床的方向探去。他的手刚伸过去,就让维娜抓着了。
“秋轮,我……我想你。”维娜掀开被子,拉着郑秋轮上床。
郑秋轮碰着了维娜滚烫的身体,几乎是哀号着“天哪”,就把头深深埋进了她的怀里。他嘴上已长着毛茸茸的胡须了,那些绒毛撩着维娜的胸乳,叫她的身子越来越软。
“秋轮,我只能是你的人,你要我吧,你今天必须要我。”维娜哭了起来。
郑秋轮舔着维娜的泪脸,瓮声瓮气说:“好好,我想要你,你是我的爱人。”
突然,听到一阵乱喝,手电的强光直照过来。原来,郭浩然带着两个民兵,跟踪了他们。
维娜搂着衣服,遮住胸前,野兽一样嗥叫起来:“郭浩然,我就是死了,也要变成厉鬼,喝你的血!”
那个晚上,维娜没有回寝室,通宵坐在办公室里。郑秋轮又被关进三楼,维娜头顶那个房间。郭浩然站在维娜面前,反复问她:你们是不是已经那样了?维娜嘴唇紧紧咬着,半字不说。郭浩然高声斥骂着,尽是粗话。没想到郭浩然最后扑通跪了下来,呜呜地哭了,哀求着:“你就别同他往来了,我求你了。我想你想得心尖尖儿痛,不是为了你,我早把郑秋轮整死了。”
忽听得楼上桌椅轰隆隆响。维娜呼地站起来,要往楼上冲。郭浩然一把抓住她,不准她出门。她又是踢,又是咬,尖叫着说:“他要是少了半根毫毛,我就杀了你!”
郭浩然猛地推开维娜,铁青着脸,说:“你先别动,我上去叫他们别为难他。你得保证不动,不然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郭浩然上楼去,楼上马上安静下来了。没多时,郭浩然下来了,却不说话,低头抽烟。
维娜浑身无力,趴在桌子上,泪水哗哗直流。
过了好半天,郭浩然说:“今晚的事,不会有人知道。这两个人,都是靠得住的同志。”
维娜说:“我巴不得别人知道我和郑秋轮睡了觉。”
郭浩然气得不行,却只得忍着。他大口大口地吸着烟,呛得满脸通红。“你还年轻,背着个作风问题的名誉,不好。”
维娜突然冷笑着,说:“我不怕。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破鞋,你是个王八。”
啪!郭浩然扇了一耳光过来。维娜抡起凳子,砸了过去。可是她身子是软的,没什么力气,凳子叫郭浩然接住了。郭浩然狠狠地放下凳子,说:“你别想同我斗,你斗不过我的。”
如果没有爸爸,维娜真会杀掉郭浩然。想着可怜的爸爸,她只好忍了。郑秋轮也需要她的庇护。她什么话都不说了,只是趴在桌子上哭泣。郭浩然没有离开她半步,也不再说话。
郭浩然整人不过夜,郑秋轮马上又成了重点改造对象。维娜没有在郭浩然面前有半句承诺,却暗自发誓,再不去找郑秋轮了。她以为郑秋轮所有的遭遇,都是她带给他的。
初夏的一个夜晚,有个女的跑到维娜宿舍叫她,说:“有人找你。”
维娜想不起这女的是谁了,跟在她后面走了好久,才想起她是梦泽农场的知青。维娜曾在她那里搭过铺。她带着维娜到了农场外面,说:“李龙找你。”
维娜不知李龙找她有什么事,胸口怦怦跳。女知青将维娜带到李龙面前,自己走开了。
李龙低着头,沉默好一会儿,才说:“维娜,郑秋轮是个很高尚的人。”
维娜说:“我知道。”
“他很爱你。”李龙说。
维娜说:“我知道。”
李龙又说:“朋友们都知道你也很爱郑秋轮。”
维娜说:“我知道。”
“朋友们都羡慕你们,都为你们相爱而高兴。”李龙说。
维娜说:“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这样?”李龙质问道。
“是郑秋轮让你找我的?”维娜问。
李龙愤怒起来,说:“他才不会这么无聊!”
维娜说:“我不能向你解释,也无法向郑秋轮解释。”
“你会后悔的!”李龙甩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了。
维娜没想到,李龙平时在她面前总是红脸,竟会这么硬邦邦对她说话。
维娜傻傻地站在那里不动,蚊子围着她嗡嗡地叫。她不能让郑秋轮知道,自己这么做,都是为着他的安全。这会伤害郑秋轮的自尊,说不定他会找郭浩然拼命的。她宁愿郑秋轮把自己看成水性杨花的坏女人。
转眼间,又是秋天了。郭浩然说:“维娜,我们结婚吧,我人都等老了。”
维娜冷冷地瞟了他一眼,说:“你本来就很老了。”
郭浩然说:“嫌我老你也是我的老婆。”
“我不会爱你的。”维娜冷笑着。
“只要你天天同我睡在一张床上,就是爱。”郭浩然说。
维娜说:“我离晚婚年龄还要六年,你等着吧。”
郭浩然说:“不行,我要马上结婚。”
郭浩然神通广大,居然做了假,将维娜年龄改成二十五岁,独自去扯了结婚证来。
维娜想永远忘记那个晚上。郭浩然喝了很多酒,像只饿狼,抱着她啃着。她连哭的力气都没了,衣服被扒得精光。突然,她感到一阵剧痛,好像郭浩然的手臂,脏兮兮的,顺着她的两腿间,伸进她肚子里去了。郭浩然几乎惊恐万状,张大嘴巴出了半天神,突然说:“郑秋轮是条汉子。”
听了这话,维娜哇地哭了起来。愤怒、厌恶、鄙视。躺在她身边的男人,简直就是一头又丑又脏的猪。郭浩然原以为维娜早就同郑秋轮睡过觉了,他打算做王八也要娶这个女人。没想到维娜仍是处女身,倒把他吓住了。
郭浩然很得意自己完完整整得到了一个漂亮女人,可维娜并不顺从他。他变得暴烈凶狠,一边在维娜身上发泄,一边骂郑秋轮是他妈的傻鳖。
有次,郭浩然竟然可怜巴巴地说:“我知道你心里只有他,你就闭着眼睛,想着他,只当就是他,和我好好玩一次吧。”
维娜气愤地扇了他一个耳光。郭浩然居然没有还手,笑着说:“别费劲了,就你那点力气,打我不痛的!”
维娜常常独自陷入幻想。坐在办公室,她总做白日梦,想象自己在雪地里,同郑秋轮赤条条地纠缠在一起,雪地里留下深深的一个大坑。
想着想着,就跟真的一样。她甚至产生错觉,以为在茫茫雪原上,她真的同郑秋轮结合了。维娜总是想象,她和郑秋轮,最初应是什么都不懂,又向往,又害怕,动作蠢拙得可笑。他总是急得满头大汗,又生怕弄痛了心爱的女人。两人每次都会红着脸,胸口怦怦跳,浑身颤抖。他俩就这么共同成长,就这么一点一滴地成长。慢慢的,两人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和谐了,天衣无缝了。她就是照着他生的,他就是照着她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