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近晚,偌大的苏州城各处已经亮起了盏盏灯火。
立冬这样的节气,向来是要办诗会的,毕竟是冬天的开始,闲着也是闲着,传统时节的各种集会乃至访友都集中在冬天,所以除了最大的留园诗会外,全城各处也开了各种大大小小的酒会诗会。
但说到底比起节日氛围还是有些不如,毕竟立冬对于普通人来说也就是个节气而已,也只有需要各种应酬的人才会在这一天夜里有些忙碌。
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分,有些诗会已经在外头挂上了今年冬天的第一首诗,李府的马车路过车水马龙的街道,这里的坊市很热闹,宽敞的青石板街上人来人往,灯光照得宛若白昼,两侧商铺众多,摊贩较少,挑起车帘的顾怀还看到青楼敞开的窗台上已经有女子在选唱诗词了。
灯光照在他的侧脸,五官轮廓被对面的李明珠以及小环看得很清楚,今日出门时小环是用心给顾怀打扮了许久的,此刻看去长身玉立,一身白衣也极为合适修长,挽得齐整的发髻上还插了玉簪,围脖一看就是上品,毛发在寒风里轻舞着...
摆脱了原本的那些郁气,一下子就像变了个人,以前倒没发现自家相公能这般好看...
她偏过些目光:“明晨明鸿已经先去了...他们读书不甚刻苦,但也有不少相熟的士子,妾身到时候怕是要和别人聊些生意,相公若是觉得无聊,也可以去寻他们。”
顾怀从车窗外收回视线:“生意?”
“诗会可不只有士子,苏州排得上名号的家族都会有人来,”李明珠笑了笑,“好多生意就是在这种场合敲定的。”
类似于后世的舞会么...顾怀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马车又往前行了一段距离,速度便慢了下来,鼎沸的人声也传进了耳朵,顾怀往外看了看,连绵的车子在楼前已经形成了车流,不停有人下了马车呼朋唤友,堵车问题很是严重。
远处已经能看到留园的入口,越靠近那里,大冬天还摇折扇的傻缺就越多,顾怀跟着李明珠下了马车,远处两个人影便靠了过来。
是李明晨和李明鸿,毕竟都是李家的人,自然还是要一起进场的好,能看出来李明晨两兄弟认识的人还真不少,一路“周兄”、“王兄”的招呼打过去,偶尔还停下脚步和一些年轻士子谈笑,倒没有平日在家里那副目中无人的模样。
出示请柬,穿过正门,喧哗的人声和升腾的暖气扑面而来,偌大的园林里不知点了多少炭炉,一角的高楼灯火通明,穿行而过的书生士子极多,都是三五成群,有些豪放饮酒,有些拿了宣纸细细斟酌,有些则是和同行的人指着立柱上贴了的诗词议论不休,喧嚣的人声在夜空里回荡许久。
明明是晚秋,空气却炽烈得仿若夏季。
中央的高台,还有隐现的帘后,有些纤细的人影把玩着乐器,丝竹乐声幽幽传出,偶尔能看见是淡妆素抹或浓妆轻笑的女子,穿着打扮倒是符合顾怀对这时代的印象。
毕竟理学已经兴盛,女子着装已经不复唐时的大胆,偶尔还能看到以团扇半掩面与好友小声谈笑的大家闺秀,大乾的女子,好像是有些拘束和不自由。
而目光最聚集的地方,自然是台子上那几张座椅后面,正拿着宣纸细细端详的几个人,有一身儒袍上了年纪的老学究,也有面相威严正和一脸崇敬士子们说话的中年人,偶尔能看到士子恭敬地拿着诗词上去请他们品鉴,想来便是李明珠提过的今晚会出场的官面人物了。
好像有个退下来的礼部尚书,还有个成名多年的大儒...多参加这种文坛的事对他们的官声总归是有好处的。
从正门走到楼阁的这一路,李明晨两兄弟都在不断的呼朋唤友,李明珠也会偶尔上去和人谈话,倒是没忘了介绍起顾怀:
“这位便是我的相公,姓顾名怀,成婚已有多日了。”
于是那边也客气两句:“真是一表人才,也难怪李掌柜的会倾心...对了,现在该叫李夫人才是,名花已有主,倒是有好些苏州男子要伤心嗟叹了。”
随后话语便不动声色地转移到生意上来,李家虽然在苏州是大户人家,但毕竟是经商起家,也没出个做官的,来参加诗会难免融入不仅那些读书人的圈子--同样遭遇的自然也有,譬如楼阁这一角衣着华贵的一批人,多半也是操持着苏州各式的生意。
“李夫人确实有魄力,今年两浙的蚕丝我们两家也有兴趣,过去一问,才知道两年前你就开始布局了。”
面相有些轻佻的男人搂着个女子,说不清是在阴阳还是在赞叹:“现在看才知道,朝贡终究会越做越大的,咱们大乾又不想打仗,辽国那边...谁都知道是个什么情况,看来今年朝廷给的价,李家要压几成了。”
话题围绕着这个展开,顾怀听了几句,便也觉得意味索然,只是有些意外李明珠看起来柔柔弱弱,居然有魄力玩兼并这一套,想来今年是想要拿低价打压其他两家,然后仗着库存吃下明年的市场了。
他收回目光,朝着远处看了看,小环发现自家姑爷有些无聊的样子,便悄悄打开小小的手帕,朝他的手心放了两颗蜜饯。
这是把自己当成了小孩子啊...
……
时间推移,诗会的热闹氛围也浓了几分,偌大的城池各处都有人赶来,到处都能看到士子互相拱手行礼,园内花灯如织,仿佛浩浩荡荡不灭的流火。
诗词一道,从唐时便已盛行,到了如今俨然已经成了衡量士子才学的标准之一,虽然偶尔也有狂生怨怼几句“诗词不过小道”之类的,但也不影响诗词人人都追捧的热度。
比如这场诗会,若是有上佳的诗词从那阁楼里高台上流传出来,立时便能引起激烈的议论,写出诗词的士子也能得到尊敬和礼遇,偶尔从其他诗会传来佳作,还能引起留园诗会士子们的同仇敌忾之心...这幅场景却是后世怎么都看不到的。
既然是立冬,自然是要以晚秋或冬景立意,好些早早准备了诗词的士子,已经在等待合适的时候一鸣惊人了,只是等待难免煎熬,也只能靠饮酒来压下那份急切。
这样的众生百态落在顾怀眼里,倒是让他找到些后世的熟悉感,天下熙熙皆为利往,这千百年间,世间还真没怎么变。
这样的诗会,男子女眷多半是分开的,女眷那边还立着屏风,所以顾怀和李明珠已经分开了,只是远远的还能看见。
而李明晨兄弟两忙着和那些书生攀谈,顾怀也就和小环寻了个位置坐下,主仆两人聊着闲天,看诗会的气氛随着夜深越发热切,等到问过小环,得知这诗会要开到深夜,顾怀便感觉有些头疼。
下午从书院回去的时候,便多少感觉有些不舒服,想来是着了凉,出来这么一趟好像还严重了,想来还是这身子太过瘦弱的原因。
本想着喝完这杯淡酒便先行回去,李明晨两兄弟却是找了过来,坐下时瞪了小环一眼,小环也就起身站到了顾怀身后。
“怎的不见你碰笔墨?今日诗会,难道还真就打算看看?”
“光看看也不错的。”
“没一点傲气,你这哪儿像读书人?”李明晨皱皱眉头,“莫不是真把诗书忘了个精光?可你明明在书院教习...”
“只是不擅诗词。”
看到了他们对待小环的态度,顾怀自然是没给什么好脸色,两人偏也不知道自觉,只是催着顾怀做诗:
“今日到场的可有不少大人物,诗做的好了,可不止是得才名那般简单,你虽然不能科举,但若是得了哪个大人物青眼相加,对李家也是件大好事--终日由李家养着,你也该做些事才对。”
顾怀笑了笑:“就不怕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坏李家的名声?”
“再坏又能坏到哪儿去?不妨试试...”
话题一直围绕着这个,可任凭他们怎么说,顾怀也只是轻轻摇头,听得烦了更是转头去看那些推杯换盏酒酣耳热,权当两人不存在。
这一幕被远处正和人寒暄的李明珠看到了,此时交谈的多是女眷,毕竟自家相公就在身边,也不好和男子聊得太多,话题也多半是关于今晚诗词或是生意之类的。
她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过去,李明晨李明鸿再怎么说也是一家人,顾怀更是自己名义上的相公,管得太多怕是会适得其反。
到了此时,各种好诗词已经陆续出来了,她也摘抄了几首,和一名认识的女眷轻声交谈着。
她也是爱诗词的,虽然忙着做生意,但闺房里也有两本诗集,每年的上元端午中秋诗会有时间也会去看看,但每个女孩子的心里都有些浪漫的心思,诗人...终究是吸引人的。
大概是不擅长这些,所以诗词的地位在她的心里反而更高了点,虽然不至于去追捧,但听到看到绝句也会徘徊心底许久,久久不能忘怀...只可惜今年的诗词水平都很一般。
然而过了片刻,这和谐的气氛便被打破了,隐隐间有争吵声传来,李明珠从诗词上回神看去,那风波中心站着的人影...正是一袭白衣的顾怀。
有个士子打扮的人在大声说着什么,围过去的人也就点头附和,顾怀坐在桌边,脸上古井无波。
“够了么?”他说。
李明珠抿了抿嘴角,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