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教一个在码头扛包的力夫做生意,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毕竟人不太能挣到自己认知外的钱,所以魏老三走投无路之下首先有的反应就是挣脏钱,但终究是没过掉心里的那道坎。
幸好顾怀自己是做惯了生意的,商事推演之类的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大致了解了下情况,便给他挑了条最好走的路子。
这样下来自然耽搁了不少时间,等有些茫然的魏老三忐忑地去准备时,学舍里的读书声已经停了。
不过书院也就顾怀一个教习,自然没人来追究他迟到的事情,略带些歉意地讲完了昨日吊起孩子们胃口的故事,顾怀便轻轻敲了敲戒尺:
“关于儒学经义,先生会的已经教得差不多了,所以从今天开始,每日晨课,我们开始学史。”
“读史书能使人明智,最大的好处是能让人洞悉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今日便从人才选拔制度开始讲起,从商周的世卿世禄到如今的科举...”
毕竟不是后世的课堂,封建王朝的路已经被彻底斩断,要让讲台下的孩子们跳出眼下时代的框架去理解这些,是不太容易的,再加上角落还坐着个温言,所以顾怀讲起课来也不如之前那般随意。
终究还要顾忌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对于皇权,顾怀本身是没有什么敬畏的,也希望讲台下的孩子们能学会这一点,但如果传了出去,就算大乾不以言治罪,在书院宣扬这些言论也还是会惹上麻烦。
不过这种课还是需要上,顾怀并不希望自己教出来的孩子依然如同这个时代的其他人一样隐没在封建王朝的阴影里。
课上了一个多时辰,讲到两汉的察举征辟时,用来计时的沙漏已经流光了,顾怀轻轻摆手示意下课,脆生生的谢礼声后,孩子们欢呼着涌出学舍的同时,那边的温言便也停下了手里的笔。
“你懂的未免太多了点。”
算了算时间,小环应该快提着食盒来学舍了,顾怀正准备起身离开,听见温言这没头没脑的话,便停下了脚步:“嗯?”
“儒学经义方面的学问,未免太杂而不精,太高深而无底蕴,但其他方方面面...”温言翻了翻自己这些日子做下的笔记,“不过算学一道,你给那叫宋明的孩子出的题,我也看过,未免让人惊叹你在此道的造诣高到了何处。”
“还有那所谓心学,这门学问我只听了只言片语,就感觉深不可测,大有颠覆如今理学之感,简直可以开宗立派...为何独独传授给一个早晚要嫁人的女孩子?”
“至于这些闻所未闻的所谓科学理论...”温言沉默片刻,“埋头钻研学问的大儒,我也见过不少,还向其中几位求过学,但就算是他们,也没有你这样博学,你这般年纪...难道是生而知之?”
顾怀轻轻摇头:“哪里有这样的人?”
“书上说圣人就是,但我也不信,”温言看向窗外,“所以有趣的就在这里--你真的是个落魄到需要入赘的读书人?”
“这个问题重要么?”
“一开始的时候并不重要,但现在有些重要,”温言叹了口气,言语里有些惜其才华的味道:“真不想入仕?我倒是还能帮上些忙。”
这话既然说出来了,也就等于变相承认了自己身份不简单,实际上能来旁听这么多天的课,顾怀却一直没有细问过,就已经是件很奇怪的事了。
如今他亲自开口,甚至想起了那些以往绝对不会去动用的关系,其实也只是觉得以顾怀的才华和学问,在这间小小书院虚度岁月未免太过可惜而已。
听到这番话,顾怀微微一怔,倒是没有想到温言会这般简单明了毫无铺垫的说出来,他便也稍微配合了一番,演了一场惺惺相惜的戏份,至于去入仕什么的...自然是随口推掉。
这种敷衍态度让温言失笑起来:“听了这么些天的课,除了对你的学问有所了解,你这性子也着实让人印象深刻,实在太过惫懒...不提什么报效君王匡扶社稷的高大由头,读得圣贤书,卖予帝王家这样的市井道理你总是懂的?”
“这话可不像你的风格。”
“终究是动了惜才之念,又起了动手帮忙的心思,自然也就说了些不恰当的话,”温言笑容温和,“世间哪儿有人是完全没半点功名念头的,若是有什么隐情,说出来倒也无妨。”
话能说到这里,其实已经隐隐过了这些天来探讨学问的地步,两人都是相当洒脱淡然的性子,一个要讲课一个要听课,这种奇怪的关系也就形成了。
听了这么多天的课,对于顾怀的才学,温言是再无怀疑的,不过他最欣赏的,还是顾怀这种毫不藏私的教育态度--要知道这个时代想要拜个名师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当年他家境尚可,求学时也曾在风雪里站了半天,才被后来的先生收入门下。
但看看如今的顾怀,对这些孩子毫不藏私不说,连他这样来旁听的陌生人都不避讳,那些堪称珍贵的知识就这么随意地拿了出来,就好像是东市菜摊上的几颗白菜...
品性看来也没什么问题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温言也算是那种传统的文人,虽然这些年他一直忧国忧民,对朝中那些繁文缛节浮华作态非常不满,但那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念头还是在的,自然是想要再多做些事情。
最麻烦的还是顾怀的赘婿身份,但除了叹息外也还能做点事情,不算什么太麻烦的问题,这次的提问,是他默默听了许多天后,很认真地问出来的。
如果顾怀点头,说不得他就要滥用一下入仕多年来从未动用过的特权了。
他对上顾怀的视线,沉默等着回答,感受到了之前那些话中的含义,还有温言的这份惜才心思,顾怀却还是淡淡地摇了摇头:
“有些事情...的确是不想去做,诗会是个意外,这场谈话更是个意外,功名、名声什么的,是真不想去碰,眼下的生活我已经很满意了。”
语气很淡,但那份认真和坚持却是毋庸置疑的,没有什么隐情和苦衷,温言叹息一声,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明明是个二十多岁一身才学,性子淡然品性不坏的读书人...这份气质却是让他不能再劝了。
虽然有些遗憾,但这个话题也就到此为止了。
随后也就不再提起这些事情,转到了研究学问上来,温言虽然是个传统儒生,但对于新知识的接受程度意外地很高。
关于昨日科学算学乃至哲学课程的一些问题再次提了出来,顾怀也就一一做了解答,中途提着食盒的小丫鬟寻了过来,之前也是见过温言了的,知道是自家姑爷最近结识的文人,也就客气地邀请温言一起用膳。
等到下午的课上完,孩子们背着小书箱散学回家,温言便也地客气地起身告辞。
走出书院,抬头看了看那块历经风吹日晒的牌匾,温言轻轻笑了笑,有些遗憾但又有些豁然:
“是趋利避害还是真的淡泊名利?这等人才,总不会一直默默无名下去。”
“今后事,今后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