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的时候,顾怀轻轻睁开了双眼。
身体还是不太能动,但起码触感已经完全恢复了,肩膀有些疼,多半是从马上落下来摔的,但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正想挣扎着起身,却瞥见了屋里的一道人影,沉默片刻,他开口询问:“丫鬟?”
身材娇小的丫头半个身子都藏在屏风后面,看起来还有些瑟瑟发抖,听了顾怀的问话,也只敢小鸡啄米般点着小脑袋。
顾怀有些无奈:“别那么害怕...我还活着。”
“可姑爷...”清秀可人的小丫鬟还是没敢靠近,“可姑爷之前明明就...”
顾怀想了想:“用大夫的话说,那应该叫假死。”
小丫鬟还是有些畏惧,但躺在床上的书生确实生了副温润如玉的好皮囊,之前的阴沉和郁气也消失不见,看起来确实不像什么妖魔鬼怪的样子。
想到之前小姐说的话,她壮着胆子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姑爷果然是读书人呢,懂得真多,那些大夫真是害死人了,要是姑爷之前没醒,不就被封在棺材里了么?连老夫人都发火了呢,要寻那几个大夫的麻烦...”
话越说越顺畅,黄鹂般的叽叽喳喳在房间里响了起来,小丫鬟天真烂漫的模样倒是很可爱。
不过这说话说不到点儿上的毛病…但顾怀还是认真地听着,等到小丫鬟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不好意思地吐了吐粉舌,顾怀才笑了笑准备掀起被褥。
“姑爷伤还没好呢,让小环来吧。”
“这多不好...”
“之前也是小环照顾姑爷的呢。”
“等等,换衣服我自己可以来...”
好一通折腾,顾怀才换上了一身青衫,名叫小环的小丫鬟又端来水伺候着他洗漱,然后才从食盒里端出了早膳。
一碗白粥,几碟小菜,虽然清淡,但确实适合养病的人,顾怀在桌边坐下:“你不喝吗?”
“小环喝过啦,”一开始的畏惧消失不见,小环的眼睛成了月牙,“姑爷变了好多哦,以前都不说话呢。”
顾怀笑了笑,摩挲了一下粥碗的边缘:“我之前是怎么入赘的?”
有些事情昨晚没来得及问,要想知道自己究竟处在一个怎样的环境里,果然还是早些问清楚比较好。
大概是知道了顾怀得失魂症的事情,小环也不意外:
“说起来姑爷当初拿着婚书上门的时候把李府的人都吓了一跳呢,老爷和夫人去得早,只留下了小姐,倒是有提过婚书的事情,可姑爷是个读书人,谁都没想到姑爷真的...真的会带着婚书要入赘呢。”
顾怀喝了口粥:“然后呢?”
“然后二房三房的人都说不行呢,可老夫人说商贾人家最重信誉,既然小姐已经许了人家,不管是嫁娶还是入赘都要成婚的,二房三房才认了这门亲事。”
小丫鬟想了想:“而且小姐也不反对呀,府里的人也都说有读书人入赘是好事,毕竟现在府里的生意都是小姐在管,不好外嫁的...”
“原来是这样。”
“...不过晨少爷和鸿少爷也真是的,明知道姑爷身体不好,还要约姑爷去远郊秋游,姑爷又没骑过马,府里的马就数姑爷骑的那匹最野,受了惊才把姑爷颠下了马,结果最后老夫人也只罚了他们几个月的月钱,府里好些下人都在说,他们怕是刻意...”
大概是发觉自己失了言,小丫鬟捂着嘴“嘿嘿”笑了笑,模样倒是很可爱。
毕竟经历了太多钩心斗角,这些话顾怀自然一听就知道有问题,却也只是微微一笑没细问下去。
等到用完早膳,他便想去外面走动走动,小环拗不过他,也只能轻轻扶住了他的手臂。
虽然是晚秋,但毕竟是地处江南的苏州,推开门还能闻见清新的泥土青草香气。
脸色有些苍白的顾怀回头看了看,才发现自己住的地方还真是一片园林里的独栋小楼。
小楼不高,只有两层,二楼自然是卧室,一楼刚才经过时能看出来是书房和起居室,总体来说陈设实在简单过了头。
不过联想到前身是孑然一身进的李府,说不定这小楼里的东西还是李府置办的,从入赘算起也没几天,别人能做到这份上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直到此刻才能真正感受到自己在另一个世界里,那股重生的喜悦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了。
一旁的小环也很是雀跃:“姑爷好得真快呢,小环听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姑爷这么快就可以下床了。”
“四体不勤才是真的,也难怪落个马都能差点魂归西天,”顾怀笑着摇摇头,“唔...等好起来怎么也得锻炼锻炼。”
“锻炼?”
“跑跑步什么的,百无一用是书生嘛,身体未免也太差了些,没什么外伤,却连动一步都费劲。”
“姑爷自己就是读书人呢,怎么能这么说自己...”小环有些忍俊不禁,“读书人都好在意名声的。”
“拿名声来也没什么用处...”
若是换了之前,两人相处起来还有些别扭,但小环本就是天真单纯的性子,此刻的顾怀也没有古代读书人身上的酸腐气,聊起天来自然轻松很多。
倒是让小环觉得前些日子府上对姑爷的评价未免太过刻薄。
只是一道有些阴阳怪气的声音破坏了这份和谐:“哟,这不是好得差不多了吗?顾怀你可真命大啊,从马上摔下来给踹了脑袋都不带有事的?”
顾怀和小环循声望去,一道人影走过了月亮拱门,踏着花树间的小径走了过来,看年纪应该不大,但脸上那份阴鸷却很是明显。
“晨少爷。”
小环的微微一福印证了顾怀的猜测,这应该就是二房那位公子哥了。
换作以往看面相定人性这样的事,顾怀是不太信的,但这位无论是之前小环话语的某些指向还是此刻的出场以及语气来看...
实在是太有辨识度了。
大房二房三房的事情,刚才已经听小环说了一些,做生意的人权衡利弊和谋划算计往往只需要很短的时间,既然见了正主,有些猜测也就落到了实处。
比如李明珠为什么会同意前身入赘却如此貌合神离,二房三房为什么一开始不同意,乃至于那场疑点重重的秋游...
眼看顾怀有些走神,李明晨有了些不耐烦,在自己面前还敢摆谱?真把自己当大房的少爷了?
明明是晚秋的微寒天气,他却摇了摇手里的折扇:
“知道你身子骨好些了,祖母大人让我来寻你,那日秋游确实玩闹过头了,是我和明鸿的不对,祖母还说你若是能走动,便叫你去后庭让她看看!”
顾怀笑了笑:“好。”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语气姿态却与往日不同了。
李明晨皱了皱眉头,顾怀入赘前曾被他和明鸿带着几个下人吓了一吓,从那之后见他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畏畏缩缩,怎么如今还不卑不亢起来了?
想到昨夜今晨府里的传闻,他“啪”地一声把折扇一收:“你真患了那劳什子失魂症?什么都想不起来?”
“勉强还能想起一些。”
“那日秋游的事情呢?”
“想不起来。”
“这样啊...”李明晨扫了扫顾怀,脸上那份鄙夷更深了些。
“想必诗书也忘了个干净?你也就剩下这副皮囊不错了,往后在李府安心做个废物便好,不过是李明珠要拿你当挡箭牌,别错看了自己的身份,做不该做的事,说不该说的话!”
说完也不等顾怀回答,便一甩大袖转身走了,小环朝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被顾怀看个正着,微微一怔:“小环不喜欢他?”
毕竟是长房的通房丫鬟,算是和李明珠一同长大的好姐妹,有些话小环作为下人也是敢说的:
“晨少爷说话最难听了,平日里寻小姐要钱的时候总是要挤兑几句,对府里的下人也很刻薄,就只会讨老夫人欢心呢。”
顾怀笑了笑,这种阴阳两面的比那种笑里藏刀的级别未免低了太多,不过李府的老夫人么...如今看起来却不是个简单人物了。
李明晨一番话说得很明白,分明是挨了老夫人的训来道歉的,不想低头却又碍于老夫人的威望,只能略微服个软。
不过顾怀本就是个地位极低的赘婿,何必搞得这么严肃且认真?
想来是为了让顾怀明白,那秋游纵使有再多问题,也与长房无关,更与老夫人无关了。
终究是二房三房自己的算盘,让李明晨来低个头,再把这事传出去,亲族和睦兄友弟恭连赘婿都能当人看的招牌自然就立了起来。
而老夫人这种身份是不可能亲自来看一个赘婿的,明说等他身体好些了要让他过去,也是在敲打二房三房以后行事不要太过。
不过终究还是老人的通病,对待子孙晚辈太过心软,明明在李府一言九鼎,明知道二房三房的问题不解决,长房只能苦苦撑着,也只是坐在高处看着事态发展。
就算终究要顾及李明珠的女子身份,但说到底也就是手心手背都是肉罢了。
顾怀微垂眼帘,这些利益算计比起前世那些刀光剑影来说太过小打小闹,只让他感觉有些意味索然。
插手的心思自然是没有的,独栋小楼住起来也很舒服,只要能一直清闲下去,这些家族里的算计不牵涉到自己,走不走好像也无所谓了。
他转过身子:“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