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蓠一句一句说着,仿佛不过是在茶楼酒肆中随意歇着时,有一搭没一搭同坐在身边的人闲聊罢了。南宫珝所怀抱的耻辱与痛苦,全不被她当回事。但不知为何,这反而使南宫珝渐渐轻松下来。他觉得自己也成了不相干的人,只不过是随意谈起旁人的事。
“我活在未央宫就是大燕的耻辱,不只是我姐姐,盼着我死的大有人在,何止她一个呢?”
“那就更没有道理了,你是耻辱,她就不是吗?就因为她是女子,你是男子?她不想着与你联手逃出去,反而天天想着怎么毒死你,简直比你还蠢。”
南宫珝甚至忍不住讥笑起来:“逃?往哪逃?”
“她能不能逃我不知道,不过你应该过不了几日就能离开长安城。”
“我……离开?离开能去哪?”
“去哪呢……我也不晓得,降国的皇子该有什么待遇,总有个定例。”
“哈哈哈哈哈哈哈……”南宫珝笑得仰倒在榻上,“不可能,决不可能的,秦昭怎么肯放过我?”
“我师伯说的,他才不会算错。”江蓠有点生气,一个劲重复着,“不然咱们打赌?”
南宫珝不屑一顾,摇摇头懒得争辩。他何尝不知,自从他进了未央宫,朝中就时时有人上奏魏帝,要求将他放逐在外,他曾怀抱过的希望,在一次又一次磋磨打压下早就被磨光了。
可江蓠仍不依不饶:“我说,如果秦昭放你走,你还会自杀吗?”
她那般笃定的样子让南宫珝觉得好笑,他敷衍地点点头:“听你的,好好吃药。”
“那就好。”江蓠抚着胸口松了口气,又道,“昨日我说话不好听,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们做大夫的,遇见人轻言生死总归看不惯。再说你是我父亲生前最后一个病人,我是真心盼着你好起来……”
她絮絮叨叨的,让南宫珝觉得十分好笑,他几乎忍不住要开口提醒她,自己不可能离开长安,她拜托的这些一件都不能实现,却忽听得外头有人尖声叫道:“圣旨到!”
圣旨?南宫珝以为自己听错了,看了眼身旁的小小女童,她一本正经摆出要接旨的样子,还用眼神示意他:“快啊,旨意这不是来了吗?”
几名小内监进了内室的门,恭恭敬敬将一名老内监迎进来,南宫珝这才跪下,余光中瞥见老内监手中翻覆的祥云,几乎要烫到他的视线。他不敢再看,低下头听那老内监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南宫珝忠良恭谨,今赐封随安王,食邑随安郡,不日即往封地,钦此!”
老内监尖刻的嗓音回荡在室内,刺得南宫珝耳朵生疼,他无法相信这是真的,然而身体比意识反应更快,他忘了对魏帝的厌恶,低头谢了恩,颤抖着起身接了圣旨,一遍一遍看着,在心里默默咀嚼每一个字,连那老内监何时离开的也未曾在意。直至所有伺候的人都退下了,他才听得耳边一个细软的声音道:“我都说了,你还不信。”
南宫珝突然起身,抓住江蓠的双肩冷声道:“你为什么知道他会下旨?”
“疼!起来!”江蓠挣扎着推开他,揉揉自己的双肩才不情愿道,“是我师伯猜的,他只说你这几日必定可以离开。今早我见秦昭气冲冲出去,还叫大臣议事,猜着今日说不准就有旨意,果然猜中了。”
“你师伯是谁?”
“云终谷谷主江浩邈。”江蓠不耐烦道,“你不认识也该知道吧。”
云终谷,云终谷……南宫珝忍不住嘲笑起自己的愚蠢。天下策士,终于云终,这有谁不知?两百年前群雄争霸,云终谷培养的谋臣策士游走于各国之间,创造了无数传奇。如今云终谷虽已没落,然而凡是出自云终谷的人,必定不简单。从前就隐隐察觉江时郁师从高人,却因郁结心头连问都没问,白白错过一个机会。
江蓠不知他这些心思,她将扔到一边的纸笔捡回来,重新写起方子:“我过几日也要离开长安,你的病我也不能管几日,你的方子我先帮你写好,后面再配些调理的丸药,你会好好服药吧?”
“你要离开长安?”
“自然,父亲已经去了,我总要送他回云终谷与母亲合葬。”
“你师伯呢?”
“一道回去啊。”
“我要见他一面。”南宫珝握住江蓠手中的笔,“否则你的方子我不会收下。”
江蓠不悦道:“你威胁我?”
她起身要夺笔,抬头直直撞上南宫珝的绝色容颜,不由愣住,忽然觉得自己这两日仿佛从未仔细看过这个人。他仍带着病容,脸色苍白,一双丹凤眼却神采奕奕,仿佛给这个美人画上点睛一笔。江蓠这才惊觉,这是想活下去的人才有的神色。
“我讨厌被人威胁。”江蓠坐回去,“你求我,我倒可以考虑一下。”
一丝笑意从他嘴角蔓延开,他递回那支笔:“那就有劳了。”
“七日后,十里长亭,我会等着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