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绿丝时,他才十六岁。
那年夏天,他刚和哥哥姐姐,还有寒爷爷搬到界河边不久,他是界河上一个叫做福盈的少年船夫。
以这条滔天长河为界,南北的两岸,分别为河誓南国,河誓北国。
多年前它们还是一个国家,在经历一分为二的阵痛之后,两岸百姓倒也能够迅速恢复安居乐业,这条大河是两岸百姓往来贸易的必经之路,而两国通商的频繁,也带动了界河上摆渡业的兴旺,越来越多的生意人把目光瞄向这里。每一年都有新的茶肆、酒楼、饭馆、客栈耸立起来,当然每一年也有新渡口出现。据说有时界河之上千帆竞发,无数大小船只散布其上,密密麻麻如同海鸟栖落。
福盈在认识绿丝之前,早就听说了她的名字。因为闲来无事,船夫人喜欢聚在一起聊天,而绿丝是他们的同行,人们形容她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女船夫”。
据说这女船夫很年轻,看起来不到二十岁,身段很美,脸却很丑,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每一个坐她船的人,都会被她邀请与之做一个游戏。后来他才知道,相貌奇特以及来历不明其实都不是她奇怪的地方。
那个游戏才是。
福盈很好奇,“什么游戏啊?”
说话的人似乎想不到合适的句子来把这游戏给解释明白,“又是发誓,又是放血的,反正很诡异了,你可以自己去瞧瞧。哦对了,那个女船夫的名字,叫绿丝。”
绿丝。
女子没有他们形容的那么丑。她身材瘦削,穿一件灰绿麻布长裙,细细腰上系着一条绿丝绦,皱巴巴的衣裙里,露出莹白如玉的手腕和一截脖颈,远看如柳,一枝初芽嫩柳。
十六岁的少年隔着一段河水的距离,瞧见那个如诗如画如柳条儿般的女子时,一瞬间突然生出了小小自卑,他从岸边跳上了自己的小渡船,然后向着女子的小船靠近,短短的一段距离,心里十分紧张忐忑。
“绿丝姑娘!听说……”
姑娘闻声回过头来。
福盈方才构思好的开场白瞬间吓没了,一瞬间甚至特别后悔来玩这个游戏,因为他看到了一张迄今为止最丑陋的脸——满脸的大小雀斑骤然跳入他的眼帘时,让他想起了从前看到的一块白色冰糖上聚集的蚂蚁群,刹那间的不舒服感甚至让他有点想吐。
福盈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绿衣姑娘看在眼里,“对不起啊,吓到你了。”
“没事没事……”想到她身为女子长着这样一张奇丑的脸,已经很痛苦了,而女子做摆渡这样粗累的活儿,说明出身也不怎么样,综合起来就是,这是一个苦命人,内心的善良使他不忍心表现出被吓到。
绿丝:“你方才喊我的名字,是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没有!”福盈连连摆手,生怕再与她继续说下去,然后开始摇橹,一面朝着南岸边靠近,“渡船嘞!渡船嘞——”
不多时,小渡船冲入到界河上千千万万只大小渡船中,而南岸的边上,一个鹅黄衣裙宽肩膀的女子,早已叉着腰站在人群里看了福盈好一会儿,待到再也看不见他的小船时,才“哼”了一声,一甩手中帕子,转身而去。
晚上回家,福盈照例把钱袋子放到桌上,推到姐姐的面前。
姐姐拿起钱袋子掂量了一下,皱眉道,“才这么一点儿吗?”
福盈一怔,“不少啊。每一趟收四百钱,一天差不多能够跑六个来回,我今天应该有三千二百钱了吧?那是因为有两次我到对岸的时候,又接到两单生意,所以那两趟一来一回都挣到了钱,也就是八百钱。”
姐姐声音提高了,“什么一天跑六个来回?如果不跟姑娘闲聊的话,一天能跑八个来回吧?你就是偷懒,别以为我不知道。”
福盈心下一惊,姐姐简直无处不在啊,今天在界河上与绿丝姑娘聊那么两句,就被她看到了,怪不得一回来就这般找茬呢。月华姐姐比他大三岁,他们从小没有父母,他的穿衣吃饭,都是姐姐教的,在教他这些事的过程中,没少打骂他,因此他从小就有点怕她。而且姐姐大概是管人管久了有点上瘾,现在他成年了,她还管着他的一言一行。
福盈:“姐姐,我跑六趟都很累了,你瞧我衣衫都汗湿了。不过姐姐嫌弃钱少,我从明儿起,多挣一些就是。”
月华把钱袋子里的铜钱都倒进一只旧的竹篾小盆里,语气冷冷的,“我是女子,不便于抛头露面的,寒爷爷年岁又大了,一个女子一个都老人都无法挣钱。以前你尚小,哥哥一人挣钱养一家子,现在你长大了,也要帮哥哥分担一点儿!”
福盈:“姐姐说的是,我明儿争取再多跑两趟。”
月华的脸色并没有好一点,她把掏空的钱袋子往福盈面前一甩,站起身来,“如今伏月已过,早秋将至,一家子的秋衣,还有每日不可少的米、柴、菜蔬,哪一样不得花钱?我们从前过惯了四面奔波的日子,好不容易在这儿能够安稳落脚,你难道不想多待两年?”
福盈连连点头,主动坐到灶间生火去了。
月华则走到房间钱箱前,把一小竹盆铜钱“哗啦啦”倒了进去,这时候一个驼背老人走进来,先往外瞅了瞅,然后说道,“月华,福盈今年十六了,你不能再对他这么严厉苛责。”
月华回过头来,“寒爷爷,他……”
“你们本不是亲姐弟,况且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月华声音高起来,“寒爷爷,你这是偏心,我怎么对他不好了?这样几句话还说他不得了?”
驼背老人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把想说的话都咽回去了,变成一句无奈的叹息,“唉!你们这些孩子……”
次日清早,福盈果真早起了半个时辰,因为那时候姐姐月华还没有起来做早饭,他只得塞了两个冷馒头在包袱里,匆匆去了界河边上。晨雾如同一片轻纱笼罩着河面,这个时候出来的船夫并不多,有食物的香气飘过来,他先是看到绿丝正拿着一个油纸包准备上船,食物的香气还在一阵阵袭来,他看到包袱里的冷馒头,顿时失去了胃口。
“是你啊。”
绿丝隔着五六步远的距离同他打招呼,也许是因为晨雾的原因,他觉得她没有昨天初见时那么丑了,不由得再仔细打量了一下。
结论就是,只要不看脸,她还真的是一个美人儿。
事实上,她的五官轮廓也是非常精致的,但一脸雀斑毁一切。他在心里替她感觉惋惜,一面答道,“是我,绿丝姑娘真早啊。”
“这个分你一半吧,早上煎的荞麦面饼,感觉吃不了这么多。”然后也不等福盈说话,直接将那油纸包往两边一撕,将一半递过来,被撕碎的油纸里,露出饼子焦黄的脆皮和一些绿色韭菜末,香气更浓了。
福盈正又饿又馋,连客气一下都忘记了,一把接过来,咬了两口才道谢。
淡淡阳光扫开晨雾,月华站在界河岸边,目光在河面的大小船只里搜索着,然后落定在两只挨在一处的小渡船上。福盈和那个灰绿衣裙的姑娘正一起吃着荞麦饼,时不时交谈一两句,周围的嘈杂仿佛与他们无关,无论谁看到这情景,都会感觉到是一幅温静美好的画。
远处的月华脸上出现了愤怒的神色。
福盈并不是她的亲弟弟。
这个秘密她很小就知道,事实上整个家里除了福盈自己以外,大家都知道。而这个家跟寻常百姓家是不一样的,论血缘关系,只有哥哥雍和与自己是亲兄妹,寒爷爷是父亲生前的尊师和好友,而福盈则是自己五岁那年的一个秋夜,哥哥捡回来的孤儿。
关于福盈的身世,除了他左手掌心刻着一个“阳”字之外,没有其它线索。
当然了,这些并不是这个家庭不一般的地方,他们兄妹的身世才是。月华曾经说过,婴孩时候出现在眼睛里的第一抹色彩不是太阳光,而是人的鲜血。从小的记忆就是寒爷爷带着他们兄妹四处逃亡,他们随时都有可能面临仇人的追杀。她不知道为什么哥哥和寒爷爷不告诉福盈关于他身世的事,而每当想到有一天他也要娶妻生子,最终离开这个家庭时,就会烦躁伤心起来。
不过福盈,他跟着这一家人奔波流离,也真受苦了。“不论怎样,他最后还是会离开我们的吧?”
月华站在岸边,手里的布包里有两块饼,昨天吵了他几句,没有想到这个傻瓜今天真的一大早就起来摆渡了,他也不想想,世上哪有那么多天还没有亮透就赶着过河的人啊?她又好气又好笑,赶紧做了早饭送过来,却看到了眼前这一幕。正准备冲上前去,寒爷爷在身后喊着,“月华啊,快回来,你哥哥写信回来了。”
月华又回头看了一眼晨光里温馨的两人,一咬嘴唇一跺脚,然后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