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轱辘街的卖粥人怎识得“白潮声”是何等名讳,只不过拎在嘴边念叨几句,确保记清切了后便进屋去了。
屋子有面墙漏了风,他寻了块布将缝隙给堵住,自个儿挨到那块布上,闭眼要睡。然而风依旧漏得厉害,后背凉飕飕的,睡不安稳。
他便睁眼瞧着屋外的一片天,渐渐的由湖蓝色变成鱼肚白,周围的人声也渐渐的响动起来。
这时他才想到今天是什么日子——
万众相瞩的临安玄举之日,到底是来了。
东边才放出一点曙光,街上就有马蹄得得起来了。
有人开了窗子来看,不是镖车,不是驿差,前所未见的车子和马,在临安的街石上踢踢哒哒的过去了,起来一溜傲气的尘。
于是有人喊:“玄士进城了!”
有人应声出来,也跟着喊:“玄士进城了!”
于是一条街的窗户都开了,隔壁街的随了开,隔壁街的隔壁街也同着开来——整个临安的窗户都开了,都是一样的探头探脑,一样的喊着:
“玄士进城了——”
日头起来后,依旧是喊着的,只不过喊的内容有了变化。
这边的糟糠街才喊了一个“天山剑客”,那边的簸箕街就来了一个“西域蛊巫”,接着又有“神笔天师”、“湘西尸匠”....许多的呼号,热闹得紧。
那些马车在临安的街石上踢踢哒哒的过去了,一溜接一溜的傲气的尘,尘后面随了闲着的爱凑热闹的人。
马漱就是其中一个,不过他是为寻人去的,寻一个姓白的人。
马车与尘与人往同一个去处去了。
杏子围,杨家墩,白洋渡,大白泽,三里桃园,镜湖赫然眼前。
镜湖东面,花楼次第,锦阁如绣,自是那临安绝色芙蕖苑戏水楼。
再看镜湖的西面,也是一个楼,然而高耸入云,大气轩昂,显然是新起的,砖瓦都显出年轻的得意。
楼上只坐了三人,远远的面目看不清切,但可分辨有一个僧人,一个道人,和一个白衣少侠。
马漱混在人群里,零零碎碎的听了些议论,知道那僧人、那道人分别是云门大宗师与太一道掌门。
然而关于那白衣少侠,他只听到些“天道第一人”、“明堂少当家”的称讳,始终听不明白那人的名字。
于是他特意揪了一个话多的主,直直的问他:
“你们说上面那白衣服的,叫什么?”
那人显然给问愣了:“哎呀——这你都不知道,来凑什么热闹。”
“第一回到此,你且同我说说。”
“当世天道第一人都不知道?白潮声啊——传闻中,他可是要接位西风断雁,做下一任明堂大当家的!”
这下是马漱愣怔了。
白潮声本人坐在高楼上,往下看时,只看见攒动的人头,和一个湖。
他像看了一杯放多了糖的甜水,引了一圈肥蚂蚁在周围,厌倦得紧。
底下有许多人在吹嘘他的名讳,他是得意的,像马漱那样无知的毕竟是少数。
年方十九,已同云门、太一道两大玄门领袖平坐一席,无需旁的证据,自然是风光。
然而这般的风光,却不能引这个少年笑上一笑——他在思量些旁的事情。
一片杏花林,一匹误打误撞的马,一个无礼的少年。
不觉间,他好似醉了似的,一扑扑的杏花在他脸上开了,先是眼眸子里长出来,然后是鼻子,嘴巴,耳朵,都一战一战的开了来,看的是杏花影,闻的是杏花香,嚼的是杏花味,就连听的,也是杏花咯之咯之的笑——
无怪乎身边的大梵天唤了他数声,他都听不清切,待到童子推他一推,才醒转过来,只听大梵天说:
“白公子可真是天纵英才哇——这般年纪,就有如此作为,贫僧实在佩服。”
白潮声本就同这和尚不甚交好,当下也只作几句敷衍,便想搪塞过去。
然而那大梵天却是不依不饶的,定要同他聊个起兴似的:“不知今年怎的,西风堂主不亲临呢?”
这“西风堂主”问的是明堂现任大当家西风断雁。
问及掌门人,白潮声自是要稍作正襟,便微欠了身,笑道:“大当家近日闭关,不便出席。”
“可是又在修行什么独门秘籍?他已是断古绝今的六道第一了,能不能留给我们这些‘小门小派’几分薄面啊。”
这话当中的那个谄媚,真真是叫白潮声十分厌恶。
他当下不作答应,那大梵天便自讨了个没趣,只得恹恹的闭了口。
一个玄门前辈叫后生这般冷落,大梵天的脸面自是下不来的,瞧上去,一道紫完了又一道白,像伶人画错了脸谱,一层层洗下来,晕乱得一塌糊涂。
幸这时花伶侬出来了。
先是纷纷扬扬的一场雨,远远的自天际落下来了,落到人手里,才发觉那是花。
还没辨出是芍药或是牡丹,花便萎了,一点点暗香泡在空气里,叫人不住的嗅,然而那香散得厉害,还没嗅个过肺就自没了。
正懊恼呢,便听得破空一个琴振,一道红练自戏水楼飘了来,上面卧了一个赤脚的女子。
女子袖子一挥,那香又有了,且铺天盖地的,扶桑山药蔷薇红掌剪秋萝,好似要嗅个什么,它便有什么。
末了,便听那戏水楼主花伶侬盈盈笑道:“劳烦各位久候——新作八支词曲,就此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