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岩感觉有点受伤,受伤的不是胳膊,而是心。
他没想到纪静竟然如此评价他,从语境上来说,她说自己的思维与正常人不一样似乎是一句中性评价,但何岩却忍不住怀疑纪静是不是说自己不像正常人?如此说来,纪静当初拒绝自己的表白就是因为自己不像正常人?
越想越多,越想越坏。男女互相萌发朦胧爱意的那段暧昧时光里,失真的猜测和不冷静的言行本就是“暧昧”的一部分,何岩也不能免俗。
见何岩忽然沉默下来,纪静不由问道:“喂,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了?”
何岩拧着眉道:“我在思考,你刚才说我的思维跟正常人不一样,这句话究竟是骂我还是嫌弃我……”
纪静愣住,接着失笑:“你……想太多了,我是在夸你呢。”
何岩挑眉:“哦?原来是夸我,太好了。”
整了整衣襟,何岩摆出一个接受夸奖的姿势,好整以暇道:“来,夸得详细点,用力点,不要担心我承受不住,坦白说,世上任何真实的虚假的夸赞,我都能接受,并且心情愉悦。”
纪静啐了一声,忍笑道:“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你这脸皮都能防弹了,再夸你岂不是要上天。”
二人互视一笑,彼此忽然安静下来。
纪静托着腮,静静地看着医院大门来来往往的病人,神情悠悠地道:“何岩,你知道吗,我从小就不喜欢进医院,最初是因为我怕打针,疫苗也好,生病也好,我都很害怕打针,现在也怕……后来,我长大了,学会了观察,我在医院看过许多哭泣的脸,忧愁的脸,绝望的脸,总之,人世间所有的悲伤和生离死别,全都能在医院里看到,这里没有欢笑,没有喜悦,好像被上帝诅咒过似的,他把人间所有的喜悦和快乐都抽走了,每次进医院,我的心情就会莫名低落……”
何岩声音低沉地道:“我们这个年纪,看不透生老病死,狂妄的人总说不害怕死亡,说什么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成熟的人总是太害怕死亡,身体一点点小毛病都吓得魂不附体,一定要去医院检查又检查才放心,真正能看透生死的,或许是那些曾经狂妄过,也曾经害怕过的人,他们已到了‘看山还是山’的境界,对生死看得淡了,但对生命却常怀敬畏,尊重生命,不漠视生命,同时也不怕失去生命……”
纪静两眼放亮地盯着他:“这是你的想法?”
何岩笑了笑:“不,是我父亲跟我说的,我这个年纪,对生死还没看得那么透彻。”
纪静点头:“你有一位好父亲。”
何岩也严肃地道:“他确实是位好父亲,有个成语叫‘好为人师’,而我,则叫‘好为人父’,所以我愿将自己耳濡目染感受来的父爱,无私地奉献给别人,比如我们宿舍的三个人,他们对我付出的父爱是感受最深刻的……”
纪静白了他一眼:“说着说着就不正经了!”
何岩笑道:“气氛太沉重了,调剂一下嘛。我们应该在恰好的年纪去做恰好的事,不早也不晚,至于生老病死,那应该是我们五十岁以后才认真去思考的事,现在想这些,只应了一句‘为赋新词强说愁’,纪静同学,不要在最应该张扬的年纪去感慨那些阴暗的事物,催老了容颜,磨耗了心态,辜负了青春。”
纪静噗嗤一笑,道:“你的歪理乍听之下似乎是对的,细细一琢磨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现在都懒得思考你说的话是对是错了,就全当你在胡说八道。”
托着腮,脸蛋泛起几分红晕,纪静忽然道:“喂,你今天为我挡下那一棍时,心里是怎么想的?”
何岩苦笑道:“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刹那间你要我冒出什么念头,经历什么心理活动,未免太假了,等心理活动经历完,那一棍子早就把你砸成傻子了,当时只想着不能让你受伤,然后就冲上去了。”
“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吗?”纪静红着脸,垂着头,愈发小声地道。
“没想那么多,总之,不能让你受伤。”
纪静抬起头,盯着何岩的脸,缓缓道:“何岩,你是个好人。”
何岩苦笑:“这张好人卡你已经发过了,终身制的。”
“这次不是好人卡,是我的心里话,何岩……”纪静的脸蛋越来越红,声音也越来越小:“何岩,不得不说,你今天感动我了。”
何岩眼睛一亮:“这话听着有点来劲……纪静,如果我现在再次向你表白,你会答应吗?毕竟我刚为你受了伤,正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如果你不答应,那就是道德败坏……”
纪静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似鼓励又似挑衅:“你可以试试呀。”
何岩迟疑,认真盯着她的脸,然后缓缓道:“还是算了吧,挟伤情而逼迫你同意,这事儿干得挺孙子的,我不屑做。”
纪静笑了:“我没说错,你真是个好人。”
二人身后忽然传来啧啧声,孙浩拿着挂号单走过来,摇头道:“我们排队被挤得跟孙子似的,你俩在这里谈情说爱,我这心里怎么那么不平衡呢……”
何岩笑道:“你们全须全尾的,连根寒毛都没少,就我一个人受伤了,这样一想,心里是不是平衡多了?”
孙浩哼了哼:“走吧,我给你挂了骨科的号,赶紧去检查检查……”
众人簇拥着何岩上楼,骨科医生问了一番前因后果,然后开了张x光的单子,孙浩自觉地接过来,转身下楼缴费,林柳四处找护士问路,王辰良则找了一台公用饮水机,给何岩打了杯水,506宿舍的男生们各自分工,有条不紊,仿佛排练多次的演出似的,配合非常默契。
等了半个多小时,x光片出结果了,拿回医生那里,医生随意瞟了一眼,淡漠地道:“没大问题,轻微骨裂,不用上夹板,回去养半个月就好,伤处尽量不要碰水,不要提重物,半个月后又能活蹦乱跳了。”
何岩愕然:“呃,就这样?”
医生抬眼扫过,又垂下头,冷淡地道:“不然你还想怎样?”
“可我现在很疼啊,大夫,您要不要再看看?或者做点别的检查?”
医生乐了:“挨一棍子的事儿,就跟平常人不小心摔了一跤似的,爬起来掸掸灰土就行了,你还想怎样?片子拍了,确实没什么大问题,你要是不心疼钱,我给你开单子,一套检查做下来能花你好几千,你确定要做吗?”
何岩被吓到了,吞了口口水,小心地道:“做一套检查要好几千,医院这么挣钱呀?大夫,我是大学生,现在换专业来得及吗?我想当医生……”
医生是个中年男人,男人活到这个年纪,正是对现实不满,对未来死心的时候,估计也是满腹牢骚,于是冷笑道:“当医生没用,你得开家医院,水浒传杀人取财的黑店里,你说是下蒙汗药的店小二挣钱,还是开店的孙二娘挣钱?”
何岩愕然,情不自禁朝医生拱手:“大夫,您是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