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庶农看着手中的信,信纸颇为精致,一行飘逸的行书,飘若游云,矫若惊龙。信上字数不多,白庶农几乎可以背下来。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余已备好新酿杏花烧,盼与庶农兄于讲武堂一晤。”信下署名白峰魁。
虽是习武多年,平日舞刀弄枪都极其平稳的手,此时竟是微微颤抖。他抬起头,一脸恭敬的看着面前的这千里而来的老者。
老者一身象牙色白袍,虽奔波千里,但衣服上连一个褶都没有,面上也无一丝倦意。老者名唤白世杰,是白帝城白家主事之一。白世杰看起来已年过六旬,须发皆白,却面色红润如少年,显然不是凡夫俗子,与这小镇上的泥腿子确是云泥之别。
见白庶农望向自己,白世杰微微一笑,“信看完了?少主知道咱们白家出了这么一个了不得的人物,说什么也要见一见,就命我过来请你。这次去白帝城,可是一个大大的机缘。若是被家主相中,白兄弟便有机会进入我们白家讲武堂。像你这样的青年才俊,蹉跎在这破镇子实在是可惜啊。”老者想起了自己初到这青阳镇便踩了一脚狗屎,新买的凤瑞祥的靴子就这么毁了,还被一群破衣烂衫的野孩子追着嘲笑,那“破”字便说得格外咬牙切齿。
白庶农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白氏,白氏眼波流转,似是有一汪秋水将要溢出。但终究是有外人在场,贤惠的白氏并未出声。白庶农目光下移,看到了妻子那隆起如小土包般的肚腹,回头对老者说:“白前辈…”
白世杰摆摆手,面容和蔼“都是白氏宗亲,别见外,我痴长些年岁,叫我白伯就行。”
“白伯,我妻子临产在即,可否等她产下婴孩,我再前往那益州白帝城,拜见少城主。”
老白世杰微笑渐收,习惯性的伸手拿起桌子上的粗磁茶碗,却又想发现这碗不是府上的青花瓷杯,茶也不是惯喝的蒙顶香茶,悻悻然放下茶碗,“庶农啊,这机会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缘,你可知那讲武堂这些年出了多少足以开宗立派的宗主啊?”老者惋惜的叹了口气,站起身,向屋外走去,“哎,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啊!”
白庶农慌忙追出,“白伯,可否容我想一想。”
“我明日辰时动身,你若想好了,便来镇上的客栈寻我。”说完,白世杰不再多言,头也不回,大步如飞,转眼就走出白庶农的院子。
夜凉如水。
白庶农坐在桌前,望着满天繁星,他的眼中也似乎有点点星光。自己习武多年,能够在二十五岁踏入周天境,其中辛苦,恐怕只有自己知道。此刻这个机会对他来说绝对是千载难逢。益州白帝城,所有白姓族人心中的圣地,那个曾经名动天衍王朝的绝世武神——白起的龙兴之地。
天衍王朝位于百川大陆之上,已延续千年,在这千年间,各宗修士,犹如过江之鲫,不计其数,其中不乏佼佼者。
有那普度众生,口吐莲花,开坛讲经之时连那山中走兽都来倾听的五台山净空大师;
有那除魔卫道,步斗踏罡,一套天罡剑法可以引动星光之力的龙虎山正一真人;
有那剑法超卓,传承千年,一柄木剑击退黑水河中巨蟒神兽,救得落水路人的谢家剑神谢无玄。
但是,如果说这些人如点点繁星,那白起便如那空中皓月,是所有武修心中不可逾越的山峰。
白庶农是白姓氏族的旁支,此生从未进过白帝城,而今天,白帝城白家管事竟亲自来到这鸟不拉屎的青阳镇来找他去白帝城修行,这让他受宠若惊。
一只手搭在了白庶农的肩上,打断了白庶农的思绪。白庶农伸手轻轻握住那有些粗糙的妇人的手,这些年,自己醉心于武修,家中活计全靠妻子一人苦撑,真是辛苦了妻子。
手被丈夫握住,白氏有些羞涩,想要抽回,却拗不过丈夫那双百炼成钢的大手。
“宛如,这些年苦了你了”白庶农回头,烛光下妻子白氏白净的脸上飞上一抹红霞,烛光掩映下,有着一种少女般的妩媚。“我这次定要功成名就,名扬天下,带你过上好日子。”
“白帝城远在千里之外,我听说那不比咱们青阳镇,天纵之才辈出,你又何苦去受这份辛苦。”白氏看着丈夫坚毅的脸庞,一手轻抚自己的肚腹,喃喃道:“我不要荣华富贵,我只要咱们一家三口平平安安。”
“大丈夫在世就要如我那先祖一般,轰轰烈烈,哪怕留下人屠恶名,也不枉在人世间走上一遭。”白庶农爱恋的看着自己的妻子,“宛如,你放心,等我在益州安顿好了,就接你过去。不是还有三个月才到日子吗?孩子出生之前,我肯定回来。”
妇人见丈夫主意已定,便也不再多话,转身开始给他收拾衣物,只是那眼中的秋水,却如同断线的珍珠,一滴一滴落在叠得整齐的衣物上。
当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白帝城白家管事走出客栈,明媚的晨光下,白庶农背着妻子昨夜亲手收拾的行李,立在路边。见到老者出来,躬身行礼,“此次去白帝城,有劳白伯”。
老者点头微笑:“走吧”。
一老一少,迎着朝阳,离开青阳镇。
“用力,夫人,用力啊,”稳婆张老太太对着白氏大喊。
此时白氏满头大汗,原就白皙的脸庞此刻更加苍白,“我得等我夫君回来,我得等他回来…”声音不大,但语气却格外坚定。
“夫人,这事不能等啊。翠花,别在那傻站着,赶紧给我端盆热水来。”张老太麻利的忙活着,“怎么是横胎!”一下子,张老太脸色惨白,三十几年的稳婆经验告诉他,这次生产恐怕凶多吉少。
“哇”,一声中气十足的哭声响彻这个简陋的小院。“夫人,是个大胖小子。”张老太太将刚出生的孩子抱到白氏面前,“夫人你看看”。
白氏面如白纸,这整整一个时辰的生产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望着那粉嘟嘟的婴孩,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那是一个母亲的笑,“庶农,白家有后了……”白氏的笑容逐渐凝固,因为失血过多,神志逐渐模糊。
一脸胡茬,满身尘土的汉子出现在青阳镇的百姓街上。街上的妇人纷纷掏出手帕掩面,挡住那一股冲鼻子的汗臭味。
“哪来的叫花子啊,今年风调雨顺的,没听说哪招灾了啊,怎么还有乞丐”。
“肯定是好吃懒做,这么大的个子,干点什么不好,跑出来要饭”。
汉子驻足在一家包子铺门口,想买个包子充饥,但一摸口袋,实在是囊中羞涩。
“滚滚,别守在我店门口,生意还做不做了”。
“这人怎么有点眼熟啊,怎么像白庶农啊”。
“胡说,白庶农被益州白帝城选去,那是要修行成仙的人物,你这胡咧咧,小心被人撕烂你的嘴”。
那汉子并未与众人讨要吃食和财物,只是低头疾走,迅速穿过百姓街,在七扭八歪的巷子里转移腾挪,熟稔的来到了一处院子前。院子里传来婴孩响亮的哭泣声,“宛如生了!”汉子激动的一把推开木制院门,三步并做两步便奔进了院子,几个帮忙的妇人赶紧拦住,“你干什么,生孩子呢,怎么就往里闯。”
那汉子拨开额前乱发,“是我,白庶农,宛如生了!男孩还是女孩?”
几个妇人沉默不语。
张老太太自屋中抱出那刚刚降世的婴孩,白庶农赶紧接住,“哈哈,是个小子,像我。”白庶农轻轻晃着怀中的婴孩,说来也怪,本来哇哇大哭的婴孩此刻不再哭泣,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珠盯着眼前这个满脸胡子,一身汗臭的汉子。
“有劳张婶了”,白庶农抱着婴孩,对张老太太说:“宛如呢,我进去看看,方便吗?”
张老太太低头,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方才说出口。
“夫人归天了。”
白庶农只觉胸口仿佛被人重重锤了一拳,就是在那白帝城被白峰魁一掌拍在檀中穴,功法散尽,也不似这般撕心裂肺的疼。白庶农只觉天旋地转,一口鲜血自口中喷射而出,点点洒在怀中婴孩包布之上,铁塔般的身躯仰面摔到在地。
婴孩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