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密云不雨 伯父的回忆

伯父凌尔寿,我没有见过。因为他1943年就牺牲了。1967年“文革”伊始,哥哥在武汉站在拥军派一边。是“保皇”学生头,两派角逐激烈。他说是回家探亲,其实很有点免祸避嚣的意味。我当时也百无聊赖,哥儿俩一商量,决定到河北武安去祭探伯父的佳城。

这件事已过了三十八年,往事都如烟霞,但唯此仍旧清晰如昨。

我是爱好逛坟地的,古至汉陵,今至公墓,帝陵王陵,贵人佳城,就是乱葬坟地,又何尝不是自由野趣的“陵园”?这些地方自然不是苏杭胜境那样的味道。在荒芜的坟地间踽踽穿行,林林总总的大小碑在茂草中时隐时现,它能告诉你很多东西。人的起始与终结,生存与寂灭,荣华与哀穷,欢乐与悲歌都掩藏在白草连天之中,有的坟场还有石人石马石羊之类,断碑残碣都横卧在棒荒冷寒的凄景之中。

后来读到清“萋萋一树白杨下,埋尽金谷万斛愁”,你在这里,可以找到最深邃的哲理意味。《红楼梦》中“青枫林下鬼吟哦”,我敢断言,曹公也是在墓道边悟出的句子——但武安陵园与一般的坟场有所不同。

这完全是个花园格局。与晋、冀、鲁、豫大陵园的空旷阔大相比又是一种情调,茂树修竹密掩着亭台石阶,苍松翠柏中繁花如锦,地下砖缝里,甬道旁,茂草似乎不甘寂寞,毯般挤着向外钻,这还是盛夏时分,明灿的阳光照耀着这一切,显得深邃又层次分明,神秘而且幽静。

我和哥哥沿着林阴道边走边看,寻找伯父的墓,热湿的空气和炎炎暴晒下来的阳光似乎有点不协调。但不久也就适应了。行有几十米的样子吧,我和哥哥同时住了步,那碑刻:

山西省昔阳县凌尔寿烈士

的字样出现在我们眼前。

这里一共排着五座墓,伯父的墓在中间,前面还有大石碑,约可人高,上边刻着“浩气长存”四个大字,下边是各位烈士的生平简介。我这才知道,伯父最后的职务是“晋冀鲁豫边区政府督学”,他死于1943年5月18日。我抚摸那碑,上半截已是斑驳陆离的褐褐颜色,风拂雨淋几十年,像干透了的又经阳光久晒了的血渍;碑下半部是新绿的苔藓,峥嵘茂密,在阳光中似乎反射着金属样的光泽。碑座下边的青草中,开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的宝石一样嵌在浓绿之中。

这里有他的遗殖,深埋在地下。地上就这些了。我们只能见到这些,再深层次的东西无法想象。

县民政局的人很热情,当晚安排我们在招待所住。第二天又给我们开具了走访烈士牺牲地的证明,我们便离开了武安县城,到一个叫“阳邑”的山镇里去。这已经是深山区了,老式的苏联卡车,沿着满是鹅卵石河滩的路足走了两个小时才算到达,一问“柏草坪”,离此还有二十华里,已经不能通汽车。

我这辈子,喜爱浩如烟波的水,却一直和山打交道,生在群山之中,又参军回到群山之中,太行、吕梁、燕山,不但在山坡上转悠,而且打洞子转悠。我离开部队的驻地名称叫“愁水沟”——一听就知道什么意思。

但柏草坪这一带的山不缺水,我们几乎是沿着湍急的深涧之水进山的,河水哆嗦着,淡蓝苍暗的河面浪花像滚水箱一样翻滚,夹岸的山势迷离变幻,一时是小桥流水江南风情,一时又奇峰突兀拔地直耸云汉,下头是长草嶙石的山坡。这山地绵延不足百米,便是刀劈斧斫般的断崖,断面像新割的豆腐样平整,羊肠小道就在山坡与断崖缝隙间委蛇蜿蜒人山。这次人山,我哥哥的《二月河源》是这样记载的:

到达车谷村,大约是上午十一点左右。村干部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并引领我们去到一个姓张的大伯家里。张大伯大约六十开外,但身体很硬朗。他是当年经常为我父亲他们站岗放哨的民兵。见到我们并了解了来意后,他有些激动,略带颤抖的双手拉着我们俩说:“好,好……俺孩们可来了。你爹不在了,二十多年了……你,你们都长大了。”老人家眼眶里充满了热泪,我们也像见到了亲人,赶紧把他扶到院里的石台阶上坐下。他说,你爹当年公开名字是姓刘,大家都叫他老刘,但我知道他是姓凌,只是不敢对外人说。他经常在我家里召集开会,大家都坐着,他讲话总是站着,有时还走来走去。他说话声音很洪亮,还打着各种手势。他们几个死后,是我带人去埋的,迁到县城烈士陵园,我也去送了。

对眼前这位老者,我们肃然起敬。他是个革命者,也是父亲的战友,也曾是父亲身边的亲人,多么难得啊!

大伯让我们住下休息,说明天领我们上山,我们却迫不及待。乡下人吃午饭,一般都在下午两点左右。在我们的请求下,老人家当即决定陪我们马上上山。

车谷村距柏草坪有十华里,我们继续沿着那条河沟进发,完全没有疲劳之感。只是路越走越窄,小河的流水也越来越小,像一股泉水伴随着我们。约一个时辰,来到一座大山根底。老人说:“这座山方圆十多里,它就是柏草坪。当年日本人扫荡时,你爹他们就从这里上了山。上山三天就出了事,再没有回来……”

老人家侧了侧身,指着右边半山腰上那几个石洞说:“当时风声很紧,他们牺牲后不敢把尸体抬回村里,就临时埋在那几个洞里。”

我们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几个石洞,伫立默哀……噢,那就是父亲“居住”过的地方,从1943年逝世到1963年烈士陵园建成,他在这里静躺了二十年啊。有青山为邻,有绿水为伴,好,很好。

我们踏上了上山的羊肠小道。

这里是太行山脉,是河北和山西两省的交界处。从中国地图上看,太行山的那个“行”字,正好“压”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上。人们总说“蜀道之难”,其实登太行山之路也实在不易。

这条小路,很难说它是路。路面被杂草和枯叶覆盖,荆棘灌木经常挡住去路,曲曲弯弯斗折蛇行。即使平缓的地方,大约其坡度也在四十五度以上。遇到陡处,必须抓着树枝和葛藤攀登。看上去,这地方平时没有人来往。

“不到长城非好汉,我们胜利了!”解放第一个登上了山顶。

山顶不是一个山尖,地方很大,倒像一个小小的“高原”。其地形东、北、西三面有更高的群峰环绕着,南面顺着斜坡通往下面的另一个山沟,而中央较为平坦的地方,似乎曾经是上下错落的梯田。总观地貌,宛如一个向阳的半盆地。

不知多少年的风刮雨刷,山上都是形状各异的大小石头,很少有泥土存在。只有几块小小的洼坑和石头间的缝隙里有点土壤,长着些不起眼的小树和绿草。眼前是一片空旷荒凉:这种地方,岂是生命存活之处?

张大伯领我们去到那块较大的“梯田”处,这里看上去有二三十平方米的平地,正中间是两间茅草房的遗址,断壁残墙,石头横七竖八地堆在地上,石头间可见皆已腐朽的茅草。

大伯指着这些地上的乱石,低沉而痛楚地说:“这就是你父亲他们当年住的地方。”大伯又抬头指着北面那山峰说:“那个小山头后面还有一条小路,当年村里的一个汉奸叫薛明理,带着日本鬼子从山后上来,在山顶上支了两挺机关枪,封锁了这两间房子。那时咱们边区的干部只有几支手枪,他们冲出来和敌人战斗,但地势不利,又寡不敌众。第一个冲出来的是县里派来保护他们的武委会主任王泉醴,他没来得及还击就倒下了。第二个冲出来的就是你的父亲,他头部中了子弹……第二天我和村里民兵上来时,他们七个人都躺在这房子周围。”

大伯的话停了下来,他长出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告诉我们:“孩呀,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他们。当时没有衣服给他们换,用一些白粗布把尸体裹了起来,抬到山下暂时安葬在那几个山洞里……”

我们坐在这些乱石堆上,大家都不说话。大伯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然后递过来让我吸,我猛吸一口,咳嗽一声,忍不住眼里的泪水掉了下来。解放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

沉静中听见有潺潺的流水声,我们发现,不远处两块巨石底下有一潭清澈的泉水。我们有点惊奇。大伯说:“山高水也高,这水一年四季没有断过。当年你父亲他们在山上用的就是这个泉眼的水。”我们急步向水潭走去。

水潭大体呈圆形,并不大,直径约一米多,中间最深处也最多一米。泉水虽小,但有进有出,循环很快,透明见底,非常清洁。我和解放不约而同地蹲下,两手捧水,痛痛快快地猛喝几口,接着又捧水洗脸。

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震得我们跳了起来。抬头一看,周围青天白日,气爽风和,万里无云。而我们的头顶上,却不知什么时候聚集了一块厚重而乌黑的低云,犹如一个伞盖,罩住了山顶。

诧愕之间,又是一声惊雷,下起了瓢泼大雨。我喘不过气,说不出话,觉得天旋地转。解放声嘶力竭地仰天呼喊:“哥!我大爷显灵了,泪飞顿作倾盆雨,好啊!好啊!”

无情的雨水,不!是深情的泪水,浸透了我们的全身。我从挎包里拿出一块毛巾,搭在解放的头上,解放又把毛巾取下,搭在我的头上……

大雨停了,乌云散了,但无所谓雨过天晴。因为下雨时,太阳一直斜照着我们,而且下雨只限于山顶,时间也不足十分钟。

张大伯用手摸了摸头上的雨水,感叹地说:“孩们,老天爷有灵验,你父亲知道你们来了。这就好,这就好。咱们回家吃饭吧。”他边走边抬头对着天空说:“老刘,放心吧,孩们都长大了。”

回到村里,已是夕阳西下。我们方觉又累又饿。饥不择食,那半斤面的窝窝头,我和解放每人啃了两个,当然有滋有味儿。

这是夏天将尽一年之中最热的流火季节。但我兄弟二人在山中穿行,顺羊肠小道蜿蜒下山。当时豪雨如注,倾洒而下,我们推开路边一座荒庙的山门进去暂避。庙院荒榛野蒿丛生,地下的野生蔓藤从砖缝中挤出来,葱葱茏茏绕树攀缠。刷刷的雨声中不时有梨从树上掉下来,摔在地下变成一个个雪白的小花。一时雨住,天色向晚,阴暗的天穹下又有流萤成阵,一团团绿雾样在眼前耳旁旋舞,又似伯父的幽灵在陪我们同行。庙与萤给我留下的印象极深,我作文写书遇有此情,此景立刻闪现眼前。

1943年,我还没有出生。我的哥哥也在不记事的童稚之年。我对伯父的追怀,没有思念的意思,更多的是敬仰。他是最早从爷爷的旧家庭中叛逆出来的人,也是父亲新思想的启蒙人。父亲对他的思念充满着挚爱和悲伤。他不知说过多少次,“你哥要学我哥哥,你要学我。”“没有你大爷(伯父),就没有我今天。”“你大爷对我真亲啊!”他一直都在慨叹伯伯的一生,犹如哀伤悲泣自己的不幸。

伯父是有灵的。我没有遇到。父亲告诉我,伯父遇难数年——当时是五人合葬,骨殖不辨——父亲接通知前去辨认。已是一具惨白的骨架,父亲一一细辨,突然一具尸体骷髅上的牙脱落——父亲记得这牙是伯父镶上的,头上贯脑中弹,弹痕宛然和群众回忆全然吻合,如此遂定骨名。这件事父亲写回忆录文如次:

1945年,日寇投降了。人们都在欢笑,哥哥却看不到了。我被调到太行行署,准备由地方转入军队,住在招待所。便跑到行署民政处,并见到行署主任李一清同志。他向我说明,哥哥在1943年反扫荡期间已牺牲了。一个干部拿出文件让我看,一本印刷的文件,说明我哥确实牺牲了,并说明牺牲在河北武安县。

我要求到哥哥的安葬处探望,李一清表示同意,并给我开了介绍信。我爬山越岭走了两天到达武安县城。民政部门对我很客气,说明了埋葬地址,并派人陪我到柏草坪车谷村。村干部很热情地接待我,领我到烈士坟。一共五个烈士碑,并排在半山腰上。我找到了“凌尔寿”这个名字,眼有些花,身体觉得微微颤抖。怕把字看错,还用手摸了摸石碑上那几个字,定了定神,觉得没有错。

陪我上山的群众,都虔诚地跪地磕头,并点燃了香和纸。一个老者还口中念念有词,但我不知道他念的是什么。随后,大家动手帮我挖开了墓葬,打开了棺木。

棺材里躺着的人只留一个骨架,上面盖的布也都破了。看头部形象,像我哥哥,但我还是怀疑他是不是哥哥。我双膝跪地默默悼念:“亲爱的哥哥,你弟弟文明来看你了,给你叩头了,希望你显显灵,表示我没有认错你。”一阵阴冷的山风吹来,我打了一个寒战,他的一个门牙突然自动掉了下来。“哥哥!哥哥!是你,是你。”我呼喊着,号啕大哭……

我知道,哥哥在省城教书时一颗上门牙是镶的假牙,是见风震动而自行脱落。他也总算是显灵了。

我想把哥哥的遗体运回老家。村干部和乡亲们都表示:“我们这里逢年过节都要悼念他们,国家也永远不忘他们的恩德。”我犹豫许久,自己公务在身,路途遥远,搬回老家后,哥哥是否能受到像这个村的老百姓那样的爱戴呢?

我脱下上衣,用衣服擦去棺盖上的灰土,轻轻地盖上了棺盖……

“哥哥安息吧,打完仗,我来接你回家。”

哥哥告诉我,他第二次去探父墓,是带了祭文的,在墓前焚烧,有一蜜蜂下来,依在哥哥袖上不去,直到烧尽方才离去——那不是蜜蜂出现的季节,这是一;更奇的是,祭文烧后,有一片纸遗漏未燃,捡视后,竟是一个错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