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拂如今想来,她的大郎,定然是宇文郅故意掐死的。
其实一手拉着陈郡谢氏,也不过是为了他自己的皇图霸业而已。
宇文郅虽是圣人长子,可他之下,圣人还有二子,那二人,论才智,论武功,哪一点也不输宇文郅。
可是大康三十六年,二王宇文聪被贬至襄阳,无诏不得回建康。
到了大康三十八年,三王宇文舒自请离京。
那一年,她怀了身孕……
宇文舒……
想到这个名字,谢拂顿觉胸中一痛。
不对。
痛?
她一个死了的人,如何会有痛之一觉?
狭长丹凤眼蓦然睁开,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谢拂,下意识的撑着起身来,将四下环境打量一番。
这里是……
果然,她这里才有了动静,外间便立时有丫头匆匆入内来。
乍看之下,谢拂瞳孔放大了。
——缪云。
她犹记得,这个从小服侍她到大的人,被她草草的嫁给了一乡野匹夫,为的仍旧是宇文郅——因缪云在她眼里太过不识好歹,竟敢几次三番从中作梗,阻挠她跟宇文郅见面。
“缪……云?”谢拂朱唇微启,可话一出口,就秀眉紧蹙,“我的嗓子……”
缪云三步并作两步,绣花鞋踩得极快:“女郎不要怕,没事的,二郎君请过了太医来,太医说了,只要人醒了就一切事情都没了。”
“我这是……怎么了?”
谢拂大约能猜到。
她,是重生了。
可她并不记得,前世里还有这样的一个契机啊?
这房中装潢她再熟悉不过,正是在大康二十六年,她随着四兄谢泠入建康后,一直到她出嫁前,住的地方。
她想着,喃喃了两句:“现在是什么时候?”
缪云取了两个引枕,上前去托扶着她,将东西归置好,叫她靠的舒服些,才半跪在脚踏上回话:“三日前女郎昏厥过去,也是毫无征兆的,请了多少大夫,都看不出所以然来。二郎君同四郎君议过之后,上书请了太医来,开了方子,吃了几服药,果然,今日女郎便醒了。”
谢拂抬抬手,看着如葱如玉的指尖,那浑圆又白嫩饱满的手指上,水葱似的指甲还没养起来,这是……:“我问你呢,现在是什么时候?”
“女郎怎么了?”缪云痴痴地笑两声,“这会刚过申初呀。”
“不是……”谢拂歪了歪身子,“现如今是大康……多少年来的?”
她话音落下,恍然瞧见缪云眼底的害怕,便抿唇安抚:“我昏睡了几日,此时觉得糊涂极了,你且同我说一说。”
缪云听后才稍松了口气:“如今是大康二十七年的四月,女郎可记起来了吗?”
四月啊——四月是个好月份。
大康二十七年的四月,还是她谢拂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时候。
这时她父谢笠还是太尉。
大康二十四年的六月,她二兄任光禄大夫,进了建康,到了大康二十六年的九月,她四兄出任黄门侍郎,她在家中闹了一场,最后跟着四兄一起上了建康。
与此同时,宇文郅、宇文聪,甚至是王岐,都开始努力讨好她。
除了……宇文舒。
谢拂动了动嘴,还想问些什么。
外间却又有人打了纱帘,人没进来,只是探头探脑的往里看。
谢拂一眼扫过去,咦了一声:“瑞珠,怎么鬼鬼祟祟的?”
被点名的丫头瞧见谢拂醒了,喜难自胜,穿过月洞门就进了屋里来:“女郎可醒了!”
谢拂叫她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又引得咳了两声,嗓子一阵不舒服。
缪云白了瑞珠一眼:“别叽叽喳喳的。”
瑞珠小嘴一撇,便倒茶去了。
谢拂接了茶杯,顺顺气:“你才刚做什么呢?”
瑞珠这才想起正事儿来,哦了一声,拍拍自己脑门:“瞧我,欢喜的差点儿忘了。王家那位大郎来了,二郎君在前头陪着,他说想来看看女郎,二郎君就打发我进来递个话,说是叫里头归置一下,过会儿王家大郎要来。”
谢拂倒吸一口气,又是气不打一处来。
二兄一向就看好王岐!
她还昏睡呢,怎么就叫王岐到她闺房外了!
谢拂气闷,拉了被角,翻身朝里,将被子拉高,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背对着瑞珠:“你去告诉二兄,就说我醒了,谁也不想见,叫王岐回吧。”
瑞珠啊了一声,进退两难。
缪云瞧着谢拂像是不高兴了,怕瑞珠更触霉头,就悄悄地推了她两把:“还不快走。”
瑞珠哦了一声,讪讪的退了出去。
“女郎,女郎……”缪云探身叫了两声。
谢拂不想理她,自然就没吱声。
缪云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声,退出去了。
她一走,谢拂便正了身来。
不是她不待见王岐。
前世里,王岐苦追她三年,这年头风气就这样,再加上她一个陈郡谢氏嫡女,王岐一个琅琊王氏宗子,自然就成了什么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当然不会有人说什么有违礼教,于理不合的话。
可现在同她说,王岐不放心,想来看看她——
她不知道怎么面对王岐。
很多事情现在想来,都能想明白。
宇文郅爱的,一直都是王宜。
谢氏是他手中一把刀,他用这把刀铲除了宇文聪,赶走了宇文舒,自然,圣人就只剩下了他一个儿子,陛下要立储,也就非他莫属。
可大业得成之后,他就把这刀扔了。
大约是因陈郡谢氏压了琅琊王氏数十年,他要给王宜一个正妃的名头,要给王氏一个一人之下的地位,谢氏,就成了绊脚石。
可是王岐呢?
王岐在这场阴谋里,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是因爱而不得,转而生恨,伙同了宇文郅对她谢氏一族下黑手?
还是因要光耀门楣,不得不跟着宇文郅对付谢氏?
可不论是怎么样的,王岐都不可能一身干净。
他可是王氏的宗子啊——
谢拂眸色暗了又暗,一时又觉得头疼。
她正出神想着,谢泠就已经站在了她床头。
谢拂眼前的光叫遮挡了大半,这才回神抬头看。
见了谢泠身姿挺拔的模样,她登时红了眼眶。
她的四兄,龙章凤姿,可前世又是以何等模样锒铛入狱,又是如何忍受流放途中的诸般羞辱……
谢泠呀了一声,就在她床边坐了下去:“怎么要哭鼻子吗?”
谢拂又叫他逗笑了:“你别招我啊。”
“我哪里敢招你,”他说着,把手心里的一对儿耳珠摊给她看,“王岐留下的。二兄不肯收,他转托到了我这里。”
饶是谢拂好东西见的多了,也不由得呀了一声。
谢泠手里那对儿耳珠,是磨得圆滚滚的一对儿金珠,面上凹凸,似是雕刻,可细看时才觉察出这是镂空的。
谢拂伸手摸了摸:“他倒是挺会托付人,也不怕你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