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建康城,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直就没有断过。
空气里透着潮湿,湿的人身上像裹了层层的布,汗湿了,又能拧出水来,是说不出的黏糊,不爽利。
谢拂叫人搬了张美人榻出来,就置在廊下。
她生就美人骨,肤若凝脂,肩若削成,五官是说不出的精致玲珑,唯独一双狭长丹凤眼,只消向边淡扫,便是说不出的贵气和威仪了。
只是这美人,此时面色委实有些惨白的意味。
檀生撑着一把油纸伞,面上泪痕未干,踏进这处宁静的可怕的小院子,一抬眼,瞧见了廊下的谢拂。
谢拂撑着起身,坐正了些许,同她招手:“你来。”
檀生打了个哆嗦,绣鞋踏湿了也顾不上,只提了提裙摆,匆匆近前去:“王妃。”
谢拂眼底的鄙夷一闪而过,干脆又把自己丢回了美人榻里:“大郎埋了?”
“埋……埋了,”檀生的声音硬的很,她的背脊,一样是硬的很,“王爷说,再过三日,迎侧妃进府,所以……所以小世子的丧,就……就不能立了……”
“呵,”谢拂讥笑出声,“以后别叫我王妃。”
她一面说着,一面起了身,跻着绣鞋,步入了雨中。
檀生忙撑开伞,往她头顶去撑。
谢拂站定,清淡的扫了她一眼:“王宜才是你们的王妃。”
檀生怯怯的叫了一声王妃,却不想惹得谢拂大怒:“滚!”
赶走了檀生,谢拂整个人也颓下去,就跌坐在雨中。
她开始不停的回想,不停地……想以往。
那是十二年前的九月里,她踩着一路桂花香,上了高辕马车,由她的四兄陪着,踏上了前往建康城的路。
谢拂出身陈郡谢氏,家中行五,也是唯一一个嫡出的女孩儿,她上头有三个亲哥哥,和一个庶出的兄长,谢家大妇在二十九岁才生下这个女儿,自然当掌上明珠一般的娇养着长大。
更何况在这个门阀士族掌权的年代里,陈郡谢氏女,俨然是天下人追捧的对象。
可本该如珠如玉的谢拂,却选择了圣人的长子——宇文郅。
实际上这也没什么,谢氏生女为后,谢拂这样的出身,配了大王宇文郅,自然也成就了一段佳话。
然则事情却不像谢拂想的那样简单。
她犹记得,在她看上了宇文郅之后,二兄谢潜和四兄谢泠都与她翻了脸。
谢潜甚至一度将她禁足在府中,纵然是宇文郅登门,也决计不许她去见。
谢拂闹过,也骂过,最终二位兄长没能拗过她——或者说,没能拗过圣旨。
宇文郅求了赐婚,明媒正娶谢拂入了晋王府。
可是,再然后呢?
谢拂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分明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被她遗忘了。
她的父兄、她的母亲……都死了啊。
“太尉谢笠乱政,处极刑。”
“光禄大夫谢潜中饱私囊,结党与谢笠里外勾结,把持朝纲,与同罪。”
“御史中丞谢瀛、黄门侍郎谢泠等谢氏诸子,均处流放罪。”
“谢氏诸妻、女,贬为庶人,家产抄没。”
谢家,就这样败了。
这个消息,谢拂一早就知道,可是她不明白,一身正气的阿耶是如何乱了政?两袖清风的二兄又是如何中饱私了囊?
再后来,王宜给她带来了一个消息——谢家大妇,带着谢氏一门诸女,畏罪横梁了。
彼时谢拂已有了八个多月的身孕,因受不了这个刺激,便早产生下了一个儿子——那也是宇文郅的长子。
宇文郅面子上的功夫做的很足,上书给儿子请封,可陛下将他劈头盖脸的训斥了一番,那道折子没有朱批,就原样驳回了。
谢拂去找过宇文郅,还同他说了些不在乎这些的话。
如今想来,果然是她自幼被保护的太好,养的太痴了。
直到王宜被赐给宇文郅做侧妃,谢拂才察觉出不对劲来。
在她的大郎的满月宴上,宫中派了旨意,将出身琅琊王氏的嫡女王宜,指给了宇文郅做侧妃。
那天晚上,她的大郎,被醉酒的宇文郅活活掐死。
她哭,她闹,她打……可她的儿子,还是没能活下来。
那之后,她就大病了一场。
宇文郅从一开始的时候,日日来看她,可过了三五日,便不常来了。
她抱着儿子不撒手,也不许人去埋了。
再后来,王宜又来了。
她锦衣华服,带着士族女该有的贵气,趾高气昂的同谢拂道:“你从前拒了我大兄的婚事,偏要嫁大王,如今这一切,不过是你自讨苦吃罢了。”
谢拂抱着儿子,怔怔的看王宜:“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就因为……就因为我拒了王岐的婚事,你就处心积虑要嫁到晋王府来?”
怀里儿子的身体是冰凉的,谢拂的心头一冷,倏尔想到什么,才抬头时,便有些恶狠狠的:“是你害死我的大郎!”
“我?”王宜退了两步,“谢拂,你自诩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却不知道,你的枕边人,你的夫君,爱的从来就不是你吗?”她呵了两声,“这多可笑,陈郡谢氏的掌上娇,却不过是晋王殿下手中一颗棋。如今棋局到了收官时,你,自然就是一颗弃子了。”
“轰——”
屋外一道雷鸣起,紧接着是电闪雷鸣。
变天了。
“不……你骗不了我,”谢拂把儿子抱的更紧了一些,“你甘愿做妾都要嫁他,这些话,都是假的……他不会这样对我,我与他……”
“他是什么样的酒量,你不知吗?更不要说——”王宜乍然收了声,再退两步,居高临下的盯着谢拂,说的话是字字诛心,“还有他的心头肉,从旁阻挠哭求!”
心——头——肉。
谢拂再没有别的话,眼神尽是空洞。
王宜走了,没人再来。
想完了,就不能再想了。
累,疲,谢拂脸上却多出一抹释然。
她以为她能够和宇文郅琴瑟和鸣,携手白头。
她以为……
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谢氏女的自以为罢了!
谢拂服毒了,是自杀,没有人逼她。
可是临死前她想,如果不是十多年前她到了上京建康,如果不是和宇文郅做了夫妻,如果不是……
她还是陈郡风姿绰约的谢家五娘。
她会有一门好亲事,会有一个美满的人生。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生下了儿子,却被自己的夫君亲手掐死。
她的父母、兄弟,甚至是姊妹,都死在宇文郅夺位的路上。
谢拂觉得,纵然她死,也没有脸面再去见列祖列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