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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上的台阶 旧道

1

胎盘注射液何人何时发明不甚清楚,反正“恒记胎盘药食店”已很有些年岁,清末时就有,眼下还在柳镇的东街,店铺坐北朝南,铺面不大,其间因为各种原因开开停停,目前的店主是恒东爷爷和芝兰奶奶。老两口如今都已七十有余,但身子均很壮健,二位老人与儿孙们分住,独自经营这个小店。

“恒记胎盘药食店”主要是卖两种东西:一种是浸了奇妙中药水的婴儿胎盘,这叫药食胎盘。凡不育的,不管你是男是女,只要经恒东爷爷或芝兰奶奶检查后确认不是后天外伤性的不育,即可买食一只这样的胎盘,分两天六次在无光的房间里吃完,保管你在一年内便可得到孩子。另一种是用干净白布仿做的胎盘,内中塞满了一种奇妙的黑色草药面,放在一个扁圆形的有盖的瓷碗里,这叫闻用胎盘。凡是有婴儿的人家,不管这婴儿是亲生的或是抱养的,做父母的都可以去恒东爷爷和芝兰奶奶那里买一个这种闻用胎盘,在早上起床后和晚上上床前,父母和孩子先后把鼻子对准瓷碗闻上半袋烟工夫,会有一股又苦又甜又辣又膻的味儿钻进肺里,有时还会让人打上一两个喷嚏,如此一直闻到孩子满了周岁,保险孩子长大后又聪明又康健。

镇街上隔三岔五,总有早先不育的夫妇,满脸欢喜地抱了孩子提了礼物去谢恒东爷爷和芝兰奶奶。也几乎是每天,都有男人或女人怀着希望带着渴望急急切切羞羞怯怯地走进店门。

离“恒记胎盘药食店”还有百十米,曲蔓就放慢了脚步。在这里已能很清晰地看到药食店门前那块挺大的广告牌,牌上画着一个又白又胖活灵活现的娃娃,望着广告上那个扎煞双手仿佛就要扑过来的娃娃,曲蔓的双颊霍然间红了,那红晕迅速漫到了额头和脖颈,她感到心跳开始加速,浑身燥热得难受。

去还是不去?

她怯怯地抬眼环顾了一下四周,担心街上的女人都在注意自己,还好,附近几个摆摊的女人都在忙着照应生意,但她们要是看见我走进药食店,说不定会哧哧地笑着撇嘴:又一只要修理修理才能下蛋的鸡!

快三年了,结婚快三年了,可竟没有一点有孕的消息。

于是,曲蔓开始重视这个事儿了。她开始小心注意自己身体的每一个变化,每月来红前她都要在心里暗暗祈祷:可别来了!但那些运载着失望的红色液体依旧照来不误,一次次的失望终于使她生起了一缕担心:会不会是自己有病?是不是也应该买一个药食胎盘?

尽管她的步子很慢,还是很快走到了药食店的门边,已经可以听到芝兰奶奶那亮亮的笑声了。倘是进去,芝兰奶奶会问些什么话?会怎样进行检查?天!一想到这些,她心中原有的那点勇气又消去了许多。

已经来了,就进去让芝兰奶奶检查检查,好歹心里也有个底:她咬了咬牙,刚准备扭身登上药食店门前的台阶,街那边猛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哟,这不是曲蔓吗?大经理夫人,来街上买东西呀?”“哦,哦,是来买点肥皂。”曲蔓慌忙地应道,急急同对方寒暄了几句,就越过药食店门,掩饰地拐进了一家杂货铺子。

“娘——娘——”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跑进来,扯住了一个女人的衣角,那甜甜的叫声使曲蔓心中一痒,促使她下定了最后决心:走,让芝兰奶奶看看!她迈步出了店门,就要向药食店拐时,十字街口那边突然传来一阵瘆人的尖声叫喊:“快来呀——死人啦——天哪——”

那喊声在街筒里发出巨大的回响,街上所有的人都被那喊声惊得身子一悸,曲蔓觉得自己身上的汗毛都已竖起。那喊声一落,满街的人都开始往十字街口跑,曲蔓也随着人流急往前走想看个究竟。人群在十字街口北侧坐西朝东的“隆兴建材贸易公司”门口停住,曲蔓看见,镇上派出所的几个警察正在公司门口进进出出,一股浓烈的农药味在空气中弥漫。曲蔓知道,这家公司也是私人办的,和自己的丈夫一样,做的也是建材生意,但她从未进去过,不认识这家人,怎么会出了事?

警察们相继走了出来,现在曲蔓看清了,屋里边放着块木板,木板上并排仰躺着两个人,脸略略朝外,煞白。天哪!“破产后自杀!”派出所所长站在门口看着一张纸说。曲蔓听到这话身子打个哆嗦:破产?我家和他做的一样生意,老天,破产!她忽然想到自己的丈夫郑三桐,应该告诉他,让他小心哪,破产!天呀,怎么会破产?

2

天亮时他第一个走出工棚,他觉得浑身说不出的难受,他的身体一向强壮,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见鬼了是吧,他无可奈何地抬起头来,就在这当儿一辆轿车驶到了不远处停下,为了转移对自己体内难受的注意,他把目光停在轿车上,轿车里坐着一男一女,隔着玻璃他看得很清,那女的先是妩媚地一笑,伸手捏捏那男的下巴,而后便从前座的空当间去了后座上。那男的笑笑,慢腾腾地把口中的香烟拔下掐灭,也起身去了后座,女的扑到了男的怀里,男的一只手轻巧地撩起了女的花格裙子,裙子撩起时那雪白的一片让他身子一颤,那一刹他忽然在心里想:将来一定要说服当“隆兴建材贸易公司”经理的爹,也买一辆这种轿车,有辆这种车——

“纪怀——”这时他听到了一声高喊,喊声就在附近,他身子一震,慌慌离开原来的位置。“纪怀,你的电报!”一个人向他奔来。

他的心思还沉在那辆轿车和那片撩人的雪白中,以至于把电报上那行电文“父母自杀身亡速归”读了两遍还没读懂,当他终于读懂之后哆嗦了一下身子,在原地直立了足有两分钟,随后他才匆匆走进简陋的工棚又急急地走出来,坐上最早开往柳镇的汽车之后他才能进行有条理的思索。他这会儿才有些明白,自己早上为什么身子那样难受,才明白十天前爹和娘为什么非逼他随一个远房叔叔来城里建筑队做工不可,他那时多想在家协助爹和娘开办那个“隆兴建材贸易公司”,但爹娘执意不许,他当时又吵又闹又哭又叫,现在懂了爹娘的用心了!

离家门还有很远,他就闻到了一股浓极了的农药味,他于是知道了爹娘死的方法。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自杀?隆兴公司不是办得好好的吗?为什么呀?一看到爹娘那被毒药折磨后留下的痛苦僵直的面孔,泪水就汹涌地滚了出来。

“这是你爹娘留下的。”邻居二伯把一封封了口的信交到他手上,他抖抖颤颤地撕开信封,爹那熟悉的字迹嵌进了眼里——

怀儿:

你别怕。我和你娘送你去城里建筑队就是担心吓着你。

我们一直没敢告诉你:公司早已被郑三桐的“宛南建材贸易公司”挤垮,我们破产了,负债十几万,如今,我和你娘只剩了这一条路可走。

我们在给你写这封信的同时,也已给债主们写了信,恳求他们看在我们走了的分上,别再逼你。如果人家坚持索要,你只有远走外乡躲避;如果他们发了善心勾销了债,你可以在镇上随便找个活干,活下去就行了。

爹和娘愧对你,你恨我们吗?……

他把眼睛直盯着“郑三桐”三个字,眼泪渐渐被火焰烤干,眉心开始狰狞地扭起:这么说,是郑三桐逼死了爹和娘!

郑三桐!

他慢慢伸手,拿过滚在娘身边的那个白色的“1059”农药瓶,紧紧攥在手中。

你等着!他从牙缝里吐出一股气!

远处的什么地方,有驴昂地叫了一声……

3

曲蔓不安地坐在家里,不时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她迫切地想把隆兴公司经理与妻子一同自杀的消息告诉丈夫,但丈夫郑三桐却直到傍黑还没进家门。

她呆呆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隆兴公司的这件事深深地震撼了她,做生意竟还会导致这种下场,这是她过去从未想到的事情。来到郑家后,丈夫没让她过问生意上的事,她也没去过问,看来现在真得提醒他小心了!天呀,还会破产?还会自杀?

丈夫那重重的脚步声到底在院门口响起来了,曲蔓慌忙起身迎上去。“哦,因为谈笔生意,在黄家镇耽误了时间,回来晚了。”郑三桐那高大的身躯晃进客厅,沙发在他的身下咯吱一声。“擦擦脸吧!”曲蔓把浸了水的毛巾递过去。先别急着告诉他,让他歇歇。

当郑三桐把手中的那杯茶差不多喝完时,曲蔓才轻轻地开口:“知道吧,隆兴公司出事了!”

“哦,什么事?”丈夫的双眼微微瞪起。

“因为……破产,经理两口子……自杀了。”曲蔓尽力把话说得慢些、轻些。

“真的?”郑三桐霍地从沙发上跃起,一下子捏住了曲蔓的手腕,眼珠闪出极亮的光。

“真的!”曲蔓看到丈夫的反应如此强烈,担心他受刺激太大,声音放得更低,“我亲眼看见了他们两口子的尸体,是喝农药死的。”

“死了?!”郑三桐突然双手一拍,身子在原地转了一圈,脸上现出一种含义莫名的表情。

曲蔓微微一愣,她没料到丈夫会有这种举动。

“死了!”丈夫又自言自语地重复一句,在屋里踱起了步,双手反握在身后,两个指头在轻轻地弹动。

“我们也是做的建材生意,可要小心呐!”曲蔓望着丈夫,低低地说道。应该提醒他,这是她今晚告诉丈夫这个消息的目的。

“噢?噢!”郑三桐看她一眼,忽然哈哈地笑了,笑到中途,又蓦地停住,走过来,拉曲蔓在沙发上坐下,轻拍着她的肩头宽慰道,“你放心,我们的宛南建材贸易公司绝不会破产!眼下我正琢磨着如何扩大它,你只管把心放进肚里。”曲蔓被丈夫的这番话说得身子渐渐放松,但上午看的那两具僵硬的尸体却仍在眼前晃,晃得她的心里总觉紧张。

吃过晚饭时,圆月滚上东天,水一样的月光洒得满院都是。丈夫出去散步,曲蔓在收拾院里的东西,蓦然间,她听得院外隐约飘来一阵轻快的男子哼唱:“……俺家弟兄并不多,两个上山砍柴火,两个下河摸菱角,两个纺线两个搓,两个晒米两个簸,两个在屋陪客坐,两个下厨烙油馍……”曲蔓先是被歌词吸引住,继而听出那颇像丈夫的声音,顿时有些意外,他平日话都很少说,今日怎么唱开了?她拉开院门看时,那哼唱声又倏地无了,曲蔓看见丈夫站在远处的一条土埂上,正向镇中眺望,便走过去问:“刚才是你在唱?”郑三桐霍地转身诧异地反问:“我何时唱歌了?”曲蔓愣在那儿:“我刚才听到好像是你在唱,唱得怪好听的。”“八成是你的耳朵出了毛病!”郑三桐声音突然变得冷厉而低沉,脸孔在月色下也阴得吓人。

曲蔓怯怯地倒退了一步,丈夫常常这样态度突然变化,让她摸不着头脑也有些害怕,她嗫嚅着说:“许是我听错了……”

4

“隆兴建材贸易公司”经理夫妇自杀身死的事儿,差不多过去三个月之后的一个清晨,在柳镇玉龙街北头的待聘场上,身着背心裤头露一身强壮筋肉的纪怀,拎一个牌站在那里,先环顾一下左右前后那些待聘的木工、漆工、保姆、女佣、挑水汉子、会计、司机、家庭教师,而后把那个写有“力大、各类粗活重活均可做;高中毕业,懂记账和管理”的木牌往地上一插,便拉过一块砖头,坐了下去。

昨天,当他从一个邻居嘴里听说,发了大财的郑三桐又要新办一个水泥预制件厂,准备在待聘场上挑十个男工时,他的心当即一动:

一定要争取让郑三桐雇走!

但愿他不会存戒心。纪怀略有些不安地点着了烟,目光冷冷地往街上看。近处那个酒铺里的老式挂钟敲响七点时,他的眉心一耸,眼睛盯住了沿街走来的一男一女。好!来了,郑三桐和他发财后娶的那个年轻老婆!

他身上的肌肉一个抽动,霍地站起了身。

他的目光随了郑三桐的脚步移着。妈的,他们没注意到自己,竟先向那边走去挑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他们的身后已挑了五个小伙,不能再等,他们只要十个,要设法引起他们的注意。纪怀的脑子飞快地想着主意,倏地,他的眼睛看到了几米之外临街的一段院墙,那院墙是用碎砖垒就,向外有些倾斜,一个三四岁的男孩正在那墙下玩耍,一切都很正常,但纪怀的眼珠一转,便生出一计,只听他突然而猛烈地大喊一声:“快闪开——”与此同时飞步向那截虽向外倾斜但眼下绝不会倒的院墙冲去,以迅疾的速度把那男孩抱在怀中,跟着用屁股向那院墙半腰狠狠撞去,只见“哗啦”一下,院墙倒了一个豁口,一堆碎砖头向他的身上砸来,他弯腰护住胸前的孩子,几步闪开到原来站立的位置。这一系列举动只是几秒内完成的,谁也没有看清真实情况,都以为是在那院墙倾倒的一瞬间,纪怀上前救了那个孩子。整个待聘场上的人哗一下围了过来,那男孩的妈妈闻声从屋里奔出,一边抱紧那被吓得哇哇乱哭的儿子一边向纪怀弯腰鞠躬:“谢谢你救了俺的孩子!”随即转身望着那倒了个豁口的院墙骂道:“这都怨俺那个懒狗男人,我早就告诉他院墙歪了,让他修修,他总说没事没事……”纪怀没有去听那女人的唠叨,他一边拍着身上的灰一边用眼去看他的目标:好!郑三桐的老婆拉着他的手挤过来了!“噢,别怕,孩子,别怕。”他看见郑三桐的年轻老婆曲蔓走上来轻拍着那个伏在他妈肩上哭的男孩,脸上满溢着母性的心疼,接着便把一双秀眼转向纪怀,带一缕感激地说:“多亏了你这位叔叔!多亏了你这位叔叔!”

纪怀轻轻摇头,同时很自然地伸手摸了摸面前的木牌,他不需要听夸奖,他要让她看到这个木牌,果然,曲蔓注意到了他面前的牌子,只见她先是一愣,随即便高兴地转身对身旁的丈夫叫:“三桐,这个人也是想找活干的,咱们雇了他吧!”

郑三桐把眼睛对准了他,一双眸子缓缓旋转,眼神锐利冰冷。“要了他吧!”曲蔓在一旁摇着丈夫的胳膊。

郑三桐又对他盯了一刹之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好吧,就跟在这些人的后边走吧!”

5

斜在西天的太阳在土路上摆满了树冠的阴影,一股微弱的凉风在阴影里活动,尽管这样,用平板车推两桶茶水的曲蔓,仍然满脸是汗,汗珠在她那光洁的下颌上凝聚,一部分飞落地上,一部分则顺了白皙的脖颈流到前胸,将双乳间的那道凹谷注满,淹湿了蒙在上边的薄薄的衣衫。

给预制件厂工人们送茶水的事,应该由做饭的女佣苗二姑去办,这是丈夫郑三桐早就安排好的,但曲蔓却执意地抢来了这活。她愿意干。

像大多数穷家农户的长女一样,曲蔓从懂事起,就开始干没完没了的活计:割草、拾柴、洗衣、做饭、磨面、锄地,十四岁那年妈妈去世之后,一个寻常农家主妇应挑的那副担子,就全落在了她的身上,这种贫贱的家境,使她养成了闲不住的习惯。可郑家大院却没有任何需要她去干的事情。饭,佣人做;衣,佣人洗;地,佣人扫;甚至连床,佣人也常常勤快地替她铺了。郑三桐交代她要做的事儿,就是读他给她买来的书:《社交礼节》《女性妆扮》《宴客须知》《经理与夫人》等。她读不下去,她觉得书上讲的那些事离自己太远,太不相干,再说,书上的有些字她还不认识,她只上过四年学,她读得非常吃力。她想干点别的,于是就常背着丈夫帮女佣濯菜、洗衣、扫地、做饭。而丈夫只要一看见她在干粗活,就把眼兀地一瞪,使得她身子不由地一颤。

尽管做了几年的夫妻,但在内心里她一直有点怕他!当初,做姑娘的曲蔓,从未想到自己的丈夫会是郑三桐这种类型的男人。越过十六岁的界限之后,像所有的姑娘一样,她也在心里浪漫地描画过自己未来丈夫的身影,那无数个模糊的、朦胧的、幻想的身影,没有一个和郑三桐相同,但偏偏是郑三桐做了她的丈夫!

她现在还记得那个上午。她和爹一块挑了菜豆角从三里外的曲家庄来柳镇街上卖,菜豆角是她用灵巧的手在绿豆地里间种的,她要用这些豆角,换来弟弟秋季进入中学的学费。她和爹一走进南街口把担子在街边搁下,就看见一个面色阴沉的中年汉子在面前来回转悠,不时地把冷冷的目光扔到她身上,还连续三次来问豆角的价钱,使得曲蔓又窘又怕,以为他是想扰乱卖菜的街头无赖。当那人最后径直盯着她向她身边走时,她慌慌地躲到了爹的身后。爹当时也一惊,喝问:“你要干什么?”那人却浅浅一笑,指了指菜担说:“这豆角我全要了。”“六毛一斤。”爹急忙申明。“卖给我一斤七毛!”那人说罢,把手一挥:“走,挑到我家里。”曲蔓将信将疑含惊带怕地跟爹把菜担挑上进了“宛南建材贸易公司”。还好,进屋就过秤,过完秤那人就按七毛的价格给钱。曲蔓和爹接了钱转身要走时,那人又开口向爹说:“请稍留片刻,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说罢引爹进了一间屋子。曲蔓当时将心悬起,怕那人有害爹的歹意,却不料半个时辰后爹满脸含笑出来,回家的路上爹还反常地哼起了豫剧《十二寡妇征西》。曲蔓当时并未在意,以为爹是因为卖多了钱高兴。吃过晚饭安排完妹妹、弟弟们睡下之后,爹才把她叫到跟前说:“蔓儿,爹有桩事求你答应!”曲蔓当时就一愣:“爹咋这样说话?”“蔓儿,你知道今日买我们豆角的那人是谁?宛南公司的经理,柳镇上的大富户郑三桐呢!他说他看中了你的秀气,想娶你,条件是给咱家在曲家庄盖一座上三间下三间的楼房,另外出五千块垫底让我在家里开个糖烟酒铺子。这可是咱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啊!只是,这婚姻可有点屈你,他今年四十一岁,你今年才二十一岁,错了快一半年纪,不过,我琢磨着如今老夫少妻的人家多得是,只要他对你好,两人平平和和地过日子,不也就行了?再说他就孤身一人,你去了,上没有婆婆压着,下没有小姑们闹着,日子不会差了,咱乡里女子,还能图啥?……”

曲蔓当时惊呆在那里,那一夜她都在怔愣中度过,她不睡不哭不说,就直直地坐在床沿,慌得爹最后连声说:“蔓儿,蔓儿,你不愿就算了,爹不逼你!”但天亮之后蔓儿睁着红肿的眼睛走到爹跟前说:“我愿了。”于是,在郑三桐把那座两层楼房盖好,爹那个烟酒铺子开张之后,她来到了郑三桐这个清寂而富足的大院,过上了令人十分羡慕的经理夫人生活。

她感觉出他喜欢她。他不让她干活,他给她买各种各样的衣服,他让女佣给她做各种可口的饭菜,他允许她撒娇发火,但她心里却总有一点怕他。

她怕他那副阴沉的面色!郑三桐平日绝少笑,眉心总是奇怪地耸着,嘴角向上扯起,眼珠始终浸在冰冷的水里,旋转时给人一股可怕的冷意。有时即使当他把她抱放到腿上时,他脸上也依旧无笑意,至多是换上一种莫名其妙的痛苦神色。再就是害怕他那古怪的习惯。每日晚上,只要他一走进卧房,曲蔓就必须立即把灯关灭,只要慢一步,他就会把冰冷的眼珠一瞪,骇得她身子一哆嗦。有一天晚上,她刚在屋里洗了澡,换上他为她买的一身丝织内衣,在镜前照照,那衣竟不蔽肉,身子清清楚楚地露在外边,她觉得很有意思,想让丈夫看看她穿上这件衣服的样子,因此在丈夫进来时她没有马上关灯,未想到丈夫见状竟恶狠狠地上前啪地打了她一个耳光,她委屈得哭了半夜。他还有一个习惯,就是每到天亮前必定起身去隔壁房间他特意放的那张单人床上睡。曲蔓最初以为是自己这个时辰好翻身影响他休息,便在那阵子屏息不动,但他却照样起身去了隔壁。她曾问过他为什么这样,他只淡淡答道:“我喜欢这样!”还让曲蔓生出怕的感觉的,就是他那间黑屋。他们楼下最西边的那间房子,门整日锁着,郑三桐这院里其余全部房子包括放有现金保险柜的账房钥匙都交曲蔓保管,独有那门上的钥匙从不给她。那间房子的窗户上挂的是黑布做成的窗帘,从窗缝里根本看不到屋里的东西。每个月里,郑三桐总要进去一次,在那屋里停上一个半钟点,出来时面孔总要变得更加阴沉苍白,脾气总要暴躁几天。她曾想跟着他进到那屋里看看,每次都被他那冷厉的目光制止。她不知那屋里放些什么,那黑色的窗帘总让她生出一种怕来。

曲蔓是那种一旦嫁给一个男人就要全身心去爱他的女人,虽然她内心里有点怕丈夫,却并不让丈夫和外人感觉出来。隆兴公司出事以后,她一直暗暗为丈夫的生意担心,总想尽力帮丈夫一点忙,今天,她从佣人手里抢来这个送水的活儿,就是出于这种心理。

天太热,曲蔓不时一手扶车把一手抬起擦汗。蓦然间,路旁响起丈夫那熟悉而严厉的声音:“你怎么又干这个?”她一慌,车把差一点从手中滑脱。“苗二姑太忙,我来帮帮。”曲蔓笑答。“你该在家好好看书,这些粗活——”郑三桐的话未说完,不远的预制件厂传来两个年轻人的叫喊:“看!厂长夫人亲自送水来了,快呀,渴死了!”

曲蔓怯怯地看了一眼丈夫。

“去吧。”郑三桐慢腾腾地点头,“以后不准再干这个!”

一进入宽敞的预制件厂区,一看见那些说笑着拥过来喝水的工人,曲蔓就又欢快地笑了。她不停地把盛满茶水的杯子递到工人们手中,后来,见纪怀一个人还在模板那边忙活,便端一杯水送了过去。自那日在待聘场看到纪怀勇救小孩的场面之后,她就对纪怀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好感。“歇歇,喝点水!”“噢,谢谢!”纪怀客气地接过水杯。看到他咕嘟咕嘟喝水,曲蔓转身向茶桶那边走,未走多远忽听背后砰的一声,扭头看时见是纪怀手中的水杯落地摔碎,“对不起,手没拿紧。”纪怀的声音带了歉意。曲蔓微笑着说声:“不要紧,一只水杯。”又转身走了。这边的纪怀无声地把脚踏上那些碎瓷片,狠狠地在脚底下把它们碾得粉碎……

6

搅拌机沉重的轰鸣,振捣器粗嘎的叫声,铁锨与砂浆、石块相触时的那种钝响,在闷热阳光下搅成一团,把人弄得头都有些晕眩。纪怀咬紧牙,摇头甩掉脸上的汗,飞快地用铁锨铲着搅拌好的砂石浆往楼板模子里放。他已做了吃苦的准备,他明白他要走的第一步须是获得郑三桐的信任。

一个楼板模子装满之后,他拄锨站那里歇息,伴着拉风箱似的呼吸,脑子里又现出了爹写在公司账簿最末一页上的那句话:“老天爷你能不能让郑三桐不逼我们?”——这是三天前那个晚上,他在随意翻看爹留下的账簿时发现的。一想起爹亲笔写下的那句话,纪怀的牙就恨恨地咬起:“郑三桐,你向我哀求的日子也不会太远!”

“郑厂长来了!”厂门口响起一声招呼。纪怀从繁杂的机器声中捕捉到这声招呼之后,身子一震,又急忙低头干了起来,他决不能放过一个在郑三桐面前表现的机会!

入厂受雇以来,他觉得有三招玩得挺好!第一招是让郑三桐看到了他的力气。那天后晌,郑三桐安排清理场地,把原来制作的楼板堆放到一边,规定四个人抬一块,两人一头,但纪怀对和他一头的那个小伙子说:“兄弟,你去干点别的,我想试试我的力气!”结果,他硬是一人抬起,连抬四十几块楼板,和他一组抬另一头的两个工人累得连声呻唤,但他咬牙撑住,只抹汗水,不哼一声。站在一边的郑三桐看见,高兴地上前拍着他的肩膀说:“好,是个棒汉!”

接下来他开始留心学技术,他以他高中毕业生的聪明,极耐心地跟着郑三桐从城里请来的那个技工师傅学习,很快懂得了砂石搅拌、钢筋编织、模板放置、浆石振捣、制件养护等诸样技术,学会了搅拌机的安装与作用、振捣器的使用和修理。接下来,他便想法让郑三桐知道自己的技术水平。一日傍黑,一个屋梁的钢筋绑好还没来得及浇制,当夜,纪怀又摸到厂里,悄悄解掉几根扎线。第二天上午浇制时,没有谁再去细察一遍,便都准备把砂石浆铲进模板,就在那当儿,他装作无意地用铁锨碰了一下那钢筋骨架,而后眉头立时一皱,对正要填浆的工人一挥手:“慢,我听声音不对!”众人皆惊住:怎么这小子还能从声音中听出钢筋捆扎的毛病?只见纪怀又用铁锨敲了两下,跟着便用手指出了毛病所在。大家伸头一看,果然,有几个关键部位的钢筋忘记扎了。因为这活是大家干的,谁也不敢说是谁的疏忽造成,便都有些钦佩地看定纪怀,连那个技工师傅也连连夸道:“行,小纪的手艺算是学到家了!”站立一旁的郑三桐慢步上前,脸含一丝笑意摸着他的头说:“小伙子,脑袋瓜真灵!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技术员了!”

第三招,是让郑三桐看到他的忠诚。当了技术员之后,早晨,他总是早早上班调试搅拌机,检修振捣器,检查模板,清理场地;傍黑,他总是把所有的工具都放置归位后再最后离开。他知道郑三桐有半夜悄悄来厂巡查的习惯,便在值班护厂时选准他来厂的前一刻,轻轻起身,拎上水桶去洒水养护那些楼板。有天晚上,他在淡淡的月光下瞥见郑三桐已经进了厂院,仍装作不知,只低头一个劲地洒水,郑三桐走上前像是很激动地说:“纪怀,你这样忠心出力,我决不能亏待!从下月起,你每月工资增加二十!”纪怀当时一边在嘴上连说:“不必不必,干这点活是应该的!”一边在心里冷笑:瞎了你的狗眼!……

纪怀弯腰使劲地铲着砂石浆,郑三桐走到他身边时他腰也未直,直到郑三桐拍拍他肩膀,他才直起身装作刚看到对方的样子“哦”了一声。

“今晚八点去我家里一趟!”郑三桐用他惯常的低沉声调说。

“有事?”纪怀笑着问。

“嗯。”郑三桐点了头后就扭身去看那一排排新制出的预制件。

纪怀的双眉不安地揪起,又慢慢放回原位:什么事?总不是他看出了什么破绽?……

7

黄昏时的天光,经院中那棵桐树枝叶的吸附,映进客厅时已有些暗,郑三桐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眯眼抽烟,白色的烟雾一缕一缕地在他头顶纠缠,最后扭结成一个奇怪的图形向门外蹿。

这个客厅,是全柳镇最讲究的客厅之一。特意托人从郑州买来的淡花色包面带软靠垫的沙发,在客厅里摆了一圈,茶色的玻璃长茶几放在中间,五六盆颜色各异的月季散摆在沙发后边的花架上,冰箱和彩电分摆在两个墙角。这种摆法是郑三桐特意让曲蔓去镇长家学来的。要在几年前,柳镇人谁也不会相信,郑三桐能拥有这样一个客厅。当年的郑三桐,不过是街西头一个挑担收破烂的穷汉。未料不过几年时间,这个平日绝少同人说话、心思从不外露、面色阴沉的男人,仅靠做水泥、钢筋、玻璃、木头生意,竟一跃而成了柳镇出名的富户!

手指间的烟快吸完时,他扭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咳了一声,眼珠缓缓一转,先喊来女佣苗二姑,吩咐她去炒下酒菜,又喊来曲蔓,声极低地说:“去悄悄把北街流花巷的丰艳丽叫来!”“叫她干啥?”曲蔓一惊,两条好看的细眉倏然一缩,她早就知道:流花巷那个漂亮姑娘丰艳丽,常偷偷在家接客赚钱,是个暗娼。“你——”曲蔓那漆亮的星眸四周开始漫出水来。“你想到哪里去了?”郑三桐急忙摆了下手,脸上阴沉减少了许多,“我怎么会干那事?你还不相信我吗?”“那要干啥?”见丈夫这样表白,曲蔓的心略略有些放下,她知道结婚后丈夫除了外出谈生意从不在外过夜。更没有听到他在外找女人的传闻,何况,这事他又是当面托她去办。“先不要问,去吧。”丈夫脸上的阴沉和冰冷又开始增加。也许他真有正经事找她。曲蔓默默转身,向门外走去。

一刻钟之后,门外响来曲蔓的脚步。“她来了。”曲蔓进屋刚说一句,身着时髦衣衫飘一股香水味的丰艳丽已大步跨进屋笑嘻嘻地叫:“郑大经理,是你叫俺?有什么事你只管吩咐!”说着,俏丽的酒窝里就晃出一个媚笑来。

“嗯。”郑三桐点了下头,嘴角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厌恶,“走,到西厢房去说。”细心的曲蔓已发现了丈夫嘴角上的那丝厌恶,心便更有些放下,领了丰艳丽向西厢房走。进了厢房门,郑三桐指指椅子让丰艳丽坐下,而后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元捏在手上,慢腾腾地递过去说:“今晚,我有个朋友来玩,想麻烦你帮我们照应一下,呶,这是我和曲蔓对你表示的一点谢意。”“嗨呀,郑大经理,我们之间还用得着这个吗?”丰艳丽心领神会地笑着,扭扭捏捏地把钱接了。

“你先在这屋里喝茶歇着,我们什么时候叫你,你再出来!”郑三桐又面色阴沉地交代。

“好的,好的。”丰艳丽点头的同时又飞来一个媚眼。

至此,曲蔓方明白丈夫今晚叫丰艳丽来的用意。出了厢房门走到院中时,她忍不住轻声问:“哪个朋友要来?”

“待会你就明白。”郑三桐挥了下手,“你去厨房看看菜做得怎么样了!”

当八点钟纪怀出现在大院门口时,曲蔓大大地吃了一惊,以至于当纪怀向她问好时她都忘了点头,她只是不住地在心里叫:噢,原来是他!是他!她不知纪怀是不是喜欢丰艳丽,但她心里止不住地涌起一阵惋惜,她对纪怀一直抱有好感,她知道纪怀还没有结婚,她觉得让纪怀和丰艳丽这样的女人来往有些太可惜!

纪怀刚坐下,郑三桐就让上菜摆酒,语调轻松地说:“小纪,你来预制件厂后出力很大,今天叫你来,就是想请你喝几杯表示谢意!”纪怀也一笑,说:“厂长夸奖了,你既然看得起我聘我当工人,我就理当出力!专门为我办这酒宴,实在不敢当!”郑三桐拉纪怀在酒桌前坐了,立刻就用八钱的盅子同纪怀连碰了三下。

当酒液在食管里缓缓蠕动时,纪怀的脑子开始了紧张的思考:他为何这么郑重其事地请我喝酒?真是感谢我?还是看出了我言行中的破绽想来套我的动机,还是知道了我的父母是谁怕我报复想要拉拢软化?……

“喝,小纪!”三桐又亲热地让道。于是酒杯又当地碰响。

不能喝醉!纪怀在心里暗暗叮嘱自己。万一醉酒话多,露出什么,岂不坏了?

“曲蔓,你给小纪敬三杯!”郑三桐转向妻子说。平日不论谁来喝酒,郑三桐都要让妻子坐在女主人的位子上,并让她学会了酒桌上的全套礼节。曲蔓听得丈夫说话,立刻执了酒壶,含笑起身说:“纪怀兄弟,你为俺们的预制件厂出了大力,俺敬你三杯。”

“谢谢大嫂!”纪怀起身,笑着喝完三杯,落座时再一次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再喝了,要让你的脑子清醒!

“来,干!小纪!”郑三桐又伸过来了杯子。

“我……不行了……!”纪怀假装让舌头略微打卷。

“是吗?你可不要缺量呀!”郑三桐倒没坚持让酒,只说,“我这人不喝则罢,要喝就要喝足!”说罢,又举杯喝了。

郑三桐的态度让纪怀略略放下心来,看来,他没有把我灌醉的打算。

女佣苗二姑不断地上菜,郑三桐不停地端杯,曲蔓只在一旁默默地喝着果汁,心里猜测着丈夫今晚请纪怀来喝酒的用意。一刻之后,郑三桐转对曲蔓说:“你再去拌两个凉菜,我喝酒时最爱吃你拌的凉菜!”待曲蔓出去,他像忽然想起似的说,“哦,对了,我还有两瓶民权出的金奖白兰地,那酒甜,你既然不敢再喝白酒,就喝点甜的!”说着,就转身拉开身后一个柜子的抽屉,从里边摸出一串钥匙,向客厅门外走去。走时,连那抽屉都未来得及关上。纪怀瞥了一眼那抽屉,眼珠顿时一定:那里边散乱地放着好多伍元、拾元、壹佰元的钱,那些钱票的零乱样子使人一眼就判断出,没数!

屋里就他一人,他伸手可及那抽屉。

纪怀看到那些钱的第一个感觉是:郑三桐这东西真是太富,钱都乱扔!接着就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前天在成衣店看中但未舍得买的那套西服!随后,一股又痒又热的东西在心头抓挠,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但又猛地停住,脑中的那丝警觉闪了出来:不要因小失大!

他支着头,装了不胜酒力的样子,静静坐在原处。一刻之后,郑三桐提两瓶金奖白兰地进来,微笑着说:“不敢喝白酒,尝尝这种甜的。”说毕,斟满递来,纪怀一尝:果然,挺甜!他第一次喝这酒,估计它既是这样甜,就不会有多大劲儿,便去了戒心,与郑三桐的白酒杯碰着喝,两人边喝边聊着厂里的事,不知不觉,那甜酒竟下去了半瓶,当纪怀感到脚下的地好像有些发软时,才突然意识到,糟了!他慌慌地起身告辞,但郑三桐又执意拉他坐下吃饭。待他勉强把曲蔓递给他的一碗馄饨吃完时,眼前已开始浮起一团雾一样的东西,他告辞出客厅门时,软软的右脚绊着了门槛,要不是郑三桐伸手扶住,差不多就要跌下去。“我说纪怀,你先去东厢房躺会儿歇歇再走,行吧?”郑三桐语声关切地说。“也行吧。”纪怀因担心在郑三桐和曲蔓面前跌跤丢脸,只好答应先躺下歇歇,于是由郑三桐扶他进了东厢房。“曲蔓,去叫雇来的那个丰艳丽打点水来给纪怀洗洗!”郑三桐扭头喊。

曲蔓这时就慌慌地去西厢房找丰艳丽。那丰艳丽虽不认识纪怀,但早已隔窗看见了纪怀是一个漂亮小伙,心中很是兴奋,见曲蔓进来,就先开口说:“我去吧!”曲蔓心里对纪怀的那股惋惜即刻又涌了出来,她禁不住扯了丰艳丽的手,低而严厉地说:“艳丽,告诉你,人家可是个没结婚的小伙,你身上要是有脏病,可不能沾人家的身!”“放心!”丰艳丽嘻嘻笑了,“俺从未得过什么病,不信你检查检查!”说着,就要去解腰带,曲蔓见状脸羞得通红,边摇头边用手指了一下东厢房就急忙走开了。

纪怀软软地躺在床上,他听到门被关了,睁开眼,看见一个姑娘端一盆水向他走来,那姑娘先用温热的毛巾擦了擦他的脸,他觉得有些舒服且闻到了一股很浓的香气,随后他知道那女的又在用毛巾擦他的手、胳膊和脚,他想拒绝,但那股莫名的舒服使他没有睁眼也没有开口,接下来他感到她把他的身子往床里边推了推,之后便没了声音。他以为她已经悄步走了,便闭上眼想睡,只少睡一会儿,待这股晕劲一过就走。就在他暗暗嘱咐自己的当儿,他感到一个温润的身体贴紧了他,而且一只带了香味的手在解他上衣的纽扣,他一惊,睁开了眼。他双眼睁开的最初那一瞬间露出的是茫然,随即现出的是惊骇:一个全身裸着的姑娘躺在身边。他盯着他从未见过的那雪白丰腴的肉体,眼神迅速变成了惊喜,在那一刹,他蓦然想起了许久之前在城里看见的小轿车里的那一对,他的手呼地伸出去,但就在手触到对方肌肤的一刻,脑子里被泡软了的那丝警觉又挺立了起来,这是不是一个圈套?为什么刚好会遇到这个场面?几乎在想到此处的同时,他猛地坐起翻身下床,拖着发软的腿就向门口跑。腿太无力,但他咬紧了牙跑,跑到院门口时,他才扭头对着正楼喊了一句:“厂长,我走了!”不待应声,他已拉开门踉跄着向外边奔去。

当曲蔓送走丰艳丽重又回到客厅时,郑三桐仍站在原处,眼神凶狠地望着地面,双手捏攥成拳,骇得曲蔓怯怯地问:“你怎么啦?”

“哦,哦。”郑三桐抬头笑笑,“你知道,咱们家既有贸易公司又有预制件厂,我一个人管不过来,想找一个帮手,于是就把纪怀找来,试试他是不是贪财好色。如今知道了,这小伙子不错。”他慢腾腾地解释着,但曲蔓却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股烦躁,她不敢再说什么,只慢慢向卧室走。

那晚丈夫睡得很晚。她睡醒了一阵后,还听到丈夫在客厅里咳嗽,随后仿佛是酒杯掉到了地上。“砰!”那声音很响、很尖……

8

那晚上喝罢酒纪怀一直在心里忐忑不安,万没料到,三天后的上午一上班,郑三桐会召集预制件厂的所有工人宣布:“从今天起,纪怀是预制件厂的总领班,凡我不在时,他有权处理厂里的一切事务!”

吃惊最大的是纪怀,他做梦也没想到紧跟在那个酒宴之后的,竟是这样一个决定!

惊奇转瞬便变成了欢喜。哦,终于如愿,赢得了他的完全信任!

这之后,纪怀就真的像领班一样地负责,与郑三桐一块商量原料的买进,一起同买主签订合同,督促工人上工并分派活路,俨然就是郑三桐最得力的助手。但在做这些的同时,他一刻也没忘记思虑那个问题:怎么动手?

他现在可以随便出入郑家大院,可以随便进出郑三桐的账房,更可以随便出入郑三桐的原料仓库,要说,可以动手的机会挺多:可以偷!但即使你一次偷走十万元,对郑三桐来说算得了什么?那么就毁了他的家庭!纪怀能够看出,曲蔓与郑三桐并不是那种心心相印的夫妻,要真是生法挑拨,不难使他们的家庭关系破裂,但曲蔓对于郑三桐并不是重要到多大程度,他随时可以一怒之下把曲蔓赶走,花钱再结一个,那时岂不白费了力气?要紧的是让他彻底破产,把他们彻底逼上死路!就像他们逼死我爹一样!

怎么动手?!

那天黄昏,工人们下班之后,他又站在那里苦想时,保管员走过来打断了他的思路:“钢筋的存货不多了,得想法进一批。”

“前天不是刚拉回一车吗?”他心不在焉地问。

“那是细筋,铸下水道盖板用的,铸楼板、屋梁的粗筋不多了。”

“用细筋铸楼板也行吧。”他搪塞地说,企图继续自己的琢磨。

“那可不行!”保管员断然地摇头,“听说新野县有人急着盖房又买不来粗筋,用细筋铸了楼板,房子盖起不久,有四块楼板就断塌了。”

断塌了?纪怀听到这里心怦地一动,脑中有股火花一闪,一下子照亮了那个没有答案的题。他的脑子开始飞快地转动:断塌了?如果有一家人从这里买走的楼板盖上房后突然断塌了,断塌后刚好砸死砸伤了人,那会产生什么后果?

他的双眸一亮:有办法了!

两天后,一个周密的计划定了出来。

他先以联系买主、催要款项、购买机器零件等理由,把保管员和几个懂技术的工人派出门;跟着向郑三桐建议:天热,晚饭后可以干一班,午饭后再延长睡眠时间;接着又以提高产量为由,说服郑三桐同意:把工人分成三组作业,其中的第三组,分的几乎全是进厂不久的新工人。之后,他便在一个下午填了三张夜班制作楼板的领料作业单,在其中一张作业单上,他未填钢筋的直径数码,三张作业单一起送郑三桐签字。郑三桐显然并未发现什么,晚饭后签了字的作业单交还他时,他在那张未填钢筋直径数字的单子上又加了数码,只是那数码是用来铸下水道盖板的细筋的直径尺寸。那张作业单补填好交给三组后,他便装作肚子疼离开厂区去诊所看病。当他磨蹭到将近十二点回厂时,果然发现三组在用细钢筋铸楼板,而且已经铸了四十多块,他装作没注意,只在心中暗喜。

几天之后,他让人把那些养护好的用细筋铸成的楼板堆放在一起。

在那些楼板堆好的那个黄昏,他站在场区望着远处的郑家大院无声地叫:郑三桐,你的坟墓已经砌好,下一步该把你往里装了!

9

最后一把牌打完的时候,照例是供销社经理夫人笑着开口:“下个星期天后晌几点到?”

“三点吧。”镇长夫人说。

“早了,能不能再晚点?”面粉厂厂长的老婆接口。

“三点还嫌早?你是不是中午还要跟你老头在床上忙乎一阵?”储蓄所长的快嘴老婆顶了上去。

于是爆出一阵大笑:嘻嘻哈哈咯咯呵呵天呀嗨呀妈呀你呀……在笑声中,柳镇上有权有钱的七八位夫人,相继走出了电器商行经理那个气派的客厅。

曲蔓最后出门。

对这种女人们打牌的聚会,曲蔓原本不想参加。这些夫人一个个能说会道,曲蔓坐那里显得十分嘴拙。再说,曲蔓打牌的本领也不行,在娘家时整日忙着干活,哪有时间玩?逢年过节,偶尔同女伴们在一起争两把上游,谁输谁赢都行,嘻哈一闹罢了,哪像这些有头有脸的夫人坐在一起打牌时那样斯文、讲究?可丈夫郑三桐却执意要让她来,并在家认真教会她几种柳镇女人们中流行的打法,每次出门,他还亲自为她挑选衣裳。他再三告诉她:我们一定要进入那个社会!进入那个社会干啥?曲蔓不晓得,但曲蔓能看出,镇上有钱人家的女人,都想挤进那个牌场。

暮色已经游近街头,小贩们正忙着收摊。曲蔓在街上走得很急,她总担心街两边的人们看她的双腿,今后晌来打牌时,丈夫执意要让她穿这件淡绿色的旗袍,看着自己雪白的大腿在旗袍开叉那里一晃一晃,曲蔓真有一种胆战心惊无地自容的感觉,她总觉街两边有好多目光盯在她的腿上。不过,就是因为今天后晌穿上了这件旗袍,才使曲蔓第一次发现,经过几年的富裕生活,自己的身子已变得更加丰腴白嫩,她心中生出一股暗暗的欢喜。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丈夫正坐在客厅喝茶等她。“玩得快活吗?”郑三桐淡淡地问。

“还好。就是她们嘁嘁喳喳,吵得人耳朵疼。”曲蔓重重坐下,夸张地揉了揉耳朵。

“都嘁喳些什么?你觉得有意思的是啥?”郑三桐喝一口茶问。

“噢,储蓄所刘所长的老婆说,前天夜里有个人闯进县城银行,把看门的杀了,但钱没抢走;镇长老婆说,下一步盖房的地皮还要涨价;面粉厂厂长老婆说,县里要在咱镇子西头盖一个棉纺厂;韩书记他老婆说,下个月要选县人大代表……”

郑三桐缓缓地伸出手,把曲蔓拉到怀里,用粗糙的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看看,你还不愿去玩,玩这半天,听到多少对我们有用的情况!”

“有用的情况?”曲蔓诧异地瞪大眼睛。

“对。”郑三桐慢慢地点头,“我们需要知道各种各样的消息,懂吗?”说着,又在她的鼻尖上轻轻一刮,脸上现出一种柔和的表情,手随之伸进她的旗袍开叉,在她的腿上轻轻抚着,一刹之后,他像是犹豫了一下,才俯首软声说:“小蔓,有件事想同你商量商量。”

“啥?”曲蔓仰起了头,他的郑重神态引起了她的重视。

“饭好了,这会儿吃吗?”院里突然响起了女佣苗二姑的声音。

“吃吧。”郑三桐站起身来。

吃过晚饭重又走进客厅时,曲蔓先开口问:“你刚才要说什么事情?”

那丝犹豫重又在郑三桐的脸上晃了一下,他随即俯首轻声说:“听说有个未婚姑娘在镇医院妇产科生下一个男孩,孩子很漂亮,可那姑娘不要,留下孩子就悄悄走了,我们去把那男孩抱来养,行吗?”

“养别人的孩子干啥?”曲蔓乌亮的双眸故意瞪大,一丝笑却禁不住从嘴角浮了出来。

“我们结婚几年了,你不是还没……怀上吗?”郑三桐脸上的阴沉已经消失,留下的是一丝丝小心和尴尬,“再说,也省得你的身子……受损……我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一生孩子,腰身……就会变……”

“不,我一定要自己生!”曲蔓珠贝似的牙齿一咬,嘴角上那丝自豪的笑意更明显了,“告诉你,前些天我悄悄去了恒记胎盘药食店,让芝兰奶奶给我做了检查,芝兰奶奶告诉我,我一切正常,但我为了保险,又特地买了一个药食胎盘吃了。之后,我还把你的年纪给她说了,她讲不要紧的,男子的生育年龄很长很长。她还告诉了我怀孩子的方法和最好日期,她说——”曲蔓讲到这儿脸羞得透红,“噢,今日正好,是在这五天之内,你……”她抬眼望他,眼瞳含一种娇羞恳求,与此同时,她原本就拉着他的手指稍稍用了些力。

郑三桐慢慢移步跟了曲蔓向卧室走。进了卧室,曲蔓没有拉开灯,摸黑整理着床铺,她知道丈夫不愿卧室里有灯。床铺好时,她麻利地脱了衣服,进了被筒,借了从窗隙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她看见丈夫还直直立在床边。“快呀,你!”她伸手替丈夫解着衣扣,当丈夫上床的那一刻,她的小臂上突然觉得一凉,伸手一摸:水?她正在惊奇,啪!小臂上又落上了一滴,接着,又是一滴,从丈夫脸上落下来的!眼泪?“你、你在哭?”她一惊一愣,慌忙抱过丈夫的脸,几乎在这同时,一阵抑得极低的呜咽突然从丈夫口中迸出,他猛扑在枕头上,身子剧烈地一抽一抽,让呜咽声全钻进了枕芯里。

“怎么了?你怎么了?!”曲蔓慌慌地摇着丈夫的身子问。她过去从未见过他流泪,她真不敢相信这个四十多岁身高体大,平日让她生畏的男人竟也会哭出声来!他一定是遇到了让他非常伤心的事!一股强烈的怜悯代替了她平日对他的害怕,她急忙俯身去抚慰,把他的头抱起,放在自己的胳膊上,手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哄孩子那样地劝道:“噢,别哭了,别哭了,究竟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别哭了……”

丈夫的身子因为抽噎还在不停地抖动,眼泪也仍在无声地流,弄湿了她的胸脯。曲蔓那颗善良敏感的心受不了别人眼泪的浸泡,更不用说是自己丈夫的泪水,她想止住他的泪,却又一时想不出抚慰这个强壮男人的办法,慌急中想起妇女们哄小孩的法子,把自己的一只奶头朝他嘴里送去。同时,用手轻柔地抚着他的身子。她的手像一把温热的熨斗,慢慢熨着他那抖动的身体,但她的手每次到了他的后背尾骨和前腹肚脐处又轻轻缩回,长期的夫妻生活已使她知道,他不愿让她的手触抚他的下体,她能感觉出,他那里有很多疤痕,她从未违过他的意愿。

他的身子终于平静下去。

曲蔓一动不敢动,唯恐一动又惊得他重新爆发呜咽。

渐渐地,她听到了他轻微的鼾声。

她望着那模糊的面孔,心中又一次闪过那个问号:他为了什么伤心?

10

云层压得很低,空气中饱含着水汽。天,像要下雨。

纪怀紧张地站在搅拌机旁,看着那辆装满那批细筋楼板的卡车徐徐向厂门驶去。快,快点!他在心里催促,直到那汽车出了大门拐向了通往镇街的大路,他悬着的心才缓缓落下,才大口吞了几下含着水汽的空气。

总算碰到了一个恰当的买主!

纪怀知道,这批细筋楼板如果卖给一般的乡下农民,将来即使楼板坍塌出了事,精明的郑三桐也可能只赔一部分钱作罢,那样,就要毁了他的全部计划!按照纪怀的设计,这批楼板带来的结果,必须是把郑三桐送进监狱!自然,他若怕进监狱,喝毒药自杀也可以!纪怀对此有足够的把握,只要受害人上告,根据刑法规定,他必须去监狱服刑!

因此,纪怀一定要为这批楼板寻找一个有权有势的买主。他焦急地等啊等啊,唯恐这期间郑三桐做主把它们卖给一般人家。还好,郑三桐仿佛一直没注意这批楼板,从不过问为什么还不把它们卖出去而让堆在那里。

纪怀一直等到了今天!吃过早饭,副镇长的儿子亲自带车来到了厂里,说要买楼板。纪怀当时问清他买板是为自己盖结婚的小楼后,抑制住终于如愿以偿的欢喜,对管售货的会计挥了下手,指了指堆在不远处的那批细筋楼板说:“先装那些吧!”令他意外的是那个会计迟疑了一阵,说:“郑厂长交代过,那批楼板不卖。”“为什么?放那里占着场地,为何不卖?”会计又缓缓地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让卖。”“卖吧,早晚也是卖,这件事我做主了!”纪怀断然地挥了下手。会计的阻拦使他有些慌,莫不是郑三桐发现了什么?事到如今可不要在这一环毁掉。那会计随后倒也没再说话,领着车过去装货、收钱、开票。车装好时,纪怀瞥一眼用红漆打在每块楼板上的日期,对会计叮嘱:“要把楼板的日期登记清楚,以便将来查账!”说完,便向搅拌机走来,他要远离现场!

现在一切都已过去!

“郑厂长来了!”近处有人招呼,纪怀闻声一看,郑三桐果然进了厂门,刚才消失了的紧张又立刻回到心上:他要是发现那批楼板出售后会有什么反应?他注意到郑三桐进厂后像平日一样,先站在那里环顾一圈,望到原来堆放细筋楼板的地方时,他的目光停了一刹,但转瞬就又移开了,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他看见郑三桐缓步向那边正卸水泥的卡车走去,徐徐地嘘了一口气。

望着在搅拌机内翻滚着的沙、石子和水泥,纪怀又继续在心里拟定着自己的行动步骤:只要把郑三桐一送进监狱,接下来就要利用领班的身份,迅速接近他的老婆曲蔓,那个女人不难对付,乡下农家出身,而且能够看出,她对自己还怀有好感。要设法左右住她,要通过她的手,把郑三桐积聚起来的钱一批一批散光;让他的贸易公司和预制件厂统统倒闭;要怂恿她拿钱去贿赂看守监狱的人,最后再以贿赂罪送她进法院,最好在去法院之前把一瓶“1059”农药放在她的手边!……

“纪怀,看见老郑了吗?”正当纪怀紧张思考时,肩上被拍了一下,耳旁响起了曲蔓的声音。纪怀的心猛一哆嗦: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他装作弯腰去检查搅拌机的几个按钮,拖延了一下转身的时间,他担心立刻转身脸上会露出不自然。当他终于抬脸转身时,看见曲蔓气喘吁吁地站在面前,大约因为快走的缘故,双颊涨满红晕,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随着她的呼吸,他感到有一股甜而香的味扑进鼻子。在这一刹,他忽然莫名其妙地记起在城里看见的小轿车内那一男一女的情景,记起那晚在郑三桐家里那个女子赤裸的身子,他的心没来由地猛跳了两下。“嫂子,你找厂长?”他止住自己的思绪,含了笑问。“是呀,城里工业局来了两个人到家里,说要跟他签个合同!”曲蔓急急地说。“哦,他刚才还在那边,这会儿大概进了仓库,走,我领你去!”

他领曲蔓走到仓库门口时,听见郑三桐正对保管员交代:“……水泥还要大批进!眼下库存的这点根本不够!知道吧?县里要在咱镇子西头盖一个棉纺厂,几十栋楼房,我已经同承建这个厂的建筑公司签了合同,咱们厂负责供应全部预制件!这可是一笔大生意!……”

纪怀没有进去,他只是望着郑三桐那晃动的脊背,在心里冷笑着叫:郑三桐!别再做发财的梦了!你的末日已经不远,就连现在向你走近的曲蔓你都不会保住!你还在想发大财?……

11

纪怀听说副镇长家的新楼出事时,正在自家的屋里吃饭。他不慌不忙从从容容把碗中的最后一根面条吸进口中之后,才慢慢地起身。起身时他拿起放在饭桌上的一块烟盒纸,看了一刹,慢慢地把它叠好放进了衣袋。这张纸片是他刚才无意中从饭桌旁的一个墙缝里发现的,上边写着一行字:“求求你,郑三桐!”一看字体就知道,这是爹爹留下的!他猜测:这大约是在饭后,被郑三桐逼得没有办法的爹,苦坐在饭桌前时顺手写下的,而细心的娘以为这值得保存,在收拾饭桌时把它叠好塞进了墙洞。

这是郑三桐逼死爹娘的又一个物证!

他缓缓走到街上,并没急于向副镇长家走,而是扭头去看自家门楣上那红漆剥落的几个大字:隆兴建材贸易公司。垮了,我们垮了,是你把我们逼垮了,可是你的末日也已来到!

“听说副镇长家新盖的楼房出事了,真的吗?”他拦住一个从街那边走来的青年故意问。“真的!”那小伙子伸手比画,“两块楼板一下子断了,把副镇长儿子的小腿砸得稀烂,副镇长的老婆刚走出门口,差一点没有砸住!”

“哟——”纪怀夸张地叫了一声,疾步向现场走。

那座新盖的楼房前围满了人。伤者已经运走。不用走得很近就可以看清,断塌的两块楼板位于新房的一层中间,这和纪怀暗中设想的有些相同。再走近几步,他就看到那些血了,暗红色的血溅满了那两块细筋楼板的断茬,血太鲜了,还没有凝固,纪怀仿佛看到它们还冒着热气。他的心顿时哆嗦了一下:无辜!这是无辜者的血!似乎听到遥远的什么地方有个声音在叫:凶手!但他猛地把头摇摇,把这种感觉驱走:上天会宽恕我的!会的!我是为爹娘报仇!这些血应该流!

无毒不丈夫!

“该死的楼板哪——”副镇长妻子那嗄哑的哭声,在正午的空气里听起来像撕旧帆布,“才盖起来就塌呀!……”

“这楼板是从哪里买的?”镇派出所的所长在问。

纪怀听到这句话后,便转身移了步子。该走了,派出所所长调查事故的方向对头!

他又回到了自家的屋子,放心地躺在床上午休,他要佯装不知这事,他要去预制件厂上班,静观事态的发展。快到两点的时候,他起身去床下摸出一瓶“1059”农药,这是他早就买了放这里的。郑三桐,你要是害怕去坐监狱,你可以把这个喝了!我爹娘是喝这个走的,你和你老婆喝了这个咱们对等!现在就是不喝你总有一天也要喝了它!

他用一张报纸把那瓶药包好拎在手上,要放在厂内一个容易让郑三桐发现的地方,别人问就说是一家种棉花的亲戚托自己买的。他拎了药瓶刚要抬脚走,虚掩的门突然“哐啷”一声被推开,慌慌张张满脸是汗的曲蔓冲进来带着哭腔喊:“快呀,纪怀,派出所把三桐抓起来了!你是领班,你去说说话吧!快呀!”

“真的?为什么?”纪怀装作吃惊地叫,同时努力把一个正要在脸上升起的笑容赶走。他盯住她那起伏不定的胸脯,听她带着哭音诉说一番后,假装很焦虑,叫:“快走,我去向他们解释解释试试!”但两人出了屋没走多远,一辆警车突然迎面开来,“嘎”一声在他们身边停住,镇派出所所长和郑三桐从车上跳了下来,那所长径向纪怀走过来说:“你是纪怀吧?你所在的预制件厂产品质量有毛病,我们想找你了解点情况,请跟我们一块到县局一趟!”

“可以!”纪怀痛快地答应,同时转身把那瓶农药递给曲蔓,“这个请代我保管一下,别人托我买的!”

纪怀上了警车之后才注意到,郑三桐没有再上车,他有些惊疑:了解情况更应该把他也叫上!但转瞬之后他就又让自己平静了:郑三桐跑不掉的!只要调查人一看那些楼板的制作日期,一看那个日子作业单上的签名,谁该负刑事责任就可以一清二楚,没有人知道真情!

警车开动的时候,纪怀微笑着隔窗看了一眼郑三桐和靠在他身上的曲蔓,心中暗想:等着吧,你们!……

12

阳光暖暖地洒在窗上,有几缕直跳进走廊,在光滑的水泥地坪上造成黄色的光斑,曲蔓小心地从那些光斑上踩过,轻轻地向镇医院妇产科婴儿室的门口走。近了,近了,她现在已能听到从室内传出的婴儿的哭声,闻到一股婴儿身上散发出的那淡淡的奶香味儿。那些哭声有高有低有粗有细,她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吃惊和欣喜。她感到她的心被那些哭声抓挠得又软又酥,且生出一种要进去亲亲他们中任何一个的冲动。

为了抑制自己,她双手抱起放在胸前,将双乳压住,她觉出两个乳头在颤,她认为心里的那股冲动就是经由它们向外发送的。

曲蔓今早晨起来还没想到此刻会站在这儿,经过昨天的那场虚惊,昨夜里她很不安稳,总梦见镇长的儿子那条血淋淋的腿。起床后她坐在床沿还没穿衣服,就又想起了昨日的事故,天呀,楼板为什么竟会断塌了?!还好,副镇长的儿子已送去医院治疗,丈夫也没被派出所抓走,纪怀也只是被叫去问问情况,看来,这桩不幸还能平安了结……正当她抱臂坐在那里乱想时,早已起床的丈夫带一身凉气从外边进来,脸上带着稀有的笑意,先是把她放在床头的衣服替她披上,而后在床沿坐下,轻拍着她的腿用很温和的声调说:“小蔓,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刚才听说镇医院又有一个未婚姑娘生下一个男孩,没人要,你去把他抱来我们抚养,行吗?”曲蔓当时生气地斜瞪了他一下:“我不!”“求求你,好吗?有一个孩子,我们的生活不是更热闹嘛!”丈夫用的是一种恳求的声调。“我要自己生!”她重重地说完这句话后,看到丈夫的嘴张了张,眼中仿佛是有一丝犹豫和尴尬在晃,又不无委屈地说,“你凭什么不相信我能生孩子?我一定要生一个让你看看!”“相信,相信!我怎么能不相信呢?”他伸出手,轻抚着曲蔓富有弹性的腹部,“我是琢磨,如今实行计划生育,你要生也只能生一个,咱这么大的家业,再抱一个孩子来,将来他们也好做个伴儿!”

就是这最后一句话打动了曲蔓的心。以曲蔓胸中蕴藏着的那股慈善母性,是足够养育一群儿女的,可她知道,自己生,按照镇上的规定,只能生一个,既是这样,抱来一个岂不是也好?想到此处,她才答应来的。没料一来到这里,婴儿的哭声一下子就把她藏在胸中的那团母性完全搅起,才使她意识到,她是多么迫切地盼望一个孩子来到怀里。

一个嘹亮的哭声向门边响来,曲蔓急切地向门口走了一步,一位穿白大褂的护士怀抱着一个裹在襁褓里哇哇乱哭的婴儿微笑着向她走来说:“就是这个!”

她慌慌地伸手接过,孩子宏大的哭声和在襁褓里蹬动的双腿,使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护士含笑拿来一个奶瓶轻巧地往孩子嘴里一塞,小家伙立时安静下来,望着那张使劲吮吸奶瓶的小嘴,曲蔓抑制不住心中的冲动,急切俯下身亲吻着那粉嫩的脸蛋。

她像抱着一件宝物一样小心地回到了家。

整整一天,她都在为这个抱来的儿子忙碌:给他准备一张小床,给他换洗尿布,给他喂奶,给他缝制一床薄被。后晌,她还特意跑了一趟“恒记胎盘药食店”,花四十八块钱买了一个“闻用胎盘”,一进家门,按着芝兰奶奶的嘱咐,自己先揭开那瓷碗盖子闻了一阵,而后把它凑到孩子的脸前,当孩子被那股浓重的药味引发得打了喷嚏时,她欢喜至极地笑了。

傍晚时分,上午就进城说是探听纪怀消息的郑三桐才回到家里,还在院门口,他一听见孩子的哭声,就三步并两步地奔到屋中,在小床前笑看了半晌,而后猛把他抱在怀里,喜极地叫出了一声:“哦,孩子!”

“来,先闻闻这个!”曲蔓把盛“闻用胎盘”的瓷碗端到丈夫脸前,待丈夫连打两个喷嚏之后,她才收起瓷碗,微笑着问,“纪怀什么时候回来?”

“给孩子起个什么名?”郑三桐像是未听见妻子的话,扭身问。

“我还没想。”曲蔓答。

“叫继正吧!将来长大继承我们郑家的产业,行吗?”郑三桐用目光向曲蔓征求同意。

“行!纪怀什么时候回来?”曲蔓又一次扯回到那个话题。

“县公安局暂时不让回来。”郑三桐淡然地答道,“从今以后,你照顾好继正就中,别的事不要管!”

“你可要给公安局说说,尽早让纪怀回来呀!”曲蔓轻声说,“那人是个好人,再说,人家是为咱干活,不能让人家代咱受过!”

“我会尽力办的,你只管放心!”郑三桐说完这句,又俯身去逗孩子,“噢,继正,笑笑!”

13

微弱的阳光被铁窗上那横竖相交的铁条切割成块状,静静扔在纪怀平躺着的身上。平稳的鼾声从他的鼻孔中飘出,散在这不大的拘留所房里。几天前,检察员告诉他今天开庭,他可以请律师辩护,他当时微笑着摇头拒绝:“我无罪,不必!”自到了这里后,他的心境一直十分平静。到达的当天,他就向问他的公安人员说明,追究这起事故的责任者,只需看看那些不合格楼板上的制作日期,再根据这个日期查清作业单是谁签批的就行!他坚信自己在做那件事的过程中未留下任何痕迹,他相信公检法机关在调查时,一定会最后认定厂长郑三桐应负责任,最终被判刑的只会是姓郑的!

他估计,郑三桐如今也一定关在另一间房子里,审判时自己不过是陪陪而已,于是,便依旧平平静静十分安然地睡。

“哐啷!”门外开锁的响声把他从酣睡中惊醒,他睁开眼,悠悠地打完一个哈欠,而后起身,又舒坦地伸了一个懒腰,用惺忪的睡眼望定进来的法警,轻松地问:“走吗?”

“走!”

“好的!”他慢慢地穿上鞋,告别的目光在这斗室里巡视一圈,再见了!他在心里叫,他相信审判结束时,法庭一定会当庭宣布:纪怀无罪释放!爹,娘,仇今日就要报了!

他是以极轻快的步子走进法庭的,进了法庭以后他才略略一愣:被告席上只有自己,没有郑三桐!但这时已不允许他再去多想,庭审很快开始。他不安而急切地为自己做着辩护,强调说明:制作不合格楼板他根本不知道也不在现场,他作为领班,不能对此负责。但公诉人却流利地念着公诉书,把他如何漏填再改作业单,如何装病离开现场,如何坚持要卖不合格楼板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就好像亲眼目睹了事情的经过一样。纪怀听后霎时惊住:他怎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整整一分钟,他只是惊望着公诉人,随后他才从震惊中清醒,连声高喊:“这是无中生有!故意陷害!……”

“先不要喊叫,你看看这个!”公诉人平静地把一张照片递到他的面前,“这是你在制作那细筋楼板的前一天填写的作业单影印件。在这张照片上,你可以看清你当时并没填所使用钢筋的直径数字,你只填了作业项目是制作楼板,但在交厂长郑三桐审批后,你又悄悄在这张作业单上填了细钢筋的直径数字!”说着,把那张他非常熟悉的作业单放在了他的眼前。“还有,你再听听这个!”公诉人又按了一下一个录音机的按钮,纪怀立时听出,放出的声音是在卖那批细筋楼板时自己和会计的那番对话:“……郑厂长交代过,那批楼板不卖!……为什么?放那里占着场地,为何不卖……卖吧,早晚也是卖,这件事我做主了!……”

纪怀被骇呆在那里,嘴微张、眼瞪大、手哆嗦:他们怎么弄到的这些东西,怎么弄到的?

“让我们再听听证人的证词!”公诉人说罢不久,郑三桐、预制件厂的会计和三个工人走进了法庭,纪怀一看见郑三桐脸上那股胸有成竹微带笑意的神色,就倏然明白了!他没有去听他们五个人平平静静的话音,他只是在心里悔恨至极地叫:哦,我低估了郑三桐这个杂种!低估了!……

他没有再为自己辩护,他那被震惊、仇恨和悔恨弄得纷乱的脑子,一时也搜不出为自己辩护的词句。他原来对事情的发展只有一个估计,只设了一道防线,一旦这道防线被摧,他便一败涂地了!

旁听的近百名观众,被这种故意用所制商品伤害顾客的行为激怒了,旁听席上响起一片吼声:“严惩凶手!严惩!……”

接下来开始宣判,纪怀只听清了两句:“……判处纪怀有期徒刑十五年……郑三桐用人不当,应负赔偿费五万元!……”便软软地倚在被告席的扶栏上了。

爹、娘,你们的儿子是个笨蛋!笨蛋,笨蛋呀!……

他把发红的双眼转向了郑三桐,郑三桐正悠然地坐在证人席上抽烟,一缕缕乳白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孔轻巧地飘出,他的目光也慢慢地移了过来,终于,与纪怀的目光碰在一起。

他在郑三桐的脸上看到一股得意,是的,一股快活的得意!

掐死这个杂种!掐死他——他猛地向郑三桐冲去。但两个法警极轻易地把他挟在了手中,“啪!”手铐戴上了!

郑三桐缓步走上前来,淡然而轻松地说:“小纪,认了吧,这都是天意。你看,我不也损失了五万元……”

“滚开!”纪怀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

14

当残阳抹在绿漆大门上的那点红色消失之后,曲蔓仍站在门槛外边向路口张望。一整天,她都在焦躁不安的等待中度过,她知道县里今天审判那桩案子,丈夫几天前就去了城里,她迫切地希望知道结果。她那颗柔弱的心一方面为副镇长儿子受伤难过,听说他的伤腿已经截肢,本来正准备结婚的小伙,却突然之间成了残废。老天爷,你为什么不睁睁眼睛?一方面又为纪怀担着心,年纪轻轻的人,连对象也还没找,可别因为这事受到连累。再就是为丈夫忧虑,小继正来了之后,她看出丈夫往日那种阴沉的面孔常露出笑容,正是平安欢乐过日子的时候,偏偏出这种事情,万一他也被关起来,这日子可怎么过?

“哇——”院中传出小继正嘹亮的哭声。孩子饿了,曲蔓无可奈何地收回目光,急急走进屋里,从床上把继正抱起,拿起奶瓶喂他。小继正躺在怀中之后,曲蔓躁乱的心绪才慢慢开始平静。如今,她和小继正已经血肉相连,半天也离不开孩子。过去,她回娘家看望爹爹,总要在家住上几天,现在再回娘家,上午到家,吃了午饭就要往回赶,要不然,她会坐立不安。孩子,像在她的心和肝上拴了线,随时让她挂牵。有时在夜里,当孩子手握她的奶头甜甜睡了的时候,她就在心里奇怪:过去没有小继正的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把继正喂饱准备往小摇床上放时,曲蔓的肩头被拍了一下,扭头一看:“哦,他爹!回来了?”她欢喜地叫。

郑三桐点罢头,一边接过小继正亲吻,一边朝门外的苗二姑喊:“摆酒!”

丈夫的平安归家本来已使曲蔓心情变得轻松。现在见丈夫这样高兴,料想事情已顺利处理,就也欢喜地去端菜摆酒。待郑三桐几杯酒下肚后,曲蔓才问:“怎么判定的?”

“晚上再说,先喝!”郑三桐又举杯仰脖。

饭后,曲蔓把孩子向卧室床上放时,郑三桐走了进来,上前轻捏了一下她的手腕,眼珠向隔壁的屋子一斜。

曲蔓脸一红,懂得了他的意思。如今,因为有了小继正,郑三桐同意这卧室里夜间亮灯,但他却再也不在这床上睡,每晚都睡在隔壁的单人床上,每当他想要亲热的时候,便要曲蔓去到隔壁。

她按照已养成的习惯,把那个盛有“闻用胎盘”的瓷碗端过来,依次放在继正、丈夫和自己的脸前闻了一阵,然后示意丈夫先过去,自己哄继正在床上睡下,待孩子睡着之后,她拉熄了灯,抿一下头发,摸黑轻步向隔壁走,今晚,她很想让丈夫高兴。隔壁的屋子照旧黑着灯,她还没摸到床边,他的手已伸来把她揽了过去,当他急急地去解她的衣扣时,她禁不住又问起了那个关心的问题:“案子是怎么判的?”“咱赔款五万块!”他边说边把她平放到了床上。“哦!”她应了一声,“这样要说也应该,人家副镇长家屋塌人伤,咱应该赔的!那纪怀——”话未说完,嘴已被丈夫的唇紧紧堵住,一阵长吻过后,她再一次拾起了那个话题,“那纪怀放了吗?”“他?怎么能放了?”他的手一边在她身上轻巧地游弋一边答,“判刑十五年!”“什么?”曲蔓身子猛地一悸,抓紧了丈夫抚着自己小腹上的手,“怎么能把他判了?”“他是罪有应得!”他的手更急切地在她身上抚动,“是他故意让人用细筋制成楼板,又特意卖给副镇长家的,他想加害于我,可他那点本领不行!他的一举一动瞒不过我的眼睛,我早把他的罪证拍了照,录了音!”“你早就知道他要这样干?”曲蔓蓦然打了个寒噤。“当然。”郑三桐边翻上曲蔓的身子边顺口答道。“早知道了,你为什么不拦住他?你这不是存心把他往火坑里推吗?”曲蔓的话中带了点怒意,边说边把他推下了身子。“你管这闲事干啥?”郑三桐又嬉笑着重新伏了上去。“这不是闲事,我就是要问!”曲蔓又猛地把他推下身去,“你为什么要存心害人?你——”“啪!”曲蔓脸上蓦地挨了一掌。

曲蔓霍地坐起。

“躺下!”黑暗中响起郑三桐冷厉的声音。

曲蔓猛然掀开被子,裸身下了床。

但她还未站稳,背后就挨了丈夫重重一拳。她扑倒在了冰冷的水泥地板上。

还没容她站起,郑三桐又在黑暗中扑过来,啪啪啪地朝她抡起了巴掌,边打边喘着叫:“我叫你多管闲事!”

曲蔓没有一声呻吟,更没有半句求饶,只是在他厮打的间隙,又倔强地低叫:“你为什么存心害人?”

黑暗中,郑三桐又扑向了那个白色的躯体,就在这时,隔壁突然传来了小继正响亮的哭声。

这哭声使得郑三桐一愣,住了手。

曲蔓艰难而吃力地从地上爬起,裸着身踉踉跄跄地向隔壁走去。

隔壁小继正的哭声渐渐停了,但曲蔓那抑低的呜咽却整整响了一夜。

郑三桐躺在这边的床上一动不动,双眼瞪大,直望着隐在黑暗中的屋顶……

15

公共汽车在柳镇通往县城的路上颠簸,曲蔓在靠窗的位置上坐着,眼,直直地望着窗外,大团的乌云在远处伏牛山顶翻滚,成群的尖尾雀儿在近处的苞谷地上空盘旋,风把路边的小树一棵棵全扯弯了身腰,要变天了!

早晨起了床,她喂饱了小继正,给苗二姑交代了要她看护孩子之后,就匆匆跑去镇上汽车站,搭上了开往县城的早班汽车。她要去看看被判了刑的纪怀。

她不相信丈夫说的纪怀是存心害人的话,怎么可能?她亲眼在待聘场看他救过孩子,一个救人的人又怎么会去存心害人?她已在副镇长家出事前不久,知道了纪怀的父亲原来就是死去的隆兴公司经理,他的父母已经去世,如今他又被判了这么重的刑,这一家不是完了?

她那颗常愿宽恕他人的良善的心,第一次对丈夫生了恨。即使这事故真是纪怀存心弄的,那你发现后也应该立即制止,怎么能眼睁睁地任他跳下火坑?心,怎能这样狠?

她一定要来看看纪怀,她知道自己来见他于整个事情已经无补,但她就是想来,仅仅说几句话也好。

车到县城下车后,曲蔓先到饮食摊上为纪怀买了个烧鸡和几个肉饼,监狱里不会让人吃得多饱的;接着又去商店为他买了一身衬衣、衬裤和背心、裤头,他家已无人为他送这些物品了。她拿着这些东西开始四处打听监狱的地址,当她最后赶到监狱时已近正午,看守监狱的人说探监时间已过,你改日再来,经再三恳求方答应她填探视表格,随后她被允许站在一道铁栅外,从一个很深的走廊里看一个狱警去叫人。当纪怀慢腾腾地出现在那条走廊的尽头时,曲蔓的眼中怎么也抑制不住地涌出了泪,纪怀就在她迷蒙的双眸注视下一步一步向铁栅走近,噢,他的上衣那么脏,他的裤子那么旧,他的面色那么青,他的眼睛那么肿。一股巨大的怜悯使她呜咽着喊了一声:“纪怀——”

她抖颤着双手把东西隔铁栅递过去,泪水使她的双眸变得模糊,她没有看清纪怀脸上先是露出意外而后换出讥诮最后浮上恶狠狠的杀气,她的双手平伸进两个栅隙捧着那些东西等待着他来接,她万没想到纪怀就在那刻猛扑到铁栅前,突然伸手揪住了她的头发,另一只手猛向她的胸口捣去。“啊——”曲蔓发出一声痛楚至极的叫,手中的东西掉在了栅栏里。“我揍死你这个女人!”纪怀咬牙切齿地吼。两三个狱警跑过来,迅疾地卡住了纪怀的脖子,把他拉离了铁栅。曲蔓只觉得头皮一麻,睁眼时见纪怀已从她头上生生揪下了一大绺头发,钻心的疼痛使她踉跄一下扑倒在地。

“姓曲的!回去给你那狗男人说,老子早晚要报这仇!这代不报,下代也非要报不可!你们——”“嗵!”一个狱警朝纪怀腰上狠踹一脚,他趔趄一下,声音才断了。

“姑娘,你这是何苦?”一个年老的狱警缓缓踱过来说,“何必要来看这种东西!”边说,边弯腰把曲蔓扶起,又将散撒在地上的东西一一拾起放到曲蔓手里,“回去吧,姑娘。”

曲蔓呆呆地站在那儿,目无所视地望着渐走渐远的纪怀的背影,狱警放在她手上的东西又一样一样掉在地上。她的双眼已无泪水,眸子中只剩了惊愕,许久之后她才慢慢仰脸向天,去望那压得极低的云团。……

16

夜色刚刚褪去,晨光正从院外浸来,启明星还没有最后失去光辉,院墙根的黑暗也未完全飘走。

郑三桐阴沉着脸站在门口,定定地望着正在整理包袱的曲蔓。

院中的槐树上有两只早醒的鸟儿在不厌其烦地叫:喳喳、喳喳、喳喳……

曲蔓把捆好的包袱往肩上一挎,弯腰抱起裹在襁褓里的小继正,双目不抬地向门口走。

“上哪?”郑三桐两手各扶一个门框,厉声问。

“回家!”曲蔓的声音也冷得怕人。

“不行!”郑三桐的话语坚硬如铁。

曲蔓默默地回身,把小继正往床上一放,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沿。

早饭,郑三桐让女佣苗二姑送到床头桌上,曲蔓连看都不看。

小继正到了吃奶的时间,哇哇地以哭代喊,但曲蔓身子凝固了似的不动,郑三桐没法,疾步上前抱起,笨拙地想把奶瓶塞到他的嘴里,但那小家伙习惯了躺在妈妈怀里吃奶,执意不噙爹爹硬伸过来的奶头,依旧哇哇乱哭。后来苗二姑赶来,无奈小继正一心想要妈妈,他决不愿服从她的侍奉,仍然哭叫不止。

曲蔓低头视地,静默如塑。

孩子的哭声由尖变粗、由粗变哑、由哑变小。

郑三桐在床前急急地踱步,最后,终于在曲蔓身边停住,他先是挥手让苗二姑走开,接着以他从未有过的喑哑发抖的声音问:“你真想知道我为什么把纪怀送进监狱?”

曲蔓抬起了执拗冰冷的眼睛。

“好吧,你喂饱了孩子,我给你说。”他的牙齿开始轻轻地磕碰,声音忽然变得十分微弱。

曲蔓先是一愣,随即慢慢地伸出手把小继正抱在了怀中,转眼之间,那小家伙便止了哭声,安宁地吮吸着奶嘴,当他满足地用小手把奶瓶从口中拔了的时候,曲蔓把他轻轻地放回床上。

“在我没告诉你原因之前,我让你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郑三桐轻咬着牙望着曲蔓说,“你知道纪怀的爹娘是怎么死的?”

“破产后喝的农药。”

“知道使他破产的人是谁?”

曲蔓眼瞪大了。

“是我!”郑三桐指了指自己。

曲蔓的头皮一麻。

“我发财后的第一个愿望,就是要用我的钱财生办法让纪怀的父母破产,让他们在负债的深坑里扑腾,我决不让他们爬上坑沿,我知道他们在那坑里扑腾不多久就会绝望,之后就会走上一般绝望者常要走的道路。我的愿望到底实现了。我原来估计他们会把他们的孩子一块带走,但后来纪怀留下来了,留下后我就晓得他要来找麻烦,我早做好了准备,我让他自己把自己毁了!”

“你?!”曲蔓恐骇地叫出了声。

“好了,现在我告诉你我这样做的缘由!跟我走!”郑三桐说罢就向门外走去。被骇呆在那里的曲蔓迟疑了一下,挪步随他出门,出门之后立即一个哆嗦:丈夫正向那间挂了窗帘的黑屋走去。一丝冷飕飕的恐惧浸上了脊梁,那屋里究竟放了什么?

郑三桐打开了那黑屋的锁,回头用眼神示意曲蔓进去。曲蔓的心猛一下悬起好高,她咬紧了牙,低头走进去。门在她身后咣地关了,屋里漆黑一片,她打了个冷战,正想睁大眼睛去搜索,忽然“啪”一声,丈夫拉亮了电灯。双眼在一刹那的适应之后,她惊奇地发现,这屋里基本上可以说是空的!只有正面墙上,用图钉钉着一张不大的报纸;报纸下边,是一张单桌,桌上放一个白色的“1059”农药瓶;桌前地上,有一堆纸灰。

她惊讶不已:屋里就这些东西!她觉出心中的恐惧已经消失,她不解地看一眼丈夫,却见丈夫的脸孔已被痛苦扭歪了。

“你上前看看那个!”郑三桐用发抖的手指指了指墙上的那张报纸。

她疑疑惑惑地上前去,到近处才看清,那是张《冲霄汉兵团战报》,日期是一九六七年一月十六日,一版上有一段文字被黑笔圈了起来:“兵团红卫兵猛追穷寇,柳镇资本家死有余辜。兵团联络部柳镇十四日电:十四日午后,我冲霄汉兵团柳镇分团战士获悉,柳镇过去经营轧棉厂的资本家郑荫后藏有变天账一卷,阴谋变天复辟,为确保红色江山永固,分团战士当即直扑郑家老巢,进行搜查讯问,但无收获。郑氏一家不是伪称没有便是以沉默对抗,经采取革命措施后仍顽固到底。当晚八时左右,趁我革命战士审讯暂停外出吃饭时,郑氏一家除其子外,集体自杀,自绝人民,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真乃死有余辜!”

曲蔓转身,茫然地望着丈夫。

“郑荫后就是我爹……”郑三桐的声音哆嗦得厉害,“那天后晌,他们把我爹、我娘、我结婚才六个月的妻子方惠和我一同吊在梁上,让我和娘脸孔相对,让我爹和方惠脸孔相对,他们把这称之为‘四人同堂,两代相劝’审讯法。在折磨和逼问我们的人中,纪怀的父亲是最积极的一个,他虽然不是头头,但那种审讯法却是他的发明!他手拿一根柳条,轮番抽着我们逼问变天账藏在哪里?爹说:‘我们家只有一本324型轧棉机的使用说明,确实没有变天账。’但他们执意不信,不停地上下拉动悬吊我们胳膊的绳子。我清清楚楚地听见娘的右胳膊‘咯吱’一声断了,娘的惨叫声让我脑子发晕;爹又惊又吓又挨打,大小便顿时失禁,屎尿一齐顺裤腿往下流;方惠当时已怀孕四个月,我眼瞅着她的裆部被鲜血浸湿。只有我咬牙忍住没有呻吟,直盯着那帮杂种。傍晚时分,他们要去吃饭,先后解下了我们四个人手臂上的绳子,当时我们四人都横躺在地上,手、腿都不会动了。爹先哭着说:‘桐儿,这罪爹受不了了,你要是能爬动,就去我床底下把那瓶1059农药拿来给我。’我哭着劝爹:‘忍忍吧。’娘也有气无力地哭说:‘桐儿,娘忍不了了,早死早安生,你快去拿药吧。’方惠抱着她的小肚子叫:‘求求你,三桐!快去拿来呀!死比这好受……’我哭着想想,也是,待会他们吃喝完回来,还不知怎么折磨哩,死了托生成条狗,也比这舒服。于是我就往爹平日睡的床底下爬,从我躺的地方到床跟前也就两米,我爬了半袋烟工夫。我总算把那半瓶农药找到了,爬回来时,爹说:‘药不多,可别浪费,从我开始,你给我们灌吧。’我流着眼泪给了爹三口,爹却死死抓住我的手腕,又向我伸出一个指头,我于是又给他灌了一口。我给娘灌的也是三口,轮到方惠时,我真真是吓得动不了手了,方惠催我:‘快点,我身上还有一个人,药少了怕不行,你多灌两口。’我狠狠心给她灌了五口。接下来就轮到我了,万没想到我刚把瓶子举到嘴边,一个最先吃了饭回来的红卫兵直奔过来,夺下了我手中的药瓶,同时大叫大嚷:‘快来呀——自杀啦——’他们的人就都奔了进来。那会儿,药性已经发作,爹、娘和方惠在地上滚得真是吓人,他们最后停下不动时眼却在睁着,脸都朝向我……”

“看见了吧,这就是那个药瓶!”郑三桐抖抖索索地用手触了一下桌子上的那个瓶子!

曲蔓骇然地倒退了一步。

“他们先是被那场面吓住,随后又叫着说:‘资本家是想用死来向无产阶级示威!’又呼着口号把我在另一间屋吊了起来,我那会儿咬着牙骂:‘杂种们!这仇老子这代不报,下一代也要报!’他们听了先是怔住,后来又是纪怀的爹当时先叫:‘看他下一代怎么报仇!好呀!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应该让他绝了种!’其他人也跟着乱喊:‘对呀!对呀!’于是他们有几个人拥上来,扒光了我的裤子,先是用柳条抽我的下身,然后又拎来两壶开水,用勺子盛着开水往我的这里泼!”郑三桐猛地伸手抱住了自己小腹以下的部位,双眼闪出痛楚至极的蓝光,牙缝里咝咝吸着冷气。

满眼惊恐的曲蔓听到这儿,双手也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腹部。

“他们达到了目的,他们让我绝了种,我再也没有生育能力了,这就是我为什么叫你抱来小继正的原因!”

曲蔓的双眼无限地瞪大,身子像猛被打了一棒似的一头栽倒在地上。

17

曲蔓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天。

两天后,她起了床,郑家大院又恢复了往日的那种样子:郑三桐在外忙碌贸易公司和预制件厂的事务,曲蔓照看孩子,苗二姑做饭洗衣。

小继正长得越发地白胖了,人说孩子谁养像谁,这话仿佛真有些道理,那孩子的圆圆面孔确有些曲蔓脸部的轮廓,眼瞳黑亮,小嘴纤巧,鼻子挺拔耐看。如今,他已可以扎煞双手向天摇晃,喊叫些谁也不懂的话语。本来就爱儿子的郑三桐对他变得越发地疼爱,每日上班前,总要到小继正床前亲亲儿子的脸蛋;一下班到家,总是先抱了继正在院中转。而且,他还养成另外一个习惯,每天早上起床时和晚上上床时,总是极郑重地把那个盛有“闻用胎盘”的瓷碗端到鼻前闻上一阵,而后再送到妻子和儿子脸前。每当丈夫把鼻子凑近那瓷碗吸闻时,曲蔓总是一声不响地站在一边,直直地看。

细心的苗二姑发现,曲蔓这些天整日都在为小继正缝做衣服,春秋穿的,冬天穿的,夏天穿的,一件一件,一套一套,连着缝。有的衣服还做得很大,仿佛是预备他几年之后穿的,二姑看到就在心里说:到底是刚做了妈妈,慌什么呢?

过些日子,苗二姑又注意到,曲蔓常常坐在熟睡了的小继正床前,一动不动地痴看,仿佛是要把儿子睡姿,一点不差地印进眼里,有时看着看着,脸上还沾了泪,二姑见状,就在心中感叹:好一个软心肠的女人,儿子睡在你面前,还牵挂啥哩?

一日傍晚,郑三桐从预制件厂回来,没见曲蔓和小继正,便问女佣:“他们娘俩去哪了?”正在厨房忙碌的苗二姑答:“曲蔓吃了午饭不久就抱了小继正出去,说是到汽车站玩。”

“汽车站?”郑三桐虽是一愣,倒也没有在意,直等到天快黑时仍不见回,方有些奇怪,遂出门去寻,离车站很远,就见曲蔓在暮色中孤零零站在汽车站外的公路边,向伸向宛城的公路凝望,怀中未抱孩子,郑三桐心中一紧,快步上前,问:“小蔓,怎么站这里,孩子哪?”

曲蔓慢慢转过身,眼角有泪痕。

郑三桐慌了:“孩子哪?”

曲蔓未开口答话,却慢腾腾地弯腰,从脚旁拾起一截树棍朝他递来,平静地说:“来,打吧!”

“打你干啥?”郑三桐诧异地拨开她的手,“孩子哪?”

“让人抱走了!我等了半天,总算等到一个愿要孩子的外地人,让她抱走了!”曲蔓像说别人的事情,语气平淡而漠然。

如一个霹雳从空中劈下,大团的金星在眼前一闪,郑三桐踉跄一步上前抓住曲蔓的衣领,嘶吼道:“你疯了!”

曲蔓的嘴角开始痛楚地嚅动:“十五年后,纪怀会来找他!”说着,手中攥着的一团东西噗地落地,郑三桐低头看时,见是那个平日放在瓷碗里的用白布仿做的“闻用胎盘”,那上边的白布已破了一道口,露出了包在里边的黑黄色的中药面。他的双眼直盯着那些药面,目光却渐渐失去焦点。

痛楚已渐从曲蔓脸上消失,淡漠重又罩了她的双颊,只听她平静而冷淡地说:“我不想养孩子了,你也别当爹了,我会伺候你到老。”

“你?!”郑三桐猛地挥起拳头,那拳划出一个弧形,晃出一团巨大的黑影。

曲蔓把眼闭上,依然立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