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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上的台阶

一日,因寻访汉代遗迹,夜宿于南阳盆地一小村。睡前与村民闲聊,听来该村数年前一女子经历,颇觉奇,遂记之于后。是为序。

(上)

那一年,大巴山深处总下雨。

也就在那一年,她进入了十六岁。

几乎是一夜之间,她的腰身突然间显出凹凸了,头发一下子变黑了,眼睛分明地变亮了。原来的衣服嫌小了。

尽管她长在这贫瘠的山村,尽管她吃的不是白米,尽管她住的是草屋,尽管她每天要山上坡下地拾柴、割草、干农活,但她到底也迈进了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灿烂的阶段了。

也是在突然之间,村里的男人们注意到:她,耐看了,漂亮了,变美了!好多小伙子的目光跟着她转。

这绿色山间特有的清新空气,这轻笼在四周纱一样的白雾,这叮叮咚咚向远处淌走的清澈泉水,都极宜于女性的生长。

这里,自古就是出美女的地方。

她开始爱唱歌了。挑水时唱,洗脸时唱,烧火时唱,割草时唱,去山上打柴时也唱。

声音极脆,极亮:

谁说俺家没有羊?

你睁眼,再看看,

那边山上白一片,

白的黑的跑多欢。

谁说俺家没有房?

你睁眼,再看看,

那坐北朝南房三间,

红瓦、青砖在上边。

谁说俺家没有床?

你睁眼,再看看,

俺郎就坐床上面,

嘴里噙着叶子烟……

每每唱到这里,她都要脸一红,把声音压低,慌慌地四周一看,发现有人听,就赶忙低下头去,急急地向前跑。

她也开始频繁地做梦了。

她总梦见有一个男人,从远处的山冈上向她奔过来,什么样?看不清!着白袍,戴白盔,持杆枪,挺威风。那人飞奔到跟前,嗬,这下看清了,好漂亮的男子汉!却不料,刚开口,人不见,于是她就喊。

喊什么?这么大了睡觉还不老实!娘嘟囔着把她拍醒。

做梦归做梦,但现实生活中的白马王子却始终没能幸遇。

虽然确有一双饥渴的男人眼睛总是紧紧咬着她的背,咬着她的颈,咬着她的胸,咬着她的脸,但她依旧浑然不觉。

他叫卢原齐。宽膀,宽腰,宽眉,宽脸,胳膊上的肌肉结成团,浑身都是力气,但那力中又透着一股蛮。

他身上的那股力气来自那个枣木把的石匠锤。

他爹爹是石匠,爷爷是石匠,太爷爷也是石匠。世代石匠身上流的血含满了力,注到他那年轻的身体里,那力就更强、更旺,再加上从小就抡锤打石头,便又增加了血液中的力的浓度。

他本来并不住在这个村里,只是因为这村边山坡上的石质好,石场大,他才提着铁锤来了这里。在来到石场的第一天,当他把铁锤砸下去抬头抹汗的当儿,突然间眼前一亮:他看到了她。看到了她那双乌亮的眼,隆起的胸,丰满的背。

他停下了手中的锤。双眸凝住,不动,目光有些直。

一个二十七岁的浑身蓄满力气的男人,内心原本就藏着一股渴望,渴望见到女人。但命运却始终没能让他结婚。家里为他说了一个姑娘,人家见了面却不同意,是嫌自己的脸宽?腿短?他不敢问清楚。又说了一个寡妇,见了面,仍旧是人家不愿意,是嫌自己干的活路太差?身上太脏?他不敢问明白。但连续的失败,却使他心中的那种渴望越发强烈。

增强了的渴望又使他增大了胆量!

这个姑娘是村里谁家的?这么漂亮?有主了没有?他呆在那里思量。

怎么?看上了?要不要我去提提媒?身边的石匠伙伴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开玩笑地问。

行!能提成媒老子送你十瓶酒!他的话音极正经。

于是,下工之后,他那伙伴便摇摇晃晃去到了她家。

卢原齐便在石匠们栖身的草棚里焦急地等。半夜时分,那伙伴哼着小曲回家来,到他面前笑着说:那姑娘还没有说婆家,可她却坚决不同意你,直摇头。她爹妈倒有些动心,我给她爹妈说了,你身边存有八百块钱,还有一身好力气,撑持家庭过日子没问题!

哦?

现在就看你有没有决心和耐心!要有的话,你就三天两头提上礼物去看那俩老人,只要她爹妈决心下定,她还能往哪里跑?这年头,咱山里的姻缘,还不是她爹妈说了算?!

他点了点头,点得很慢,很慢,似乎含了些犹豫,但他最终从口中吐出五个字:照你说的办!

于是,第二天下工时分,他便提了一条烟、两瓶酒,走进了她家。进了竹篱小院门,他看见了她正在院里的柴垛前弯腰抱柴,一片红色的内衣从她的后腰上露出,惹得他一阵脸热心跳,急忙加快步子走进了堂屋。她的爹妈看到他的到来,有些意外,有些吃惊。不过,山村自古有好客的习惯,客人来了,就让座,就倒茶,就拉闲话。卢原齐在没涂漆的木桌前坐正,坐姿极规矩,且一脸的谦恭。他没说别的,开口只说:大伯、大娘,我们在这里打石头,经常有人来你家借这借那,添麻烦了。今日我代表我那几个弟兄,来向二位老人家表示谢意。这点烟酒,是小辈们的一点心意,请收下。两个老人立时站起摆手:不敢当,不敢当。两下推来让去,到底卢原齐力气大,把两个老人按坐在椅里抽身快步走了。

卢原齐丝毫未说真正来意。他虽不识字但他也有心计:他要慢慢来,不能吓着两位老人。

一直在灶房里忙着做饭的她,并没有看到堂屋里这一幕。堂屋里常有人来,她很少留意,她只顾在案板上挥动灵巧的双手切菜,刀与案板相撞,嘭嘭地响。

两个老人在堂屋里坐,呆望着那两瓶酒和一条烟。这礼物好贵重,穷家小户的,还从未收到过这么重的礼。爹望了一会儿,便抖抖地伸出一只手,拿过那条烟,撕开纸,抽出一盒,取一支烟,慢慢噙嘴上,点着,深深吸一口,闭了嘴,屏了气,一霎的咀嚼回味,而后让白烟从鼻孔里缓缓冒出来。这烟,好!他慢吞吞地说。

当妈的小心地提起那两瓶酒,看一眼那漂亮的商标之后,颤颤地走到破旧的小柜前,把酒放到了柜里。

从此以后,隔三岔五,卢原齐总要提点礼物,或是一斤点心,或是一块花布,或是两条毛巾,或是一块包头帕,去到她家里。

她开始注意到了这个人,她估计这就是前些日子那个媒人提到的石匠。看他那个丑样子!她在心里厌恶地叫。爹、妈,咱收他的礼干啥?以后少让他来!她郑重地对二老讲。

而卢原齐依旧不断地提着礼来,有时是单趁她不在家时来。

卢原齐的行动终于有了效果。有一天傍晚,当他又把二斤猪肉放下走了之后,她的妈妈轻声说道:他这人还不错!

嗯?当爹的抬起了头。

这人真不错!当妈的又重复道。

哦。当爹的应一声,又深深地吸一口烟。

他下次再来了,咱可要留人家吃顿饭。当妈的又商量说。行吧。当爹的应允了。于是,当卢原齐下次来时,被两个老人挽留下吃饭。那一天很巧,她去了她的姑家。

从两个老人的神情言语中,卢原齐明白了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当他在饭桌前坐下之后,他知道现在可以说出自己的要求了。

他垂下头,吭吭哧哧、吞吞吐吐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尽管已是意料中的事,但两个老人听了之后,还是沉默了一霎。毕竟,他们做出的是关于女儿一生的决定,他们本能地知道,要慎重!在他们的心里,永远藏着一个希望:希望自己的女儿生活幸福快乐。

但其实,决定是早就在他们的心里做出了,那决定来源于判断,他们已经认定,这个男人可以让自己的女儿终身依靠。他们觉得,他们已经为自己的女儿找到了归宿。

片刻之后,当爹的点了点头,哑着嗓子说:好吧。

咱山里人成家,就为的是和和睦睦过日子,生儿育女,顺顺当当一辈子。当妈的以一种新身份在说话。

卢原齐极其谦恭地点头,与此同时,一个微笑,一个终于如愿以偿、心满意足、心花怒放的微笑在他那粗糙的颊上出现,并迅疾地向整个脸上漫开。

哦,那个丰满、漂亮的姑娘从此归我了,归我了!

他仰头猛喝了一口酒……

当她端着洗脸盆哼着欢快的歌子走进院子里,娘说你进屋来我有话给你说时,她仍然脸上带着笑。她的心情很好,因为刚才在村外清清的小河边洗衣时,几个女伴嘻嘻哈哈地说起将来找对象的事,都说要找就找电影《天仙配》上董永那样的男子,董永对他的妻子多好,一口一个“娘子”,走路时还总是扶着娘子,那些话直到此刻还惹得她在心里笑:咯咯,董永!

当妈妈郑重其事地说出那个决定时,她还没有从自己欢快的心绪中解脱出来,以致她听了一遍之后还不明白。你说啥?她眨着乌亮的星眸问。

妈妈又重复一遍。

这一下她听清楚了,脸上的笑纹倏然僵住,她做出的第一个动作是骇然地后退一步,紧跟着就大叫一声:我不!

妈妈瞪了她一眼。

我不!我不!我不!她跺着脚,哭叫起来。她知道自己是长女,爹妈心疼自己,过去不论什么事,只要她一哭,爹妈尤其是妈妈就会按她的心意办。她要用眼泪让妈妈改变那个决定。

可她想错了!在这个有关她一生幸福的问题上,爹妈认为他们必须要心硬,他们必须要办到底,不然他们不放心。

我不喜欢那个人!不喜欢他!不喜欢他!她捂着脸嘶声叫。在她那十六岁少女的心里,虽然早已晃着一个模模糊糊的男子的影子,但那影子绝不像卢原齐这个样子。她心目中的那个男子,身材匀称,面孔白净。哪像卢原齐的那个难看相?哪有卢原齐那股凶野气?哪有卢原齐那个脏模样?不!我不!我不喜欢他!不喜欢他!

喜欢能当饭吃?爹从里屋走出来,很威严地喊。

庄户人家姑娘找人家,还不就是图的男人能干活能挣钱能养家能生儿育女,光喜欢有啥用?爹义正词严地开导,我爬过的山比你见过的山都多,我还能害你?!

我就是不喜欢!不喜欢!让他滚!她还在叫。

“啪!”爹扬手打了她一耳光。

胆敢违抗!哪个父亲没尊严?!

哇——

她躺在地上哭开了。

当妈的于是就去劝。劝了一夜,她还不愿,又劝了一天,她仍不愿。

反了她了!当爹的这次是真动火了,苦心为女儿操持不被女儿理解就已使他有些生气,何况女儿又是如此。也罢,把她的事早办了算了!

当妈的点点头。也是,十六岁的姑娘结婚在这山村里并不少见。

当卢原齐听到两个老人这新决定时,高兴得简直要晕倒在地上,他做梦都在盼着能够早日举行婚礼,把那个美丽的身躯搂在怀里。

你到公社里登记时记着报二十二岁!妈妈在她身边嘱咐。

但她不吭,不动,根本就不走出屋子,如何去登记?她在心里认定,我只要不去登记,你们就休想把我和他捏合到一处。

可她哪里知道,在这山村,遵守父母之命是传统。这传统既然已经历几千年传下来,一个人就很难抗得了它。

不去登记?就没办法了吗?一心为女儿的未来着想的两个老人,于是就准备采用山里人每每面临这种情况时常用的办法:把生米做成熟饭!

那是一个细雨飘洒的黄昏,雨细如丝,淅淅沥沥,她草草扒了几口晚饭,就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的心稍稍有些放下,两天来,爹妈没有再逼、再劝,或许,爹妈已经改变了主意。当这丝庆幸刚刚从心底升起时,她的门“吱嘎”一声开了,她抬头一看,不禁一怔:卢原齐走进屋来。

你?!她霍地立起,来干啥?出去!卢原齐尴尬地笑笑:妈叫我来的。

谁是你的妈?她气极。她知道他指的是谁。

嘿嘿。他笑了,脸上的尴尬也随之消去,他是应丈母娘之召而来,又得到了丈母娘的明显暗示,内心的把握已经十足。

出去!你出去!她指着门口叫。

但他却不慌不忙地把门关上了。

滚!对方的举动越发激怒了她。

可他竟慢慢吞吞地向她身边走来,并且伸手去拉她的胳膊:你为啥总是生气?

“啪!”她扬手猛地照他脸上打了一巴掌,而后转身向门口跑去。她要离开这个屋子,摆脱他的纠缠。但当她跑到门口去拉门时,她才发现,门已经拉不动,妈妈站在门外,正在锁她的房门。

妈,开门!开门!她冷冷地喊。她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妈妈却已经锁好门,转过身,疾步向院子里走去。

开门!开门!妈——!她急急地喊,一种可怕的预感从她心里升起。

但妈妈没有回头。卢原齐又已走到她的身边,双手去拉她的胳膊,她立刻感受到对方手上的强大力气,她觉到了真正的恐惧。妈——!爹!快开开门!开开门!她的声音变成了恳求,由恳求又变成了乞求。

但爹、妈却没有走过来。恐惧中的她又连声喊着大妹、二妹和大弟、小弟,但没有一个人应声来为她开门。她哪里知道,弟弟、妹妹早已被爹妈支使到村里了。

此时,卢原齐猛地伸出手臂,轻易地把她抱了起来。她踢、她叫、她咬,绝望中的她实在没有办法了,便趁他把自己放到床上的时候,猛地用头向墙上撞去。

她晕倒了。

他惊呆了。

他没有想到会遇到这种场面。他急忙扶起她的上身,又是喊,又是掐她的人中穴,又是用凉水对着她的额头喷。

她缓缓地出了一口气,但仍在昏沉中。

总算没有出事,他放下了心。

他静静地站在床边,让目光慢慢滑过她的全身,那目光渐渐又升了温。

当她从昏沉中终于睁开眼睛时,他的双眸已被渴望烧得通红,他那双结了膙的大手,含了惊,带了怕,哆嗦着,颤抖着,摇晃着伸向她的衣服纽扣……

她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

一切都已成现实,她只有把眼泪哭干。

还能说什么?还需要说什么?

她曾经想到过死。但爹、妈年纪都已经大了,弟弟、妹妹还小,自己一走,这个家以后谁来照顾?即使在此时,善良而单纯的她,还是首先想到了自己的责任。

剩下的只有一条路:按爹妈安排的路走,同他去公社登记。

既然自己的身子已经是他的了,再坚持下去还有啥意义?中国大多数人对一件事情的抵抗,只坚持到既成事实出现为止。

东方人最能接受既成事实,尽管那事实并非所愿,但也能委曲求全。

她擦干泪痕,换上衣服,随他一步一步地向公社走。

在公社结婚登记处,当那个民政助理员问她年龄时,她低低地说出了三个字:二十二。

你有那么大?助理员狐疑地抬起头。

她抖着手把妈妈预先从大队开来的“证明”递上去。

她领到了一张结婚证。

当她走出结婚登记处的大门口时,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了地上……

她开始度起了自己的“蜜月”。

那蜜月里无蜜,只有药。她没有尝到一点甜味。她体验到的只有恐惧。每当他向她伸过来双手时,她的身子总要打个哆嗦。

但什么样的生活人都会习惯,只要你肯委曲求全。

她于是开始了她的少妇生活:给他洗衣做饭,给他铺床叠被,给他刷锅洗碗。

在最初的半年时间里,生活像塘里的水一样,还无波无浪,她平平静静地打发日子。这平静的时日使她感到了一丝满足,就这样过下去吧。

在这段时日里,卢原齐对她是不错的,他很少让她干什么重活。是她让他结束了枯燥苦闷的光棍生活,让他体验到了人生最动人心魄最甜蜜的时刻,他觉得自己得到了宝物,当然对宝物就要爱护。

由于卢原齐当石匠,手上有几个活钱,于是家里的生活就比在娘家好,生活一好,再加上她那青春特有的生命力,使她曾一度憔悴的脸庞又红润了起来。当爹、妈两个月后来看她时,爹就在熄灭一支女婿给他买的香烟烟头的同时,很肃穆地说:咋样,还是我和你妈的主意对吧?咱庄稼人过这日子还不该知足了!嗨哟,你看你当初那个任性劲,好像我和你妈要把你往火坑里推一样!

她默默地听着。

她的爹妈并不知道婚姻还有一条规律:世上几乎所有的夫妻,婚后前半年的日子过得都还可以。因为在这个阶段,支配制约着两人情绪的因素,主要的是新婚所带来的新奇。

但新奇感是不能持久的,世上任何好东西只要经常摆在一个人面前,他都会习以为常直至厌倦。

半年之后,卢原齐心中的那股新奇感开始消去了。

有了厌倦自然产生烦。

他看见她做活慢时,就会觉到烦;看到她早上梳理头发时,就会觉到烦;看到她要去镇上赶集时,就会觉到烦。

这种烦到一定程度时就会寻机发泄。

那天晚上,他摇摇晃晃地喷着酒气回来,她刚刚给他脱完衣服扶他上了床,他“哇”的一下就吐了。她躲闪不开,被吐了一身,她擦,她扫,她洗,收拾了半夜才躺下去。第二天早上,卢原齐起床时,她上前轻声说一句:日后记着少喝酒——话未说完,“啪!”丈夫一巴掌打过来。

妈的,想管老子?等到下一辈子!

她发出一阵心碎的低泣。

卢原齐早就想动巴掌了,这不仅是因为对她烦,重要的是因为他已经从周围无数个做丈夫的那里弄懂了:对老婆就得狠一点,要不,就不怕你。

她委屈气恼之下,提了个小包袱回了娘家。

可不能任着性子来!妈以过来人的身份劝她,哪有小两口不吵嘴打架的?快回去好好过日子,向他赔个不是。我和你爹年轻时,他不也是常打我?打了就打了,男人打老婆,没有啥理说。快回去吧!

我就住家里!她说。

那成啥体统?再说,你大弟上中学,要学费,你爹哪有钱?还得去找原齐要,你这一回来,你爹还咋去要?回去吧,不为我和你爹想,还要为你弟弟想。

听妈说到这里,她无了办法,只好慢慢抬起头来,擦了眼泪,向婆家走。

还回来干啥?丈夫见她进屋,瞪起了眼,有本领别进我这个屋!

她低下头,默默拿起扫帚,去扫地……

每一个婚后女子都要面临的问题,她到底也面临了。

她怀了孕。

尽管她才十七岁,却也要做母亲了。

卢原齐虽然对自己即将有孩子这事有过一段时间的欢喜,但对妻子的烦却并没有减去多少。

妻子怀孕四个月时,他还因为她忘了关鸡笼而挥拳打了她一顿。

她当时紧紧护着自己的腹部,尽一切力量保护着腹中的孩子。

儿子到底在她的企盼中诞生了。尽管儿子很瘦,因为她在怀孕时根本就没吃到什么好东西,但她还是感到无比的欢喜。

对丈夫的恐惧和厌恶,使她把感情全部转向了儿子。

卢原齐在儿子出生后最初的几个月,对妻子的态度有些好转,但很快又恢复到原状,特别是新添一口人,生活的开支自然就要增多,这也常常要增加他的烦恼。

于是,两口子生气就愈见经常了。

每每生气,他都要向她挥拳抡掌,对此,她只有忍了,现在还能上哪里去?只要她离家一会儿,她就想她的儿子。

尽管是生气,尽管常打她、骂她,但他还是常常要她。

于是,到第三年,就又有一个女儿出生了。

这一个女儿的出生,使压在她肩上的家务担子又重了一倍。丈夫仍像刚结婚时那样,从外边打石头回来,就往饭桌前一坐,要吃要喝,家务事一点不做。

她觉到了极度的疲劳。她开始消瘦,开始衣履不整,她终于完成了由少女向地道的农村妇女的转变。

由于孩子的增加,而卢原齐打石头挣来的钱又有一部分被他扔到酒里,家计就越加艰难了。由于这艰难,夫妻间的口角机会就添多,丈夫对她挥拳抡掌的机会也就更多了。有一次,他竟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床帮上碰。

她在床上躺了两天。

两天之后的一个中午,她怀抱女儿,手拉儿子,哭着回到娘家。

爹妈自然又是一番解劝。妈妈看到女儿身上被打的伤痕,当然也心疼,但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有什么办法?回去吧,孩子,好好跟他过日子,咱女人家,嫁鸡随鸡,以后尽量别惹他生气。妈妈也流着眼泪说。

娘家的生活已经够苦,自己再拖儿带女地来,把他们那点可怜的钱再花了,他们咋办?没办法,几天之后,她又拖儿带女地回到丈夫家。

一进门,看到丈夫那凶蛮的眼睛,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忍气吞声,吞声忍气,只有如此打发日子!

她把自己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儿女身上,愿他们早长大,带自己离开他们的爹爹。

第五年,又一个儿子来到了人间。

对于这个孩子的到来,她没有感到丝毫的欢喜,她甚至祈祷着他不要来。她太累了,伺候两个孩子和丈夫再加上干地里的活都已使她筋疲力尽,再添一个怎么办?可他还是呱呱来到这个世界上。

为此,她曾在他心情好、头脑清醒的时候和他商议:自己是不是也按大队的要求,去医院结扎算了?可不能再要孩子了,伺候不过来了。

每当她提起这个话题,卢原齐就两眼一瞪:胡说!老子要你就是让你给我生孩子的,你连孩子都不想生了还算什么女人?

她只得噤了口,但内心里的那个愿望却并没有消去。要真是养五六个孩子,我拿什么去喂他们?拿什么哟?

也算巧,那天她一人在屋里给孩子喂奶,大队妇女队长来宣传计划生育,动员妇女们去结扎,她一听,心里想,罢,罢,就结了吧,于是就大着胆子随人家去医院结了扎。还好,手术很成功,而且卢原齐那些天去远处打石头,没回家,她的身体慢慢恢复了过来,尽管没吃一个鸡蛋。

又是一个细雨霏霏的傍晚,丈夫回来了,她做好饭,炒好菜,还主动为他端半碗苞谷酒放桌子上,这才开始害怕地、小心地报告了自己结扎的事。

她的话刚一说完,他猛地扔下碗,抓起她的头发就抡耳光,边打边气恼地叫:好你一个贱女人!竟敢去断老子的后代。

他用掌、用拳、用脚。

他爆发了一阵从未有过的狂怒:妻子不经自己同意竟如此做,这说明她哪还把自己放在了眼里?而且这是什么事?断我的脉息!村里有哪个女人敢这样做?传出去,我连老婆都降不住,脸还往哪里搁?

他打她的脸,捶她的背,踢她的腹,砸她的臂,摔她的腿,他要把她彻底制服!

她起初是觉到了疼,随后感到了木,最后觉到了晕。她模糊地看到奈河桥的那一头,有无数个鬼魂在向她招手。

打得实在没有力气了,他才把她拖拉到屋子外,扔到了院里。

天上正落着雨,一滴一滴,砸着她的额头、胸脯,冲着她脸上的血迹。

是这冰凉的雨滴,又把她从昏迷中唤醒。

她醒后的第一个动作是爬出院子。再也不在这里待了,不了!她只觉得把她系在这个院子里的那根绳子的最后一缕也断了。

在那一刻,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三个孩子,她只是想赶快离开这个小院,离开那个凶神恶煞的卢原齐。

她爬出了小院,又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村子,下一步往哪里走?去娘家?不行!妈妈肯定又要催自己回来。她思索了片刻之后,挪步向十里外的镇子方向走去。

第二天早晨,她爬上了一辆去鄂北一个县城拉货的汽车后车厢。

司机没有发现她。

(下)

她被带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鄂北县城。

这是她第一次走出她生长的那片山区,哦,山外原来还有这样好的地方。

举目无亲,身上又无分文,如何填饱肚子!好在一个卖饭的婆婆十分仁慈,让她吃了两碗面条。

你可以去垃圾堆上捡点破烂卖,先把肚子顾住,然后再想其他办法。老人听她流泪说出自己的经历之后,给她这样指点。

于是,她拣了一截铁丝,拎了卖饭婆婆送给她的一个旧竹篓,开始在城边的垃圾堆上捡一切可以卖钱的东西:罐头瓶、破纸箱、旧报纸、酒瓶子……晚上,就抱肩缩颈蹲在卖饭婆婆的棚子里,常常在夜里,老婆婆把自己的棉袄盖在她那瑟瑟发抖的身上。

回去吧,闺女,这样下去终也不是办法。老人轻声劝道。她听了,坚决地摇摇头。回去?她何尝不想回去,家里有三个孩子呀,随着出来日子的增加,她对孩子的思念也日益强烈,每当街边跑过一个别人的孩子,她都要驻足看上一阵。可回去就要见到那个男人,一想到那个男人,她心里就涌起一阵强烈的厌恶和恐惧。她一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他。

一天,卖饭婆婆突然喊住要去捡破烂的她,指着停在饭棚前的一长溜毛驴车说:闺女,有办法了,你看,这些毛驴要吃草,眼下正是有青草的时候,你去城边的沟沟坡坡上割点青草来卖给这些赶毛驴车的,保险要比捡破烂挣的钱多。

她于是便去割草,当她背着一篓青草来到毛驴车队跟前时,车主们争相来买。草卖完了,自然还要说些话,说话中间,车主们就问她是哪里人,为何想起割草这事等等。她于是便讷讷地讲起自己的经历,一番话说罢,就引起一阵同情的感叹,感叹之后,汉子们在付草钱时,就显出了大方,有人多给一毛的,有人多给五毛的,内中有一个竟掏出一张拾元的票子塞给她:拿去,买件衣服穿!她意外地抬头,迟疑了一下才接住,接住之后就深深地弯腰鞠躬:谢谢大哥!

那大哥不大的一对眼里就浮出一个笑:谢啥谢啥,都是出门人嘛!我这段日子就在这城里拉板车,你每天中午给我割筐草,我给你钱就是!

行、行。她急忙感激地点点头,然后拎了空筐往老婆婆的饭棚里走。

望着她的背影,那掏出拾元钱送她的汉子的双眼里,闪过了一丝含意莫名的笑。

他叫由三财,今年三十一岁,豫西南乡下人,最近一段日子在这鄂北县城里拉板车挣钱,眼下,他已经挣了近千元,但他并不满足,尤其是看到好多人经商、做工挣了大钱后,这种不满足就愈加厉害。这些天,他正在绞尽脑汁地想着新办法,刚才一看见颇有姿色流浪的她,一个挣钱的法子顿时就让他想了出来。

他的脑子极精明。

当他重新拉起板车,赶着毛驴向前走时,他忍不住为自己的新主意笑了起来。

他笑得十分畅快。

第二天中午,她又割了一筐草来到了老地方。由三财赶着毛驴车在那里等她。

大哥,这些草送给你,你不必给钱,你昨天给的钱够多了。她真诚地说。

哪能哩!由三财大度地笑笑,你现在正处在艰难时期,给,把这拾元钱拿去,再买条裤子,你看你这条裤子。他指着她那破旧的裤子说。

她羞愧地低下头,脚搓着地,不敢再伸手接那拾元钱。

他把拾元钱放到了她的手里。

她又一次弯腰鞠躬,几乎是哽咽着说:大哥,俺该怎么谢你哩。

嗨,谢啥?都是出门人嘛!由三财说罢,赶上毛驴车走了。

第三天中午,她又割了一筐草等在老地方,当由三财接过草筐之后,关切地说:你总住在人家卖饭棚里也不是个长久之计,我有个法子,不知你愿不愿干。我们一帮拉板车的,在城边搭了几间油毡棚。其中多出一小间,我想你就搬那里住,每天替我喂喂驴子,我一天给你两块钱,你看咋样?

那当然行。她喜出望外。

要是行的话,你去把你的行李拿来,咱们这就走。

她欢喜地向卖饭棚那边跑去。望着她那浑圆的背影,他又笑了,笑得十分得意。

当她向那卖饭的老婆婆告别时,那老婆婆向这边的由三财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忧虑,老人轻声向她嘱咐一句:去吧,也要小心些!

但她却没有留意那嘱咐的后半句。她只是觉得在她人生的苦海里漂来一根木头,她要努力抓住。

她随由三财来到城边,果然,那里搭着一溜油毡棚。她被安置在最尽头的一小棚里,棚子虽小,但有一个用草铺成的铺,这就使她很满意,总比每晚缩在卖饭棚的角落里强。下午,由三财没有去拉车,而是领她去了大街上的商店里,给她买了一个小床单和一床棉被,另外,还给她买了一身衣服、一双布鞋和一双花袜子。当他把这些东西全塞到她的怀里,说“全是你的”时,她流了泪,长这么大,还从没有人一下为她买这么多东西,用这么亲切的语调同她说话。晚饭是在一家个体饭馆里吃的,由三财点了七八个菜,要了一斤饺子。那顿晚饭是她长大以后吃得最好的一顿了,也是她好久以来吃得最饱的一次。饭后,她随由三财回到住处,由三财帮她把床单铺好之后,就出去了,临出去之前,他望了一眼她那饱满的胸脯,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可惜她没注意到他的眼睛,她只是一连声地说:谢谢,谢谢,大哥你快去睡吧。

那天晚上,她睡得很好,在酣沉的梦里,她还在喃喃着:大哥,我该咋报答你哩……

她那颗满是伤痕的心,在这男人给予的一点点温暖面前,激动了,感动了。

她那未见过世面的、单纯的脑子,还不能辨别世上各种给予的性质。

第二天,他没让她出去割草,也没让她帮着喂驴,只扔给她一件旧衬衣和针线,让她帮着补补上边破的地方。晚上由三财拉车回来,给了她两块工钱。她再三推着不要,他执意放在她手里。她心里只有感激。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他只是让她干点缝补浆洗的事儿,工钱照旧。一个星期过去,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越见高大,她便把心底里那种所有女性对陌生男人都有的一点戒备全部扔掉了。

又一个雨夜来临了,雨打棚顶,滴滴答答。油灯如豆,她在灯下静静地缝补着由三财的一条裤子,这时,由三财推门进来,她急忙起身说:大哥,快坐。话刚说完,却见由三财“扑通”一声双膝着地跪在了她的面前。

她一愣,不知所措地说:大哥,你为何——小妹呀,由三财伸手抱住她的双腿,大哥有句话几天来一直憋在心里,直想给你说,不知你愿听不愿听?

快说呀,大哥!她心里滚过一股热流,还从未有人这么谦卑地同她说话。

大哥至今没有结过婚,要是你能看得上大哥,就和大哥永久在一块儿过日子,行吧?

她的身子一震,她还从没考虑过这样的问题,她只是想先在外边躲一段日子,至于下一步怎么办她还没有仔细想过。

不过,由三财这种极谦卑的动作确实令她感动,何况她平时心里原本就对他蓄满了感激,再想想卢原齐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她突然心一横,低声答道:我愿意!

噢!由三财欢喜地站起来,一下子把她搂在怀里,迅速地把她抱起平放在铺上,一双手极熟练地去解她上衣的衣扣。如果这时她的头脑清醒,只需睁眼看一看由三财解她衣服的那种熟练动作,便会明白对方刚才的话中有假。可惜这时她双手捂着羞红的脸,只沉浸在一种甘愿献身报答恩人的感情中。

这是她第一次自愿地献身。

她从这次献身中也第一次体验到了欢乐。

她觉得自己这一生终于找到了一个靠山:一个如此尊重自己也如此值得信赖的男人!

第二天一天,由三财都沉浸在欢喜中:哈哈,第一步计划实现了!

没想到如此顺利!

此后十来天,两人完全如夫妻一样地生活在一起。在这十来天里,她身上所有的温柔品性全部显露了出来。她成了一个真正的妻子,在那间简陋的油毡棚里,她想让他体验到做丈夫的全部欢乐。

可他,却已经在琢磨着走第二步了。

半月之后的一天中午,他告诉她:这里原来联系的运送业务已经干完,他要带她回豫西南乡下老家了。她听后当然高兴,她当然喜欢从此去过真正的家庭生活。两人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便坐上了毛驴车回到了豫西南由三财的老家。

那是三间破败的瓦屋。但她看后却没有说别的。她心里认为,不管房子的好坏,这总是一个温暖可心的家了。

她以一个能干的主妇身份,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而后在晚上对由三财郑重地说:我想回老家把孩子们领来,和卢原齐断了关系,咱俩领个结婚证,从此在一起安心过日子,行吧?她越来越思念她的三个孩子。

她真心实意地要同他在一起过日子。

他听后当即点头:行!可她哪里知道,把孩子们领来,正是由三财早已拟定的计划。

于是,几天之后的一个上午,她便和由三财一起,坐上汽车向老家奔去。

在车上,由三财故作忧心对她说:这次回去,只要把三个孩子领出来就行,至于和卢原齐离婚的事,可以再往后推推,要不然,他要闹起来,你连孩子也要不过来。要我说,干脆,你这次就别见卢原齐,趁他白天上山干活时进家,把孩子领出来就行,你说呢?

她对他绝对地信任,当然要依他的意见办。

几天之后的一个上午,她趁卢原齐上山打石头的时候,偷偷进了家。进家一看到三个孩子,她就搂住哭了起来,天啊,看看孩子们穿得多破,脸上多黑,身上多脏,你们这些失了妈妈照管的孩子呀!

哭一阵,她就给三个孩子说:妈要领你们去一家亲戚那里,愿不愿?愿!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这么多天没见到妈妈,在家又常挨爹的打骂,当然愿跟妈妈去。

可她领着三个孩子走到院门口,又迟疑地停住了脚步:不能啊,不能把三个孩子都领走,卢原齐早晚也会老,人老了没有孩子伺候怎么成?他将来万一病了,总得有个孩子给他端汤端水吧?不能全带走,得给他留一个,可留哪一个?她环视着三个孩子,留谁就意味着将来再难和谁见面了。罢,给他留个大儿子吧,大儿子已经七岁多了,他照料,即使他爹发脾气打他,他也能躲开了。她于是弯腰对大儿子说:儿呀儿,你先留一步,等等你爹从山上回来,妈待会儿再来领你走,行吧?儿子懂事地点点头,说:行,妈,你先走,一会儿再来领我吧,我先在家看着门。她忍住眼泪,亲亲大儿子的脸,便抱着小儿拉着闺女走开了。

她和由三财领着两个孩子回到由三财的老家后,由三财提议:今晚喝杯酒,庆祝庆祝,她以为他是要庆祝她和孩子们团圆,便不怕辣地强喝了一口白酒,其实她哪里知道,他这是庆祝自己第二步计划的实现。

那天晚上,她被那白酒辣得流出了眼泪。

他的眼却因为高兴出了水。

她开始拼命地干活。白天去责任田干,晚上在家泡豆芽搞副业。

她想让这个家尽快地富起来。她要把这个家建成最宜于她和由三财及两个孩子生活的地方。这里是平原,广阔的平原使她眼界也有些变宽,她甚至已经在设计着未来:三间崭新的瓦屋盖起,院子里养有鸡鸭猪羊,孩子们背上书包去上学,她和由三财并肩说笑着向责任田里走去……

当然,她也记着,自己现在和由三财还不是正式夫妻,为此她也在着急。每当夜晚她躺在由三财怀里的时候,她总是忧虑地问:啥时候同卢原齐办离婚手续?咱们什么时候能去办结婚登记?由三财听到她问,不是把话题引开去,就是安慰她:慢慢来,再不就是用亲吻堵住她的嘴。

这里是豫西南偏远的乡下,她和由三财虽不是正式夫妻,但村里人还是很和善地接纳了她,只是她常常发现,村里人看她的眼神中,有一种忧虑的成分。

她并没在意。她对自己现在的处境相当满意。尽管还有对办结婚登记的挂念。她的身体开始很快地恢复起来,脸颊显得十分红润,头发黑且闪着光泽,胸脯越加高隆。

她对由三财产生了真正的依恋之情,她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她不让他挑水,不让他劈柴,不让他扫地,甚至他洗脚也不用动手,而是她帮他洗。

她要用这个办法对他进行报答。

她根本没有想到,由三财的第三步计划已经准备付诸实现了。

这天傍晚,家里来了一个中年男子,由三财对她说这是“表哥”,让她炒菜拿酒。

喝酒吃饭时,她注意到,对方的一双眼睛总在自己的身上瞅,她觉到了不自在。

那“表哥”是第二天走的。他走后的当天晚上,她把孩子们抱上床睡了之后,由三财把她叫到西间屋,极郑重地开口说:有个事要和你商量。自从我们认识以来,我在你身上花了不少钱,眼下我是快到身无分文的地步了,现在有个办法挣钱,只是不知你愿不愿干。就是昨黑里来的那个“表哥”,他愿要你,你只要跟他去过日子,他就给我一千元钱!这样,我领着你的两个孩子在家里,你跟他去过日子,几个月之后,你要是想孩子的话,就再偷偷地跑回来,咱们还在一起过,反正和他又不是正式结婚。

你?!听完这席话,她骇得后退了好几步,你说什么?你这是说的醉话吧?

不,我没有喝酒!由三财平静地笑了笑,这都是真话!

犹如五雷轰顶,像是闷头一棒,她晕了,蒙了,她的身子踉跄了一下,她急忙伸手抓住桌子,才没有让自己倒下去。

你这不是要卖我么?我是牲口?她气冲脑门。

现在这年头,干什么都是图个钱,只要有了钱,就好办。其实你去他那里,也是过日子,他是四十来岁的光棍汉,对你爱都爱不及哩,不会打你。

好你个由三财!我当初……眼瞎了……她痛心至极地说道,她只觉得有一把刀在她的心里绞,把她的心全绞成了碎片。啊,人呀!

我是人!我不去!她哽咽着叫。

不去?由三财的两道细眉竖了起来,现在可由不得你了!你要不去的话,我明天就卖你的孩子,一个五百元,把他们卖到远远的地方,你一辈子也找不着!

你?!她的双眸因为恐惧而凝定了。孩子,我的孩子,我把你们从苦海里接出,又送你们到了虎口,全怨妈妈眼瞎了!

我去政府里告你!她现在只有这个办法了,不知这话能不能吓住他。

告我?他笑了,她现在才发现,当由三财的两个眼珠因为笑而滚动的时候,那眼窝里露出好多狰狞。

你只要胆敢去告我,我立刻就把你的两个孩子掐死!他的话冷得彻骨。

你?!你……!你……为什么这样绝情?她的身和心,都打寒战了。

什么情不情?只要有钱就有情!无钱就无情!好了,别啰嗦了,你说你去不去吧?说去的话,明天他们就来领你;说不去的话,明天我就让人把你的孩子领走!

我……求你了!求你看在我当你这么多天妻子的分上,别让我去吧!……她双手捂住了脸。

你求我,我求谁,我求谁给我一千元钱,说吧,去不去?!

我……

去不去?

我……

去不去?!

我……去……她刚刚说出这两个字,就一下子瘫倒了……

临走的那天上午,她把两个孩子搂在怀里,强忍着眼泪说:妈要去看个亲戚,你们安心在家,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旁边,由三财在唰唰地点着那个中年男人交给他的一千元钱,钱点完,他便一挥手,让那人领了她走。

她不敢哭,她怕惊了她的孩子,她不敢叫,她怕由三财残害自己的孩子。她只有老老实实地跟那人走。

那人显然也怕她去了就跑,到家就总让自己的妈妈跟在她的身后。这家住在山脚下一个十分偏僻的村里,屋里也穷得厉害。

那人对她还算好,端饭、送水,怪周到,但她再也不敢相信男人,不敢了。

为了孩子,她不得不把眼泪吞到肚里,任凭那男人摆弄自己的身体。

一天一天,一夜一夜,她的心在油里煎、在火里烤。

她在担心着自己的孩子,把两个孩子留在那个狼心狗肺的由三财身边,她实在不放心。她一定要尽早要出两个孩子,就是讨饭,也要离开这里。

三个月之后的一天下午,她趁那男的下地,老人不注意的当儿,撒腿跑离了那个村,按她来时记住的路,跑回到了由三财的家。

由三财见她回来,先是一怔,随即又一笑:快坐下吃饭。

她没理他,只是先抱住自己的两个孩子亲了一阵,孩子们都瘦了,她心疼地流下了眼泪。

妈妈,你走亲戚咋去了这么长时间?已懂事了的女儿哽咽着抱怨。

她把酸楚咽回肚里,只编出谎话说:亲戚家离这儿远。说罢,她就进屋收拾东西,小包袱包好,她刚要去拉儿女出门走时,由三财站到了她的面前:怎么,现在就走?

咋?你钱也得了,还不放我们娘仨走?她气极地问。

不是我不让你走,是你现在走不成,不要一会儿工夫,买你的那个男的就会找来,你要先躲一天再说。

她一听,也是,现在走,被那男的找到了,怕又要麻烦。

她于是只好先在由三财家再住一夜。

半夜时分,那中年男子果然找来,但被由三财以“根本没见她的影子”的话,将对方支使走了。

天亮时分,她起了身,决定立刻带了两个孩子走,但未等她把两个孩子叫醒,由三财又拿着一把钉耙出现在了她面前。

她一惊,本能地伸手去护床上的两个孩子。

由三财平静地笑了笑:想走,可以,但现在走,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不是已经得了一千元钱?她几乎快气疯了。

那一千元已经快花光了。他慢腾腾地说,你必须再去一家,为我再赚一笔钱之后再走!

你——!?她惊呆了,她想喊出一句话:你还是人不是?但极度的气愤已使她的喉咙失了音。

答应的话,这次一完,你就领上孩子走,不答应的话,这两个孩子就别想活着走出这个屋门!

你——她气疯了,猛地扑上前去,想抓住他的脸,但被他轻而易举地推倒在了地上。

答应不答应?他冷冷地问。

她知道反抗没用,便又想用眼泪感化他,“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抱住他的腿呜咽着叫:大哥,求求你,放俺娘仨一条生路吧……要不,你就留俺在你身边,别再卖俺了,俺一辈子伺候你,当牛当马也愿意,行吧?……

说别的都无用!只说你答应不答应!他的话依旧石头一样硬。

知道哭求也无用的她,绝望地抬起了泪眼。

第二天一整天,她都显得十分平静。

由三财以为,他又一次把这个软弱的山里女人制服了。

那天晚上做晚饭时,她异常亲热地对他说:我又快要走了,今晚咱俩做两个菜,也喝点酒,乐一乐,再说,好长时间不和你住在一起,也真想你哩!

是吗?由三财笑了,上前捏捏她的脸颊,好,做两个菜,咱俩今晚喝几杯,乐一乐!

于是她便进了厨房,十分利索地做了几个菜,端上小饭桌,倒上酒,含了笑说:你平时总说你能喝酒,我还真不知道你到底能喝多少哩,来,咱们一轮一口,喝!

喝!由三财仰头猛喝一口,说,不是吹的,咱俩要边说边喝的话,老子喝一斤没问题!

是吗?那可海量!男子汉大丈夫,是得有这个气魄!她继续含了笑说。说罢,又给他斟上酒,嘱他先喝,自己去安排两个孩子上床睡觉。两个孩子上床睡下之后,她又过来了。

看看!咋样?我已经喝了三两!他炫耀道。

嗬!到底是走南闯北的人!她软软地坐在他的腿上,来,我再给你倒两杯!说罢,又倒满满两杯,一手揽着他的脖子,一手端起杯,送到了他的嘴边。

他又一饮而尽。

他觉到了有些头晕。

她的手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抚摩,抚摩得他愈加兴奋,然后她又开口说:我俩虽没领过结婚证,可也算做了几个月的夫妻,俗语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今儿个我得再敬你这个恩人两杯才算尽了意。说罢,又倒了两杯送到他的嘴边。

兴奋中的他又一饮而尽。

他的舌头已有些不听使唤:……要说……你没孩子的话……没有结扎的话……咱俩真可以做夫妻……可一知道你家有孩子……又结过扎……不能给我生儿女……我自然就不能要你……不是吹……只要我再拿两千块钱……我就可以娶个黄花闺女……黄花的……你懂吗?……老子这一辈子玩的……女人够多了……老子走南闯北……就知道一个字……钱……只要有钱……啥都能办……告诉你……老子十五岁就偷过人家的……羊……人在世上……干事不狠不行……

那是,那是,她急忙接口,可咱们总还得再碰两杯吧!你替我养活儿女,又把我从苦海里救出来,咱们得碰两杯!

碰就碰!他摇摇晃晃地举起酒杯一碰,又喝了下去。

大半瓶白色的酒液进了他的肚子。

酒精开始发挥它的麻醉作用。

他软瘫在椅子上。

我扶你去床上睡吧,今黑里咱俩睡西房,亲热亲热。她搀起了他。

……行……

他的头还没有挨床,就打起了沉沉的鼾声。

她摇了几下他的肩膀,也没有把他摇醒。直到此时,她才杏眼一瞪,让眼里压着的那股怒火喷了出来,只听她咬着牙轻声说:由三财,你可别怪我无情!

她先是转身来到院中,双膝一跪,仰脸向天,朝着那湛蓝的夜空中的星星喃喃着哭诉:老天爷,你看见了,我是没有法子才这样做,我恨他!恨男人!你日后惩罚我吧……

星星不安地眨着眼睛。她慢慢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进了屋,闩上门,而后横起钉耙,走到由三财的床头。

她高高地扬起钉耙。

他发出香甜的鼾声。

她手中的钉耙又无力地落了下来。不,不,这一钉耙下去,他就会流血,就会死,不,不!

你去不去?她的耳边又响起由三财的逼迫。

你这个贱女人!卢原齐那恶狠狠的声音又响在耳畔。

她的牙又一咬,扔开钉耙,抽出由三财裤子上的腰带,猛地向他的脖子上勒去。

她扭开头,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在那一刻,不知怎么地,她忽然想起了做少女时边上山割草边唱歌的情景,那脆脆的歌声仿佛就响在耳畔:

谁说俺家没有羊?

你睁眼,再看看,

那边山上白一片,

白的黑的跑多欢。

谁说俺家没有房?

你睁眼,再看看,

那坐北朝南房三间,

红瓦、青砖在上边。

谁说俺家没有床?

你睁眼,再看看,

俺郎就坐床上面,

嘴里噙着叶子烟……

大串的眼泪滚出了她的眼窝,流得好快,好急!……

那一年,大巴山深处总下雨。

也就在那一年,她进入了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