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并不久远的过去,俺们豫西南乡间流传着一首顺口溜:
腰里揣上百元钱,
过了襄樊下四川,
保你不会单身回,
一个俏女跟后边。
自然,这顺口溜中讲的“好事儿”如今早已过去。
可我却总忘不了那个过去,因为我的二嫂就是在那时来的。
没人去领二嫂,她是自己来的。二嫂来的日子是阴历七月的一个后晌,那个后晌,我和爹娘一起,正在村边的一块红薯地里翻薯秧。
那个天空瓦蓝、阳光毒热的后晌,从此便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我们翻有将近一埂薯秧时,焦枝铁路上过来了一列客车,在离我们里把远的柳林车站歇了两口烟工夫,从车上就晃下来一些人。388次!我听见七旋在不远处叫。我记得我当时看了他一眼:逞能!用得着你说,这时候往北开的车,谁不晓得是388次,开往洛阳?
火车喘了一阵子气,就又哐嗵哐嗵地跑了。下车的人转眼间也就散开了,我看见有三个人往我们这边走来,我没有在意,我以为是村里或邻庄里有谁下襄樊回来,我又开始翻薯秧。
翻薯秧这活儿不累,但就是需要眼睛,你得看清那些横爬竖缠的薯秧各是哪棵上的,把它们从地上扯起,翻到埂上去,目的是不让它们的秧子在地上随便扎根,不让它们就地再生些小红薯,把总根那儿的红薯的养分夺走。干这活不能左顾右盼,所以我就没再注意那三个走近了的人,直到那一声怯怯的招呼响起:“大娘,能不能给个红薯吃?”
我闻声扭过脸去,我看见有三个人站在红薯地边,正在望着娘,娘住了翻薯秧的手,抬眼默默打量他们。站在前边开口说话的是一位姑娘,中等身个,穿着旧裤褂,脸有些黄瘦,可眉眼挺秀气,辫子很粗,怪耐看。她的口音有些蛮,我听着和后庄里老景家的四川媳妇语音不差上下,便知道她是四川人。姑娘的身后是一个老太太,那老太太的年纪看上去比娘要大,而且她身子很弱,喘息声很重。最后边站的是一个小伙,但他已差不多算不得一个小伙了,黄皮寡瘦,身子怕冷似的伛着,手指如鸡爪一样干枯弯曲,他显然是在病着,两眼无光无神,显出不少迟钝,眸子看人看物时都很空茫,仿佛对诸事已不感兴趣。
娘打量了他们一刹之后,便伸手去扒红薯,那阵儿红薯还没长成,扒出的红薯很小,娘边把三个不大的红薯朝那姑娘递,边抱歉说:“红薯还没长大,还得一个多月时间!”那姑娘接过红薯,朝娘鞠了一躬,并没去一旁的水沟里洗,而是撩起衣襟三两下把它们随便擦擦,先递一个给那老太太,后拿一个给那小伙,随后她自己便也急急地去咬另一个红薯。三个人的吃法令我害怕,都是没命地咬,没命地咽,仿佛都想一口就把那红薯吞到肚里。我估计他们是几顿没吃饭了,就很快地协助娘又为他们扒了几窝红薯,把十来个小红薯抱到水沟边洗洗,又默默放在他们面前的草上。那时他们三个已在地边土埂上坐下,仍是嚓嚓地嚼着咽着。那老太太的牙咬这种生红薯显然吃力,她那种咀嚼样子让人不忍看下去,我望了一眼娘,我看见娘也满脸都是难受。
当他们三个又把那十来个小红薯吃下去时,娘慌慌地开口道:“你们不能吃了,新下来的红薯太暴,一次吃多了会胀肚子,这样吧,俺再给你们扒些带上,你们待一阵再吃,好吧?”
那姑娘这时抹抹嘴,抬眼看定娘说:“大娘,俺们是从四川逃荒来的,俺们没处去,俺们在这儿下车是因为看见这儿有快长成的红薯,俺想求你帮个忙,帮助给我寻个人家,让俺们一家三口有个落脚的地方。”
“寻个人家?”娘有些意外。
“是。”那姑娘点点头,声音弱下去,“就是我给人家做媳妇,我今年十九,叫韩秀妮,做饭、喂猪、编竹器、干地里活都行。”
我听懂了,我看一眼娘,娘在那里沉思,一刹,娘又问:“你找人家有啥条件?”
“没啥,就是男的家里有吃的,能让我妈和弟弟有饭吃就行。”那叫秀妮的姑娘卷着自己的辫梢,声音很低,随后又补了一句,“稍有点钱能给俺弟弟看看病。”
“就这?”娘又追问道。
“有一间草棚让俺妈和弟弟住。”
“还有没?”
“没了。”那姑娘头低下去,她的妈妈和弟弟都扭开了眼,默望着远处的天。
“你们先坐这儿等等。”娘说罢起身,向在旁边那块地上翻薯秧的爹身边走去。我也急忙跟在娘的身后,不知怎么的,我对这件事竟非常关心起来,我很想弄明白娘和爹要把那姑娘说给谁家。
我在离爹娘他们两埂红薯的地方蹲下来。
“给杀羊的九横吧!”当娘给爹讲了来龙去脉后,爹这样说。
“不行!九横都四十多岁了!”娘还没有开口,我已经先叫了起来。爹这时才注意到我蹲在一边,生气地瞪我一眼:“你十几岁的娃子,懂个屁,滚开!”
我没有滚,我在注意听娘的话,我听见娘说:“给九横做啥?我看那姑娘不赖,我想给咱二河算了,又不要花一分钱,只是管她妈和弟弟吃饭,这便宜哪里找?错过了这个机会,你拿啥给二河说媳妇?没听说如今说本地媳妇,要千把块钱哩!”
爹点着一锅烟沉吟了一会儿,对娘说:“好吧,依你。给老大说那媳妇,已经把我腰都累弯了,我也确实没那力气再给二河娶媳妇了。只是你要小心一点,他们终究是四川人,别过了门没几天,她再走了,可不坑了咱二河?”
“不会的。”娘摇着头,“后庄景家娶那四川媳妇,不也在好好过日子?这样吧,我先下工,把他们领到家去,你待会儿给福德叔说一声。”
爹点了头后,娘便起身过去。我紧跟在娘身后,听说要把那叫秀妮的姑娘说给二哥,我心里很有些高兴,这下子我有个四川二嫂了!……
2
晚饭的时候,娘破例地炒了一盆南瓜,煎了半盆茄子,贴了一筛红薯面饼子,熬了一锅苞谷糁稀饭,全家人连分开另过日子的大哥大嫂在内,都围在院里的那块石板上吃。
一盏风灯挂在葡萄架上晃荡,把一家人的影子在院子里摇来摆去。
二哥不像往日吃饭时那样嘹亮咀嚼大口吞咽,而是吃得小心翼翼悄没声息,目光像猫一样不时溜过碗边向秀妮身上一探,又慌慌地缩回。最先给二哥报喜信的是我。我从红薯地里收工回来时二哥还没到家,还在牛屋里出牛粪,我飞快跑去把二哥叫出牛屋,兴冲冲告诉他:“娘给你娶了个四川媳妇!”
“啥?胡说啥?”二哥当时瞪我一眼。
“真的,人已经在咱家坐着了!”我于是把下午红薯地里的那番经过说了一遍。
二哥听后脸有些红,捏住我的肩膀问:“人咋样?”
“可不赖,和葱儿嫂不相上下。”我做了个比较,葱儿嫂是俺们村顶漂亮的媳妇。
二哥于是匆匆忙忙收拾起出粪家什,跑到水塘边洗了洗手脚,急急回了家。
秀妮和她妈、她弟那阵坐在俺家堂屋,二哥借放家具进屋瞄了他们一眼,又红着脖子出来,我悄声问他:“行吗?”他点点头说:“可行!”娘那时已在灶屋里忙活,听到二哥的声音,喊他进去问:“见过了?”二哥嗯了一声后,娘说,“你已经二十五了,不敢再耽搁,你看咱村里多少光棍!指望我和你爹给你说个本地媳妇,不晓得要等到猴年马月。你也知道,娶你大嫂时借别人的几百块钱还没还上。我看这四川姑娘不孬,要不是我今儿个刚好在红薯地边干活,还不知要便宜谁哩!只是成了亲后,你得养活她妈和她弟弟,得给她弟弟看病,我想这也没啥,就是娶个本地媳妇,做女婿的就不管丈母娘和内弟了?”
二哥当时欢喜地正式表态:“俺愿意。”
那晚吃饭时,除了爹娘和哥嫂问他们三人几句话他们答了之外,他们一直默然吃饭,三个人都吃得又快又急,显然还没从饥饿里脱出身来。
饭吃完时,队长福德爷噙着烟袋进了院子,爹显然已预先给他报告了秀妮嫁我二哥的事,福德爷边吧嗒着烟边看着秀妮他们三口人大声说:“好嘛!周家庄添人总是桩好事,一个庄子能引得姑娘们飞来,证明俺们周家庄的风脉好,祖宗们选这块地住着是选对了!老二,人家姑娘大老远地跑来跟你过日子,你小子日后可要对人家好点!秀妮,以后这周家庄就是你的家,说话做事都不要拘束,你们三口人户口这已经算是报上了,从今往后挣工分吃饭就行!”福德爷是队长又是村里我们周姓人的长者,他说了就算。
爹那当儿已把烟簸箕端来,给福德爷又按上了一锅好烟叶。福德爷长长地吸了一口后又说:“老二,秀妮,你们俩虽没经过相亲、换八字、喝订婚酒这些礼数,可迎亲这道规矩咱还得要,明日就给你们操办操办。你们去不去公社登记办那洋手续我不管,可这周家祖上传下来的礼数我还是要你们做到!”
“行,就按你老说的办。”爹含笑表态,福德爷于是满意地磕磕烟锅。随后,福德爷又同爹扯些别的闲话,临走时对爹说:“明早晨你去找保管员,让他给你称十斤白面,就说我讲的,明儿晌午你们蒸点白馍!”
爹把福德爷送出院门之后,娘便开始安排秀妮他们一家三口的安歇处,我们有三间正房一间灶屋,哥嫂分家后另盖有房子。平日是爹娘住正屋的东间,二哥和我睡西间;那晚娘让秀妮和她妈住西间,让我和二哥、文道哥在灶屋里铺了竹席睡地铺。我和二哥扶着文道进灶屋铺席的时候,大嫂开玩笑地站在门口对二哥说:“老二,要我说呀,反正人已经是你的了,今黑里还不如就合了铺,早睡一夜是一夜——”
“当啷”,文道哥此时不知怎么的一下撞落了案板上一个细瓷碗,那碗砰然落地摔碎发出一声脆响,响声把大嫂的说笑兀地截断。
大嫂望了一眼文道哥那默然的背影,朝红着脸的二哥笑笑,慌忙走了。
我赶紧过去扶文道哥在席上坐下。
那晚天热,我们三个躺下后都很久没有睡着,二哥和文道哥在我两边不停地翻身,我估摸二哥是高兴激动,而文道哥则是乍到不适应。
最后,先睡着的大概是我……
3
第二天上午的迎亲,按规矩是到女方的家里迎,可秀妮家在四川达县,没法迎到她家里,福德爷于是便说:就迎到昨日秀妮他们最先见咱庄人的那块红薯地里。他让几个亲戚先抱了几领苇去那块地边搭个席棚,而后又让村上的几个妇女把秀妮领到那席棚里梳妆,静等着村上的媒婆五婶带着迎亲队伍去迎。福德爷说,之所以这样做,是讲个明媒正娶,表明咱周家办事不胡来,日后于新婚夫妻的和谐幸福有好处!
那阵儿因为破四旧立四新已不兴花轿迎娶,正风行用自行车接新娘。可那时村上有自行车的人家也不多,总共只三户人家有,福德爷便让这三家人都把自行车推到俺家,交给我二哥和七旋和五清,七旋和五清是男傧相。可惜这三辆自行车中只有一辆是半新的,车把和车圈还勉强有电镀的白光一闪一闪的,另两辆车都是全身锈得乌黑。那辆半新的车决定由二哥骑着驮新娘,两辆乌黑的车由七旋和五清驮伴娘。七旋和五清接过车后,皱着眉想了一下说:有办法让这两辆车变成新的!他俩跑到会计家里,拿来了会计平日写标语用的墨汁和白广告色,把两辆车上凡是该有黑漆的地方全涂上墨汁,凡是该泛白光的地方全刷上白广告色。如此一折腾,那两辆车一时变得煞是醒目耀眼,三辆车把上都让媒婆五婶又挂了一截红绸子,所以三个人推起车子走时还很有一番派头。自行车后边跟的是只有三个人的响器班子,这三个人都是村上的社员,一人吹唢呐一人吹笙一人敲梆子。福德爷已答应给七旋、五清和这吹响器的三个人各记一天工分。
迎亲队伍走到那块红薯地边的时候,在地里干活的男男女女都围上来看热闹,那阵子,秀妮也已被两个伴娘扶出席棚。梳妆之后的秀妮显得很是漂亮,借来给她穿的那身衣服还挺合体,她上身穿的那件水红布衫是从邻居玉芝嫂那儿借来的,下身穿的蓝斜纹裤子是村西头金凤姐的。她原本有些青黄的双颊,这会儿红溜溜的,但我知道那不是因为抹了胭脂,那时候没有胭脂,那是大嫂使用一种特别化妆技术的结果。大嫂找来春节写春联的一块红纸,把红纸剪成两个圆片,稍湿了点水后贴到秀妮的两个颊上,过一阵把圆纸片一揭,秀妮的双颊就染红了。
秀妮在唢呐的欢叫声中被扶向二哥的自行车后车架,她默默地在后架上坐好,目无所视地望着远处。二哥一定是心情过于激动,要不就是那段路有些太窄,二哥推起自行车没走多远,忽然车把一歪向地里倒去,二哥和秀妮一同倒在地上,四周的人们哄然大笑,二哥涨红着脸爬起来扶好车子,秀妮平静地起身掸掸身上的土,又默然坐了上去。媒婆五婶见状皱了皱眉,悄声对身旁的一个人说:“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那天中午没摆酒席,我们家也确实没钱置办酒席,娘只把从队上领来的那十斤白面全蒸成了白馍,给七旋、五清和响器班子里的三个人每人两个白馍。福德爷在院中说:“咱周家祖宗看见咱们眼下这般穷光景,会原谅咱们不摆酒席的!”那年月吃个白馍非常不易,七旋、五清他们几个人拿到白馍后欣喜无比,七旋只咬了一口,把剩下的拿回去给了他爹妈尝鲜,五清则全拿回去分给了他的几个弟弟妹妹。
二哥的新房在正屋西间。娘如今把房子这样安排:正屋西间做新房,东间她和爹住,当间摆一张床让秀妮妈住,我和秀妮的弟弟文道住灶屋。那晚上闹新房,我和文道作为弟弟,都没过去看那热闹场面,文道先躺下睡了,我则坐在那儿一边看书一边听着新房里人们的说笑声。闹房的人们都走了之后,我听见有脚步声向灶屋响来,我先以为是娘来看我们睡了没有,门推开时我才发现原来是秀妮,我局促地站起来叫了一声:“二嫂。”她点点头,慢慢走进屋,先看了一刹闭眼躺下的文道,而后弯腰把床下文道脱下的鞋摆正,这才转过来轻声对我说:“小弟,麻烦你夜里多照顾些他,他身子有病。”我应了一声,她方慢慢挪步出去。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死,我那时原本就是贪睡的年纪,何况一整天我的脑子总处于兴奋状态。半夜里,一种持续低沉的声音不断来搅扰我的睡眠,最终把我从梦的深处扯出来,醒来后我才辨出,那声音很像是人口里噙着什么东西时发出的呜咽,而且声音来自旁边文道的床上。我意外地轻叫了一句:“文道哥,你在梦呓吧?”那声音戛然而止,随后我听见文道哥含混地哼了一声,翻过身又沉沉睡去。
我当时没有在意……
4
二嫂做饭的手艺还不错。那天中午,天热,娘要用红薯粉做凉粉,二嫂说:“娘,让我试试。”娘点头后,二嫂就开始干,二嫂把粉面在锅里熬得恰到好处,舀到盆里做成凉粉后,颜色青白,像绿豆粉一样,而且弹性极好。二嫂把凉粉用刀切成又细又长的条条,浇上她拌的调料,吃到嘴里美妙无比。那天中午,全家人人都吃了两碗,连一向轻易不夸人的爹也连声说:“不赖,不赖!”
二嫂做惯了水田里的活,做旱田里的活不太拿手,但她肯学、好问、心灵,没多久,样样活儿便都能上手。摘绿豆时,除了娘的速度可以高出她之外,其余我们这些人都比不过她。到后来摘棉花,二嫂每天挣的工分,超过二哥与我的总和。
二嫂手巧,针线活儿也做得漂亮。那时尼龙袜子少,穿线袜子要缝袜底,我过去的袜底都是娘缝,二嫂那天见娘正吃力地拈针,便拿过袜底说:“娘,我眼好,让我来吧!”结果,二嫂在我的袜底上绣了一对分开游水的鸳鸯,村里的姑娘们看见了,争着传看,连连赞叹:哟,哟,多像!
二嫂还有一手绝技,会编竹篮。我们家院里扔几根竹子,娘嫌碍手碍脚,就要我用刀劈了烧锅,二嫂听见,过来说:“让我来编个竹篮试试。”她于是用刀破开竹,用几天下地回来的工余时间,编了两只极好看的竹篮,而且在竹篮上画了花草,住在村头的凤巧婶看见,非要用十斤红薯换走一个不可。村上人知道二嫂有这本领后,不断有人拿来竹子让二嫂帮助编篮。
二嫂也很孝顺。
二嫂对我爹娘说话从不高腔大嗓,更无顶撞现象,每次做好饭,总是先给我爹娘盛了端上,再给她妈盛饭,然后再给我们端。她常给她妈妈洗脚、洗头、换衣服。看得出,那老太太也极爱自己的女儿,常要撑着虚弱的身子帮女儿干活,有时没人,她便握了二嫂的手,在那儿默默摩挲。
二嫂的心肠好,还特别体现在她对她弟弟的关心上。我还从来没见过如此的姐弟之情,弟弟的冷暖饥渴起坐睡眠全在她心上。什么时候加衣服、减衣服,什么时辰该喝水、吃药,什么时间起床、睡下,她全记着。大概是在她和二哥的蜜月度完之后,她就开始四处找医生给弟弟治病。二哥和娘有时给她点钱让她扯块花布做衣裳,她也总把这钱用到给弟弟治病上。后来在公社医院,医生确诊说她弟弟患的是类风湿。全家人听说后都神色一暗,那时人们都知道,这种病是不治之症,病人最后会因骨头变形忍不了剧痛而死亡。全家人包括她妈妈都对治好她弟弟的病失了信心,但她依旧在农闲时四处跑着打听偏方。大概是她的诚心感动了神灵,最后还真在社旗县境里找到了一个乡间郎中,那人有一个祖传秘方专治这种病。郎中并不示秘方,只把用这秘方泡好的药酒让二嫂带回来给文道哥喝,每瓶药酒三元钱。二嫂不知往返了多少趟去买药酒,每次去前,二哥总是东凑西借,把钱弄齐。文道哥就靠喝这种药酒,病渐渐转轻,面孔慢慢开始红润,夜里睡觉不再哼哼关节疼……
5
大概因为能吃饭,二嫂的面孔由原来的青黄转成了润白,身子也变得更加丰腴好看,村上的那些小伙子便常同二哥开着玩笑:“老二,小心点,俺们不定哪天会把秀妮抢走!”二哥于是便自豪地笑道:“抢呗,抢回去让她做你奶奶!”
二嫂是第二年春上怀孕的。我一开始看见她总是饭后呕吐,还焦急地催娘去给二嫂买药,但娘把笑眼朝我一瞪,说:“懂啥?去!”后来看见二嫂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才算明白我们家不久要添人了。
二嫂怀孕后,不像村里的其他媳妇们,自豪地腆着肚子在村里逛,大声地同人说笑,好像唯恐别人不知道她怀了孩子似的。二嫂怀了孕,脸上原本就不多的笑容却根绝了;她平日说话就少,总是默默地去干活,如今话语更稀,家里人不问她什么,她便几乎不开腔。我注意到她常常呆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默想着什么,脸上是一副说不清含义的表情。我那时便猜:二嫂是不是害怕生个女儿?其实,生女儿有什么不好?我正想有一个小侄女逗她玩呢!我多想把这道理给二嫂说说,好让她高兴,可我不好意思。
二嫂的身子太重时,没法再照顾她妈妈和她弟弟文道。有天晚饭后,她走到我身边说:“小弟,嫂子有事想求你,你记住每天督促你文道哥按时喝药酒,他换下的裤头你代他洗洗,别让他的手浸冷水。”我急忙点头答应,那一刻我心里深深感到,真有点羡慕文道哥有这样一个姐姐。
二嫂生产的时候,二哥、爹和我等在院里,娘和秀妮她妈在屋里帮着接生婆,文道哥一个人在灶屋里坐着。那时月亮已走到天顶,也无言地看我们一家迎接新生命。那孩子的哭声嘹亮无比,竟然震醒了已在窝里安睡的几只公鸡,使得它们也来了一阵响啼。当得知来的是一个儿子时,二哥一个箭步跳起向屋里奔去,边跑边欢呼:“噢——”爹则拍了拍放在院里的一张木犁笑道:“好,又添一个扶犁的!”
我高兴地向灶屋走去,我要把这个喜讯告诉文道哥,可进屋一看,文道哥竟已蒙头睡了,而且睡得很死,我连喊了几声也没把他喊醒。
第三天,爹和娘商量给这位刚来世的小家伙起名,我建议:就叫周南川,“南”代表他父亲的老家南阳,“川”代表他母亲的老家四川。爹、娘和二哥都表示同意,独有二嫂微声说:“就叫他周南吧,他是南阳人的后代,先别提四川……”
6
文道哥因为喝那药酒,病情越来越轻,早先弯曲的指关节,也慢慢伸直了。
按说随着类风湿病的见轻,他应该快活高兴才对,可我却注意到,他平日脸上就有的阴云,这时反倒越来越厚了。
他常常呆坐在门前树下,双眼发直,一动不动地盯着在院中忙活家务的二哥和二嫂,盯着我爹和我娘。当然,每当他发现我在观察他时,他便收了目光,闭了双眼,在那儿无声枯坐。
队长福德爷见文道哥病轻了,便派他一个能挣工分的轻活:夏看麦场,春秋冬看村边的庄稼。小南长到会坐圈椅的时候,娘便常把小南放进圈椅,推放到文道哥身边,让他边照看队里的东西边看护外甥。这样,可让娘和二嫂腾出身子,下地干活挣工分。——那个时候,二嫂她妈因为肺气肿病复发,已经什么活儿也不能干了。
看来,文道哥照看孩子没有经验,因为差不多每天收工回来,二嫂抱过小南来喂奶时,那小家伙的嗓子总是哑的,原因显然是哭过。
有天后晌,我收工早些,提前回家,离村子老远,就看见文道哥坐在村边地头看护庄稼,他的身旁放着小南的圈椅,那小南的哭声已隐约地传进耳里,我快步疾走,想去帮助文道哥哄哄小南。当我走到离他们身边几十步的一个树丛前时,映入眼中的那副情景却令我惊骇地把脚步停住:原来那文道右手拿一个小木棍,正用那木棍的顶端去戳小南的肋部,直戳得小南哇哇大哭,而且只要小南的哭声一停下来,他便又继续那种动作,直到哭声重又响起。文道显然没有想到我正在观察,他做得十分专注,面孔阴沉且带着冷酷。我被吓呆在那里:他何以要如此折磨这个尚不懂事的外甥?
正在我呆愣的当儿,我看见二嫂挎着一筐萝卜从另一条田间小路向村边走,她显然也听见了小南的哭声,走得很急,她是从另一侧走近文道和小南身边的,文道大约也没听见她的脚步声,仍在继续自己那种折磨外甥的动作。二嫂终于也发现了儿子大哭的原因,我看见她万分惊愕地站住,嘴猛地张开,似要发出一声惊呼,但却见她又蓦地伸手捂了自己的嘴,把那声惊呼捂灭在喉咙里。随即,我便见二嫂放下筐子,没命地向文道和南南身边跑去,我猜想,二嫂一定会气得打她弟弟一掌,可是没有,二嫂跑到他们身边后,只是紧忙抱起了儿子,一边叫着:“乖乖,我的乖乖!”一边呜呜地哭开了。
文道涨红着脸缩回了手,把手指间提着的那个小木棍慌慌扔开。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二嫂的哭声,她哭得那样伤心,在她刚开始哭时,我还有点生她的气:哭什么?训训你的弟弟不就行了?打他几巴掌不就解了气?!但渐渐地,二嫂的哭声揪住了我的心,那哭声使我不知何以竟想起了自己过去受到的种种委屈,鼻子也莫名地酸起来。我不敢走过去劝二嫂不哭,我怕自己劝不住,我抬脚轻步绕过他们,去村里叫来了大嫂,我没有给大嫂说明二嫂哭的原因,我只说二嫂在伤心,让她去劝劝。我本能地觉得不能把真实原因说出,否则,可能会在家庭里引起风波。
二嫂被大嫂劝回家时,已经完全恢复正常,她像往日一样,又急忙抱柴火洗萝卜准备做晚饭,她除了眼皮红肿之外,几乎已没有伤心过的痕迹。二嫂做饭时我抱着侄儿小南玩,我注意到他的两肋、腹部和屁股上都有被木棍戳下的红印,他这些天受的折磨还真是不轻。我当时在心里猜,那文道如此对待一个小孩,是不是因为长期患病而造成了神经不正常?
那晚文道回来得很迟,他回来时天已经黑透且晚饭已经做好,晚饭他吃得很少,添第二碗时他说他吃饱了。娘执意又给他盛了一碗,娘说:“忙活一天多吃一点,过去不是都吃几碗?”但文道没再动筷,他只是默坐那儿抬眼望着天上刚现的疏星。
睡觉时他走出了院门,我以为他出去大解,便没过问,后来二嫂端着水盆来让他洗脚时没见他,问我:“你文道哥哪儿去了?”我说可能在外头茅房里,二嫂出去喊了几声,没有回音。我听出二嫂的声音里有了慌张,便也跑出去跟在二嫂身后喊,村里很静,没有文道哥的回答。二嫂仿佛有预感似的径向村东头的大水塘边跑,我紧跟在后,我们跑到大水塘边时,果然看见文道一人静悄无声地面对水塘坐在岸边,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一样。
“走,回家。”二嫂上前轻了声说。
文道不理不睬,依旧坐那儿。
“回吧,你。”二嫂的声音里带了哽咽。
文道这才站起身,二嫂见状紧忙上前扶他,却被他一下甩开了。
就是从这晚开始,我对文道哥生了气:你折磨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难道还有功了?让人到处找你?!……
7
这之后,二嫂对文道哥的照顾反倒是更周到了。常常在晚饭后,二嫂刷了锅,洗了碗,喂了猪,再把南南哄睡之后,会对娘说:“娘,我陪文道去村边走走,免得他一人坐那里只想自己的病。”娘听了这话,总是点头应允说:“去吧。”全家人都认为这样做应该,文道的病毕竟还没有全好,应该细心照护才对。二嫂和文道有时在村边要走到很晚才回来,二哥对此也从不埋怨,他总是揽着南南先睡了。
有天晚上,我和几个伙伴去邻近的一个村里看电影,回来时我离开人群,抄了一条近路回家。那是一条平日少有人走的田间小路,我沿那条小路踏着挺亮的月光走近村子时,忽然看见村边挨近庄稼地一棵树的阴影里,有一对男女相拥而坐,我以为是村中人在这里谈恋爱,便想看个究竟,蹑脚前行至近处一瞧,竟是二嫂和文道哥,文道哥那时正在把头伏在姐姐胸前,我叫了一声:“二嫂!”他们两个被我骇得一抖,文道慌忙把头从姐姐的胸前拿开,二嫂则急急地起身抻着衣襟:“噢,是小弟,你怎么来了?”
我告诉了他们我看电影抄小路回来的事,二嫂仿佛才镇静下来,向我解释似的说:“你文道哥又在为类风湿病伤心哩,我在劝他。”我那阵并没想别的,只劝慰地对文道哥说:“万事都要想开些,谁都会生病的。”文道哥当时对我点点头,就缓缓移步向村里走。
不久,二嫂又开始饭后呕吐,这次我不用别人解释就明白:二嫂又怀孕了!对此,爹、娘和二哥都欣喜异常,常在吃饭时猜测这次是男是女,爹一边往地上磕着烟锅一边自豪地感叹:“看来周家是要子孙满堂了!”全家人只有大嫂不太满意,她嫁过来五年了才只生了一个女孩,和二嫂一比她觉出了差距,她常常要瞅着二嫂日渐高起来的肚子大口吐气,有时还要表示不屑地哼上一声:“生多了就是本领?”
二嫂的二胎生产十分顺利,顺利得连接生婆都惊呼:“真是前有车后有辙,这小子是顺辙爬出来的!”
又是一个会撒种的!
坐完月子之后的二嫂显得更加丰腴耐看,皮肤也因风吹日晒少了而变得越加白嫩,七旋在二嫂坐完月子头一次下地时高叫:“天呀,二嫂,你看上去就像瓜园里那种又白又嫩可又熟了的香瓜,让人急得真恨不能立时摘了才好!”二嫂听见这话总是头一低,二嫂从不跟人开玩笑,她平日说话本来就少,她眉梢里似乎总停留着一种让人看了感到沉重的东西。五清他们几个小子更坏,常在干活时故意制造借口去二嫂身上这儿那儿捏一下,对此,二嫂总是不恼不笑地闪身躲开——在我们这儿,当弟弟的允许和嫂子开玩笑。但只要让二哥看见,二哥就会恼极地朝五清他们吼叫:“干什么你们,再动手小心我剁了你们的爪子!”
二哥对二嫂喜欢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恨不得把二嫂整日搂到怀里不让她沾地才好。二嫂稍干一点重活就要遭二哥埋怨。我们过节时总要吃顿肉面,所谓肉面,就是把肉切成片拌上青菜炒熟后,再添上水下面条,每次吃这种肉面时,二哥总要用筷子把自己碗里的肉片拣到二嫂碗里。全家人坐一起吃饭,二哥不断地用筷子把自己碗中的肉片夹起放在二嫂碗里,这叫其他人看见总有些不好意思,我注意到爹娘逢这场合都是悄笑着把脸扭向一旁不看,但二哥浑然不觉,二哥照样自己做自己的。
二嫂生下的第二个儿子比头生子稍瘦一点,但照样长得精精神神,全家人都喜欢,连一直有病在身的二嫂妈妈——孩子的外婆,每日也总要把孩子在怀里抱上一阵。
这孩子二嫂做主起名为周川,二嫂说这样起名是为了表明他妈妈的老家在四川,对此,爹、娘和二哥都点头说:好!
对于周川,文道哥也异乎寻常地喜欢,他常把周川放在自己的双腿上颠着他玩,直把他颠得咯咯乱笑。他还找来一些竹片,让二嫂照四川人的办法,编一个背小孩的小背篓,每当他到村边地头看护庄稼时,他便把小周川放进背篓背到自己身上。全家人看见做舅舅的如此喜欢外甥,也都高兴。我那时认为,文道哥这是通过爱周川的行动,来向姐姐认错……
8
二嫂的妈妈是七六年九月份去世的。这老人自到我们家后,一直被疾病缠着,不断地吃着药,说实在的,是我们家一个很重的负担,但娘预先就给全家人交代:谁也不许露出厌烦的神色!所以她在俺们家受到了尽心的照顾,尤其是二哥,他做了一个女婿所能做的一切。当然,对她照顾最周到的还是她的女儿,擦屎、端尿、换衣、洗澡、捶腰、熬药、喂药、做饭、倒水,二嫂事事都做。以至于俺娘看了都感动地说:“秀妮妈真有福气,养了这么一个女儿,我日后要是老了生病,身边有这样一个女儿就算行了!”
二嫂她妈是午饭时分咽气的,早上起床后,她大约感觉到自己将要离开人世,特意把俺娘叫到身边流着泪说:“大妹子,我对不起你们一家呵,对不起呵,对不起呵……”她反反复复就说这一句话,手紧紧地攥着娘的手腕。娘估计她指的是为看病花钱太多连累了我们,慌忙摇头说:“不能这样说,不能这样说!”
那老人临咽气前,说要和女儿秀妮单独说几句话,示意我们全家人包括她儿子文道全都出去,我们按照老人的心愿默默走出了门。我们都不知道那老人同女儿说了什么,我在听到二嫂的哭声第一个跑进屋去的时候,发现一向仰躺着的老人不仅站了起来,而且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双膝曲着似乎想要朝女儿下跪,二嫂正哭喊着紧抱住她。大概是这个动作耗尽了老人的最后一点力气,待我和二嫂把她的身体重新在床上放好之后,她只喘了几口气便溘然长逝。那时候她的儿子文道也已跑进屋,但我注意到老人的目光一直停在女儿身上,我想她对女儿怀着最深的依恋。老人的两个嘴角上最后显露出的一个神色是放心。
爹借钱为这位老人做了口挺像样的棺材,又举行了一个很不错的葬礼。老人入土之后,二嫂在坟上哭了许久,二哥作为女婿,文道哥作为儿子,分跪在二嫂两边。最后是文道哥先起身对姐姐说:“别哭坏了身子!”说着就去搀姐姐,二嫂哭得起不了身。最后是二哥硬把哭得昏沉沉的二嫂抱回了家里。
老人死后没多久,那场很大的“革命”结束了。我们全家当时对这桩大事都没太留意。谁当官咱当谁的百姓!爹常这样说。倒是二嫂显出对这桩事的关心,她先是让我从学校找张报纸带回来给她看,后又几次问我:“小弟,你说,以后上边会不会让种田的人都能吃上饭?”我自然不懂这类问题,只有摇头,不过我答应二嫂,以后记住常打听这类事儿。
又过了大约一年多时间,学校里纷传安徽和四川开始分田到户,老百姓种了粮食,除交一部分给国家外,剩多剩少都属于自己。我把这消息带回来告诉了二嫂,二嫂听后很高兴,见二嫂高兴,我便也高兴,我那时根本不晓得,自己带回来这条消息,会惹出一场祸……
9
出事是在一个黄昏。
那个黄昏的晚霞绚丽无比,我踏着霞光从学校回到家里,心情畅快地正想拎上毛巾去塘边洗洗,娘从灶屋里出来说:“小三,你二嫂在西坡地里掰苞谷,人家都收工了,她怎么还没回来,你去地里看看,莫不是她掰得太多,背不动了?”
“好哩!”我应一声,就往西坡的苞谷地里跑。我站在苞谷地头连喊了几声二嫂,没见回答。我估摸二嫂是走另一条路回村了,就又回到了家,但到家一看,仍不见二嫂回来。这时西天的霞光已灭,夜色已在村边游荡,娘皱眉想了想说:“她会不会下工后顺便拐到她妈坟上了?小三,你去坟上看看,她要是在那儿伤心,赶紧把她劝回来。”
我于是又向老人的坟上跑,这时夜暗已把人的目光缩得很短。我一直跑到坟地才看清,二嫂没在,但我却发现,坟前有一堆纸灰,这纸灰是才烧不久的,坟上也有脚印,于是我断定:二嫂到这里来过!
我回家把坟前有纸灰的事给娘一说,娘有些诧异:“非年非节,又不逢七,烧纸做啥?”正在这时,南南哭着要找弟弟川川,二哥喊了几声文道,因为川川平日总是由他背在身上的,但屋里屋外,都不见回答。平日文道看护村边庄稼,回家晚一点也是常事,娘于是又猜:“你二嫂可能在村边碰见文道背着川川,就坐在那里给孩子喂奶了,你们去村边看看。”
可二哥和我绕村走了一圈,边看边喊,也没见人影。到此,全家人才真有些毛了:究竟出了什么事?二哥说他进屋拿上手电,再出去找找,他进屋不大时辰,却忽然带着哭音喊:“娘,快来看!”
我们一齐跑进二哥和二嫂的睡屋,在手电光下看见:床上整整齐齐放着两叠衣服,一叠是二哥的,一叠是南南的,两叠衣服中间,用一把木梳压着一张纸。我急忙拿过那张纸看,只见上边写着:
爹、娘、小南他爹、小弟:
我对不起你们!我和文道走了。孩子给你们留下一个,我带走一个。我会永远记住你们的恩情。我实在没法再在这里过下去。小南他爹,我从箱子里拿出了三十五块钱,我们好买车票。小弟,谢谢你告诉我四川开始分田到户,但愿你的消息确实,我们回到老家,只要凭力气能吃饱饭就行……
“天呀——”二哥痛彻心扉地叫了一声。爹扭脸对我急喊:“小三,快去叫你福德爷!”
福德爷来了,他听罢我念完那封信之后,脸阴沉着说:“不讲信义的女人!你能跑到哪里去?老二,老三,还有你们老大,我再给你们添两个小伙,车票钱由队里出,你们去追!就是追到她老家也要把她追回来!她实在不回,你们就把她捆捆背回来!找自己的老婆,天经地义!”
二哥哭着应:“行。”
“还有,你们在沿途的大站,要记着下去找找!”福德爷又特别叮嘱。
于是,大哥、二哥和我,还有七旋和五清,连夜跑到火车站,坐上了南去的火车。
我们在第一个大站襄樊下了车,五个人散开,先在候车室内后到候车室外察看,福德爷的叮嘱确有道理,在车站旁边一个小饭铺前,我们果真看到了二嫂和文道,二嫂那刻正坐在地上抱着川川,他们显然是买好了车票正等进川的列车。我第一个看见他们,我站在暗影里观察了他们一阵,二嫂脸上罩着一种让人看了心里就难受的悲苦,她的两眼凄楚地眯起,默望着灯光闪烁的车站广场;文道眼中倒有一丝解脱了似的欢喜,他不时去看候车室门前的那架大钟,显然在焦躁地计算着列车进站的时间。
二哥是哭喊着扑向二嫂身边的:“秀妮——你怎么能走?”
二嫂和文道哥被扑到面前的二哥惊呆了,当二哥抱着二嫂的身子呜咽时,我看见大股的泪水从二嫂眼里奔涌而出,我听见她绝望地仰天哽咽着喊:“天呵……”
“回家吧,跟我们回家吧!”二哥哭着说。
“不,让我们走吧,为了孩子,也为了你……”二嫂也哭着讲。
“没有你,咱们南南咋办?没有你,我还能活下去?……”二哥摇着二嫂的身子叫。
“不,不回!”文道这时口气强硬地叫,他的病这时已经好了,身子和我们差不多一样强壮。
“不回?”七旋那当儿从提兜里掏出一盘预先准备好的麻绳,慢腾腾地将它们抖开。
二嫂停了哭声,睁大泪眼惊望着七旋。
“二嫂,”七旋吃力地笑笑,“福德爷交代过了,说你们要不回的话,让俺们捆了背回去!”
文道冷然看我们的眼里充满了恨意。
远处的候车室里,隐约传来一阵喧嚷声。
“文道,咱们跟他们回吧……”二嫂带着哭音说。
“不,我走!”文道执拗地叫。
“那我……求你了……”二嫂已是泣不成声……
10
我们是第二天晌午时分又坐车回到家的。那时候,村里人都知道二嫂带着弟弟和一个孩子跑了,如今见我们回来,便都过来看热闹。福德爷以长辈和队长的双重身份,对二嫂进行了一场审问:“秀妮,说说你跑的原因,是你男的打你了吗?”
“没。”二嫂的声音很微弱。
“是周家待你不好,没让你吃饱吗?”
“不是。”
“是因为叫你挣工分太多,干的活太累?”
“不是。”二嫂双眼望地,紧紧搂着她的两个孩子。
“是周家舍不得花钱,没让你穿好的?”
“我们想家。”二嫂说。
“想家没有说不让你回家呀,你只要说你想回娘家看看,我会让二河买车票同你们一块儿回去!可你为啥不告而别?”
二嫂没再说话,只有两滴泪水从她的眼角渗出,盈盈欲滴。
“秀妮呀,人活世上要讲个良心,你们当初三个人逃荒到俺们这里,黄皮寡瘦,破衣烂衫,是老周家收留了你们,让你们吃,让你们穿,让你们住,给你妈养老送终,给你弟弟治病,你们如今怎能够一走了之呢?”福德爷的声音里含了怒。
二嫂没吭,只任那两滴泪水掉下来,在脸上滚动。
“想想吧。”福德爷站起了身,“从今往后好好过日子,人就活几十年光景呵……”
自此之后,二嫂便实际上失去了自由。
福德爷挨户给我们的邻居姑嫂婶奶们交代:“今后都替二河留点神,甭让秀妮跑了,娶个媳妇不易!”
爹和娘自是小心防范,二嫂去地里干活时,娘总要找个姑娘、媳妇交代:“收工时和俺们秀妮一起回来。”娘这时已不再下地,在家照看南南和川川,一刻也不离两个孩子。
文道哥照样在看护庄稼,但福德爷又给他配了个老头做伴,这样,他的一举一动便也在掌握之中。
二哥更是睡觉也留一只眼,有时二嫂说要去镇上买个针头线脑,二哥就是再忙,也总要陪她一起去。
二嫂自然感受到了这种无时无处不在的监视和防范。我注意到她常常站那里发呆。有天晚上,二嫂送水给文道哥洗脚,我当时不在,回来时隔着门缝看见,姐弟俩正相抱在一起默默流泪,我无言地退到院里,直到二嫂自己开门出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被打发走,随着时日的堆积,二嫂和文道要走的心事也渐渐被压死,一切又回复到往日的局面。
也就在这当儿,我们这边开始了划分责任田,种多多吃,种少少吃,这种政策令我们这类不怕下力气的农户十分欢喜。高兴中的我们根本没想到,这种政策也会给二嫂提供离开我们的机会!
11
生产队分责任田时,除了按人头之外,还照顾户头。每个户头,多分半亩。爹为了想多要半亩地,便把我们家说成是两个户头,说是二哥一家要同我们分开另过。这本来是个多要土地的计谋,不料二嫂听说后,便同二哥商量,干脆同爹娘分家,也好让爹娘过几天没有累赘的舒心日子。二哥想想也是,便同爹娘说了,爹娘先是不同意,说你们两口带两个孩子加一个残废人,负担太重,不如不分好。后见二嫂态度坚决,便也只好点头。反正儿子结婚后同爹娘分开过也属正常。分家后我跟着爹娘。
分开后二嫂他们五口人总共是十三亩土地,种好十三亩地靠二哥二嫂两人干还勉强可以,没想到的是这时又有一桩好事降临俺家:一个在县上工作的表舅为我们在县化肥厂争得一个计划内临时工的名额,干一月一百多块钱,问我们弟兄三个谁去。我那时一心想当兵,表示不干;大哥已经有四个孩子,走不开;于是就让二哥去。二哥挺高兴,一月挣一百多不是个小数!只是二哥一走,种地可就苦了二嫂,原以为二嫂不会同意,不料二嫂竟极力催促二哥:“去吧,我会把地种好!”
二哥领了头一个月的工资回家时,娘把他单独叫到屋里交代:“你挣的钱可不能交给秀妮,你要多长个心眼,她手里握多了钱,万一买车票跑了咋办?”二哥诺诺称是,就把大宗的钱交给娘保管,只拿几块零钱装在衣兜里。
二嫂倒真是能干,十几亩地她硬是咬牙种了下去。给麦地锄草时,别人两天就锄完一遍,她锄一遍得十来天,每日抡一张近十斤的大锄,一天下来腰酸背疼,可她回家后还得做饭还得喂猪。文道基本上帮不了她什么忙,只是帮她照看两个孩子。
将近麦收前的一个月末,二哥从城里回来,二嫂那天晚饭后叫住我说:“小弟,你来帮个忙!”我随她走进她和二哥的睡屋,她带了笑说,“我和你二哥商量了,他在厂里挣的钱由他积存起来,以备将来急用;我在家种地挣的钱由我保管,供全家吃饭穿衣和日后孩子上学用,两个人谁也不问谁要钱。你替我们把这个意思写到纸上,算个凭据,怎么样?”二哥这时就笑望着二嫂说:“立了字据你可别后悔!”二嫂说:“放心,我不会后悔!”
我看他们俩都笑着谈论这桩事,以为不过是个儿戏,便就笑着为他们写了张字据,一式两份,让他们都签了名,我作为见证人也签了字,而后交给他们一人一份。
这桩事过去,我还向爹娘当个玩笑谈起,我那时根本不知道,这是二嫂用的一个心计,是她为实现自己的最终目的而下的一着棋!
那年夏季的收成还可以,二嫂所种的麦子亩产在四百斤左右,在村里算是中上等,但十几亩地的总产就挺可观,交了公粮之后,还剩两千多斤,这一下子解决了全家人整年吃白面的问题。村里人都夸二嫂能干,可二嫂不说不笑,又把眼盯住了秋庄稼。她种了五亩红薯、三亩棉花、二亩黄豆、二亩苞谷、一亩芝麻。那个秋季二嫂真是忙坏了,翻罢红薯秧就得打掐棉花,打掐棉花的同时还要剔苞谷苗、芝麻苗,每天她总是最后一个从地里回来,进村时裤子、褂子都要被汗湿透半截。娘看见了好心疼,总催我过去帮助干,二嫂见我过去帮忙,每每要说:“小弟,我干得了,你去歇着吧!”
那年秋里老天爷开了眼,给了个“通收”年景,百姓们俗话叫“样样收”,就是每样庄稼都丰收。二嫂庄稼整得好,产量比一般人家都高,红薯亩产近四千斤。卖罢公粮卖罢棉花,二嫂手里起码攥有一千多块钱。娘这时心里有些发慌,悄声给爹说:“她有了钱,别再生了要跑的心!”爹说:“看紧一点,要跑就按福德爷交代的办,把她捆回来!”
二嫂却并没有要跑的意思。收罢秋种罢麦之后,一般人都是上街赶个闲集看热闹,在家相聚一起打个扑克寻快活,静静享受丰收年景带来的舒服,但二嫂却又想了个挣钱的新主意:让我帮她在房山墙旁边搭了个席棚,又帮她去集上买来了几斤茶叶和二十来斤散装白酒,她开了个兼营茶水和白酒的小馆子。我笑她这是瞎折腾,赚不了什么钱的,未料开张之后生意还真兴隆,本村和邻村的人平日没有个玩的地方,如今竟都拥了来,二嫂又买了扑克牌、象棋、军棋,有钱的买杯酒坐那里玩牌,没钱的要杯茶坐那儿下棋。文道哥负责烧茶水。我秋后验兵没验上,嫂子也拉我来帮她照应。
随着天越来越冷,户外的活动越来越少,来小馆热闹的人就越来越多。这时,二嫂就又想了新主意:中午和晚上兼卖担担面和煎凉粉。担担面是四川的特产,二嫂整治出来的担担面和本地的面条不是一个味道,吃起来格外新鲜有味;煎凉粉更是二嫂的拿手好戏,光调料她就弄了十几种,煎出来的凉粉白中透黄,黄中有白,吃到口中又香又辣又麻又酸。有了这两样吃食,一些玩牌下棋的到了饭时便不回家,要碗担担面要碗煎凉粉一吃作罢。
到了春节前,每天晚上结账时,我留意了一下,差不多收入总在四十块钱以上,至此,我对二嫂才更加佩服起来。
12
二哥一般是每个月末回来住几天,接着又走。他这两次回来见二嫂做起了生意且能赚钱,也很高兴,二嫂钱赚多了,家中的花销就更不用他操心,他挣的钱便可以安心积攒起来。他每次到家,二嫂对他照料得也极好,又煎又炒的,让他离开时都很快活。
过春节的时候,二嫂用她挣的钱,给爹、娘、大哥、大嫂和我以及大哥的几个孩子都买了礼物,或是一双棉靴或是一条头巾或是几包糖,还特别买了两条茅庐烟和两瓶南阳白干给福德爷送下去。全家人都欢喜得闭不拢嘴,福德爷也捋着胡子说:“嗯,秀妮这媳妇能干!”
那时谁也不会想到,一桩事情其实正在向我们逼近。
春节过后,随着地里活路变多,来小馆喝茶喝酒的人日渐变少,我以为二嫂这时要罢手了,岂料她由自己擅竹编的本领,又想起了新的挣钱主意:编竹器。她用自己赚得的钱买来竹子,然后劈竹破篾,编起了竹篮、竹盘、竹筛、竹筐、竹席、竹椅、竹床等物。竹子是南阳的一大产物,南阳这地方的土质、气候和雨量都适宜竹的生长。历史上南阳竹就很繁盛,元朝李衍在《竹谱详录》中曾专门记述了一句:“南阳有笙竹,亦名李竹。”南阳竹的韧性特强,篾性也好,纹理通直,坚硬光滑,用途十分广泛,可惜过去人们只是用它盖房、做农具柄,偶尔也编个竹筐用用,并没想到用竹编去大笔赚钱。二嫂如今编起竹器来,都是一套一套的,比如竹篮,有长方形的,供挎着走亲戚;有瓮形的,供立着放东西;有小而圆的,近似花瓶,供城里人插花用;有拳头大小的,供小孩做玩具。所以买主很多,一开始来买的人只是些四村农民,渐渐扩大到柳镇和县城的工人、干部。到秋后,二嫂就又大赚了一笔钱。她这时征得福德爷的同意,在村边的一个空场上,一下子盖起了四间瓦房和一间灶屋。村里人看见,都为二嫂的有钱和气魄赞叹,爹娘也觉得荣耀,二嫂从老屋往新屋搬东西的那天,爹亲自买了一挂鞭炮,在新屋门前放得乒乒乓乓。
见二嫂自己动手盖了房子,爹、娘和二哥才完全相信二嫂不会走了,方最终解除了对她的监视和跟踪。二嫂此时算又恢复了自由。二哥还正式对二嫂表态:“日后卖竹器,你愿去哪里去哪里,不必再和娘说了。”二嫂听罢,抿嘴笑笑。
到了下一年春上,二嫂的竹器生意越做越盛,她又雇了七八个手巧的姑娘和小伙跟她学着编,编出来的竹器开始成批卖给县里外贸公司。她的竹器有的一上来就是彩编,有的是编后又画了图案,上边还正式贴了商标:“中国南阳竹编”。二嫂这时已把土地让给了一个邻居去种,自己全心扑在了竹器生意上,她渐渐把当初随意搭起的席棚变成了用毛毡盖顶的工房,而且在一个中午堂皇地在工房门口挂了个招牌:中国南阳竹器厂。
二嫂的举动令全村人吃惊。
挂起厂牌的那个中午,福德爷在牌子前来回走了三趟,末了站住了自语:好一个有本领的媳妇!
二嫂的作为也震动了社会,柳镇的镇长破天荒地进村子参观了她的竹器厂,一个穿着牛仔裤的女记者带着照相机采访了二嫂,她问二嫂:“你怎么想起了要编竹器?”二嫂那天答:“因为有桩事逼着我想法挣钱。”“什么事?”那女记者再问时,二嫂却摇头没答。
二嫂开始为生意频繁地外出。有天我去镇上办事,瞥见二嫂从镇里的法庭匆匆走出,我当时一怔:二嫂去法庭做啥?卖竹器还要法庭批准?这事过后我也就忘了,我并不知道那是一个征兆。
震惊我们全家的事情到底来了!
那是一个正午。天蓝得纯净无比。
13
二哥是头一天后晌回来的,他并不知道要出事,他是正常歇班。
事后他回忆说,他头天后晌到家时,有两桩事曾让他感到意外但没有太留意,一桩是文道见他回来,破例地对他点头笑笑。自从二哥与二嫂结婚以来,文道的目光从来就没朝他直视过,更不用说朝他笑了,在二哥面前,文道从来都是面色阴沉、低头而过,所以这一笑使他稍觉意外。另一桩是那晚二嫂下厨一下子做了八个菜,而且摆上了酒,像招待贵客一样地招待他。其实还有一桩,是二哥悄悄给七旋说的后来七旋又告诉了我:二嫂那晚在床上以从来没有过的顺从主动,让二哥快活了几乎一夜,二哥当时有一种成仙也不过如此的感觉。
第二天吃过早饭,二嫂对二哥说:“你去告诉爹、娘、大哥、大嫂和小三,让他们晌午都过来吃饭,我准备了一桌酒菜。”二哥当时惊异地笑道:“非年非节的,请他们过来吃饭做啥?”二嫂当时也笑着反问:“当儿子儿媳的,挣了钱就不该请爹娘吃顿饭了?”二哥于是就点头说:“好好。”他以为二嫂挣多了钱高兴,想借他回家歇班的机会让全家聚餐庆祝。
晌午时我和爹、娘、大哥、大嫂还有几个侄儿都到了,二嫂含笑把我们迎进新屋。桌上的菜十分丰盛,而且摆了两桌:一桌大人们坐,另一桌在隔壁,让文道哥和大哥的四个孩子、二哥的两个孩子坐那里。二嫂一开始并没说什么,只是给大家敬酒,先敬爹、娘,后敬大哥、大嫂,给我也倒了三杯,最后给二哥也极其庄重地敬了酒,全家人都以为二嫂办成了竹器厂心里高兴,今日是特意庆贺,便都尽情地说笑吃喝,直到吃喝将毕时,二嫂才声调微颤地开了口说:“全家都在这里,我心里有句话要说出来,请你们多多原谅!”
“啥事?”娘见二嫂态度如此庄重,忙问。在座的也都一怔,用目光去问二哥,二哥也懵懂地摇头。
“我想和南南他爹离婚!”二嫂蓦然说出这句,就低了头。
像突然拉断了声音开关,屋里的一切话声笑声戛然而止,一个菜盘里的汤汁溢出来,沿着桌沿往下滴,滴答声大得惊人。
“你们一家的恩情我终生不会忘记,南南他爹对俺的情意俺也会一辈子记在心里,日后,我会想法报答!”二嫂又低低地开口。
一家人都还呆在那儿,都还没有作出反应,爹原准备擦了火柴点烟,如今火柴就捏在手里;娘正在用左手撩鬓边的那抹白发,此刻,那缕白发还停在她的指间;大哥正端杯欲喝酒,酒杯便靠在唇边;大嫂夹菜的竹筷还伸在盘沿;二哥呆得最厉害,眼睁到极大,身子稍稍后倾,手抓住椅子扶手,那模样极像是突然看见脚前就是深渊;我只把双眼定定望着二嫂,等着她说出原因。
“为啥?为了啥事呀——”娘最先从呆怔中清醒过来,呻吟着叫。
“娘,”二嫂轻轻地喊,“我想老家呀……”
“你胡说!”二哥这时爆发了似的跳起来叫,“你是因为有了钱,想要扔开我!你这个四川女人!你这个贱货!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这个婊子!你……”
一向口讷的二哥骂出了最恶毒的话。
二嫂低头默默听着,待二哥歇气的当儿,又轻声说:“离婚后,这些房子全留给你,南南跟着你,川川跟着我——”
“你说那算放屁!”二哥猛地向二嫂身边蹿去,抡起拳头朝二嫂脸上打了一掌。大哥和我见状,急忙上前扯住了二哥。
二嫂没做一点反抗,二嫂只抬手抹抹嘴角的血,又低了声说:“我知道这会伤你的心,可我没有办法,原谅我……”
隔壁的孩子们和文道听到了这边的叫骂,也都停了吃喝,跑到门口惊恐地朝屋里看,文道默然站在他们身后。
“我家老二不离!”一直坐在那儿的爹这时突然开了口,“离婚是双方的事,我家老二不离,你就离不成!”爹的声音里带有一股冷酷的成分。
二嫂抬起脸依旧轻言轻语说:“爹,事情我已经办得差不多了。你记得吧,我和南南他爹当初没有去政府登记。”
爹倒抽了一口冷气。
二嫂这当儿走到门口,朝旁边一间屋子里喊了一声:“赵律师!”喊声刚落,那屋里立时就走出来两个人,径直进了我们这间屋。
“爹,这是县上的赵律师,这是镇上法庭的林庭长。”二嫂轻声介绍。我一惊,这才记起我刚才来时碰见过这两个人,因为平日来找二嫂买竹器的人太多,我以为是两个做生意的,便没有留心。此时我方明白:二嫂今天的举动,是预先就计划好的,精心做了安排。
“秀妮同志和周二河同志的婚姻,”那姓赵的律师望着爹说,“因为当初没去政府登记,按说不受法律保护,就是说可以随时离散。但考虑到已成事实婚姻,法庭也可以过问并判决。现在秀妮同志一方提出离婚,究竟可不可以判离呢?为此,我和林庭长他们专门做了研究,我们认为这是动乱年代的一桩不正常婚姻,是可以判的!”
爹被这种咬文嚼字的说话吓住,一时没有吭声。
“其实,这件事如果经由法庭处理,”那个姓林的庭长这时也开口说道,“和秀妮同志提出的意见差不了多少,也许在财产划分上,还要不利于你!”他望定二哥说,“自你参加工作后,你的工资一向是单独存的,这个家实际上是由秀妮同志支撑的!”
二哥的双唇动了动,但没有声音。
“好了,赵律师、林庭长,谢谢你们!剩下的事让我们一家来商议吧。”二嫂这时淡声说道。那两个人闻言点点头,和二嫂握了握手,便出门径直走了。
一个女人把事情安排得如此周密,不能不令人惊异。我当时重新打量二嫂那张已有不少细小皱纹的脸,从心底里发声赞叹。但我心中又觉到了一股难抑的难受:二嫂为什么非要离婚不可?二嫂如果实在想回四川老家,也可以把二哥带过去呀,为何一定要走这条路呢?
“爹、娘,我本来是不想惊动外人的,”二嫂这时又颤颤地开口,“可我怕说服不了你们,说实话,我一开始是想悄悄带了川川和文道回老家的,但我担心你们焦虑,担心你们又要找去,同时觉着那样做也对不起你们,所以我就这样做了,原谅我吧……”
“秀妮,难道你真的就狠心抛下我和南南?”二哥一定是被赵律师和林庭长那番话吓坏了,这当儿一边凄惨地叫着,一边扑过去抱住二嫂的腿。
“我也是没有办法呀!……”二嫂捂脸哭了。
娘示意我搀起二哥,一个男人当着父母的面朝女人跪下去,父母脸上挂不住。
我用力把二哥从地上扯起……
14
那天后晌,爹和娘闷坐在屋里,一动不动;二哥躺在床上,哭骂不绝;大哥和我不知该怎么解劝,最后去把福德爷叫了来。
福德爷听罢情况之后,脸顿时也冷了下来,他磕了磕烟锅说:“看来当初不该让她卖茶卖酒做竹器生意,她手上一有钱,翅膀就硬起来了。既然这事儿法庭都已经知道,如今便只剩了一个法子可以制她,就是不给她孩子!两个孩子都是咱周家的后代,一个也不给她!女人总是心疼孩子的,一个孩子也不让她带走,差不多就能扯住她的心让她走不成!”
爹娘听罢眼睛一亮。
“你去对她说吧!”福德爷指了指娘。
娘起身要出门时扭头喊我:“小三,你跟我一块儿去。”
到了二嫂的新屋,娘一反往常说话时的慢声细语,而是冷厉决绝地宣布:“秀妮,你和俺家二河离婚可以,但南南和川川一个也不许带走,他俩都是俺周家的后代!”
二嫂听罢果然慌了,忙带着哭音说:“娘,两个孩子总该让我带一个吧,我是他们的妈呀,一个也不在我身边,我还怎么过日子?”
福德爷看得真准,这是二嫂最疼的部位。
“你怎么过日子我不管!”娘狠声狠气地说,“反正周家的骨血你休想带走一个!”
“娘,我求你了!”二嫂扑过来抱住娘的胳膊摇,边摇边哭着哀求,“娘,可怜可怜我,我一个孩子也没在身边可怎么活?……”
娘有些得意地闭了眼,任二嫂在那里哭求。
见娘一直不应声,二嫂慢慢停了哭求,抹了抹眼泪,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开口低声说:“娘,既然你这样逼我,我只有把实情说给你了,那川川不是你们周家的骨血!”
“啥?你说啥?”娘像遇见鬼一样地后退几步,一连声地叫。我也骇然地屏气把眼睁大。
“娘,难道你就一直没有细看过,南南和川川长得根本就不一样?”二嫂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我知道这会伤你们的心,可这是你逼我说出来的呀……”
“老天哪——”娘双手捂脸奔了出去,迈步踉踉跄跄,她被这陡然而来的羞辱气蒙了。我看一眼跌坐到椅子上的二嫂,急忙跑出去扶娘。
福德爷还默然坐在我们家里,他噙着烟锅听娘哭诉,娘哭诉完的时候,福德爷的脸已变得铁青,左颊上的那群皱纹开始扭动。他取下烟锅去磕烟灰,然而只磕一下,那烟锅便被磕断并“嗖”的一声飞出了窗外,窗外正觅食的一群鸡被飞出的烟锅吓得轰然四散。“好嘛!”福德爷慢腾腾地站起身,“一个周家的媳妇当面给她的婆婆说她养的孩子不是周家的骨血,好嘛!我们周家当面被人往头上脸上抹屎抹尿还没有过,今儿有了!好嘛!我今儿个倒要看看她这个女人有多大胆量!老大,去,叫你四钦叔敲锣,集合全村人,都去竹器厂!”福德爷对大哥指派道。
“福德爷,也许秀妮是为了要孩子而胡说的!”大哥不安地提醒。
“我不管她是不是胡说!”福德爷阴沉地瞥了一眼大哥,“我只管她侮辱了我们周家!我们周家还从没有让一个女人这样侮辱过!你快去!”
大哥只得走出了门。
“老二!”福德爷转向二哥。二哥刚才听了娘的诉说后,已经气红了眼睛,一直想要冲出去找二嫂算账,但被爹死死抓住了手腕。“你不是想打她吗?福德爷我同意你打,而且要打狠!”
“看我不揍死她!”二哥咬牙叫道。
“跟在我身后,按我说的做!”福德爷的烟袋杆在地上顿,“你不要打她的头和胸,要单打她的脚,把她的两个脚脖全部打断!要让她从此走不出周家庄,让她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
“福德爷,把人打残废是犯法的!”我慌忙叫道。
“男人打老婆犯什么法?”福德爷把凶狠的目光转向我,“他们如今还没离掉,还是夫妻!这是在执行家规!打,打出问题我顶着!”
“不,不行!”我急忙上前攥住福德爷的手,我固然也气二嫂,但我却恨不起二嫂来,我不能看着他们把二嫂打残!
爹狠狠地瞪我一眼,叫:“小三,一边去!”
“滚开!”福德爷甩开我的手,用他的烟袋杆猛敲了一下我的膝盖,在我疼得咧嘴的当儿,他用他的烟袋杆做拐杖,威严地走出了门。
呵,二嫂!那一刻,二嫂平日待我的好处全涌进了脑里。我一定要救她!可怎么救?全庄的周姓人都只会听福德爷的。
哐哐哐……急骤的锣声响了,这个召集族人的信号已经多年不用,如今乍听到它在黄昏时分的村庄上空响起,竟是那样令人心惊……
15
我忧心地跑到二嫂的新屋门前时,村里的族人们已全围在了那儿,福德爷正拄着他的烟袋杆,低而冷厉地对站在门槛外的二嫂说:“……你今儿个要当着老周家的男女老少,把话讲明白,既然川川不是周家老二的骨血,那他到底是谁的儿子?!”
二嫂显然没有料到会有这场面,双眼里满是惊慌,她听了福德爷的话后,脸通红地把头低了。
“说吧!多少年了,还没有哪个媳妇敢这样给老周家头上抹屎!你今儿个不说清楚,甭说离婚回四川了,想离开这个院子都难!”福德爷咯出一口痰,声音变得更重更响。
二嫂仍默然垂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快说!”福德爷的声音里加了暴躁。
二嫂还是一声没吭。
“好嘛,你以为你不张口我就没办法了?二河、墩子、八斗、归河,你们四个来!”福德爷那森冷的目光从二嫂身上移向人群,朝二哥和三个中年汉子喊,“给我把她绑了吊起来,用家法!”
二哥和那三个我都叫叔的汉子闻唤从人群里走出,手上拎着麻绳和竹板。
“你们敢!”一声吼叫突然从屋里传出,伴着这吼,文道手里攥一把锋利的镰刀,奔出屋门,拦在了他姐姐秀妮面前,“谁敢动她一指头,我就砍死谁!”
福德爷的眼瞥了一下文道,慢腾腾地说:“我们老周家这是在管教自家的媳妇,上合天理下合族规,你作为老周家的亲戚,无权插嘴,赶快走开,不然,最后躺在这地上的,只会是你!你要知道,这全村几百口子人可是都姓周!”
“我跟你们拼了!”文道双眼瞪大晃了晃手中的镰刀,锋利的刀刃被将坠的夕阳涂上了一层血红。
“好嘛,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拼法!”福德爷的牙咬了起来,话音从牙缝里一点一点蹦出,“周家的小伙子们,给我上来,先把这个不懂礼法的生坯子亲戚捆了!”
人群中的小伙子们呐一声喊:“好——”便都往文道这边挤,正在这紧要当儿,一直无音静立在那儿的二嫂突然开腔:“福德爷,我说!”
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人们的目光重又对准二嫂。二嫂这时眼中已无惊慌,只有一种下了决心后的平静。
“我在等着!”福德爷顿了顿他的烟袋杆。
“那孩子是文道的!”二嫂突然说出这样一句。
“啥?!”福德爷被这句话砸得向后退了一步,所有的人都震惊至极地望着二嫂。乱伦!一个判断在我的脑里一闪。看来,二嫂今日是必死无疑了,族人决不会放过这种可怕丑恶的事情。
“我们并不是亲姐弟!”二嫂平静地迎着福德爷那可怖的目光,“我们俩邻村住着,我喜欢他,他喜欢我,我们订了婚,可不久他忽然得了那种浑身关节变形疼痛的病,他家原本就穷,四川人那阵本来就吃不饱肚子,为他治病又几乎卖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他的妈也有病,那时,他们娘俩面前只有一条路:饿死!我偷偷跑到他家,告诉他,还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他和我不结婚,从此变成姐弟,我出川嫁人养活他们娘俩。他不许,他抱住我哭,他说他死也不愿。我说,你死我死倒也罢了,难道也叫妈妈死?他是孝子,他最后只好应允。我于是领他们娘俩来到了你们这儿……”二嫂喘了一口气,把目光从福德爷脸上抬起,放到远处的一个墙角里,又接了说,“我嫁了南南他爹,村里人和他们一家待我很好,南南他爹也是好人,可我的心总安不下来,我想你们能明白,我一看见文道就心里难受。文道的心也一直苦着,我理解他,眼看自己的女人跟了别人,咋能不苦?后来我看出他有想寻死的念头,我的心真受不了了,便开始安慰他,当然不是以姐姐的身份,我那时想,老天爷会原谅我这样做的。我们常常在村边偷偷相会。每次相会,我们都非常害怕,我们知道一旦被发现会是什么后果!后来,我又想,我要为他生个孩子,万一我先他而死,也好让他老了有个依靠,也不枉他爱了我一场。这样,我就怀了川川……我那时已经认命,我只想把两个孩子都养育大,让他们日后去照料我的两个男人就行。我不知道世道还会变化,还会变得让人凭本领吃饭。村里开始分责任地的时候,我的心动了,我想,我只要有了钱,我就能不再过眼下这种把人心活活撕两半的日子。你们周家的女人没过过这种日子,你们不会知道我的苦状,平日,我要是稍对南南和南南的爹亲热了,文道就会气得死去活来;而我要对川川和川川他爹亲热时,又唯恐被人看出什么破绽,我实在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我于是拼命想法挣钱,我总算如了愿。我有了钱后,先想出钱为文道娶个女人,让他带上回四川过日子,我在周家过一辈子算了,可文道至死不愿,而且这样做他也带不走川川;没办法,只有我和他一起走了,说实话,我也不愿离开南南和南南他爹。可我总得舍一边呀!如今,你们既是要执行家法,倒也好,倒也少让我的心撕两半活活受罪,杀了我吧!快杀了我吧,福德爷——”
二嫂哭着猛地朝福德爷跪了下去。
原本就静的院子静得更加彻底,连掠过房檐的风也骤然间停了声息。
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把眼睛盯住了福德爷的嘴。
福德爷却慢慢把双眼闭了,他似乎被二嫂那一大通诉说弄累了,他的手捏紧那根烟袋杆,像是要把它捏碎。
仍是静寂罩满院子,哪个女人怀中的奶娃哭了起来,但哭声刚起便又戛然中断,显然嘴被奶头堵了。
不知过了多久,福德爷的眼才又重新睁开。我注意到,他眼中的那股森冷和可怖没有了,浑浊的两只老眸上罩了一层水汽。他先是抬起那根烟袋杆朝人群挥挥,嘶哑地说道:“都回吧!”随后缓缓地弯腰去搀二嫂:“起来吧,孩子,你该早给爷爷说明白。”
二嫂“哇”的一声扑到福德爷怀里放声哭了。
“甭伤心,孩子。”福德爷轻轻拍着二嫂的肩头,“爷爷给你想了个心不撕两半的法子,你和二河离婚后,先回四川老家看看,然后再和文道回来住,这里不是还有你办的竹器厂吗?”
“福德爷——”二嫂哽咽着喊。
二哥和文道哥都抱头蹲了下去……
16
一个多月后,由福德爷做媒,二哥和邻近的楚家庄的一个姑娘结了婚,新二嫂模样长得也还不错,人也实诚,只是我只叫她嫂子而不叫二嫂,我觉得二嫂这个称呼,已永远地给了川女秀妮了。
二嫂和文道哥此后仍办着那个竹编厂,厂子规模逐渐扩大,有些产品经南阳外贸已销往了好多省份。二嫂的变化是略有些胖了,但和同龄的妇女相比,身形仍然苗条。平日闲暇时,二嫂常来家里坐坐,和娘说一阵家常。逢年过节时,二嫂和文道哥总要带上礼物来家里看看。
我每次见了她,总还是叫她二嫂,她听见我唤,仍是立刻回头朗声应道:“哎,小弟,有事?”
南南、川川都已长大,并且相继高中毕业,兄弟俩的嘴唇上都有绒毛毛了。南南一直跟着我爹娘生活,川川跟着二嫂。
儿子大了,钱有了,二嫂脸上从此常常露着笑容。但谁也没想到,那笑容不久竟又会被一点点抹去。
最初的一抹是在一个晚饭后。二嫂听说南南谈的一个对象吹了,过来安慰儿子,谁料母子俩刚说了几句,南南突然瓮声瓮气地说:“妈,你回四川吧,别在这儿住了!”
“为啥?”二嫂当时一愣。
“你走了我安生,省得别人总说——”南南赌气地住了口。
“总说啥?”二嫂心揪着追问。
“说你同时有两个男——”
“南南,你胡说什么?!”娘打了孙子一掌,止住了他的话。
二嫂那晚往回走时,身子有些摇晃。
大约是一个来月后,二嫂又受了另外一次打击,经过我是事后听说的。
是一个后晌,竹器厂的工人们快下班时,文道检查工人们编织的竹器的质量,见一个男工编的几件竹器都不合格,一气之下,便朝那人叫:“你看你做这活儿像一个男人做的?”那人在羞恼之下张口回道:“我哪有你像一个男人,你把自己的老婆都送给周二河睡——”
“滚——”那一刻川川刚好也进了院子,听到这话疯了似的吼了一声。工人们下班走了之后,父子俩抱头蹲在屋里,久久不动。二嫂由外边送货回来,进门见这样子,忙追问缘由,那川川却突然转身对着文道叫:“爹,咱们回四川过日子吧,别在这儿住了!”
“好吧,既然你想回老家,那咱们三口人就回吧。”二嫂哑声接口,她这一刻又想起南南催她回四川的事,心酸地做了决定。未料到的是,川川听了妈妈这话,却突然冷声说道:“妈,我没说让你回,我是说我和爹爹回四川!”
“咋,为啥不让我回?”二嫂的声音里含着慌张。
“你回去,我们还是活不安生——”
“川川!”文道瞪了儿子一眼。
二嫂第二天没有起床。
二嫂大病了一场。
今年夏天,我见二嫂越来越黄瘦,曾建议她去大医院查查身体,二嫂对我苦笑着摇摇头:“不用,竹器厂里太忙。”
秋天,县里召开个体企业会议,文道哥自告奋勇说他去。文道哥这时已是红光满面,一身富态了。他穿上讲究的西服,打上领带,换上皮鞋,头发梳得溜光地进了城。会上,主持人介绍各位企业家,介绍到文道哥时,顺口说道:这位就是竹器厂女经理韩秀妮的丈夫,当年韩秀妮就是领着他远嫁我们南阳地界,一边给他看病一边积攒办厂资金,不容易啊……众人一听“噢”的一声,都把目光对准了文道。文道的自尊心哪受得了这番介绍?当时就面红耳赤,对那主持人恨得咬牙切齿,气得会还没开完就回了家,到家就对二嫂吼:“你说你还叫不叫我活了?”
二嫂一怔:“怎不叫你活了?”
“你要是还想叫我活几天的话,咱们就离婚分家!我是再也受不了了,外人动不动就说你嫁人养活我,你说我这脸还往哪儿搁?你他妈的当初也是贱,为什么偏要来这个鬼地方不可?!”
二嫂只来得及“哦”了一声,就晕倒在了地上。
二嫂又病了一场。
前不久,二嫂病好后,要文道哥和她一起去镇上法院办离婚手续,文道哥先有些犹豫迟疑,后来二嫂发了火,二嫂说:“你要是个男人,就该跟我去!”川川站在父亲一边,川川说:“爹,去吧,要不大家都活不快活!”于是,文道哥和二嫂去了法院,法院为他们办了离婚手续,并把财产一分四份,文道哥一份,南南一份,川川一份,二嫂自己一份。
南南不要二嫂给他的那一份钱。
文道哥和川川是上个星期离开周庄走的,据说他们父子俩不打算回四川,他们要到一个没人知道他们身世的地方去,他们准备在那儿开个商店,他们手上有的是钱。
二嫂如今一个人过日子,常常在晚饭后,她会坐在一把竹椅上,静静望着昼光渐失一动不动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