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亢集是个很古老的镇子，镇子前面有条河，过河不远就是烟袋湖。故乡的湖没有水，仅是对村庄和洼地的泛称。小时候上学，少不了一次又一次地穿过那片衰草连天的荒湖地，走在被乡人踩得油光皮滑的小路上，常被荆棘野藤绊住了脚，免不了一路跌跌撞撞伤痕累累，总是顾不得舔舐流血的伤口，就又挣扎着爬起来赶路。从小读书早年龄小个头矮，跟不上同伴的脚步，总是被落在队伍的最后头，独自一个人走在湖心里，觉得天很高远，路很漫长，就有些孤单有些害怕，期望着有个伴儿，哪怕是一只盘旋的飞鸟，一只奔跑的野兔，或者一朵摇曳的小花。
男孩阿玉就在这样的心境中走到我的视野里。他背着一只老蓝布缝制的书包，长长的布带吊在肩膀上，走一步书包就在胯骨间拍打一下。他因病休学一年，刚刚复学上课，面色清瘦菜黄，个子矮小，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儿。也许是又人了一个新班，和同学没多少交往，也许是久病新愈体质弱走得慢的缘故，放学的路上，他也常常落下来，和我一前一后地走。走路的感觉很奇特，有个伴和没有伴不一样，有个伴就有了生机，觉着踏实，力气仿佛从筋缝里朝外一丝一丝地冒。阿玉跟我说，走路要均匀用力，不要紧一阵松一阵。阿玉还说，行走要配和呼吸，要放松，要心情舒畅，特别是要把鞋套里的碎土倒净。这话提醒了我，小时候上学，除非冬雪严寒，总也没穿过袜子，不是调皮懒散，是没有得穿。光着脚板穿鞋，草屑儿土粒儿经常灌进鞋套里，走一步硌的脚板疼一下。那一天信了阿玉的话，我坐在草丛中，把鞋子的泥土沙粒抠个净光，穿上干干净净的鞋子，脚板真舒服，爬起来继续赶路，那时的感觉好极了。
我和阿玉两人的家都不富裕，一切都是节省行事，但互相间不分你我，常把各自从家里带来的东西拿出来共同分享。我给阿玉的，是母亲精心做成的烙饼和卷心馍，阿玉给我的是新从桃园里买来的五月仙桃。那一天，我们早早起来，踏着夜露穿过荒草湖去学校。阿玉把几个又大又红的鲜桃悄悄地塞进我的书包。我说什么也不肯要那么多，阿玉立刻就生气了。阿玉生气的样子很好看，脸色红红的，眼神怒怒的。我不忍拒绝，只好拍了拍书包点点头，算做答应了。云雀在晴空里唱歌，野花在草丛中跳舞，我和阿玉追逐着风，追逐着云，一口气跑了二十多里竟没觉出累。那感觉是生命的跃动，不仅是好，而且是美极愉悦极了。那几个红红的桃子我没有舍得吃掉，整整藏了一个星期。到了星期六下午，住校生全都返家的路上，和阿玉一路穿过荒草湖滩时，我才突然拿了出来。本想给阿玉一个意外的惊喜，谁料那些桃子全都在厚厚的纸包里捂坏了，一散开纸包就稀烘烘地直滴水，我伤心地几乎流出了眼泪。阿玉却立刻善解人意地说，“你真傻，唉！就算我吃了，不要伤心，咱家园里有的是呢！”其实我明白，阿玉是在骗我，他家哪来的果园呢？那桃子是他母亲攒下来的鸡蛋卖的钱买的。那样的年月里，舍得花钱给孩子买零食的母亲是不多的，我白白浪费了阿玉母亲的那份挚爱，我很为自己的过失痛惜，不知该用怎样的语言向阿玉道一份深深的欠意。阿玉见我一直没精打采的样子，突然眼光一亮说，“桃子烂了更好，谁说坏事不能变成好事呢？”阿玉边说边把烂桃子剥去皮肉，只留下桃核，又用碎土草叶儿把桃核擦得清亮，然后找来几枝棍棒，吩咐我挖土刨坑。我俩不停地在草丛中掘土，不一会儿，就挖出了一排整齐的泥坑来，我们小心地把那几枚咖啡色的桃核埋进泥土里，就像完成了什么重大的使命，我们又放心地上路了。
此后每天经过那片荒草丛，我总是忍不住地跑过去伸头探望一番，阿玉就笑我，“真傻，还不到发芽的季节呢！”
秋天过去了，又等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总是没有看到荒草丛中有绿芽萌生，直到阿玉长成了精明英俊的小伙子，穿上戎装应征入伍去了南疆，我还傻乎乎地去荒草丛看了几次。是不是那些桃核儿的躯壳太坚硬了？还是桃仁儿的养料不够充足，不然我和阿玉亲手种下的桃核为什么沉默在泥土里久久不见一星半点的动静呢？
阿玉去了边疆以后，我又成了一个孤独的女孩，依旧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荒草丛中奔走。独行的时候，依然害怕，害怕时，就一次又一次地回味着和阿玉一块走路的感觉。那份感觉滋生出绵长坚韧的力量，直到后来阿玉的家族和我的家族有了人为的缝隙，阿玉的青鸟也如遥去的黄鹤不再向我纷飞的时候，我还最后一次去拜祭了那片荒草丛。如血的夕阳里，我绝望地想，一个弱小的男孩和一个弱小的女孩亲手播下的种子，恐怕再也不会发芽了。
二十多年后的一天，当生命的风帆一次又一次将少年的脚印送得很远很远的时候；当岁月冷暖早已转化为一页又一页发黄诗篇的时候；总觉得少年梦少年心依旧在故园的什么地方什么角落久久地等待着我。那一份等待是一缕剪不断的乡思，牵扯着风牵扯着雨，如歌如梦莹绕心怀。于是，为了追寻当年那份纯真和挚爱，我不得不在匆匆又匆匆的行程中放慢了脚步，寻一个机会重返故乡的荒草湖。
恰是红桃灼灼，绿柳如烟的季节，春风柔柔，阳光依依，曾经使我愁肠百结郁闷彷徨的故乡，如此生疏又如此熟悉。我驻足在当年孤苦独行的乡村土路上恍然伤感，再一次体味了少年的凄苦人生，重温了阿玉曾经给予我的温暖和力量。只是当年的荒湖滩早已不见了踪影，唯见无边无际的桃林在河网化的沟坎上渠坝间、公路旁热热闹闹地生长着。桃花正艳艳地在日头下明媚，蜂儿蝶儿勾肩搭臂地赶着花市。流连于花的海洋花的世界里，我一次又一次地自问，眼前的桃林，果真是那几颗幼小种子的繁衍吗？种子发芽了，长出大片的桃林；桃林开花了，结出丰美的鲜桃。那么，天边的阿玉，哪一天才能和你再一次共尝那份走路的感觉呢？
原载上海《少年文艺》
199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