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男孩儿 我大伯和麻杆儿

我大伯是个普通职员,一辈子没有红火过,却留下了许多叫人啼笑皆非的故事,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二曲酒鸡屎酱尖头皮鞋了。

二 曲酒

我大伯进牛棚当牛鬼蛇神的时候,年纪还不老,短粗壮实爱打篮球,人称虎队长。进牛棚成了坏蛋受人管制,篮球打不成了,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儿。那年冬天出奇的冷,我大伯他们被押离了总部到几十里外的老湖滩挖河。冰渣子像敲碎的玻璃片闪着阴冷的寒光,人们打着赤脚在这寒光中咬着牙抡起铁镐扒泥爬坡,青头紫脸的我大伯双手裂开了口子,殷红的血像蠕动的蚯蚓,腰眼里丝丝地直冒凉气,为了驱寒,大伙只得拼命地出体力。分在我大伯组的看管是个瘦长条,绰号叫麻杆儿。双手插在裤袋里的麻杆儿远远地站在坝头上,不断地喝斥怠工的人。麻杆儿怕冷,常常是晚上工早下工,麻杆儿一走,我大伯他们便松口气自由自在地磨洋工。有一天,麻杆儿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瓶二曲酒,悄悄地揣在怀里,一觉着冷就对着瓶嘴津津有味地抿两口。烧酒下肚脸儿扑扑的红,麻杆儿便显出不怕牺牲的模样,指手划脚地走来走去,常常是乌天黑地才放工。北风呜呜地吹,肚肠咕咕地叫,热血流出划破的脚板子便结成了冰坨。众人恨透了那瓶二曲酒,咬牙切齿要砸了。可是,麻杆儿白天酒不离身,夜里睡觉揣在被窝里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有一天深夜,麻杆儿闹肚子去起夜,捏亮电筒见工棚里的人都睡着了,便下了特制的大木床,从被窝里掏出酒瓶,“吱”地抿一下,然后抹一把嘴巴披上大衣出去了。这情景被地铺上冻得难以入睡的我大伯看个一清二楚。麻杆儿的影子在门缝里一消失,我大伯便飞快地跑到大木床边,掏出那散着余热的酒瓶子,拧盖咕咚咕咚灌几口,然后又将晚上没倒掉的洗脚水装进酒瓶子,把瓶盖拧松了放进麻杆儿的被窝。我大伯像兔子一样跑进自己的被窝蒙上头的时候,麻杆弓着腰上牙撞着下牙嗒嗒直响地回来了,刚掀开被头角去摸酒瓶,触电似地愣住了,“咦?他娘的,怎么会忘了拧瓶盖呢?”瓶底的酒快流光了,满被窝散发着曲酒的辣香味儿。麻杆儿摸摸水团似的被窝望望地铺上挤得紧紧的牛鬼蛇神们,兀自发誓:无论怎么着也不能同他们同流合污钻一个被窝!就靠着瓶底那几口没流尽的酒底子,麻杆儿在冰冷的被筒里打起了持久战。冬夜真长啊!他妈的一夜等于一百年。

在饱尝了寒冷的滋味后,麻杆儿终于睡着了,睡得昏头昏脑,睡得直说胡话,第二天高烧不退的麻杆儿被人用平板车拉进了医院,我大伯他们则停工一天暗暗地庆贺一番。

鸡屎酱

麻杆儿病愈回来的时候,我大伯他们已经不挖河了,又被派到养鸡厂垒鸡圈。气温低泥水难和,刚搅拌好一夜就冻酥了,垒起的土墙一夜又塌了,牛鬼蛇神们费尽脑汁还是不顶用。完不成任务,麻杆儿无法请功,就歪着点子折腾人,一无菜二无油盐,一天到晚净喝四只眼的稀饭,出苦力的男人没盐吃,浑身像抽了筋,走起路来轻飘飘的没力气。而麻杆儿却自己到鸡厂附近的小卖部买来了一瓶麻油辣酱,待到吃饭时,便在特制的大饼上抹上褐褐红红的一层,叭叽叭叽地细品,又香又咸又辣的味儿飘溢着。我大伯一伙人不停地朝肚里咽口水,心里咬牙地恨。有一天,麻杆儿去总部开会,临走时忘了将辣酱掏出来,我大伯瞅见了,开饭时舀出几团和在稀饭里喝了,之后又将差不多量的鸡屎填进酱瓶里,拧紧了晃几晃放回原处。麻杆儿散会归来已是满天星斗,他接过了炊事员留好的大饼,认真地抹了一层酱,伸嘴咬过一口,“这味怎么怪呢?”他迅速拿起筷子在辣酱里搅和几下,味更浓了,他伸伸脖子差一点吐出来,他瞪大眼睛仔细看,酱的颜色没变怎么全变味了呢?他娘的,真是怪了!麻杆儿一个电话查封了小卖部。天晓得小卖部的主人恰好是总部一个头儿的丈母娘,总部一个电话打过来,把麻杆儿熊得脸像猴子腚。小卖部继续开张营业,麻杆儿却赌咒发誓再也不吃辣酱了。碰了一鼻子灰,麻杆儿生了情绪,监工也不那么紧了,我大伯他们可以松口气了,不几日伙房发了馍,还发咸菜,大伙儿都说:亏了那瓶鸡屎酱啊!

尖头皮鞋

有人在京城给麻杆介绍了一个对象,女方是宣传队的歌舞演员,通了几次信,女方提出要和母亲一道来看看,麻杆儿美得像糖人儿,有事没事总爱拿着信贴在心口上神迷。鸡圈完工的时候,麻杆儿收到一封电报,内容是女方母亲脚摔断了不便出门,让麻杆儿即刻去北京。受宠若惊的麻杆儿连夜着装准备登程的时候,突然想起牛鬼蛇神队伍里的我大伯会接骨,便命令一同前往。接骨是我家的祖传,我大伯是唯一的传人,打心眼里不想去效劳,但又不敢违抗,只好打点行装,拍了接车的加急电报,同麻杆一道出发。麻杆紧束皮带挺威武地押着五花大绑的我大伯,谎称进京送要犯,一路上买票登车抢座吃喝拉撒畅通无阻。车过济南,麻杆儿遇上旧日相好的一个风流娘们,两个躲在卧铺上调情嬉乐,我大伯则被松了绑,不停地端茶送水买饭递痰盂。一疏忽,麻杆儿便用阴森乌亮的尖头皮鞋踢我大伯,一副神气十足的凶相。一路上我大伯恨透那尖头皮鞋。夜里,麻杆儿睡卧铺,我大伯蹲床腿。车过黄河后,卧铺嘎吱吱的声音没有了,两个人拧麻花儿似地进入了梦乡,我大伯蹲在床前,抚摸着被踢青了的小腿肚子,忍不住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小心地喊了麻杆两声,不见回应,便轻轻地从地板上拾起那贼亮的尖头皮鞋,悄悄地拉开车窗,就那么轻轻地一挥,麻杆儿那双向知青索要的宝贝便无声无息地坠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一声汽笛长鸣,一抹晨曦临窗,京城车站到了,麻杆儿扔下小娘们,迅速跳下卧铺准备洗涮,可是在床边扒来找去,却不见尖头皮鞋。他狠狠地推我大伯,我大伯却鼾声如雷睡得死沉死沉。“谁穿错鞋了?”没有人搭腔,提着大包袱小行李的旅客拥挤着下车,谁也顾不上谁。我大伯终于醒了,揉揉眼睛拼命地跟着喊,小娘们嘎嘎地笑着说:“别叫了,准是被人偷去了!”我大伯连声叫若:“这可怎么办?真是什么东西不好偷,干吗专偷鞋子呢?”一边说一边退下自己脚上的圆口老粗布鞋递给麻杆说:“天冷地凉,你就穿我的吧!再说一下车就有人等你,你不能光着脚板走路啊!”麻杆儿急火攻心,嗓眼儿都哑了,不停地搓着双手。麻杆儿看看自己的光脚,又看看那双沾满鸡粪泥巴的圆口老布鞋,心里暗暗揣摩:土气且不说,光凭身份也无论如何不能穿啊!怎么可以和牛鬼蛇神同穿一双鞋呢?于是定定神镇静地喝道:“大胆,我是干什么的!你是干什么的?嗯?”我大伯立刻不再言语,知趣地又将布鞋套在自己脚上。

早春的京城寒气嗖嗖,大大小小的建筑物上披满霜花,站台上人流涌动,无始无终。麻杆儿吸口冷气探头看了看,便毅然地走下车厢。麻杆儿脚板一着地,便引起了一片纷纷扬扬的啧啧声,猜疑惊叹哎哟啊呀!麻杆儿从没有这么引人注目过。我大伯一眼就看见远处木牌上写着麻杆的大号,木牌下挤着一群年轻水嫩的姑娘。我大伯扯扯麻杆儿的衣角,麻杆儿像呆头鹅挺了挺胸走过去。我大伯在前麻杆在后,刚一通报姓名,木牌下的姑娘全妈妈娘地叫起来,站台上的人纷纷围上来看稀奇。姑娘中一个高个儿血冲脑门上来摆手说:“认错了认错了!”麻杆儿听到这话,连忙立起脚尖凑上去说:“没错没错!我就是——”高个子姑娘更急了,叫着:“疯子,疯子!”扯起其他姑娘扔了木牌飞快钻进了人群。麻杆儿头昂得像鹿睁圆了眼,紧追着那远去的身影高声嚷:“我不是疯子!我真的不是疯子!是……”

远远立在后面的我大伯兀自地笑了。以后的日子,我大伯常说,那是他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原载《北大荒》

199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