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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情张抗抗 §开始清扫地毯

15:00——

来弟打开了吸尘器,开始清扫地毯。

地毯是化纤的,用了几年,上面的毛都掉了,疙疙瘩瘩的又硬又秃,就像老家河滩上的盐碱地。

梅老师家其实也不算富裕。来弟那么想。连个微波炉都没有,还有那种放进去一张薄薄亮亮的小圆盘,就可以看电影的机器也没有。来弟从来没见过梅老师戴金项链和戒指,也不知是她不喜欢戴还是根本没有。按说,她家芦老师在电视台,应该挣得多,芦老师一天总不在家,不是在外面挣钱在干什么呢?可芦老师总穿着电视台发的夹克衫,来弟从来没见他穿过西服。有一次来弟看见芦老师把一沓钱交给梅老师,梅老师还给他说:还是去买了国库券吧。看起来,芦老师挣钱再多,这个家还是梅老师说了算。梅老师家就是书多,除了满满一面墙的书橱,还有许多书就堆在屋角,从地毯上一直快顶到天花板了。来弟不明白梅老师究竟要那么多书做什么,不能吃不能用的,还占地方。

来弟把堆在地毯上的一些书搬开,吸了那一角地毯上的灰,又把书重新摞整齐了。在搬书的时候,她摸了一下书的封面,书皮是光滑而冰凉的,有一股说是香也不是香,不是香又有点香的味道,弄得她鼻子发痒。她看不懂那是些个什么字,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梅老师整天看这些书,那脑子里装的全是字儿了。

梅老师和来弟同岁,梅老师是女人而来弟也是女人。可是梅老师当老师,而来弟连个字都不识。来弟想到这一点,心里就有些酸酸的难受。

假如30多年前,她的父母也送她去了学堂呢?假如她来弟也像招弟那样读到高小毕业,哪怕是初小,她今天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呢?来弟想不出来。按说,应该和现在不大一样了。比如去年有人要介绍她去开电梯,后来又不要她了,说是开电梯还得管分晚报和信什么的,不识字的人干不了。来弟要是读过书,肯定能在城里找上个好工作的。但是话说回来,招弟念过书,又嫁到了城里,结果怎么样呢?来弟觉得招弟的日子还不如自己。受累受气,买件衣服还得跟男人要,识的字怕是一个也用不上呢……

来弟至今还记得那一年春天,田里的油菜花开成一片金黄,亮得眼睛都睁不开。她去田坂打猪草,几只蜜蜂围着她飞来飞去,赶也赶不走。回到家里,妈告诉她说,有人来给她提亲了,让她像招弟一样嫁到城里去。话没讲完,来弟就哭了。来弟心想,要是像招弟一样嫁过去给自家男人和孩子当保姆,还不如在乡下嫁个好人,以后自己到城里去做保姆挣钱呢。但来弟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弟只有不停地哭。来人被她哭烦了,问她到底为什么,来弟止了泪,怯怯说:你们没看如今城里那些男学生女学生,都在上山下乡,城里要是真好,他们为啥到农村来落户嘛?说得那人饭没吃调头就走了……

来弟虽然不识字,但这几十年中,凡遇大事,都是自己拿主张。

吸尘器嗡嗡响着,那声音像一群大鹅吵吵闹闹地在河滩上争食。大鹅伸长了脖子,扁扁的嘴巴从草地上忽噜噜地掠过去,就把地毯缝里的灰尘都吸进肚子里去了。来弟觉得吸尘器这个东西真是好,能把灰尘都一粒粒挑出来,就是扬谷机和筛子也做不到的。

她吸完了卧室的地面,又在吸尘器的头上换了一个尖嘴的角拐,把角角落落积了一个多月的灰尘,仔细吸了个干净。

来弟认为干活就得这样——要么不干,要干就得干彻底了。“彻底”这个词,还是那年在部长家时学会的,后来发现许多地方都用得上。

其实,就这点家务活,有力气自己就干了,何必要花钱请人来干呢?有钱买东西吃好的,干什么不行?来弟虽然做了20年保姆,但对城里人为什么舍得花钱请人做家务,仍是不大明白。来弟思考了许多年,得出的结论是——城里人实在比乡下人懒多了。除了懒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呢?他们有时间看电视看电影听音乐卡拉ok臭聊天还去旅游,怎么会没有时间做家务?城里的女人更懒,上班去一天换一套衣服逛商场做美容都有时间,却买些冻饺子切好的盒菜一下锅就吃……

懒就懒吧。来弟对自己笑了一下。城里人要是不懒,就没有乡下人的活干了。城里人懒,农村人才能挣上城里人的钱。城里人再懒,也是饿不死的……

来弟吸完了卧室的地毯,把吸尘器搬到了客厅兼书房的那间大屋。

梅子朝来弟点点头,抱着一个大本子就躲到卧室里去了。

来弟觉得梅老师哪样都好,就是不太会料理家务。来弟在北京做了20年保姆,北方的饭菜,像烙饼擀面条蒸馒头包饺子样样都学会了,主家常夸她比北方人做得还好。但梅老师连焖个米饭都不会,不是糊了就是生了,要不她男人芦迪怎么不爱在家吃饭。梅老师的女儿也不知是怎么养大的,从小给她吃糊饭还考上了重点大学。梅老师平时稀里糊涂总是把钱乱放,连抽屉也不锁,要不是来弟手脚干净,换个人,早把她的东西偷光了她也不会知道的。有时候轮到来弟来做钟点工,梅老师正好有事要出去,她就会把来弟一个人留在家里干活,顶多嘱她走的时候一定把门锁好。像梅老师这样的人,若不请保姆日子就没法过了。来弟虽然认定了城里人的懒惰,但觉得梅老师独独是个例外。

来弟在梅家3年多,梅老师总共跟她生过两次气。一次是为了书。来弟不小心碰倒了花瓶,把水洒在梅老师的一本书上了,梅老师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眼睛瞪得老大,急得脸都红了;还有一次,是来弟在阳台上擦玻璃的时候,顺手就把一只纸盒和几个塑料袋,从阳台上扔到楼底下去了。那次梅老师真的发了火,当时就让她跑到楼下去把那些东西拣起来,重新扔到垃圾箱里去。来弟觉得梅老师有点怪,扔到楼下的空地上和扔在垃圾箱里,有什么不一样呢?那空地又不是她家的地方……梅老师总喜欢说保护环境什么的,环境那么大一个东西,怎么保护啊?

吸尘器又响起来,有点像杀猪时的猪叫,再过一会,就是猪的哼哼声了。

来弟侧过身,看见梅老师正趴在卧室的桌子上写着什么。

来弟在心里叹了口气。来弟想梅老师虽然不会做家务,但梅老师是真有学问的人。梅老师是女人,自己也是女人;梅老师虚岁今年46,自己也是虚岁46——人和人之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差别怎么就那么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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