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0——
来弟在厨房,开始擦洗油腻的炉台、水池和油烟机。
她想那个姓刘的老师问那些干什么呢?就算上了报纸,又有什么用?钟点工按钟点拿钱,一天做16个小时,是自己愿意。放着老家楼上楼下的新房不住,跑到城里来住大杂院,不是为了多多挣钱拿回家去,到城里来受这些罪?
电话铃响了,一连响了好几声,梅老师才去接。说话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灌进来弟的耳朵,她听出那电话像是梅老师的女儿从外地打来的。来弟在梅家几年,发现梅老师的女儿多半在下午这个钟点打电话来的。梅老师每次接女儿电话,总是听得多说得少,听着听着就哈哈大笑,倒好像那不是她的女儿,而是一双挠痒痒的小手……
来弟想起自己每天晚上回到家,小孙女都已经睡着了;她早上出门时,小孙女还没醒来。一星期能见到小孙女一回醒着的样子,她哪怕就是张嘴打个哈欠,自己也忍不住笑得像个弥勒菩萨。
梅老师放了电话,到厨房来续茶水。
来弟和梅老师打趣说:女儿离得这么老远,想不想啊?
梅老师说:怎么不想啊,晚上做梦,没别的,都是她小时候的事儿……
来弟觉得自己的魂灵一下子就从窗户里飞出去了,在城里一座座高楼的尖顶上游荡。魂灵轻得没有分量,像云彩一样任风吹着走。来弟喜欢刮北风,假如在刮西北风的冬天里,她的魂灵顺着风就飘到老家去了。她离开老家跑到城里来的时候,大的儿子7岁,小的女儿5岁,孩子长大之前,还没有跟她来北京的那些年里,她每天都像总是丢了魂灵一样,一点精神气都没有……
来弟刚到北京那时,主家说她梦里都在叫着一个人的名字,问她那是不是她的丈夫,她羞红了脸,说那是她儿子的名字。儿子9岁那年,有一次掉在门口的水塘里,差点没淹死。事情过去两年后,男人才写信告诉她。那已是她来北京的第4年,来弟从到北京做保姆,一咬牙4年没有回家。主家的饭桌上,那孩子总是东挑西捡的,今天不吃肉明天又不吃鱼。来弟想起自家的孩子,怕是连肉的滋味都忘了,心里一酸,抱着碗就躲到厨房里,眼泪啪啪掉在饭碗里,那饭粒都是咸的……
那时隔上三五个月,男人会有一封信来,三言两语的,给她说一说孩子的事情。她看不懂信,每次都让主家上学的孩子给念。家里来过两三次信了,她便求主家的孩子,给她写一封回信。平日里攒了那么多想说的话,看着那孩子不耐烦的眼神,她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在梦里想了一百回的话,就是让孩子好好念书。她想他们,想又有什么用?如果她不出来做事,两个孩子恐怕连学费都交不起,认不下字,又得像她一样做文盲,他们这一辈子还会有出头之日么?她这个做娘的,不要悔死么?
来弟认为自己鬓角上一丝丝隐隐的白头发,就是那些年想孩子想的。
到了儿子高中毕业,那年她回家过了年,就把儿子带来了北京。来弟去求她的主家,给儿子找一份儿事做。儿子先是在饭馆给人刷碗,又蹬过送货的三轮,替人换啤酒什么的,还在一家建筑包工队里挖过土方。儿子太老实,干的都是力气活。有一天,儿子说如今光有文化没有技术不行,把挣的钱都交了学费,去上什么电脑培训班。后来儿子就进了路边的一家店,在那里给人打电脑。来弟有一次特意绕道到儿子的店里去看他,见他两只手在一架机器上来回忙活,敲出嗒嗒嗒嗒的响声,比钟表的嘀嗒声还要快。就见桌上的电视里,噼哩啪啦地往上蹦字,像田坂里的蝌蚪一样密密麻麻,一会功夫,蝗虫似的飞起一大片。来弟看得发傻,欢喜得不行,心想自己到底是没白辛苦,儿子真是有出息了。儿子就在那店里认识了他后来的老婆,俩人一说都是安徽老乡,没几个月就定下了。来弟的儿媳妇是替人看摊卖衣服的,一个月挣得比来弟的儿子多好几百块,但她偏偏看上了来弟的儿子,说他脑子够用。
来弟的儿子结婚到现在,一直还跟来弟在一起过。一间房拉个帘隔两半,儿子媳妇睡里边。来弟和女儿睡外面。来弟有时在睡梦中听见那边的动静,翻个身把被子一拽捂上耳朵,心想若是让男人也来北京,这屋子可怎么个住法呢?
来弟的女儿士莲是初中毕业那年来的北京。女孩工作好找些,在一家餐馆当服务员。来弟宁可一家人挤在一起,也死活不让女儿在饭馆里住。来弟认为那些进了城学坏的女孩,都是因为没有爹妈在一旁看管的缘故。
其实,来弟在乡下那个时候,要说生上三胎四胎也是可以的,顶多交点超生费就拉倒了。但来弟不愿意。来弟对男人说,就是十个八个我也生得出来,你能养得起么?你要让他们当文盲,我宁可断子绝孙的。男人就不再提生儿子的事。婆婆兴许就是因为这个,才把那双筷子敲在来弟脑壳上的……
来弟,快到点了啊——梅老师去卫生间路过厨房门口,敲了敲玻璃喊道。梅老师每次都是这样提醒她的。
来弟看了看墙上的钟,还差12分钟到6点。她低头对了对自己的手表,发现梅老师家的这一只钟,慢了7分钟。
来弟觉得自己的魂灵忽然就从窗外飞了回来。她每次干活的时候总这样胡思乱想,可从来也不会耽误手里的活计。这些活儿对她来说实在是太熟门熟路了,不用脑子也能干下来。钟上的指针嘀嘀嗒嗒地转,就像是蒙眼的驴拉着磨,一圈一圈地顺着磨盘走,就把米碾成了米粉……
来弟告诉梅老师那只钟慢了。梅老师笑笑说,我看,是你的表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