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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情张抗抗 §心惊肉跳

9:00——

来弟和她的一家人,大包小包的,刚刚走出北京站的出口,就听见头顶上响起了一记雷声。来弟抬头看天,太阳像个灯笼,就挂在马路边那栋高楼的窗户上,阳光亮得让人睁不开眼。来弟嘀咕说,这好好的大晴天,怎么就会打雷?正说着,那雷声又响了一下。儿子臂弯里抱着他1岁半的女儿京京,用胳膊肘捅捅她说,妈,是钟声响呢,你回头看——来弟转过身,见车站那排楼的中央,耸着一座高高的小亭子,四面都嵌着方方的一块大钟,雷声就是从大钟那里发出来的。钟面上的指针,短的停在洋码字9上,长的在12上。

来弟在20年间,已经无数次到过北京站。但听它敲钟,还是第一次。

它一声接一声地响着,声音传得老远,那声音真是好听得很,像是一个喉咙里装着麦克风的女人在唱歌,震得阳光都有点发抖。广场上走来走去的人,都停下脚,仰脸去看它。来弟的孙女京京让钟声给吵醒了,大声哭了起来。

6—7—8—9—来弟一声声数着,没有错,一共是9下。来弟看看自己腕上的表,真是9点钟了。

她心里突然就有些发紧,招呼了一声自家男人,脚步也快了。

快到103汽车站的时候,来弟放下东西,回头对儿子说:这一次,豁出去了,我们打“的”好不好呢?

儿子显得很吃惊。儿子说,回一趟家,钱都用光了,还打的呢?!

来弟不理他,冲着迎面来的一辆“面的”就举起了手。这个家,她说了算。来弟还是第一次“打的”,那手伸得僵硬,像是敬礼一样,缩回来还抻着。“面的”倒不计较,嗤地就把车停在了她面前。儿子看一眼车厢,说就一排座位,这么多人,坐不下哩。来弟说上啊上啊,都给我上去再说。一边就把抱着孩子的儿子和媳妇推了上去,又把男人推了上去。最后是女儿和行李,关了车门,来弟和女儿就坐在了行李上,正好满满一车。司机回头看这一车人,乐着说:真新鲜,如今农村人也坐上出租了。来弟回答说,你没看有个小孩么,坐公共汽车没有座位,怕把小孩挤坏了。司机又乐,说打工还带小孩啊,真把全家都搬来了?去哪啊?来弟说了地址,用袖筒擦一把汗,松了口气。车开了一会,来弟从倒退的车后窗里,望见路边的高楼上又耸着个小亭子,上头有只大钟,已经指着9点25分。

来弟想,到底是大城市呢,连马路上都有钟表,还让人白看。城里人好像是靠着钟在活,一时一刻都不能差的。如果在老家,就用不着钟点了,天亮起身下田,太阳正中了回家吃饭,天黑了就回。那钟点是太阳,挂在天上,你想看成几点就是几点。她长到十几岁,闹钟没见过一只,不用说手表了。可如今回去过年,家家都有电子钟,台灯上镶着钟、墙上的挂历镶着钟、就连温度计旁边都镶着钟,一间屋里,钟表真比人的眼睛还多。可惜,乡下人的眼睛,硬是不往钟表上落,麻将一夜打到天亮,一觉睡到中午,晨昏颠倒的,哪里有一点时间观念呢。

在城里做惯了钟点工的来弟,回老家过了一个半月不需要钟点的日子,还真有些不习惯。轻松倒是轻松,只觉得人都散漫得虚软了。

但老家是不能不回的。来弟的娘家早就没有人了,夫家除了自己男人,还有一个71岁的婆婆。来弟出去做工20年,一儿一女都是男人和婆婆养大的。

“面的”停了下来,腾腾地抖着身子哼哼着,好一会也不往前走,司机说前面肯定是堵车了,急也没用。十字路口那里有块牌牌,上头的洋码字一会儿一变,来弟留心看,已是9点37分了。不由很有些心焦。再回头,驾驶台那只盒子上的洋码字也开始蹦字了,一蹦就是8角钱,蹦得来弟心惊肉跳,胸口也一抽一抽地发疼。

来弟有些后悔“打的”了。这“的”是她这样的人打的么?

来弟生下来到现在统共只坐过两次出租车,上一次,还是因为有一次她干活时突然胃疼,那个梅老师付钱打了“的”,让“面的”把她送到医院去的。这一次过年回老家,儿子媳妇女儿和她四个人,光是一个半月不干活,损失多少工钱呢,少说几千块了;来回的火车票钱呢,春节高峰买不上票,只好买黑市的高价票,又是上千块;还有回到乡下各处打点的钱——亲戚结婚送份子的、哪家孩子满月办酒席的、压岁钱、待客的烟酒钱……凡是动一动都是钱。在城里辛辛苦苦干一年挣的钱,回趟老家就去掉了一大半。幸好新屋早几年就盖成了,楼上楼下四大间还有晒台;儿子结婚用的都是她和儿子这么多年在外面做工攒下的钱。前年,儿媳妇还给她生下一个胖胖的孙女儿京京。头胎生了女孩,按说还可以再生一个,儿媳妇说不要了,男孩女孩都一样。来弟也说不要就不要吧,没看城里人都喜欢女儿呢。自从有了孙女,儿媳妇在家看孩子,有一年多上不了班,家里的进账少了,开销却一下大了许多。钱这东西,不会有够的时候,再过些年,到了她做不动的时候,若是她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一天到晚按钟点跑来跑去,回到老家乡下,她用什么钱来养活自己和男人呢?

男人一直缩在车厢的角落上,一面朝外头张望一面唉声叹气。

来弟心想,要是照这样堵下去,这一笔车钱,可够她干上大半天的了。她一个钟点一个钟点挣出来的钱,正在一分钟一分钟地跳进出租汽车司机的腰包。城里的钟点,根本不是个钟点,城里的钟点是个张大嘴吞钱的妖怪,城里的钟点就是钱。

总算到了地方,三环边上一条胡同的大杂院门口,来弟让家里人把行李一件件拿下去,自己掏出钱来付车费。儿子在她耳边说,妈,总共21块,其实就合一人3 块多,比坐汽车合算。来弟说那当然,我早算过了。她看看表,是9点55分,问儿子:今天星期几呢?儿子说是星期一。来弟略一思忖,对男人说:你们进去,先把屋子收拾收拾,我得上梅老师家去,她要是在家,我就往下做了……

女儿说,坐了两天硬板,人都吃力煞了,你怎么一下火车,就变得像城里人一样了……

来弟瞪女儿一眼,说:等你做了娘,你就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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