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爸爸结婚的三五天后,林阿姨回家去看她女儿。我发现爸爸的脸上略显不快。吃晚饭时,爸爸对我说:她总是不放心她那个破家。我不知道爸爸说林阿姨以前那个家是破家指的是什么。我只知道,林阿姨以前的家里只剩下一个正在大学四年级读书的女儿。那个女儿的父亲曾经是军人,多年前死于中越边境。后来林阿姨又嫁给一个军人,可据说那第二个军人曾多次对林阿姨的女儿图谋不轨,所以不久前林阿姨和他离婚了。这些事情并不是爸爸对我说的。爸爸把这些事告诉了小果,小果又陆续提供给我了。爸爸也曾想对我介绍这些情况,可我拒绝了。我认为一个人脑子里东西装多了不一定好。但我想,对于今天这样的事,爸爸没道理心怀不满,不管林阿姨以前那个家有什么毛病,人家母亲回去陪陪女儿总不算过分。依我的推测,爸爸的背后发牢骚更像是在讨我的好。其实这他大可不必,我从来不是心胸狭窄的人,他们好好坏坏与我无关。
可能是看我没对他的议论做什么反应,爸爸便又提起一些别的话题。他问我现在工作忙不忙,我们单位那几个头头的矛盾发展到了什么程度。然后又说最近应该少吃猪肉,现在流行一种叫口蹄疫也叫5号病的毒疫能导致死亡,其原因就是吃那种带茵的猪肉引起的。我说我也听说了,我最近没怎么吃猪肉。说完我就想回我房间了。
可爸爸以一种异乎寻常的腔调叫住了我。那口吻不再像一个颐指气使的威严官员,倒有点像个低三下四的贱奴仆臣。你——再坐会好吗?爸爸怯生生地望着我,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我看着他把他面前的香烟向我推来。
有事吗?我问。我重新坐下,但没拿爸爸的烟,我兜里有烟。
我想问问,你和小果,为什么离婚。
我早就料定爸爸会问我,我也为我今天的回答做了多次准备。可现在事到临头了,我还是感到无言以对。离婚这事看上去简单,其实挺复杂。别的不说,就这所有熟人都问你一遍为什么离婚,就会让你无力招架。比较起来,还是结婚好一些。如果结婚,人们只会向你祝福,不管真假,反正没人会不厌其烦地问你为什么结婚。可离婚,却必须有一些堂而皇之的理由以满足人们删繁就简的窥阴要求。但我确实找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
不为什么。我说。我们就是有点不太合拍。我盯着中厅墙上的一幅国画。那幅画上栽着一些肥硕的牡丹,名叫《花开富贵》,是我和小果结婚时,妈妈送的。妈妈活着时也姑且可以算个画家。如今灰垢重重的《花开富贵》还挂在墙上,但妈妈死了,妈妈已经死去十个月了,妈妈再也不会问我为什么这个为什么那个了。这时我忽然感到有点奇怪,照理说这幅笔法拙劣的《花开富贵》应该挂在我的房间,因为是妈妈送我和小果的结婚礼物吗。可不知道当时出于怎样的考虑,这幅画却始终悬挂在中厅墙上。
显然爸爸对我的回答不能满意。他也一定发现了我在看什么甚至意识到了我想什么。如果他肯把脸侧过来,他也会看到妈妈的手迹和祝愿。但他硕大的头颅偏向了另一边。他说:你不能详细点吗?我觉得你有必要跟我说说,我是你父亲。现在你妈没了,我也是你惟一的亲人——当然,刁民也是,可他还小。
我……
是不是因为我和林阿姨结婚?我们……
没有的事儿,我们离婚和你们结婚一点关系也没有。爸爸的自作多情也不是没道理,但我不能转让矛盾。早在你们决定结婚前我们就做好离婚准备了,没看她衣服都是陆续拿走的吗。
那——爸爸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脸上绷紧的肌肉也放松了许多。是不你嫌小果性格太毛糙,办事马马虎虎的。爸爸是个细致人,平素话语不多,但敏于观察。这些年里,尽管妈妈和小果时有龃龉,但她却从来没把小果的毛病说得准确过;倒是爸爸,虽然一向对小果以礼相待,可偶发议论,每每都能切中要害,一针见血。爸爸慢条斯理地继续说:小果是个粗线条的女人,可心眼好,事业心强,从长相到人品,都没什么可挑剔的。再说结婚这么多年了,孩子也不小了,我觉得你,还是草率……
我看看爸爸,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爸爸总是这样头头是道地分析别人,每次和妈妈吵架,哪怕说的是歪理,他也能把妈妈说得哑口无言。但我不是妈妈,我不必一味地怄着满腹怨气呼呼牛喘。我漫不经心地说:也许是吧。但主要是我这人毛病太多,小果也愿意离婚。
那——停了一下,爸爸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是不你在外头有了别的姑娘,或者小果有了什么男人……
我站了起来:要是没什么事了,我还想出去一趟。
再坐一会儿,咱们有好久没正经八百地谈谈话了。爸爸做作地清清嗓子,努力想使自己的声调自然一些。咱们不说你的事了。我想问问你,你对林阿姨——有什么意见吗?
意见?没有。我再次站了起来,是你娶她又不是我娶她,我有什么意见。
你这是什么话,她是你继母……
我笑了一下向外走去。我本来想说我母亲还活着时我不需要继母,可她就已经当上了继母。不过我什么也没说,我是个开通豁达的男人,我没兴趣去揭别人的伤疤端别人的老底。如果爸爸知道我早就了解他与林阿姨多年来的秘史隐情,他肯定会不好意思。我得给别人留面子。这时我和爸爸都听到了隔壁的叫骂声。隔壁的邻居是对青年夫妇,搬来三年打了三年。但他们不打不闹时,他们又常常彻夜长欢,尽享风流。有一次爸爸感慨万端地对妈妈说:你说咱们天天闹个什么劲儿,你笑话别人的时候你想过没有,别人也在笑话咱们。那时我和小果刚开始从理论上探讨离婚的必要性。回到被窝后,我们听到隔壁的小两口已经开始捐弃前嫌,缠绵悱恻了。小果觉得非常有趣,很色情地对我说:我明白许多夫妻为什么总吵闹不休了,原来这是平淡乏味的生活里惟一剩下的调情手段。当时我还用身体响应了小果的玩笑,现在想想这话,我竟觉得有点不寒而栗。
现在我茫无目的地走出家门,看到地上白雪皑皑,寒星冷月高挂天际。我东张西望,信马由缰,感到苍白的路灯死气沉沉,冬天的夜晚格外压抑。在我身边,街上的行人全行色匆匆,裹在大衣里,像一些急速滚动的不规则的圆球。与他们相比,我的缓慢毫无道理。就这样,不知不觉间,我已走出了好一段路程,等我刚刚感到寒冷的时候,猛抬头,我看到了小果家临街的那扇窗户。由于挡着窗帘,玻璃上又结满霜花,我十分熟悉的那扇窗口便什么也没有,连好不容易透射出来的灯光都显得黯淡模糊。我转身向回走。我想我已经好几天没下棋了,现在时间还早,我得抓紧找个伴儿杀两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