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广告公司成立于2005年,是一家卓有成效的大型国有企业……”广胜坐在海岸广告公司牛副总的对面,听他唾沫横飞地介绍公司情况,“公司总经理赵玉明先生毕业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油画系,国内著名油画家。他提出的‘以人为本,诚信经商’的经营理念,已成为公司广大员工做人待客的基本行为准则,并被国家经委列入国有企业首选励志口号……”
这小子是在背诵课文吧?广胜在心里嘿嘿了两声,还清华大学呢,谁不知道谁呀,赵玉明上没上过大学只有鬼知道。
赵玉明以前是跟广胜一样的人物——画广告牌。他是不是毕业于清华大学广胜不清楚,广胜只知道,赵玉明的技术还不如他呢,他的色彩老是抓不准,以至于经常被客户骂作色盲。
有一次,广胜跟他一起去崂山给一家公司画广告牌。晚上睡不着就结伴到半山腰上的道观玉清宫里转悠,恰好有一个剧组在玉清宫的院子里拍电视剧《绛雪》,两个人就站下了。有一场讲一个女人被一班衙役抓到县衙受审的戏,临时缺一个扮演衙役的演员。赵玉明被导演抓了差。尖嘴猴腮的赵玉明平时倒也没看出来有多么优秀,这一扮上装,再手持一柄涂着银粉的木头斧,品位立见。单见烟雾起处,赵衙役舞动板斧,撵得那位女子围着天井抱头鼠窜,蹬起的尘土就像是在扬场。回到住处,赵玉明意犹未尽,攥着十块钱辛苦费直翻白眼:“忙活了半天就这么点儿银子?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趁着烟大的时候,掏那个美女的裤裆一把呢!”
广胜劝他:“别急,等咱有了钱,包了个婊子养的。”
赵玉明朝漆黑的房梁抛了一个恶毒的飞眼:“走着瞧吧,我不挣他个一千万誓不为人!”
后来,赵玉明承包了这个广告公司,没几年果真发了,换了新房子,开上了小轿车。
我好像命中注定要跟着赵玉明干活儿呢,广胜蔫蔫地想。好几年前,赵玉明就对广胜说过,有朝一日他发达了,就让广胜来给他打下手儿,好兄弟就应该绑在一起发财嘛……广胜感觉这世上的事物有点儿像猴皮筋,拉起来绵长几万里,突然会缩回来,回到原来的状态。想到这里,牛副总正好发表完了演说,一声接一声地咳嗽:“兄,兄弟,你算是来着了,咱们公司不但有个好掌柜,还有光辉灿烂的发展前程。”
广胜讪笑着点点头,摸出手机给金林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来广告公司报到了。
金林很高兴,在电话里不住地念叨:“这太好了,这太好了,你终于想通了,”鼓起嗓门大声叮嘱,“这次你千万要把性子稳住了,这一行也是你的专业,坚持住!将来攒点儿钱,争取早一天成家立业,千万不能再走老路了,大家都在看着你呢。”
广胜信誓旦旦地说:“放心吧金所,我非干出点儿成绩来不可!等着吧,将来我就是著名企业家。”
金林大笑:“我相信你。好了,我在外地办案,就不跟你啰嗦了,有什么困难告诉我。”
广胜的心里暖洋洋的,嘱咐他别太劳累,注意身体,轻轻关了电话。
海岸广告公司在这个楼层占了四个房间。最里头的房间挂着一块镀金的牌子——总经理室。往外依次是两个挂木头牌子的房间,业务一科和业务二科,靠近楼梯的房间门上,用不干胶贴着三个字:接待室。屋里无一例外地散发着浓郁的霉酸味道,好像一百年没有开过窗户。除了业务二科的椅子上蹲着一个面带菜色,像被耍猴的蹂躏过一番的猴子模样的年轻人以外,别的房间空空荡荡,像一口口棺材。
从总经理室的窗口望出去,天空的影子在树枝的躯体之外煌煌地铺展着。
阳光很亮,树枝的影子很薄,有三两只白色的鸟儿从眼前悠然飞过,就像从窗户的玻璃上滑过一样,鸟的身子比影子还轻。
广胜无聊地想,如果我能够像一张纸那样叠成一个飞机,我就也能在窗外的风里滑翔,或许会飞得比鸟还逍遥,直到被树枝挂住,就像那些挂在树梢的塑料袋那样,悠闲地玩耍。
告别牛副总,广胜舒了一口气,边往楼下走边想,这样挺好,有一份工作的感觉很不错。什么关凯呀,什么常青呀,什么老七呀,都离我远远的,以后我连胡四和蝴蝶他们也不见了,老子要做一个全新的人,老子从此脱离以前的混沌生活,老子上班啦。
从眼前的巨大玻璃往下看去,街上阳光炽烈,人们在烈日下匆忙奔走。广胜感觉自己比他们幸福,大小也算是个白领人士呢。
“胜哥——胜哥,快帮忙!”刚拐到楼梯口,广胜就看见老七手里抓着一根血迹斑斑的木棍冲上楼来。
“怎么回事儿?”广胜厌恶地瞪了他已被蹂躏成烂地瓜一样的脸一眼,“你就不能别那么慌张?”
“能不慌张吗?快,快!”老七拖着广胜就走,“我要被人打死了!那帮人还在下面等着呢。”
老七的一只眼挂了彩,白眼球上赫然飘扬着一面红色的旗帜,这面旗帜越发让广胜感到心烦。
广胜挣脱他的手,一把将他推了个趔趄:“赶紧滚蛋!我是你的打手?”
老七用那只挂着红旗的眼,怔怔地看着广胜:“不会吧我的亲哥哥?你不会不管我吧?”
广胜啪啪地拍着墙面:“滚你妈的!你没看见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我上班的地方!你走吧。”
老七一横脖子:“胜哥……我真失望。”“砰”地把棍子往旁边的垃圾筒里一丢,大步下楼。
操你二大爷的,老子要做个正经人还做不安稳,广胜斜眼盯了一下老七的背影,一时心绪烦乱……真有意思,按照他的设想,我是不是应该长啸一声,将他拉到身后,然后作侠士状,当地吐个门户,再大叫一声,贼将,拿命来——就地里蹿将起来,旋风一般冲下楼去,与那些叫阵者厮杀成一团他才高兴?玩儿你的去吧,爷们儿从此再也不做这些没出息的事情啦,爷们儿彻底“从良”啦。
广胜抬脚将垃圾筒踢翻在地,垃圾筒骨碌骨碌向前滚去,散落在地的纸屑像一队白色的龟壳。
楼下,一阵警笛声呼啸而过,声音尖利刺耳,就像车轮碾过厉鬼。
广胜没有往下看,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警笛声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