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天空有一种懒洋洋的意味,阳光被浮云遮掩得十分散乱,像一张摇摆在天上的大网。这张网当空撒下来,兜在一幢淡黄色的楼房上。早晨还在院子里游荡着的雾,此时已经变成了一股粘乎乎的风。这股风慢慢腾腾地接近花坛中的几株枯草,从二楼的走廊上扫过。
走廊西首铺着一张崭新的草席,草席上散发出青草的味道。陈广胜**着上身躺在上面打哈欠。
风没了,空气就变得有些粘稠,整个走廊异常宁静。陈广胜身旁的一把茶壶上,有一只绿头苍蝇在练习竞走,又一只苍蝇横飞过来,直接落在了它的身上。陈广胜神情暧昧地盯着那两只苍蝇看了一会儿,猛拍一下大腿。两只苍蝇一抖,歪歪斜斜地扎进了天空。
陈广胜的眼睛随着疾飞的苍蝇瞟向了对面的楼房。这幢楼房陈旧又灰暗,窗外晾晒的衣物被风一吹,显得十分凌乱。唉,我的衣服得有一个多月没洗了……冷眼看着不远处盆里的一堆脏衣物,陈广胜的心悠忽一麻:孙明到底去了哪里?
广胜算了算,孙明离开这里足有半个月的时间了。那天她挣脱开他的搂抱,留下一记炸雷般的摔门声。
我到底怎么着她了?广胜闷闷地想,难道是因为喝酒?如果真是那样,她还至于发这么大的脾气嘛!
想起与孙明的一些往事,广胜的胸口就像有东西堵着,气都喘不顺溜了。我就不信你永远也不回来!跟我撒娇?也不看看老子是谁。
孙明摔门而去的那一幕在广胜的眼前悠悠乱晃,让他的心情变得郁闷不堪。
刚叹了一口气,茶壶旁的手机响了,广胜怀疑这个电话是孙明打过来的,眼前一亮,起身抓起了手机。
手机里的声音很急噪,“咦里哇啦”说个不停……听着听着,广胜的眉头就像打气一样慢慢凸了起来。
陈广胜急匆匆地穿过几条街道,在一家小得像鸡窝的饭馆门前停下了脚步。一个贼头贼脑的小个子凑过来跟广胜说了一句什么,广胜抬脚踹了他一个趔趄,小个子捂着脑袋蹿开了。广胜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甩着那件刚从身上脱下来的看不出颜色的T恤晃进了饭馆。
天开始变脸,大朵大朵的云彩由白变黄,逐渐往墨黑里晕染,空气也变得潮湿起来。
几个小贩推着锅碗瓢盆,面无表情地地往家赶。一辆警车一路鸣笛,风驰电掣般的掠过街道,带起一路灰黄的落叶。
饭馆里,坐在陈广胜对面的一个黄脸青年说话像是在哭:“广哥,说完了,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广胜斜眼看着对面的青年,一只手轻轻转动眼前的酒杯,一只手有节奏地敲打桌面,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见广胜不言不语,青年急了,脸色涨得像猪肝:“哥哥,怎么办?你倒是给个痛快话呀。”
广胜把眉毛往上挑了挑,舒一口气,笑容渐渐凝固在了脸上:“健平,你别紧张。真有这么麻烦?”
健平一把捂住了广胜拿杯的手:“不麻烦我找你干嘛?赶紧说呀,到底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广胜想了想,拍拍健平的手,轻声道,“你还是去找金所长吧,让金林找凯子谈谈,这事儿归他管。”
“开什么玩笑?”健平甩开手,猛地把脸拉成了丝瓜模样,“找他?找他我还用活吗?不想帮忙也用不着这么刺挠我呀。”
“这怎么能是刺挠你呢?”广胜笑笑,悠然呷了一口啤酒,“去找他吧,凯子很尊重金林的。”
“你就饶了我吧,”健平歪起上唇,支着单面鼻孔说,“我还有点事儿在派出所里压着呢。”
广胜一怔,突然有些恼火:“又玩丢包游戏了?”健平嘿嘿笑着算是承认了。
广胜瞪着他看了一会儿,怏怏地把脸转到了一边:“得,你就整天干这些下三滥玩意儿吧。”
健平垂下脑袋嘟囔了一句:“以后坚决不干了,这次我发誓。”脸红得就像一只大茄子
“你都发了一百遍誓了,管个屁用,”广胜扑拉一把头发,转回脸来,闷闷地叹了一口气,“我怎么就跟欠着你什么似的?”怏怏地横了健平一眼,把眼前的酒干了,抹抹嘴,继续刚才的话题,“事情既然已经出了,你说应该怎么办?警察你不敢找,还打算找谁?”
“这不是正在找你嘛,”健平的眼里闪出一丝狡黠的光,“我知道你跟凯子有交情,哥。”
“我跟美国总统英国女王都有交情,可是人家还得理我呢……”广胜想笑又没笑出来,脸色有些难看,咳嗽一声,斜眼盯着趴在吧台上扒拉账本的一个女人看了一会儿,又开始转动眼前的杯子:“小子你就这么折腾吧,早晚得死。你怎么会惹上他的人了呢?你说我不管吧,你又是我兄弟,管吧,我也为难。你不是不知道我现在的想法,左右为难啊……哈,你也是,求我办事儿,就在这么个破地方请客?”
“不是这几天兄弟手头紧嘛,过两天我好好请你,你又不是什么难伺候的主儿。”健平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
“我就这么好伺候?我他妈以前也阔气过……唉,咱们还是别说那么多废话了。这样,你给他打电话,就说我找他,让他到这儿来。”广胜边说边把脸转向了窗口,那里有一只看上去很虚假的黑色蝴蝶,像一片刚刚燃烧完的纸灰,轻飘飘地在风里飞。
“打电话?”健平“咕咚”咽了一口唾沫,“打什么电话呀!你最好亲自去找他一趟,我觉得这事儿打电话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打,听我的。”广胜放下杯子,把桌子上的手机推给了健平。
“那就用我的。”健平直直身子,想从裤兜里摸电话,广胜一把按住了他:“别动,你不懂,就用我的。”
“亲哥哥,你就别拿架子了,这个电话还是你来打吧。”健平不动了,呆望着广胜,笑得有些傻。
广胜把身子往后仰了仰,口气十分无奈:“呵,我拿什么架子?我是不愿意搭理他罢了。”
健平笑得越发可怜:“你都答应帮我了,还说这种话干什么嘛……”手一哆嗦,碰翻了桌子角的茶壶。
广胜冲吧台那边的女人勾了勾手:“来张卫生巾……”一摇手,尴尬地笑了,“还他妈卫生巾呢,我要它干什么。”
健平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接过女人递过来的餐巾纸,边擦桌子边腆着脸催促:“打吧打吧,我的亲哥哥。”
广胜撇一下嘴,像个久经沙场的老干部那样,咳嗽一声,抬手摸一把下巴,抓起手机走到了窗前……
“凯子,你能过来一下吗?”广胜打电话的声音轻得有些怪异。
“你是?”电话那头顿了顿,放肆地笑了,“嚯,小广哥嘛!半年多没联系了,难得你还能想起我。有事儿吗?”
“也没什么大事儿,”广胜的脸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就是有点儿想你。”
“拉倒吧你。你会想我?说吧,有什么事儿?看我能不能帮你。”
“你先过来。这事儿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你不会是想要让我帮你打架吧?这事儿可不行,你的那些对手我可不敢碰,哈哈。”
“别乱说话啊……”广胜的脸像是挂了一层霜,“先过来,我慢慢跟你说。我在西海沿这边……”
“好吧,你等我,”那边好像很忙碌,急着挂电话,“到了我再打你电话。”
“行。到了就给我打电话,我告诉你我在哪里。”
看着打完电话,面无表情地走回来的陈广胜,健平突然紧张起来,目光散乱,有一种小偷被派出所传讯前的惶恐。
广胜伸手拍拍健平的肩膀,放下手机,出一口气,默默地穿好T恤,起身走到窗前,面色凝重,似有好多心事。
一阵风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碎花窗帘像一条倒垂的蟒蛇,慢慢腾腾地晃悠了两下。
广胜撩开窗帘,张眼看去,外面昏黄昏黄,街道上的行人像是走在一幅陈年油画里。
这座城市的六月,天气变幻无常,时晴时雨,空气也潮乎乎的,像是被水泡过的样子。
天阴得很快,对面的店铺一个接一个地开了门外的灯。
要下雨了。广胜闷闷地嘟囔一句“下吧,最好发大水”,坐回来摸一把胡茬,心不在焉地四下打量几眼,莫名其妙地笑了: “哈,有点儿意思啊。”见没人理他,广胜把垂到眼皮上的几缕头发吹上去,站起来伸个懒腰,噘起嘴巴出气:“呕——”有点儿狼叫唤的意思。
“男高音……”吧台上的女人浅笑着嘟囔了一声。广胜愣怔一下,说声“是,男高音”,作**状,冲她呲了呲牙。
健平忽地站起来,指着那个女人大声呵斥:“笑什么笑?不知道这是小广……不,广哥吗?再笑把你的店砸了!”
女人慌忙转回头去,往吧台上趴的时候,腰上露出一抹雪白的肌肤,很是晃眼。
广胜把皮鞋在裤腿后面蹭了蹭,轻咳一声,横着身子晃过去,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女人的肩膀:“生意这么清淡?”
女人拘谨地往旁边闪了闪,露出一对好看的虎牙:“广哥,这不是有你来照顾买卖嘛。”
广胜近前一步,讪笑着把手搭上了她的肩膀:“不要叫我哥,兴许我还没你大呢。”
女人红了脸:“我二十六……没我大我也应该叫你广哥,大家都这么叫嘛。”
广胜的手上用了用力,感觉软绵绵的,很舒服,心一慌,一时笑得有些**:“哦,那应该还是我大,哥哥今年二十八,翩翩少年,花样年华。不过你以后别喊我广哥了,喊胜哥,我不喜欢以前的称呼……哥哥我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了。妹妹,你很漂亮嘛,有对象没?”
女人嫣然一笑,退到吧台后,低下头不再说话。
广胜的手被闪了一下,感觉很不自在,讪讪地扶住吧台:“呵,你很有性格嘛……贵姓?”
女人没有抬头,抓起吧台上的一支圆珠笔胡乱在帐单上划拉两下,丢下圆珠笔,拿起旁边的苍蝇拍,边瞄一只苍蝇边说:“胜哥别这么客气。他们都叫我玲子。”“玲子?好名字啊,日本娘们儿似的……”广胜把手上的烟蒂“嗖”地弹向那只苍蝇,“店里就你一个人?”
“不是,我老公今天没来,”玲子把苍蝇拍放回货架,抬头笑了笑,“他一般不过来,忙了我就打电话叫他来。”
“呵,原来你已经名花有主了……好,那你现在就叫他过来吧,呆会儿我在这里请朋友吃饭。”
“谢谢胜哥,”玲子动作麻利地打了一个电话,回头一笑,“胜哥别笑话啊。”
“笑话什么?妇唱夫随,很不错。”广胜摇摇头,没趣地溜达到了门边。
门上的玻璃映照出广胜有些醉意的脸,朦胧得像是漂在水里。广胜觉得自己薄有几分姿色,像电视里的那个师奶杀手,可惜脸上的胡子多了点儿。这样不好,影响男人形象,广胜想,抽空让我家楼下理发店里的阿菊给拾掇拾掇,那小妞儿玩得一手好剃刀,“沙沙沙”……
孙明到底去了哪里?想起孙明,广胜的心里又泛起一丝不快,你二大爷的,你到底想要让我怎样对待你才好呀?我喜欢喝酒的脾气你在认识我之前又不是不知道,认识之后你要死要活地要跟我过一辈子呢。广胜打定了主意,这次坚决沉住气,不能让一个女人牵着鼻子走。
从远处的海面上吹来一股带着腥味的风,将挂在树枝上的一只塑料袋兜得宛如孕妇的肚子。
广胜把手做成手枪状,瞄准塑料袋,嘬起嘴巴——“砰!”
躲在暗处发傻的健平猛一哆嗦,脑袋拨浪鼓般一阵乱晃:“谁在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