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胜感觉这眼睁得有些艰难。唉,昨天喝得太多了……眼前很虚,一挂黑瀑布样的长发映入他模糊的眼帘。孙明?广胜一激灵,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猛地攥了一把,孙明回来了!好啊,我什么时候想她,她什么时候就来了。眼前的黑瀑布让广胜的意识一下子恍惚起来。
广胜记得刚认识孙明的时候,她的头上还没有这样的瀑布,那时候她留着一个男孩一样的运动头。
第一次见到孙明的那天,阳光暖洋洋的,广胜在路边踩着高梯画广告牌,下面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很张扬地冲他喊:“嗨,这位大哥,海尔的‘海’字歪啦!”广胜下来,眯着眼睛端详了一阵自己刚刚写好的那几个字。确实,那个“海”字有点儿倾斜,似倒非倒的样子。
广胜感觉有些尴尬,头都没好意思回,胡乱“嘿嘿”了两声:“谢谢啊。”
那个清脆的女声又说:“哥哥画的风景真棒,色彩抓得真准。”
广胜的心没来由地就是一紧,不自觉地顺着说话的声音歪头看去,当时就有些眩晕,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太青春了……乌黑的头发,又大又亮的眼睛,脸蛋红扑扑的,穿一条磨得发白的牛仔裤,白色T恤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在胸前那儿弯了一道眩目的曲线。
广胜的嗓子立马开始颤抖:“听这意思,姑娘也会画画儿?”
女孩儿说她刚从伟才职高毕业,学美术的,在龙华商场做美工。说完,浅笑一声,转身走了。
广胜看着她滚圆的屁股,心里麻麻痒痒的,紧着胸口跑到一个小卖部给健平打电话,他知道健平也是那个学校毕业的。
结果,广胜当场就歇工了,跟健平唠了整整一个下午。
健平说,这个姑娘名叫孙明,挺单纯的,除了性格有点儿风风火火的以外,很朴实,在学校也没有什么“绯闻”。
说完,健平拍了拍胸脯:“哥,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事儿包在我的身上了!”
那几天,广胜像是得了狂犬病,天不亮就爬起来,装做晨练的样子,去孙明家的楼下晃荡。孙明一下楼,广胜就跟上了,悬着心跟在她的后面跑步。有时候超过她,倒退着跑,不说话,故意让她看见。孙明也很有意思,开始的时候,装做没发现广胜,眼睛直视前方,一声不响地走自己的路,风一般快,青春逼人。终于有一天,孙明憋不住了,望着倒退着小跑的广胜,一仰脸:“真巧啊,每天都能看见你跑步。”
广胜紧着胸口说:“是啊,我每天都坚持锻炼,习惯了。”
孙明似乎被广胜传染了,也跟着踮了几步,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冲他笑笑,转身加入了一群姑娘的队伍。
广胜怅然若失地停下脚步,盯着她的背影,手出汗,心发慌,脑子就像被谁挖了一勺子。
从那以后,广胜和孙明就形成了一种默契,只要广胜一跑到她的前面,不管有没有回头,孙明都要打上一声招呼:“早上好。”广胜回上一句“早上好”,心就像开了拖拉机,咕咚咕咚地跳。有一次,广胜终于鼓足了勇气,贴在她的身边跑。孙明好像是在没话找话:“我听健平说,你很厉害呢,天不怕地不怕。”广胜点了点头:“那是,我不知道害怕这两个字怎么写。有些人欺负人,就应该揍他们。”
孙明浅笑一声:“我喜欢有性格的人。”加快步伐,跳跃着溶入了上班的人流。
看着她小鸟一样地步态,广胜跺一下脚,打个响指,沿着回家的那条土路,箭一般地飞,身后全是腾起来的土。
有一天,广胜终于得到了一个请孙明吃早餐的机会。吃饭的时候,广胜厚着脸皮说:“孙明,做我的朋友行不?”孙明的脸一下子就红成了一只熟透的苹果:“哪一种朋友?”广胜故意装糊涂:“很好的朋友,可以肝胆相照的朋友,可以赴汤蹈火的朋友。”
“像你们男人那样的朋友?”孙明的眼睛清澈如水。
“当然,”广胜突然有些紧张,“先做那样的朋友,关系到了,做另外一种朋友也不是不可以。”
“另外一种朋友是哪一种?”
“你知道的,”广胜受不了她眼睛的直刺,胡乱躲闪,“你既然知道,还来问我?”
“我不知道。是不是搞江湖义气的那种朋友?”
“对,要搞江湖义气,”这话一下子提醒了广胜,“说到江湖义气,我是深有体会的。一句话,江湖义气就是,当你有困难的时候,他挺身出来帮助你……”“你的意思就是当你遇到困难的时候,我贯彻江湖义气精神,一帮到底?”孙明一捂嘴,扑哧笑了。
“别乱理解呀,”广胜的心在享受着温暖,“不光是你跟我讲江湖义气,我跟你也一样。”
“那好,以后咱们就是最好的朋友了,最好的朋友应该……”
“应该彻彻底底的把江湖义气搞好!”广胜高声叫道。
“很对呀,”孙明冲广胜暧昧地笑,“那咱们就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
“不是一个,是两个。”
这样一来二去,广胜跟孙明就熟络起来。敢情孙明的性格跟广胜的性格差不多,都是急脾气,两人直截了当就进入了准恋爱的状态。有一次,广胜领着孙明出去玩儿,回来的晚了。残月下,两个人正在楼下缠绵,被孙明她妈抓了个正着。广胜仗着面嫩,编了个同学聚会的理由,好不容易搪塞过去。谁知道第二天一早,孙明她妈就给广胜打来了电话:“陈广胜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谁不知道你是个臭流氓。”
臭流氓这三个字让广胜的心情很是郁闷,悻悻地把电话挂了。
广胜感觉很委屈,我怎么就成了一个臭流氓呢?望着窗外一抹青灰色的天空,前后一想,广胜又笑了,可不,在很多人的眼里,坐过牢的都是流氓呢。思来想去,广胜也就把这件事情放下了,有什么呀,我又不是找不着对象……孙明,不是我不想要你,是你妈不让啊。
说是这么说,广胜还真是舍不得离开她,心中时常隐隐作痛,像一个突然丢失了玩具的孩子。
好长时间没有孙明的消息,广胜开始寂寞,老子还得找个女人!正到处瞄着下一个目标,孙明拖着一只行李箱直接住到了广胜家。
广胜是当年刚买的房子,这房子是房改的时候老爷子留给广胜结婚用的,花了不到两万块钱。广胜嫌家里吵,自己提前住了,没怎么装修。孙明来了,广胜就害怕了,问她是不是豁出去了?孙明说她因为广胜跟她妈闹翻了,中途,咬牙切齿地说:“豁出去了!你不是喜欢长发美女吗?从今往后我就蓄发明志,只要我的头发还在脑袋上长着,我就是你陈广胜的人,爱谁谁!”于是,这条黑瀑布就这样一直淌着。
孙明的这头长发常常让广胜不自觉地把她当成那些拍洗发水广告的美女,并为此不知疲倦地骄傲着。
那天广胜喝多了酒,回家以后都下半夜了,孙明在蒙着头睡觉,广胜把鼻子凑到她的脑袋上,嗅那些从她头发里沁出来的香味,嗅着嗅着就抱着她的脑袋啃上了。孙明往外推他,广胜嬉皮笑脸地捏她的腮帮子,捏得孙明呲牙咧嘴。孙明恼了,一脚踹他个趔趄,丢下一句“该死的酒鬼”,夺门而去……想起这些,广胜的心头一热,忍不住就想伸手抱她,桌子上的手机突然“啵”地响了一下。
广胜打个激灵,费力地抬了抬身子。黑瀑布“刷”地甩向了天边:“睡醒了?”
广胜咧了咧嘴:“把手机给我。”
“广胜……”孙明扑过来,一下子跪在广胜的脑袋下面,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是谁打你了?”
“没人打我呀。”广胜很纳闷,莫名地有些懊恼,你盼望有人打我干什么?
“没人打你?你自己看看。”孙明顺手抄过一面镜子,猛地杵在他的眼前。
广胜懵了,这还是我陈广胜吗?整个一大熊猫。昨晚没怎么着呀,摔倒磕的?不会吧?磕是不会磕成这个硬汉造型的……妈的,真的有人打我了!广胜冷不丁出了一身冷汗,唉,这都是喝酒惹的祸,喝醉了酒的我根本就不是我……恍恍惚惚地,他又想不起来自己是跟谁喝的酒了,索性坐起来点了一根烟。一口烟还没吸进嗓子,广胜“哇”地干呕了一声。玻璃上趴着的一只苍蝇受到惊吓,仓皇飞走。
是谁打我了?打从出了监狱我就很少去招惹别人,是谁这么放肆,竟然打一个已经“收山”好久的大哥?
广胜揪着自己的大腿拼命地想,谁打我了?谁打我了?
手机又响了,广胜无力去接,孙明拿起来看了一眼,一把关了:“又是那个叫老七的讨厌鬼,不接。”
广胜笑了笑:“对,咱不接讨厌鬼的电话。”
孙明跪上床,一把拉开了窗帘,耀眼的阳光刺得广胜几乎变成瞎子。
眯缝着眼睛适应了一下光感,广胜随手捞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里面一个脸涂得像花猫的家伙正在“咿咿呀呀”地唱秦腔。
孙明从床上下来,泡了一条热毛巾扔到广胜的脖子上:“把眼睛敷敷,”然后“扑通”坐在床角,低声啜泣起来,“还大学毕业呢……你为什么要这样啊?陈广胜,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还让不让人活了呀,整天在外面惹是生非,晕晕乎乎……我,我跟你担惊受怕一两天了吗?”
广胜瞪眼看着孙明,心里有点儿烦:“瞎叨叨什么啊你?不就是喝醉酒磕了一下嘛。”
孙明转过身去,抓起手机,快速地拨了一个号码:“健平,你来一下。”
广胜摇摇头,哼一声,“噗嗤”笑了:“好嘛,又开始兴师动众了。”
孙明抓住广胜的双肩把他按在枕头上,用毛巾捂在他的眼上,忿忿地说:“兴师动众怎么了?我就是想要知道你是怎么让人给‘加工’成这样的。”广胜哧了一下鼻子,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这又不是第一次了……谁打我了?哦,想起来了,昨天我帮健平处理事情,是跟关凯和常青他们一起喝的酒。他叹口气,把身子靠在床头上,慢慢闭上了眼睛……隐隐约约地,广胜想起来了,好像脑袋被什么东西撞击着,一下接一下。头发也被人揪着,一件很硬的东西顶在脑门上,像电棍。派出所的?我到底干了什么?嘴里腥臭难耐,犹如咬破了苦胆。
毛巾凉了,水滴顺着眼角淌到了广胜的脖子上,像孙明的眼泪。
广胜抬起手拿掉毛巾,眯着眼睛看孙明。
孙明坐在对面的沙发上,长发零零散散地洒落在她的肩头,她呆呆地看着窗外,眼神空洞,直射的晨光把她的眼睛照得异常透明,黑色的眼珠变成琥珀色,眼白变得蔚蓝,两种颜色互相融合,让广胜看不清里面的意思。
一阵巨大的歉疚感蓦地从广胜的腹部涌到了胸口,嗓子麻麻的说不出话来,就这样傻乎乎地干笑。
孙明转回头幽怨地看着广胜,眼圈就像被红笔描过,她觉得蜷成一团的广胜像个婴儿。
“别怪我跟你唠叨。你说你整天这么忽忽悠悠的,我能不担心吗?”孙明站在广胜的头顶,开始喋喋不休,“让你找个工作先干着,你整天好好好,是是是,就是不肯去……昨天我在路上碰见派出所的金大哥了,人家金大哥为你操尽了心,他说他帮你联系了一个工作,让你赶紧上班去。他跟海岸广告公司的赵总说了,人家赵总都催过好几遍了。不是我说你,你整天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呀,去了挣钱多少无所谓,怎么说你也有一份正当职业了。我妈说了,明明,既然你看上他就跟他过吧。再等两年我二十三,你三十,咱们就结婚。”
结婚?结什么婚?我拿什么养活你?广胜的脑子又向天外飞去,忽忽悠悠没着没落……
海岸广告公司?广胜哼了一声,那是个什么破公司呀,我不想去,掉价儿。
“胜哥,我来了。”健平站在床边,拍拍蒙着被子装睡的广胜,尴尬地招呼。
“好嘛,够快的,”广胜掀开被子,讪笑一声,转头冲孙明努了努嘴:“老婆,去楼下要几个菜上来。”
“还喝呀?不去!别以为我喊他来是陪你喝酒的,”孙明一扭身子,火了,“健平你说,是谁把你哥打成这样的?”
“又不高兴了,”健平倒退两步,腆着脸笑,“着什么急呀?先喝点儿……要不你歇着,我去?”
“用不着,”孙明摔了正在手上绞着的毛巾,起身就走,“喝吧喝吧,喝死一个少一个。”
“这就对了嘛……”健平傻笑着摸出几张皱皱巴巴的钞票,“嫂子,给你钱。”
“我有,”孙明剜了健平一眼,“从今往后不许叫我嫂子,早晚我跟这个倒霉鬼拉倒。”
“拉倒我还赚了呢。”广胜故作轻松地挥了挥手。
广胜知道,孙明就这样,有时候嘴上说的跟心里想的不一样。有一次广胜因为在外面喝酒,回家晚了,孙明当场不乐意了,问他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广胜借着酒劲说:“嫖娼去了。”孙明立马去里屋拿了一把剪刀,当空一挥:“我要给你铰了那玩意儿去!”吓得广胜捂着裤裆一宿睡不踏实,半夜看见孙明坐在床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广胜跪在床上,像个坏蛋那样忏悔得一塌糊涂,直到她“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广胜才松了一口气,随后就被一脚蹬下床去,孙明的脚法一向很凌厉,像是练过无影脚。
健平用屁股顶上门,促声道:“胜哥,我打听好了!常青住在樱花小区,跟一个娘们儿一起租的房子。”
广胜很纳闷,怎么回事儿?打听人家常青在哪儿住干什么?眼睛盯着脸色蜡黄的健平,目光呆滞。
健平点了两根烟,走过来插在广胜的嘴里一根:“怎么不说话了?气糊涂了?”
肯定是常青打我了……广胜摇了摇隐隐作疼的脑袋:“没事儿。你先告诉我,孙明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健平暧昧地笑了:“你呀,哈……你昨天喝多了以后给人家把手机都要打爆了……真的忘记了?”
广胜的脑子又是一麻,感觉自己滑稽得像个小丑:“忘了……有点儿晕乎。”
“你就别跟我‘点憨儿’(装糊涂)啦,哥哥,我知道你爱面子,”健平扳着广胜的肩膀,来回摇晃了两下,“事情既然已经出了,还考虑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大不了咱们跟他翻脸!昨天我想了一宿,我是彻底想明白了,这个世道你不狠起来的话,没得活。我知道你不想在外面混了,可咱玩‘独’的总可以了吧?我想好了,这么办,你不是跟胡四的关系不错吗?你去告诉四哥,让四哥帮你先压制压制常青,听说前几天四哥当众骂了常青一顿,常青连个屁都没敢放,灰溜溜地走了。我多少知道点儿四哥的脾气,他一般是不上火的。要是四哥不管,你就去找蝴蝶,蝴蝶尽管跟你闹过矛盾,可是后来你们不是成铁哥们儿了吗,实在不行的话,你就把自己以前的弟兄都招集起来……”
“打住打住,”广胜的脸上有些挂不住,脸紫得发黑,“这都说了些什么呀。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常青打我了?”
“打你?他还要拿枪‘喷’了你呢。”健平的腮帮子直哆嗦,眼睛凸得几乎都要掉出来了。
“你说,我听着。”广胜似乎还了魂,刚刚憋回去的冷汗又冒了出来……打我的果然是常青这个混蛋。
“本来酒喝得好好的,常青回来了。刚开始还挺尊敬你的,后来不知道怎么了,一酒瓶子就砸你头上了。”
“他砸我,我什么表现?”广胜的心发冷,眼神有点儿恍惚,太阳穴一胀一胀地往外鼓。
“哥哥你很没‘派’啊……像条麻袋一样躺地下了。”
差不多,广胜想,咱那叫自我保护。我都喝成那样了,敢玩“派”的话必死无疑:“真的吗?我就那么软弱?”
健平的表情似哭似笑:“没那么严重,你还很镇静。躺在地下说,健平你给我去厨房拿把刀,我要杀了常青。”
广胜的脸有些发烫,杀人?这是何苦呢?
健平瞅着墙角,蔫蔫地咽了一口干唾沫:“我哪敢给你拿刀去?我就站着没动。凯子说,健平,胜哥喝大了,你把他送回家。”
“然后咱们就回来了?”广胜摸着发胀的眼皮,疑惑地问。
“那样还好了呢。你走到门口,指着凯子的鼻子说,你是好兄弟就替我管教管教常青,”健平摇着头说,“本来也没什么大事儿,你又来了这么一下子,这倒好,常青上去就在你的脸上捣起来。你被打趴下以后,他掏出一枝五连发猎枪顶在你的头上,说要让你马上死。后来凯子把他拖走了。凯子说,健平你跟胜哥说,都喝醉了别往心里去,胜哥以前也打过别人,他会理解的。我好歹拉你回来,你让我打听常青的住处,还说如果常青胆敢跟你‘乍翅儿’,你就把他当成当年的赵光腚,一次性废了他。你说,这一切都是关凯安排的,你还提到蝴蝶,你说你跟蝴蝶现在成了铁哥们儿,要把这事儿告诉蝴蝶,蝴蝶最瞧不起的人就是关凯,你说你要让他们死无丧身之地……”
广胜听不下去了,挥挥手不让健平继续说了,脑子像是塞满了鸡毛,乱糟糟地往外胀。
孙明提着炒好的菜回来的时候,广胜已经空腹喝了三瓶啤酒。
我说错了吗?没有,这一切肯定就是关凯安排的,起码他也是临时起意……喝着酒,广胜闷闷地想。
多年以前在监狱服刑的时候,广胜跟关凯在一个中队。那时候广胜是中队管打饭的,关凯的肚子大,比猪还能吃,广胜没少照顾他。有一次关凯吃撑着了,一边打着饱嗝一边眼泪汪汪地说,广哥,你对我的好处我永世不忘,出去以后,我要好好报答你。
凯子,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用拳头,用酒瓶,用枪?广胜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你大爷的,就算常青刚开始没想打我,可是为什么最后胆敢这么放肆?广胜开始乱琢磨,在关凯的面前,常青这么不给面子,就证明我陈广胜在关凯的眼里根本就是一个“迷汉”(脓包)。
喝着酒,健平还在念叨着怎么处理常青。广胜讪讪地说:“拉倒吧,没意思,喝醉了谁能不干点儿出格的事情?算了算了,以后我跟凯子说说,替我教育教育他就是了。”嘴上这么说,广胜的心里还是别扭:现在的我究竟算个什么?两年前谁敢这么对待我?
广胜怀疑现在的自己是藏在某人裤裆里的那个玩意儿,一时感觉脊背冷飕飕的。
拉倒吧,这都是报应,以前我还不是一样?为了屁大点儿事情就跟人动拳头,也应该还一还了。
广胜记得,自己刚出狱的那阵,没有工作,整天在社会上游荡。有一次胡四请他喝酒,广胜那阵子不太喜欢喝酒,坐在一边看着胡四一个人喝。胡四喝着喝着就上了酒劲,拍着桌子骂对桌的一个光膀子的人身上的纹身像垃圾。那个人过来了,抽出一把刀就架在了胡四的脖子上。广胜出手了,一脚撂倒那条汉子,夺过刀,直接用刀背拍断了他的肩胛骨。那条汉子认出了广胜,躺在地上,一声“广哥饶命”被他喊得像唱戏。这也算是打醉汉呢……想到这里,广胜矜着鼻子笑了,呵呵,这个社会公道着呢,这就叫做现世报。
“这样也好,胜哥现在想学好了,明知道是谁在‘闹妖’,也这么忍了。”健平眯着眼睛看了广胜一会儿,无端地笑了。
“哈,算你说对了,”广胜“嘶啦嘶啦”地笑,“做个好人很难吗?不难,能做到什么事情都忍一忍,隔着一个好人就不远了。”
“我看出来了,其实你心里明镜一样亮,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常青就是一杆枪,关凯就是……”
“健平,谁叫常青?我得去找他说叨说叨……”孙明幽幽地看着健平,泪光闪烁,“你看他把你哥给打的。”
“又来了又来了,”广胜灌了一杯酒,用筷子点着孙明,嘴巴扭得像裤裆,“男人的事情你少掺合!”
孙明拉长脸,起身躺到了床上,两腿打夯般的扑腾:“不管了不管了,你们看着办吧……我累了,睡觉!”
广胜看着她玲珑的腰身,下身立时感觉有些发热,扫一眼健平,赶紧喝口酒压住。
“嘭嘭嘭!”有人在外面敲门,广胜一惊,朝健平使了个眼色:“问问是谁再开门。”
健平刚站起来,外面就响起一个驴拉屎似的声音:“胜哥,开门!我是老七!”
“怎么给你打电话你不接?”老七一进门就开始咋呼,“妈的常青这是想找死?太放肆了,怎么办他,你说!”
“先别咋呼,这事儿是谁告诉你的?”广胜乜了他一眼,探身拉他坐到身边。
“我刚从凯子的歌房出来,常青在那里好一阵比划,昨晚我把小广给砸啦!”
广胜皱了皱眉头,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都喝大了,闹着玩儿呢。”
老七摸起酒瓶灌了一气,“砰”地把酒瓶墩在地板上:“闹什么玩儿?他怎么没受伤?说句话,干还是不干?”
广胜讪讪地撇了撇嘴:“歇歇吧哥们儿,说出去让人笑话,多大个事儿?”
老七是广胜在看守所时认识的朋友,人不坏,就是欢喜“得瑟”,屁大的事儿到了他的嘴上,立马成了唐山大地震。他还喜欢吹牛,有时候明明是被别人打了,依然横着驴粗的脖子在外面喊:“嘿,那小子让我干得直叫爷爷,我还砸!”这样,他的孙子就有了很多,不过,孙子们知道他们的爷爷嘴上不“疼”他们,经常犯个不孝之罪——打他爷爷。有一年夏天,广胜带他去烟台办事儿,夜里,老七去发廊带回来一个小姐。第二天,老七熬练得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来,打着摆子对广胜说,哥啊,我是彻底让她给干挺了,整整干了我七“盘”。于是,“老七”这个外号就叫开了。广胜几乎忘了他还有自己的名字。蝴蝶曾经带过他一阵,这小子一下子牛起来了,到处宣称自己是蝴蝶的把兄弟。后来蝴蝶进去了,这小子成了没娘的孩子,玩开了人间蒸发,直到蝴蝶出来。可是这次蝴蝶不带他玩了,他又开始追随广胜。
“胜哥,不行的话咱们就跟常青约个时间,让咱七哥跟常青单挑。”健平摸着嘴巴,神态暧昧地说。
“行,我还真不服了我!”老七“腾”地站了起来,“胜哥,你给常青打电话,我跟他来。”
“七哥真猛啊……那么咱就跟他来来?”广胜忍住笑,从桌子上摸起了电话。
孙明忽地从床上跳下来,一把将电话按住,两只眼睛瞪得像要吃人:“你想干什么?还没折腾够啊!”
老七正气凛然,一把扒拉开孙明,话说得气宇轩昂:“嫂子你别管!我要替胜哥出这口恶气。”
健平眯着眼睛,悠然把手机递给了老七:“七哥,用我的打,动作要迅速,拖泥带水不是咱的作风。”
老七接过健平的手机,怒目圆睁:“你说,常青的电话怎么打?”
“你整天跟他在一块儿,竟然不知道他的电话怎么打?”健平斜眼看着老七,慢条斯理地说,“我估计将就你这个记性,以后恐怕连谁是你亲爹你都记不住了。前几天你不是还说你跟常青是铁哥们儿吗?常青连他的袜子都给你穿呢,还说常青以后要给你个歌厅……你娘的,我都不稀说你了。你他妈的在人家常青眼里就是一根屌毛。别装啦,有本事你这就打开他的手机……哦,哦哦,你不知道他的号码呀……”
“别打岔,让我想想……1,138……不对,1,139……也不对……”老七仰面朝上,嘴巴半张着,眼珠子翻成了乒乓球。
“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健平把身子靠到墙上,悠然唱了起来,“睁开眼吧,小心看吧,这里是全国皆兵……”
“老七你可真逗啊,”广胜喝口酒,一摇手,“算了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街面上混的兄弟,闹下去没意思。”
“嗯,说起来也是这么个理儿……那也好,不打了咱就。”老七偷眼扫一下健平,红着脸低下头来。
“这就舒坦了?”看着他装模作样的脸,广胜想刺挠他几句,想了想又忍下了。
“老七,你这个混蛋装逼都装不利落,要不人家蝴蝶就不搭理你了呢。你还不知道是吧?我那天跟蝴蝶说了,今年‘港上’流行傻逼排名,排行榜上,全港的第一傻逼非你莫属,”健平悠然摸了摸下巴,“不明白是吧?整天‘喊山’,我跟蝴蝶是把兄弟,我跟蝴蝶是把兄弟,把你娘的蛋蛋兄弟啊,人家蝴蝶稀得理你?远的不说,就说前几天他们一起去砸凤三,你跟在后面跟个汉奸似的……”
“我汉奸?我是地下工作者!”老七猛地把眼珠子瞪成了铅球,“健平你什么事情都不知道,胡咧咧什么?你懂几个问题?我跟蝴蝶的关系尽管不是把兄弟,可是人家拿我当亲兄弟对待,不像他……”瞥一眼广胜,悻悻地打住了,“算了,不跟你唠叨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胜哥,昨天我在街上碰见海岸广告公司的赵总了,他说让你去他那里上班,好像是金林帮你联系的。”健平不理老七了。
“我知道,那个公司不错,呵呵,”广胜苦笑着叹了一口气,“是啊,我是应该找个工作了,这么下去真没劲。”
“海岸广告?去那里干什么?听说那是一个空架子,干脆我跟蝴蝶说说,让他……”老七拉广胜一把,看着健平,欲言又止。
“滚蛋!”健平横了他一眼,“你算老几?人家蝴蝶听你的?你滚吧,我在跟胜哥谈正事儿呢。”
老七搓一把脸,站起来,讪讪地摇了摇手:“健平真有意思啊……哎,胜哥,上次你答应我,帮我把千叶歌厅的帐结了,你看?”
广胜反着手挥了挥:“你先回去吧,抽空我给你去结。”
老七倒退着走到门口:“那我先回去了。胜哥,别生气,跟那么个社会渣滓较真不值当的,再说,这个社会就这样。”
“走吧走吧,社会主义大厦还需要你去添砖加瓦呢。”广胜冲他一点头,胡乱笑道。
“什么话嘛这叫,合着和谐社会在咱们这儿和谐不起来了还……”老七笑笑,自觉没趣,站了一会儿,甩甩头,悻悻地走了。
“小人,”健平冲门口啐了一口,转头问广胜,“昨晚太紧张了,也不知道结没结帐。”
广胜想了想,从裤兜里抠出大春给他的名片,一个电话打了过去:“玲子吗?”电话那边说着什么,广胜咧着肿胀的嘴唇笑了一下,“我知道了,没事儿。昨晚给你添麻烦了。帐是不是还没给你结?什么?好嘛,天上开始掉馅饼了。砸了的盘子都记在我的帐上,抽空我过去赔你……”放下电话,广胜笑得很是尴尬,“凯子给扔了五百块钱在那儿。唉,这算什么事儿嘛,我是不好意思再去见人家大春两口子了。”
“有钱就好,剩了的我去拿。”健平捞起地下的酒瓶子,咕咚咕咚把半瓶啤酒喝了,起身就走。
“健平,这事儿不要声张,让人知道难看。”广胜蔫蔫地叮嘱了一句。
“以后少喝点儿酒吧,不然更难看。”健平回头吐一下舌头,闪身出门。
外面的阳光很柔和,柔和的阳光透过窗户均匀地洒在侧躺在床上的孙明身上。孙明的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前,一边的肩膀耸着,遮住了半边脸,这样的姿势让她看上去很娇柔,像猫。广胜把身子靠上椅背,静静地看她,心里像打碎了什么东西,空空落落的。一阵风吹进来,扑在孙明的腰那里,将很薄的连衣裙贴紧了那处最优美的曲线。广胜眨巴两下眼,不禁心旌摇荡,似乎有口水流出来了。
孙明似乎真的睡着了,呼吸均匀,细微的鼾声从鼻孔里传了出来。
广胜摇了摇脑袋,乖乖,这可真是个尤物啊。广胜慢慢靠过去,淡淡的清香从孙明的发际沁出,柔情如潮水般漫卷而来……
冲动无法自制……广胜翻过身子,紧紧地把孙明压在了自己的身下。
孙明受到惊吓,圆睁双眼,用力推开了广胜凑到眼前的脸:“你滚,现在我没有情绪!”
广胜腆着脸,把孙明的两只胳膊压在她的头顶上,嬉皮笑脸地说:“你没情绪我有,都一个多月啦,来吧。”
孙明使劲地蹬腿:“滚开,滚开,满嘴大粪味……”
广胜的一只手已经伸进了她的裙子里面,脑袋拱在她裸露的胸脯上:“我干你个人仰马翻。”
孙明扭着身子,不让广胜咬她的**:“你先下来……啊!畜生啊你?”
好嘛,来不来我先人仰马翻了……广胜捂着裤裆蜷缩在地上万分恼火,他妈的,又蹬我的三叉。
孙明坐在床上,像京剧里生了气的花旦那样,死死地瞪着广胜,张大的鼻孔直往外喷冷气。
“孙明,哎哟……你还真的下‘死把’呀?”广胜呲牙咧嘴地揉着小肚子,脖子胀成了救生胎,“踢坏了,结婚以后你使什么?”
“谁跟你结婚?”孙明忽地跳下床,“我走,不回来啦!”广胜躺在地下,伸手来拉孙明的脚腕,手背上猛地挨了一脚。
广胜抖着发麻的手腕,脑袋一麻,突然就口不择言了:“滚吧!你以为你是贞节烈女?”
孙明倚住门框怔了片刻,“哇”地哭出声来,一跺脚,拉开门,转身就跑。
广胜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拉她,肚子上又挨了一脚,萎靡着蹲在了门后。
门“咣当”一声关上了,跟上次一样,声音大得像闷雷。
抱着肚子蹲了一会儿,广胜摸着墙角站起来,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干点儿什么好,眨巴两下眼睛,突然就觉得自己飘起来了,天旋地转,像个被人不断抽打着的陀螺。怎么谁都欺负我?广胜茫然地嘬一下牙花子,颓然往床上倒去,不想倒空了,一下子躺在了地下。
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暖风软软地从门口跑进来,满屋子都是弯弯曲曲的风。
广胜孤单地躺在那里,如同一瓣被拍过的大蒜,散了架子似的无力。
悻悻地侧脸看了看孙明放在桌子上的包,广胜笑了:吓唬“膘子”去吧,真不回来了还能不拿着你的包?床下边还有你泡好了要洗的衣服呢。广胜按了按还在胀痛的小腹,怅然若失。孙明,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脸朝下趴在地下,广胜大口地喘气,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搁了浅的鱼,憋得要死。不行,太憋闷了,我得出去泄泄火……广胜翻身起来,一把抄起了手机:“老胡,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