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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家人 乡村情结

开篇

一九九五年的春夏之交,中国大陆的公家单位时兴起了休闲。休闲的标志当然就是一个礼拜休息两天,叫双休日。这件事对于忙忙碌碌的工薪阶层、平时没有机会见面的恋人、家庭幸福的年轻夫妇,以及“有贼心、有贼胆,也有一副好身板,还有幽会的好地点,却没充足的好时间”的情人们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是马太福音。可对我这样的“专业坐家”,却不啻是耶稣的受难日,你觉得那是两个漫长的杂乱无章的日子。按说他休闲他的,你干你的呀,可不行,你这里正聚精会神地写着稿子,那边厢却在梆唧梆唧地剁馅子,那怎么写得下去?那回我应某电视台之邀,想写一首关于春节的小歌词,写着写着就随着那剁馅子的节奏来了一段乱七八糟:咱们那个老百姓啊,过年真高兴,高兴、高兴就高高兴……像什么话?而这个双休日,说不定还要来一些也在休闲的亲戚或朋友,一来那就要粘乎上小半天儿……你无处躲无处藏。我遂写了一篇小稿子,谈对休闲的不解和不适应。我说,在中国这样的低薪国度里,我就不知道为何会做出这样的规定:干五天活,就要休闲两天。

我写道,是与国际接轨?可你有海滨别墅吗?你有高尔夫球场吗?你有自家的轿车吗?重要的是你有钱吗?

让你好好玩玩儿或逛逛商店?去那里玩儿?我们这座城市可以玩儿的地方谁没去过?你那个商店上一个礼拜刚逛过,这才刚过五天又有什么可逛的?还是那个重要的问题,你有钱吗?

走走丈人家串串门儿?可你不能每个双休日都走,你每个礼拜天都带着老婆孩子去白吃白喝,脾气再好的老丈人他也得烦,他自己的问题还一大堆,哪还有心思招待你?你若看不出火候来,自作多情地照常去,他就会提提你上一次提溜来的那一条烟两瓶酒是假冒伪劣,烟截火,酒呛人,什么玩艺儿!距离产生美,距离也生亲情,你在美国留学,好几年不回来,猛丁回来一次,你瞧你老丈人那个热情!可你事业无成还每个礼拜都去,他就会拿你不当好草,让你买煤球或擦抽油烟机也是可能的。

你在家里打扫打扫卫生或者夫妻之间进行一点思想交流?那点卫生一个小时就解决问题,哪有那么多的家具或家用电器擦?若是遇见个懒得离婚的家庭,你每周让他厮守上两天,非但不能加深感情,弄不好还加速了他家庭的解体。

你利用这两天下下海,做个小买卖儿?可你是上班族,而且你也太老实,你不适合。

但又必须得休闲。

一休闲两天,急坏了出差的人。他恰巧就是礼拜五来的,他原想明天到某机关联系个事儿的,来到之后才知道他们不上班在家休闲,而且后天还休闲,你就得等,你心急火燎,埋怨城里人毛病特别多。

也愁坏了小酒馆的小老板儿。外地人知道你休闲,人家不在这两天里来了;当地人正在家里休闲,有的是时间自己动手改善生活,哪还会到你那个小酒馆里挨你宰?

也忙坏了派出所的同志们。那两天里各种刑事案件或民事纠纷会格外多,小流氓及失足青年们会格外猖狂,他们将自己没钱的痛苦加在那些休闲人的身上……

我还说,好在农村不休闲,若是农村也来这一套,你这里小麦熟了,却一定要等两天之后再收割,就像当年学习“老三篇”雷打不动一样,非要在那里休闲不可,一场大雨来了,再夹杂点冰雹什么的,那就麻了烦……毁了,说曹操曹操到,说、下雨真格地就下起来了,不知我家乡的小麦割了没有?如果没割问题不大吧?如果有问题,他们这会儿肯定急得要命,而我却在这里休闲……

这小文章一发表,哎,还有点小反响,一些没钱的读者来信表示同感,有的还建议给国务院写人民来信,像取消夏时制一样也把这个每周休闲两天取消了它;一评论家则说他看到了一个疲惫不堪而又不会休闲的作家的无奈与沉重,反映的是一个敏感的社会问题:没钱的人休闲的困惑;表达的是一种针贬时弊的大感觉、大遐思,透露出的是一种显而易见的乡村情结。

我对这个“乡村情结”感兴趣。你觉得评论家们真厉害,你所有的思想背景、情感依据、生活体验、写作意图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们还会制造出许多既准确、又时髦的流行话语,你不认可不行。这个“乡村情结”就比乡村情感、乡土情思什么的准确得多,也时髦得多。

而且,我在那段时间里也确实发生了点可以为“乡村情结”作注脚的小故事……

“块儿长”韩露

一切都是那个“献出一份爱心,托起明天的太阳”的活动引起的。春天的时候,电视台的朋友请了一批小客人,年龄在十岁至十五岁不等,全是些贫困山区的失学儿童。他们在省城被有关部门的领导同志接了见,参观了大学的教室,与某实验小学结成了“手拉手”,穿上了印有“xx矿泉水”字样的文化衫,玩了儿童乐园,还去一些新闻单位做了客,尔后即热泪盈眶地诉说了她们失学的原因……

那帮孩子在省城活动的那几天里,电视上每天都有报道。完了再打出救助失学儿童的具体措施,诸如什么时间到什么地点去捐款捐物或结成长久的“一帮一”之类。其用意当然是要动员大家人人都献出一份爱,帮助这些孩子及所有的失学儿童有一个重新读书的机会;再就是让她们亲身感受一下社会的温暖,激励她们好好上学读书,其余还有什么呢?噢,电视台本身也因此提高一下收视率,由此做成的专题节目还会拿奖也是可能的。你在承认它的轰动效应和社会效益的同时,就不能不承认这点子出得真是绝。

我就是看了电视之后找到电视台的朋友,让他们分配一个给我的。我希望他们分给我一个清纯、可人的小女孩。在我人到中年之后,我特别羡慕那些让女儿挽着胳膊散步的人。我的儿子从上小学开始就闹独立性,从不跟我一起散步;如今他已是大小伙子了,就更不敢奢望他能跟你一起散散步。所谓救助,其实一年才拿六十块钱,这等于我的一篇小随笔的稿酬或一条乐福门香烟。我供她上学,在经济上等于我每年多写一篇小随笔或少抽一条乐福门,确实是小菜一碟。我还想另外进行一些必要的感情投资,从现在开始一直供她读完大学,待我老了之后她能来看看我,当然也希望她届时能陪着咱散散步什么的,我即足矣。

电视台的朋友正是出这点子的“块儿长”,叫韩露,一个既能采访又能做主持人的大姐大式的人物。她集记者的能量和主持人的漂亮于一身,精力充沛,风姿绰约,小点子不绝,满口的流行话语,什么板块儿了,整合了,操作了,层面了……比评论家还能制造新词儿。她负责一个叫做“女人街”还是什么传真的板块儿,我认识她之后即叫她块儿长,她也答应:“韩块儿长”,“哎——”,“露老板”,“哎——”小普通话说得挺甜、挺软,听起来很舒服。当然,她为人也比较随和,洋话也说,粗话也来,给人一个既温柔又坚强、既可上殿堂又能下厨房的那么种感觉。

近几年,用我老婆的话说,我在小说创作方面是江郎才尽、理屈词穷,我遂经常在报屁股上写些小文章,挣点稿费混口饭吃。哎,不想歪打正着,无心插柳,小文章还有大影响,一下子整了点小知名度出来。一些报纸的专栏或电台电视台的板块儿就经常约我谈一些诸如潇洒了,美容了,男人的私房钱了,你心目中的好女人了,甚至“aa”制、试婚、情人之类的稀奇古怪的话题。我偶尔到小饭馆里喝个小酒儿,小老板儿认出我来,还给予八折之优惠。我即感觉良好地乐此不彼,当然也逼着我多看点书,多思考些问题。我有时来它个逆向思维,你说好我偏说不好,你提倡美容,我偏要提倡天然去雕饰,淡妆才相宜。我说女人与男人的美容,其实是一个加减法的问题,女人美容,是逮着各种化妆品拼命往脸上加,男子美容则尽量把脸上多余的东西往下减,比方理发刮胡子;女人将油往脸上擦,男子将油往鞋上擦等等。正如不时髦在太多的时髦中也是时髦一样,我的一些朴素的农民式的小观点,他们还觉得有点小深刻。这么的,韩露找我来了。

噢,我前面一般化地说韩露漂亮不对了,她应该是美,那种三十岁少妇成熟而又自信的美。漂亮往往给人以浅薄之感,而美却包括气质、魅力乃至实力、背景、尊严等等的在里面。她热情,大方,自来熟,喜欢替人作主,说完了正事儿即以命令的口气:“把你这个电视换了,什么年代了,还看这玩艺儿!还有你这套沙发,与书橱的颜色也不协调。”你就觉得不换不行,是没品位,是农民。

她所说的正事儿,是约我一起采访一个让大人物表扬过的农民企业家,为她们即将拍摄的专题片撰稿。在这么美丽的女人面前,你怎么好拒绝?我遂跟她们去了。

不想那企业家还拒绝采访。他那个厂区门口的墙上就贴着“防火、防盗、防记者”的标语。韩露在车上看见说是:“我操,还怪牛x哩!”

我即笑了。

她说:“你笑什么?笑我说粗话是不是?”

我说:“漂亮女人说粗话特别好玩儿,比不说粗话还文雅似的。”

“什么逻辑!不过我爱听。”完了又说,“他主要是让拉赞助的给拉怕了,咱们不用他赞助。”

不要赞助也不行。我们在那个小县城的宾馆里住下,跟宣传部门接上头儿,宣传部即让新闻科长小巩陪我们采访。小巩对韩露挺崇拜,说以前只是在电视上远远地看着,现在终于见着真人儿了,比电视上还年轻似的。说着话的功夫即指着韩露让服务员认:“看看,这个人你们认识吧?”完了就摆他那个科长的架子:“哎,你给耿脖儿打个电话,韩主持和王作家来了,他不来陪陪怎么行?”

韩露说:“你不会打呀?”

小巩说:“我不尿他,我看见他梗梗着个脖子一副想打人的架势就来气。”

小巩说的这个“耿脖儿”就是那位企业家,姓耿,名志国。他说现在的耿脖儿可不是前两年的耿志国了,一般的记者不容易见上他,他永远处在百忙之中。“不过你们来了,他该来陪的,这家伙不识字,就认电视,我给他写了那么多报道,他一点血不出,那年一个野班子来拍电视,他一下子拿了八万多,还让导演训得跟孙子似的,这回你们好好敲敲他,噢,还是我亲自给他打电话吧。”

一会儿,耿脖儿来了。他的脖子还真是梗梗着,不知小巩在电话里怎么跟他说的,他一进门即气呼呼地说是:“我看看你们是怎么个不一般。”

韩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一般?”

小巩说:“是我说的,他们一个是主持人,一个是著名作家,当然不是一般的记者了。”

小巩说话的工夫,我注意到耿脖儿拿眼悄悄地瞥韩露,露出一丝惊异而又懵懂的神情;’但话说出来了,又一下子刹不住车,遂嘟哝着我们没提前预约,说来就来了:“没有张县长的通知,我不能接待,有一个外商还在厂里等着哩!”说完讪讪地走了。

小巩说:“看看,牛x吧?狗屁的外商啊,纯他妈拿架子!”

韩露一个电话打到县政府,张县长来了。好吃好喝地招待一番,还跳舞唱卡拉ok,尔后即令耿脖儿明天在厂里等着,“你们想怎么采访就怎么采访,还反了他哩。”

韩露笑笑:“不过这人挺有个性,怎么想的就怎么来。”

张县长走了之后,我说:“你还真行哩,将耿脖儿一下逼到墙角里了。”

“怎么讲?”

我说:“安娜路易思·斯特朗有一句名言,叫‘将对手逼到墙角里’,她在延安采访***的时候,也是将他逼到墙角里了;如果没有过硬的采访素质,***怎么会啰啰儿她?”

她说:“听上去怪暧昧似的。”

第二天,耿脖儿果然乖乖地在厂里等着了。我们采访的时候,他即不好意思地坐在我们对面儿,将手指头扳得嘎崩响。他扳那玩艺儿算得上一绝,一般人只能将一根手指扳得响一下,而他每根手指都能扳得响三下。我这里刚要有点不耐烦,韩露说话了:“我们说话的时候,你不要将手指头扳得嘎崩响好吧?镜头在那里对着,你嘎崩起来没完儿,让人受得了吗?”

他也就不扳了。

那个片子需要几个耿脖儿和工人一起劳动的镜头,摄像让他在院子里来回搬几趟砖。不想他刚搬了两趟就不耐烦了,他将砖一摔,说是:“这么搬不行,那么搬不行,你要我怎么搬?你们需要多少钱吧,我拿。”

韩露含威不露地说是:“我们不要钱,就要你搬砖,你平时怎么搬现在就怎么搬,不要在那里表演,我不相信你不会搬砖。”

他乖乖地就又搬去了。

直累得耿脖儿满头大汗。我在旁边都有点过意不去了,韩露却依然不依不饶。搬完了砖,又让他拿螺丝刀放到机器上听,而听的过程又是几个反复,将老小子折腾得够呛。耿脖儿竟然没再发作,始终乖乖的。

我悄悄地对韩露说:“怎么样?逼到墙角里了吧?漂亮也是一种威严,简直是所向披靡。”

她嘻嘻地说:“对你却不管用。”

那个专题片拍得还行,中央电视台播放了,还拿了个党教宣传方面的奖,耿脖儿也挺满意。此后,耿脖儿每次到省城来,总要请我们搓一顿儿。有一次,耿脖儿问我们:“上次你们采访完了,小巩没向你们表示点什么呀?”

韩露奇怪地:“表示?怎么表示?噢,给我买过一盒化妆品的,还给王老师买了两条烟。”

耿脖儿即说:“操他的,才给你们这么点东西,他从我那里要了五千块钱走了,说是表示表示,就这么表示呀?还让我报了一大堆出租车票和住宿费,你再怎么防还是防不住这些狗杂碎儿……”

他要告小巩个婊子儿的,韩露就说:“算了,下边儿的些通讯报道员也挺难的,好不容易上篇稿儿还得靠关系,那笔钱他说不定还留着当招待费呢,招待上边儿来的些记者什么的,你查也查不出来,不过你那个标语也该换换了,不怎么科学是不是?”

……这么的,即跟韩露熟了。

熟了我便知道,韩露社交背景乃至感情经历都挺复杂。关于她的传说挺多,有说她丈夫是个四肢发达头脑袋简单的足球替补队员,她迟早要跟他拜拜的;也有说她舅舅在国外,她早晚也要走,之所以还没走是因为恋着个相当一级的什么人的。而在我的感觉里面,这与她的为人乃至作派有关。工作的关系,她肯定要接触和熟悉好多人,上至达官显贵,下至三教九流。而她与人交往,一顺眼儿即热情得过分,真正是助人为乐的那么一种境界。加之素话也说,荤话也来,有时还有点双关语的味道,让你怎么寻思都行,就容易给人一种错觉,没事也像有事儿似的。比方,有一次耿脖儿来省城办事儿,她觉得每次都是他请客不好意思,遂将他请到家里让他“尝尝自己的手艺”。那老小子一激动,醉了,当晚竟睡到那里了。而那晚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可有事儿没有呢?没有。但说出来或看上去就跟有事儿似的。

这回我请她分个清纯可人的失学儿童给我,她先是不怀好意地说是:“我看你动机不纯呀!”

“胡啰啰儿呢,响应你们的号召也有问题?”

“那你干嘛一定要个清纯可人的?那还不是感情饥渴?”

“谁感情饥渴还不一定呢。”

“不过我能理解,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秀色可餐嘛对不对?问题是都拣漂亮的领,剩下些不漂亮的怎么办?”

“抬闲杠呢!”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以后我要跟踪报道,直到她考上大学。”

“行,随你怎么跟踪都行。”

韩露遂拣了一个漂亮的来自这座城市南部山区的小女孩分给了我。

她叫小榆儿。

义女小榆儿

小榆儿十一岁,正如我所要求的那样,很清纯,很顺眼,且给人以似曾相识之感。

估计是参加了一系列的活动,又在电视镜头面前被采访过的缘故,这孩子还挺大方,挺有礼貌,小嘴挺甜,一见面即管我叫干爹。

韩露遂在旁边儿起哄:“干爹可不是随便叫的,快拿见面礼儿。”

好在我有所准备,才没使我尴尬。待我像其他献爱心的家长一样,请她来我家做客的时候,韩露要跟着,我说:“不啰啰儿。”

她说:“看看,刚见面就喜新厌旧了吧?”

我瞪她一眼:“人家孩子在跟前,怎么说话呢这是?”

“我们可是有跟踪采访的约定。”

“以后再跟踪好吧?你看梁副市长也来领了,你跟踪他不好吗?”

她脸上红一下:“你什么意思?”

“没意思,采访他更有号召力一些。”

她说着:“谁都可以逼到墙角里,就是你个x养的逼不到墙角里。”但还是跟踪梁副市长去了。

小榆儿来到我家,先是有点拘谨很快就大方起来以及我们全家多了一口人似的喜悦自不必说。她在我家一天,我注意到这孩子对两件事情特别感兴趣:一是喜欢看电视,二是喜欢翻抽屉。她说,干爹的家跟电视里一样,那么多书,还有抽屉。我问她,你们家还没有电视吗?她说有过,又卖了。有电灯吗?有。我即在心里筹划着待我将电视更新换代之后将我家的这台送给她。过一会儿,她又说,你看人有多能,那个镜头一对着你,就把你录进去了,连说话的声音也能录,“我在电视上的镜、镜头你看了吗?”

“看了,我就是看了电视才找你的。”

“韩阿姨要跟着咱们采、采访,你怎么不让她来呢?”

我告诉她,电视不是好上的,咱们都是凡人,凡人只有做出了成绩才可以上电视,除此之外由于别的原因上电视都光彩不到哪里去。

她比我想象得要聪明或复杂得多:“大干部天天上电视,还能不光彩呀?”

我说:“那是因为他们所做的工作重要,并不是他们自己愿意上的。”

她即大人似地嘟囔:“你看人家是人,咱也是人,人家这人……”

待我上卫生间的时候,她即拉我书橱及书桌上的抽屉。拉抽屉这件事,是孩子们探索神秘与好奇的普遍心理,并不意味着就想拿什么。而几乎所有人家的抽屉都整齐不到哪里去,如同一些看上去人五人六的小姐们的宿舍差不多都脏乱差一样,越是看上去像模像样的家庭,他那个抽屉就越乱。我家亦然。我上完卫生间回来,她正翻着,她稍稍尴尬了一下说是:“看,干爹的抽屉多乱,我帮您整理一下。”

抽屉里面没什么好东西,大都是些我儿子小时候的玩具、录音带、螺丝刀或者人民币中的小钢崩儿什么的。我说你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吧。她即拿了一截儿盘在一起的安有线电视时剩下的天线。我问她拿这个干什么呢?她说她家安电视时好用。

“干爹不上班啊?”

我说:“我在家里上班,不到单位上班。”

她说:“那可是怪恣呀,风刮不着雨淋不着。”

这孩子还挺能说话,说起来喋喋不休。她说她家离市区并不远,四十来里地,翻过两座山就到了;隔得这么近,差别还这么大,是因为父母给她生了个小弟弟,“一票否决”,让村上罚了款;而她上了三年学又失学的原因则是她爹办的个砖厂停办了,腿也给砸断了,拉了一屁股的债。她当然也邀请我抽空去她那个小山庄玩玩儿,说是旁边儿还有个大水库什么的,有山有水,风景挺美,越穷的地方风景就越美,美就美在水库上,穷也穷在水库上。那个村就叫板桥庵,跟一种酒的名字差不多,很好记。她还画了一张去板桥庵的草图给我。

她说话的功夫我就一直在寻思,这孩子怎么会让我有似曾相识之感呢?电视上是刚见过的,但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又不可能,我问她:“你爸爸妈妈都叫什么名字?”

她说:“爸爸叫朱元江,妈妈叫吴花果。”

都是些很俗气的名字,不是熟人的孩子。但她的面相特别是她那好看的鼻子以上的部分确实像个什么人呀,直到她走,我也一直在寻思。

我们常常对自己的孩子缺乏耐心,而对人家的孩子却能循循善诱。她走的时候,我即嘱咐她回去之后常来信,将每次的考试成绩都告诉我,当然也包括有什么困难:“信封怎么写你知道吗?”我爱人在旁边听着就说我絮絮叨叨跟个娘们儿似的。

小榆儿回去时间不长即来信了。她在信中说,她一回到家,庄上的男女老少就都去看她,问这问那——我完全能想象得出那个小山村会怎么样地迎接这个上过电视的小女孩,有个老太太还管她叫小明星……我在看信的时候,电视上正播着一个广告,一个鼻子挺大的小女孩告诉我们:“人家都说我是小明星……”我就想不起她是哪个方面的小明星,有谁管她叫过小明星;尔后那小女孩一指xx牌空调还是电视来着(没看清)言道:“其实真正的明星是它!”

小榆儿还说,这些天来,她的心情一直沉浸在一种节日般的气氛中,激动得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一上课就打瞌睡……我回信的时候就又强调了一遍:不要再惦着上电视的事儿了,永远记着我们是凡人,也没有谁真地以为你是什么小明星。

过去的事情那么一件

双休日刚开始的那一段,咱还真是有点“无奈与沉重”。看看周围那一张张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全是些亏损的表情,就想到还是“大干快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那样的口号好。你老是休闲休闲,三休两休就休得人没精神了,如今似乎还不是休闲的时代。

我们这座城市几乎没有春天,你这里刚脱了棉袄,马上就该穿背心衬衣那一套了。五月份还没过完,天便开始热,还不时地停上半天电。老停电老停电,有时还停得没有规律,像我这种用电脑写作的人,就让他治毁了。打着打着,三不知的一下子停电了,打了半天等于没打,丢了。当然可以打一句存一句,问题是搞写作的人总有个非常投入甚至忘乎所以的时候吧?而这时打出来的东西还往往最精彩。它那么不客气地给你丢了,你再重新打的时候就找不着感觉了。我像大多数人家一样,也买了个稳压器。可它只管调压不管停电的问题。在不停电的时候才热闹哩,那玩艺儿自动地就发出砸核桃或说莲花落打骨板似的声响,有时一次竟响十五下之多。整得你心慌意乱、烦躁不安,甚至看见老婆孩子都生气。我老婆遂让我出去转转、玩玩儿:“‘外出旅游是个好办法’不是?”此话乃一典故,但具体是怎么个精神,我不说。

这么的,我于一个双休日的第一天,即骑车出去了。我不知为什么就跟老婆撒了个小谎:名义上是至郊区采风,实际上是去板桥庵看小榆儿。

板桥庵乃是一个库区移民新村,二三十户人家住在一个山坳里,山下不远就是一座大水库,一簇簇雪白的山楂花散落在山坡上,白云一般,景色还真是不错。水库旁边的山楂林里影影绰绰有几座红红绿绿的小帐蓬,几辆夏利、轻骑之类停靠在附近,那是城里的情侣们在开辟休闲的新领地定了。但板桥庵的穷也是显而易见的,没有正儿八经的土地,看不见像样儿的庄稼,也没什么烟囱之类的乡镇企业的标志。而山楂林里不时地还有些许男男女女正经和不正经的笑声传出,就让你感觉出一种强烈的反差。

其实我一到水库的堤坝上,她就居高临下地看到我了,并立即猜出是我——她后来跟我说。这小山庄所有住家的院子,前边儿都没有围墙,也无须围。一排排的房子,栉次比邻,房前一律是高高的地堰,你在小院儿的任何角度看下边儿都可一览无余。因此,我们的久别重逢,她并不怎样的激动,好像早就预料到有这一天似的。所以,永远不要轻视中年人似曾相识的预感,他估计在哪里见到过,差不多就有点缘由。那个小榆儿的母亲还真是我的战友:吴青——吴花果。吴青是她参军时改的名字,她原本就叫吴花果的,复员之后又改回去了。因了那最末一次见面的最后一句话“王黎明,你等着,我一定找个比你强的,也一定活得比你好!”故而这些年也就没产生点忏悔或歉疚的意识出来,甚至还把她给忘了。

她一看见我就跑下来了。一个农村常见的那种长相不错、衣着利索、曾经富裕和漂亮过的女人,当然见面也会握手。她握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地强调“怎么这么巧呢,我寻思就是你”的时候,我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她该有三十六七岁了,但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也并不像一般失学儿童之家长那么穷困潦倒。

“怎么这么巧呢,小榆儿回来一说,我就知道是你,有十六七年没见了吧?你是一点也不显老啊。”

“你也不显老,比我想象的要年轻。”

“你是笑话我呀,都成老太婆了,还不老呢,若是在大街上碰见,你肯定认不出我来。”

我们站在那里就老与不老的问题啰啰儿了半天,她也没邀请我去她家坐坐,而是像当年一样“走走,散散步”。

这水库给人一种湖的感觉,当地人也称作板桥湖。我们从大坝上下来,沿着草丛中的小径朝林子深处慢慢走去。她要领我去看看那个板桥庵,“你们文人就喜欢看这玩艺儿不是?那是唯一的一点古迹了。”能并行的时候我们就并行,不能并行的地方她就在前边引路。我有一个经验:女人老不老,一看脖子,二看走路。脖子上的皱纹是不容易掩饰的;年轻女人走路两个肩膀基本上平着,且脚步有弹性;而年龄大些的女人走路肩膀耷拉着。依这两点来观察,她还属于年轻女人的范畴。湖畔的低洼地沟壑纵横,她几次伸手欲拉咱一下而又终于没有拉,她说话的时候就露着我所熟悉的那种羞涩的神情和顽皮般的微笑……这样的形象和身份,说起来好像没什么品位。她不就是个当过几天兵的农家妇女吗?但实际上咱的感觉里面还是觉得有些吸引力。那一会儿咱就觉得她身态丰腴,姿容素丽,如同这山间的清泉与野花,既清澈,又朴素,有着别一种风韵和味道。

她说:“能见到你也是缘、缘份,可咱们都不谈过去的事情好吗?”

“好。”

“我还希望你来这儿想干什么就干、干什么,不要施舍同情和怜悯,你也无须偿还什么。”

她比我印象中的水平要高。

这就不能不提提过去的事情那么一件。

我比她早参军三年。我认识她的时候刚刚提干,而她刚当了一年兵。那是在一次通讯报道员培训班上,我去那里讲课,我在啰啰儿“‘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不对;陆定一下的那个‘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对,但不够全面;是不是叫‘新近发生或发现的事实的传播’比较科学啊?”的时候,就注意到一个小圆脸儿、宽额头、大眼睛的姑娘在压抑般地笑,完了还无缘无故地脸红。课后,她找到我,说:“咱们还是老乡哩,一听你这个口音我就想笑。”

“不好听是不是?”

“可挺亲切。”

我便知道她在基地一个科研所里做一种叫“判读”的工作,离我所在的政治部不远,不到二里地,我到海边儿散步的时候,就打她们那儿过。那次,她给我的印象是比较漂亮,比较上进,但有点形式主义。之所以说她形式主义,是我发现她走到哪里都背着个黄挎包,看电影或进饭堂都背着,里面当然就装着些毛选之类。我知那个科研所里老家伙居多,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且领导班子不团结,每年进三两个女兵全都安排些不重要的行政或服务性工作,一有点公差比方植树了,开运动会了,参加这样的学习班了,就安排她们参加。可到关键时候比方入个党提个干了,绝对没她们的事儿。这些年,她们所就从战士中提了一个行政干部,那还是个很有背景的人物。我曾亲自听她们那个外号叫乔老爷的所长讲,提起来干什么?业务性的工作她们干不了,行政职务就那些,怎么安排?而她所从事的那种叫做“判读”的工作,是个人就能干,无技术性可言,也毫无实用意义。你当一回兵,哪怕就是当个卫生员、驾驶员、炊事员呢,回到地方都有点用场,那个判读哪个部门需要?还没听说过。一般小女兵一分到那个科研所还往往感觉良好,老乡一见面,问分到哪里了?科研所!你呢?炊事班,还管着喂猪!那就两股劲。殊不知,在技术部队喂猪是进步最快的个行当。所以,我看着感觉良好的农村出来的些小女兵就觉得有点悲剧意味儿:费老鼻子劲走后门托关系才弄个女兵当当,可你怎么出来的还得怎么回去,叫“哪里来哪里去”。

那次培训班结束之后,她写了稿子经常拿来让我改,但往往改不成。不是她写得不好,而是她那个所里确实没什么“新闻”。一般性的工作都是上级安排的,你这么干,人家也这么干,没有新闻性;而你要写个先进事迹呢,那单位的些熊人还互相盯着,要么让你写不成,要么写谁谁臭。那回,我采写了一篇他们研制某种新设备的小通讯,里面提到一个技术员起了关键作用,设计是他搞的,图纸是他画的,设备是他领着安装的。结果稿子发出来之后,他们单位的人给报社写了三封人民来信反映稿子不属实,主要内容有两点,一是任何科研项目都是集体劳动的成果,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二是说那技术员生活作风有问题,还特别自私,晒褥子的时候把女战士比较干净的褥子抱回来,将自己留有某种污物又洗之不去的脏褥子留给别人(部队的褥子是统一发的,不容易分辨)。早晚将那技术员弄得臭哄哄的算了完……我即给她改过两篇小稿子,在基地广播站播了一下。噢,我还给她改过一篇千把字的小散文哩,说的是从海边的礁石联想到革命的坚定性什么的,登在一家地方报纸的报屁股上。她当然就激动得要命,看到报纸之后就给我打电话,约我礼拜天一块儿去海边走走、玩玩儿,并用压抑而又颤抖的声音问道:“你敢吗?”

我们那个基地政治部是个“外严内松”的单位,从外边儿看上去挺严肃,实际上内部管理很松懈,加之双职工和老婆随军的居多,没有谁监督你,完全靠自觉,你要出点事儿当然也很容易。关键是此前咱始终没有那方面的想法,“不可能”的念头儿一直占着上风。因此上,当同事跟我开玩笑“你那个小老乡对你好像有点小意思啊!”的时候,我即称她“是个傻乎乎的姑娘”。她一来,我要么大大咧咧,要么表现出一种不耐烦。有一个礼拜天,她来我宿舍帮我洗衣服,我也让她洗,完了还领她到我们干部食堂吃饭,做出一种纯老乡或大哥哥的姿态。从周围的反映上看,效果还不错,没有谁将我俩往那方面寻思……她问我敢吗?我就说,有什么不敢的?

她应该算是那种“乍一看一般化,再一看挺顺眼,看长了还觉得怪漂亮的姑娘”,再让军装那么一衬托,就显得格外优雅与素丽。我在那些年里始终认为女军装是全世界最美丽的服装,它不仅能遮丑,还能使年纪大的显得年轻、年龄小的显得稳重。我们在那个让她由礁石联想到革命坚定性的小海湾像今天这般走着的时候,我即觉得她并不像实际年龄那样小,而是比较成熟,当然也比较活泼。她在礁石上跳上跳下,有时就故意往咱的身上撞一下,还管咱叫“王哥”并拽着咱的胳膊顽皮地笑,就让我有种兄妹般的亲情和温馨的感觉生出来。

我们在山坡上一处很隐蔽的马尾松旁坐下了。我们都有点不自在。她开始讲她的家庭,讲她的双亲。她的父亲是另一个地区的县级干部,但早就跟她母亲离婚了;他在那里组织了另一个家庭,“老婆孩子一大窝”,但每年还给她寄生活费,她能当兵也是他托的关系。她母亲离婚不离家,仍然带着她在父亲的老家过活……说着说着她的眼泪掉下来了。我掏出块手绢给她,她擦擦眼泪苦笑笑:“算了,说好的玩儿嘛,又说这个。”

她将手绢在手指头上翻来覆去地缠着,说是:“这地方不错吧?每当我想家的时候就来这儿坐坐。”

“……并联想到了革命的坚定性。”

“你笑话我了吧?”

“都发表了,还能笑话?”

“还不是你的功劳,有一多半是你重写的。”她说着拿起咱的手,“看这手,纯是写字的手,你怎么这么会写呢?”

“我都干了四年了,还不该会写一点呀!”

“你总把我当小孩是不是?”

“本来嘛。”

“人家都十九了,成老兵了。”她就将脑袋依到咱的肩膀上了。

我侧身注视着她,即从她小翻领的领口处看到了她那流经秀丽的胸窝和陡然隆起的乳峰,咱心里扑腾了一会儿,遂双手扶起她的肩膀,将她调整成正视的位置:“我看看你是怎么个老兵,好大一个老兵。”

她羞红着脸,嘟哝着“你不知人家是怎么喜欢你呢!”即偎到咱的怀里了。咱也思想成问题地将她抱住了。一会儿,咱俯下头,吻住了她那发烫的双唇,手也开始在她那曲线柔滑的腰肢上游移……

不知过了多久,她咬咱一下,坐起来:“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咱嘟哝着:“这是我的一个错、错误。”

她气鼓鼓地:“我就知道,你根本没把我当回事儿,只是一个错误。”

“这事儿要从长计议好吗?我相信你能理解。”

“我知道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可总喜欢跟你在一起。”

我在政治部多年,目睹了太多的男干部与女战士谈恋爱的例子,最后无一不是以双方身败名裂而告终,而她那个所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我问她:“你们所有个外号叫老裴大哥的,你听说过没有?”

“已经确定转业的那个不是?我知道你的用意,你放心吧,我不会赖上你。”

那次约会结束,我即建议她打报告要求去喂猪,她答应了。

待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我问她打报告了吗?她说她一提这事儿乔老爷就问她“工作不顺心吗?跟谁闹别扭了吗?判读工作很重要,啊,再说喂猪是男同志的事儿,让女战士去喂猪我们所还没有先例,传出去也不好听,知道的是你主动拣困难的担子挑,找最脏最累的活干,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犯错误了呢!”乔老爷乃老滑头一个,这话也像他说的。他这么一说,她也就不好再坚持了。猪没喂成。我后来再提这事儿的时候,她作了另一番理解:“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只配去喂猪。”要么就说我太实用:“怪不得你进步怪快呢!”急了还说:“你找个喂猪的去吧!”

感情的事情真是不好规定的。越是规定不能做的事情就越想做,越是不踏实的情感就越刺激。这也说明咱的思想确实是成问题啊,明知没有好结局,却不反对与她交往,明知心里不踏实,却喜欢与她相拥相吻。那段时间,每个礼拜六的晚上,基地俱乐部都放一些过时的样板戏或“老三战”的片子,我们成了那里的常客。我们躲在黝黑的影院最后一排的某个角落,做着对情爱的渴求与尝试——我不能用第一人称了,我有教训,我一用第一人称写到类似的情节就会招来诸多的怀疑,那个韩露就曾追问过我好几次:是真的吧?你说虚构的,她则说没有类似的经历怎么会有这么细腻的感受?甚至连我老婆也不能理解:你打年轻就不着调啊!当时的情况是:他们已不满足于手的相互捉握与触摸,他们接吻,他们将手互相伸到对方的衬衣里,他发现她的胸脯比她脸上的皮肤细腻,乳房不大但挺秀丽,她压抑的颤抖的呻吟令他情不自禁……他们出来了,他们像所有犯过类似错误的情侣们一样到山上去了。他们放肆地拥抱,她顺从地任他吻她的脸颊、双唇、脖子和胸脯,他们拥吻着倒在了地上,她却咬着他的耳唇颤抖地说:“现在不……行吗?等我入了党,我就……给你。”

他戛然止住了。

正如王黎明自己所说,这狗日的确实是思想成问题啊。此后,他看到了一个文件:部队干部一律要经过军队院校培养,一般不再从战士中直接选拔干部。而吴青进军队院校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她基本上没什么竞争力,关系和背景比她硬得多的女兵也不可能全都进院校。他逐渐冷淡她。他开始忙。她打电话给他,如果不是他接的,他要告诉同事“就说我不在”;她来找他,他要大声地问候“你母亲好吗?”待后来有同事把一个脚穿高腰皮靴、手戴欧米茄手表、将玫瑰牌香烟称为劣质烟草的后勤助理介绍给他的时候,他向吴青摊牌了。他一向她承认错误,她就知道是怎么个概念了,她即骂了他那么一句:“王黎明,你等着,我一定找个比你强的,也一定活得比你好。”

未开发的处女地

板桥庵乃一破败的寺院废墟,断壁残垣,杂草丛生,也没什么文字记载或美丽的传说。王黎明遂发挥他搞创作的特长,在那里瞎分析:“说不定还是个爱情悲剧哩!有个姑娘暗恋着郑板桥,而郑板桥由于不知道或初恋时不懂爱情没啰啰儿她,她便来这儿当了尼姑,故名板桥庵。”

吴花果不同意,说是:“你们文人总是自我感觉良好,以为什么人都会爱你们,如果先前这里果真就有座什么桥呢?而那桥完全是由石板搭成的?”

“也可能。”

他们又在一处比较隐蔽的松树旁坐下了。刚觉得有点不自在的时候,他开始称赞这地方挺美,嗯,挺美。说是过去的事情勿再论,可她还是问起:“林助理好吗?”

“林助理?”

“你爱人不是那个后勤助理吗?”

“噢,你是说她呀,我将她先前的职务还给忘了,好、好,你呢?”

她即简叙起别离后的经历。她复员之后在乡广播站干过一段编辑,还当着播音员,属于那种“三不脱离”的性质。后与一位乡团委书记相爱并结了婚,“他是真爱我,长得也不错,我自己不行,我就一定要他混出个人样儿来,我鼓动他进夜大,考党校,拿大专文凭,他也挺有志气,拿了文凭,还被列入了第三梯队;我觉得挺幸福……”混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怪她自己,那年时兴干部停薪留职大办乡镇企业,她觉得是新生事物,遂鼓动他实施“退一步、进两步”的战略,与他一起回到了这个板桥庵办砖厂,却不想日子刚好过一点,她怀了第三胎,一作b超,男孩儿,“我们到底是农民啊,他一说‘就是倾家荡产也要保住,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就听我这一次行吧?’,我就动了心,听了他的。不想一票否决,取消了他的干部身份,还真给罚了个倾家荡产。加之在水库边儿上烧砖属污染项目,上边儿要他停办;而打好的砖坯还有好几万块,就在那里摆着。他想偷偷烧最后一窑,不想窑顶塌方,将腿给砸断了……可我们很和睦,小榆儿下了学,是为了让她弟弟上,我那个儿子现在上小学二年级,学习很好,长得也特别可爱,真的,我很幸、幸福,比你想象的还幸福……”

她在那里翻来覆去地强调自己幸福的时候,王黎明这狗日的不知怎么就觉得有点不是味儿,他笑了一下,说是:“幸福就好,什么也不如幸福着重要。”

她则说:“那当然了,你呢?你幸福吗?”

如果以她的标准来理解,他的幸福更多,但他不想造成她新的心理失衡,遂说:“还行吧!”

她就笑了,完了说是:“我特别希望你痛、痛苦,你生活好,但一身富贵病,比方弄个高血压或糖尿病什么的;你工作好,可头发全白了,不会休息,没有乐趣,还整天挨个批判什么的。”

“你就这么恨我?”

“不敢,只有爱才生恨,无爱即无恨。”

“你比我想象的要水平高,有点文化似的。”

“又来了,你们文人就爱讽刺个人是不是?”她说着说着还光火起来:“你当作家有什么了不起?你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可你疲惫不堪;你家里挺高级,可你不愿在家呆着;你在部队当军官,回来当干部,可你只有一个孩子,而我三个,有儿有女!”

“你发起火来也挺好看。”

她狠狠地拧他一把:“王黎明,你纯是个流氓!谁让你救、救助小榆儿的?你为什么要可怜我女儿?”

“我是觉得她可爱,而不是可怜,我不救助别人也会救助。”

她即呜呜地哭了。

他手足无措起来:“你看、你看,你有火就发,想骂就骂,干嘛要哭呢!”他掏出块手绢给她,她擦擦眼泪苦笑笑:“不值得哭不假,我是不是有点不讲理?你救助了我女儿还要挨顿骂?”

“我能理解。”

她告诉他,她最讨厌别人向她施舍同情、施舍怜悯了:“特别是你!”

“可我确实不是来施舍的,你说得对,我疲惫,我烦,我来这儿纯是玩玩儿的,小榆儿说这里有山有水,风景挺美,我一看,还真是,你若不喜欢我来,我以后就不来了。”

她就笑了,嘟哝着:“谁不喜欢你来着!人家不是心里挺、挺乱,话赶话说出来的嘛。”之后就说,其实这些年她一直注意着他的行止,看过能看到的他的许多文章,也特别喜欢。有一次,她在人家糊窗户的报纸上看见他写的一篇关于独自歌唱的文章,就拿剪子剪下来了,“让人家一顿好说,赶忙又找了张新报纸重新给人家糊好,你那个不适应休闲的文章我也看过,挺实在……”

他则说:“你是个挺好强、挺有上进心的同、同志。”

“还不是受你的影响?当初你还让我要求喂猪呢,那时候也确实就是喂个猪还能进步快点儿,现在不行了,来,让我看看你的手相。”

她说着抓起他的手,仔细分辨一会儿,即说他事业挺顺,仕途一般,从爱情线上看,好像还有什么戏似的。他笑笑:“你信吗?”

“信,所有的教我都信,甭管是中国的佛教、外国的耶稣,还是阴阳八卦、求神问卜,气功搬运、耳朵认字,人家一说我就信,甚至连扑克牌上那种吉卜赛式的算命游戏也信,只是没入教就是了。”

她抓着他的手不松开,很随便地抚弄着,就让他有着异样的感觉生出来。他闻得见她的气息,那种讲卫生的健康女人的气息。她的头发依然乌黑光亮,脖胫白皙,皮肤紧绷,胸脯饱满,神情温顺,透着一种成熟女人的魅力……他即产生出一点感慨:这人伙食标准肯定不高,但身体却非常健康。

想到伙食标准,即想起该吃点什么。多亏他原本就没打谱在她家吃饭,于来的路上买了一个食品袋,还有两听啤酒。时值正午,他们遂在那里喝啤酒、啃火腿、吃面包。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让你到我家去,是免得我更尴尬。”

他说:“我能理解,哎,你中午不回去,行吗?”

“孩子们都不在家,他自己能弄饭。”一会儿,又说:“如果咱们倒过来就好了。”

“怎么讲?”

“我是说,如果不是我穷困潦倒,而是你穷困潦倒就好了。”

“你就这么恨我?咒我?”

她笑笑:“不是这个意思,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从来就没真喜欢过我?”

“也不能这么说,在一个特殊的年代,人的背景、地位乃至高腰皮靴、欧米茄手表这些东西,也会左右着人的审美。”

“现在呢?现在这些东西你都有了,你会怎么看我、我这个农妇呢?”

“你当然是个好同志,是我的一个有着特殊关系的战友、朋友。”

她幽幽地说:“这我就满足了。”

一阵清风掠过,闻得见一种甜丝丝、酸溜溜的芳香。他即重复说,这地方挺美,嗯,挺美,是块未开发的处女地,将来在这儿弄个度假村什么的不错。

她说;“在这里写东西也不错,挺静。”

他要走的时候,她问他:“你不生我的气吧?”

“干嘛要生气?”

“我跟泼妇一样,发了那么多的火,不礼貌了。”

“看看,刚说是战友朋友嘛,又客气。”

“你还见小榆儿吗?”

“听你的。”

“那就甭见,你什么时候再、再来?”

“找机会吧,想来就来了,我没有奖金,但有的是时间。”

回家的路上,他就翻来覆去寻思两件事儿:一是伙食标准不高,还挺健康,挺年轻的问题。二是这地方若搞度假村,首先得编它个美丽的或哀婉的传说。那个姑娘暗恋着郑板桥而后当了尼姑的传说就不错。传说都是人编的,过去没编,现在编也来得及……

制造故事

盛夏时分,王黎明所在的那座有火炉之称的城市开始发了疯般的热。王黎明家当然有空调,但那座城市老停电,天越热它就越停。整得他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他遂写了一篇关于“当前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喘气儿”的小文章,登在了那座城市的晚报上。韩露看了,即嘻嘻地给他打电话,说是你那个地方老停电吗?我们这儿怎么不停?他说你们单位重要呗,谁敢停电视台的电?她便邀请他寻思个有意义的话题,去外地做个节目,顺便假公济私地玩玩儿,“上次做的那个节目就不错,合作得也挺愉快。”

说到有意义的话题,他想起了那个美丽的传说。他问她:“这座城市的南部山区,有个板桥湖你听说过吗?”

她说:“是不是小榆儿所在的那个村呀?”

他说:“正是,那里风景还真是不错,搞个度假村什么的挺好。”

“你去过?”

去过。”

“你个x养的怎么不打声招呼?我们说好要跟踪采访的。”

“我就怕你采访,才没跟你打招呼。”

“咱们去呀?不采访。”

“……好像也有问题,若是采访呢,忽忽隆隆一大帮,有自我吹嘘之嫌;若是不采访呢,光咱两个去又跟私奔似的。”

“操,别自我感觉良好,谁跟你私奔呀!”

这么的,待下一个双休日,他二位就去了。等到一碰头儿,王黎明发现,韩露骑着一辆木兰,不仅带着吃的喝的,还带着一个小帐蓬。而他骑的是自行车。韩露问他:“你怎么不骑轻骑?”

他说:“作家骑轻骑让人想到某个畅销书中的人物,跟出去干坏事似的,不怎么正经。”

她咯咯地就笑了,说是:“你个x养的,说出话来让人无可奈何,一不小心就让你腐蚀一家伙。”

“谁腐蚀谁还不一定呢!哎,我说过那个小榆儿让人有似曾相识之感你还记得吗?”

“记得。”

“她还真是我战友的女儿!”

“她爸爸当过兵?”

“不是她爸爸,而是她妈妈。”

“你就编吧,制造故事吧,你以后写东西,还不定把我编排成什么样儿呢!”

他遂将具体是怎么个事儿跟她说了,当然没说有点特殊关系的那一节。她即说:“你若跟她有过一腿,现在再来点忏悔意识,能拍电视剧。”

“操,还有过一腿!你个女同志,看着挺文雅,说出话来挺粗、粗鲁。”

她就有点小不悦:“我就是粗鲁,你若嫌我粗鲁,以后别理我!”

“又哪根筋出毛病了?”

半天,她又问:“她漂亮吗?”

“一般化吧,再漂亮还不是个农村妇女!”

“嗯,挺惨的不假。”

待到板桥湖的堤坝上,吴花果照例跑下来了。她像什么事儿也不干,专门盯着那个堤坝似的。她一见着韩露即说:“这是林助理吧?”

韩露愣了一下,王黎明赶忙说:“她是电视台的韩主持,是小榆儿的韩阿姨。”

“噢,韩主持就是你呀,小榆儿回来说起过,家去坐。”

往她家走的时候,吴花果让他两个等一下,她自己拐了个弯儿,去小卖部提溜出两瓶酒来。待见到她丈夫——那个坐在院子里编织着草袋子的朱元江时,她告诉他“是王作家和韩主持买的”。

韩露看了王黎明一眼。朱元江即拄着拐杖站起来跟他们握手,说“孩子给你们添麻烦了”什么的。

这是个形象一般、神情有点古怪的中年人,看不出他年轻时有多帅气,他看王黎明和韩露时的眼神也躲躲闪闪,还有点暧昧,让人觉得他知道许多内幕似的。

看得出,他们家有着农村文化人儿和曾经富裕过的痕迹,房子不少,家具不多,但很整洁,还有写字台、大立柜及诸多女孩子喜欢的小摆设。他们坐在院子里说话的时候,吴花果要给他们烧水沏茶,朱元江就说:“你陪着,我去烧。”说着即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忙活去了。

韩露问:“小榆儿呢?”

吴花果说:“拔猪草去了,要不,我去叫吧?”

朱元江在炉子旁边儿就说:“去呀,去叫呀。”

吴花果即让在门口围观的个孩子去叫了。

吴花果说,小榆儿回来就韩阿姨韩阿姨地念叨,现在终于见到了,说着就问门口的些光腚儿和没光腚儿的孩子:“你们认识吧?”

那些孩子试试探探地围上来,咋呼着认识,是领着小榆儿逛儿童公园、坐碰碰车的那个。

不一会儿,小榆儿姐弟三个回来了。小榆儿脸红红地跑过来叫干爹,叫阿姨,另两个孩子就怯怯地看着。韩露从提兜里拿出几件衣服给小榆儿,说是:“不知道另两个孩子多大,就没买。”

吴花果不好意思地说:“又让您破费了。”

朱元江让吴花果去菜园拔菜,准备做饭。韩露说:“不在这吃了,我们去看看那个板桥庵。”

吴花果说:“大老远地来了,还能不在家吃顿饭?”

韩露一坚持,吴花果就说:“那我陪你们去。”

朱元江嗷的就一嗓子:“让小榆儿陪着就行。”

吴花果说:“那你们晚上回来吃饭呀?”

他们沿着草丛中的小径朝林子深处走去。小榆儿在前面带路,韩露在后边儿低声说:“你跟这个吴花果绝对有过一腿。”

“胡说。”

“如果没有一腿,她不会自己买了酒说你买的。”

“人家说的是咱两个买的。”

“把我带上是陪衬,而且我也无须乎给他买酒。”

王黎明就说:“我也寻思这个事儿,她干嘛要说咱俩买的?我们都无须乎给他买酒,这里就兴这么个风俗?串个门儿必须带点东西?”

“你甭故作不解装糊涂,除了你在她心中的位置比她丈夫还重要之外,别没法解释。”

“操,又来了,比我老婆警惕性还高!”

“你老婆是不知道,要知道了不闹你个天翻地覆的!可也真巧,你偏偏就认了她的孩子做干女儿。”

“你就给我虚构吧,累不累啊你?”

“这个朱元江神情也不大对头,阴阳怪气的,好像他知道咱俩什么事情而又替咱保着密。”

“他可能有点误解,再加上有点文化,还上过电大什么的。”

“我看你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要的就是这么个效果。”

“你别忘了,我可不是未婚青年,我家庭可不是不幸福。”

“如今哪还有未婚已婚的界限?越已婚的越花花,越幸福的越有实力,特别是作家。”

“你这个观点倒挺新鲜,可论据不对。”

她就笑了。

她身穿飘逸的素花真丝连衣裙,斜背着一种很时髦的旅行袋,烫过的长发用一根白绢扎在脑后,身态窈窕柔媚,肤色白皙细嫩,姿容优雅华丽,从后边儿看上去特别有风采。同时,也让他的心里有种隐隐作疼的感觉生出来。

板桥庵到了。两人擦擦汗,环视一下四周,韩露说:“嗯,风景不错不假,你那个传说还真有点道理,也有一定的针对性,是触景生情想出来的吧?”

“我总是把人往纯洁上寻思,你总是把人往龌龊上寻思,这就是咱们两个的区别。”

“看看,开个玩笑嘛,又认了真,你不是挺有幽默感的吗?”完了即招呼小榆儿照像。给小榆儿拍了,又用自拍拍他们三个的合影,王黎明说:“操,跟一家三口的全家福似的。”

“害怕了?害怕你就别拍。”

他还是拍了。

之后,她让小榆儿回去,说是“晚上我们去你家吃饭。”

小榆儿一走,他二位稍稍不自然了一会儿,即开始铺床单儿野餐。当然又是喝啤酒、吃火腿、啃面包那一套,她还带了几种真空袋儿装的山珍菜。

王黎明说:“你这个提兜儿装东西不少,还带着帐蓬,好像预谋制造点什么故事似的。”

韩露说:“就不知能不能制造得出来,哎,你给我说实话,你跟那个吴花果过去是不是真有一腿?”

王黎明说:“我即使真跟她有过一腿,又说明什么问题?”

“那你此次来就是企图重温旧梦,拿我作幌子。”

“若拿你作幌子,还能温得成旧梦?你不知这中间的反差有多大吗?你不知你是何等的光彩照人吗?”

她“噗哧”一下笑得将啤酒喷了他一身,她赶忙拿手绢给他擦擦,而后幽幽地说:“我知道你是话赶话赶出来的,可这话我爱听。”

“本来嘛。”

她跟他讨论:“这地方搞度假村还真行,离市区也不远。”

他问她:“你跟那个耿脖儿还有联系吗?”

“我若联系还能不叫上你呀!”

“若是真的能搞成,咱鼓动他来投点资。”

她兴奋地说:“好啊,这家伙特别喜欢盖小洋楼,他们村的小洋楼你都看了不是?图纸就是他画的,别看他没文化,鼓捣的样式还真不俗,他还会看风水!他要看准了风水,也肯定会投资。”完了又说,她还认识一大批特别有钱的画家、雕塑家,过去曾给他们做过节目,到时鼓动他们预缴款,不用费多大劲儿就搞起来了。“再把这个吴花果招进来搞物业管理,给她安排了工作,你也还清了一笔感情的宿债,哎,你原本就是这么想的吧?”

“又来了,离开这个话题别没话说是不是?”

她脸红红地:“人家不是在意嘛,计较嘛。”

“这玩笑可开不得。”

“谁跟你开玩笑!”

“我可很容易产生错觉或幻觉哟?”

她即拧了他一把:“疼吧?”

“废话!”

“那就不是幻觉。”

她穿着那样的衣服在那里坐着,裸露的双腿那么修长,身体那么饱满,气质那么优雅,神色又亦娇亦嗔,就让他忐忑遑遽不敢正视……突然,她噢地一声投到他怀里了,他颤栗了一下,怎么了?她缩着身子,你看哪。原来是一只小蜥蜴在她脚边探头探脑,他说着别怕有我呢即趁势将她抱住了。一会儿,那小晰蜥蜴看不出什么名堂出溜走了,她却依然偎靠在他的怀里。她脸色有点苍白,呼吸显得急促,眼眸透着雾色,身体渐渐绵软,他俯下头去,吻住了她的双唇。她呻吟地说着你干嘛你干嘛呀,却没有试图挣脱,并渐渐地开始回吻,她的双手还穿过他的腋下攀揽住他的肩膀,将身子调整成适合接吻和拥抱的姿势,这使他得以得寸进尺……

不知过了多久,她一下推开他:“仅此而已。”

“什么叫仅此而已?”

她依然呼吸急促地:“你是希望我们做短期的情、情人,还是永久的朋友?”

“当然是后者了。”

“那就别、别做傻事。”随后她跟他啰啰儿,她目睹了太多的情人间的行径,只要做过爱的,没有一个是长久的,顶多半年。要么闹个天翻地覆,将情人夫妻化;要么疲惫厌倦,很快分手。只有不突破那条线,才能永远倾慕,互相吸引。有一首歌叫爱你到永远,条件就是情感与思想结合,它会引导你走向纯洁、走向理智、走向永远,永远的爱情即是最后的爱情,“人的情感不可能没有空白,我希望用它装点真挚而又高雅的东西,我也希望这是我们最后的爱情,你愿意吗?”

“愿意,但那将是一场意志和克制力的考验,得很有品位才行。”

“我相信我们能达到那种境界,低层次的情人靠做爱,高层次的情人靠魅力,我相信你有这个品位和魅力。”

“你这个提法也挺新鲜,你总是能制造些新提法。”

“这不是个提法的问题,真的,我不像你想象和希望的那么纯洁和简单,我所处的位置,我的感情经历,让我顿悟出许多事情;我曾经做过一个关于两位老人的专题节目,当然我要信守对他们的承诺:待他们百年之后再公开;那是一对儿终生的情人,两人在一棵花红的枫树下握着手对视着,简直美极了,到目前为止那是我拍的最好的一组镜头了,那是任何一对老年夫妇所不能达到的至情至爱的境界,我真的好羡慕他们。你不愿意我们老了之后也像他们那样吗?”

“我希望是。”

“那咱们拉钩。”

两人拉完钩,沉默了好大一会儿。王黎明说:“那我得向你坦白一件事儿。”遂将他与吴花果过去那点真实的事情说了。

她一点也不吃惊:“我估计就是,谁也甭想逃过我的眼睛,不过我能理解。”她还分析说,男女之间一时迷恋的情况是有的,有时甚至连迷恋也不是,只因为内心空虚耐不住寂寞,渴望有人陪伴,就那么将就着环境和机缘接近了,“你们当时的情况,这样定位大概比较合适,你现在想为她做点什么的心情我也能理解,这说明你本善良,也比较纯洁。”

他就觉得这人了不得,懂得太多,并多少有点相信先前听到的关于她的一些传说。一会儿,他站起来做个伸展运动,说是:“准备得这么充分,还带着小帐蓬什么的,我以为能发生点什么故事呢!”

她正色端望着他:“不许你用玩世不恭的口吻跟我说话!”

他两腿一并,打个敬礼:“是。”

“也不许你将此看作是你制造的创作素材!”

“是!”

“你这个态度特别让人心里不踏实。”

“简直比初恋还严肃哩!”

她揽着他的脖子撒着娇:“就是嘛、就是嘛……”

稍顷,他双手捧着她的腮以商量的口吻说:“咱们回去吧?”

她轻轻咬他一下:“你要是再跟那个吴花果胡啰啰儿,你小心!”

他就说:“你真的不相信你的实力吗?”

往回走的路上,看得见水库旁边山楂林里有几座红红绿绿的小帐蓬,韩露即说:“回去我就给那个耿脖儿打电话,让他来看风水。”

他笑笑:“吴花果她丈夫也是个耿脖儿。”

“你心理不平衡呢!”

“看看,又来了,你这个态度我老婆喜欢。”

“哎,你爱人在部队干过助理吗?”

“干过,后勤助理。”

“吴花果认识?”

“认识还管你叫林助理呀?她是听说。”

不想两人没等回到吴花果家,即让一帮人给截住了。一问,方知是村委会和镇里面的两级干部。他们听说主持人和作家来了,还鼓捣度假村什么的,欲尽地主之谊,请他们吃饭。韩露乐得有个借口不去吴花果家,即广东味儿地说声“不好意思啦”拉着王黎明随那帮人去了。

王黎明小声说:“你这人太招摇,以后不能随便和你出来!”

韩露说:“人家主要是请你,我又没说搞度假村。”

那帮人用吉普车将他二位拉到镇上的一家小酒馆里,板桥宴一喝,板桥湖甲鱼一吃,卡拉ok一唱,两位即脸儿红红,大话连篇。王黎明将搞度假村的设想一说,韩露再将她所认识的几位市里面的主要负责人往外一抬,镇里的干部当即就要板桥庵村委会拿出二十亩地来,一亩五千块卖给他们也行,作为合资的股东也可。两人一唱一合,你提头我知尾,配合得还挺默契。韩露说,要提高板桥庵的知名度,首先得有个美丽的传说,我看黎明编的那个就不错,怎么说来着黎明?王黎明说,具体怎么操作我们回去再拿个方案出来,报告往哪里打,公章到哪里盖,都没问题吧韩主持……就震得村、镇两级干部们一愣愣的。

两人合唱卡拉ok的时候,韩露瞅空小声对王黎明说:“你这会儿特别可爱,真想吻你一下。”

“你没喝醉吧?”

“我喝醉干嘛?我从没醉过。”

当晚他们住在那家小酒馆里了,当然是分开的两个房间,也当然有机会相拥相吻。心旌摇曳之时,她问他:“这很不容易是吗?”

“那还用说?”

“我也同样困难,要不,咱们……”

他还是坚持着说“不了”,从她身边离开了。

寻找意义

耿脖儿很快就去板桥庵看风水了。看过之后,他果然认为不错,说是:“后边依山,前边开阔,不出大官,也出学者。”

王黎明悄声跟韩露说:“操,还出学者呢,干脆出耿脖儿还押韵一点儿。”

韩露拧他一下:“别胡说。”

耿脖儿说:“前边就是个水库,如果真是个湖就更好了,那就不出侍郎尚书,也会年年有余。”

他这一套,却很得吴花果的赏识,他在那里胡啰啰儿的时候,她就一个劲儿地点头,说是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不信不行,什么人盖房子也得看风水。

韩露笑笑,悄声跟王黎明说:“那个朱元江还真跟他有些相似之处,特别脖子那地方。”

耿脖儿说,说是叫度假村,其实应该分两部分,买得起别墅的,就给他盖别墅;买不起别墅的,就让他住宾馆。他不就是双休日的时候来玩玩吗?再设几处垂钓点,买上些游船,起它个好名字,整个度假村就鼓捣起来了。说到起名字,他说:“忘了在哪里来着,看见个字,一个舌字旁加一个休息的息字,怎么念来着?我没文化,只记得个大约模。”

王黎明说:“念憩。”

“嗯,这个字写出来特别好看,不管用什么字体写都好看,干脆就叫‘憩园’咋样?”

这家伙没读过万卷书,但走过万里路,见过老鼻子多的世面,他这么一说,众人随手将那个字一比划,还真是怪好看。遂说,行啊!

吴花果说:“看不出耿大哥还怪有学问哩。”

他就又强调一遍自己不识字,没文化。

喝起酒来的时候,耿脖儿说:“吴花果这个名字很朴素,很有劳动人民的本、本色,日后必定有好日子过。”

吴花果说:“还有好日子过呢,还有比我更惨的吗?”

“惨也是折翅的凤凰,待翅膀硬起来,那就不可等、等什么视之来着王作家?”

“等闲视之。”

“嗯,等闲视之对了,我不识字,没文化。”

吴花果就激动地站起来说:“借您的吉言,但愿我日后有好日子过,来,我敬您一杯!”

而后这个一杯,那个一杯,将老小子灌醉了。醉了之后,他说是,我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强调自己不识字没文化,这有什么好处呢?好处有两点,一是如今的人们就喜欢别人没文化,就他自己有文化,你别看他发不上工资,用王作家的话说是满脸亏损的表情,但他有文化;你强调自己没文化,他心理能平这个衡;二是你违犯了某个政策,你强调自己没文化,各级领导能原谅,他开会研究怎么处理的时候,他知道你没文化,能处理得轻点儿。“吴花果这个名字是好的,我要是姓吴,我就叫吴文化。”……

直震得众人一个个面面相觑,没辞儿了。

事后,韩露跟王黎明说:“这个人了不得,典型的一个大智若愚,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儿,咱们这些人加起来也斗不过他。”

王黎明说:“咱是请他来办事儿的,你跟他斗干嘛?”

“我是说这个人的智商,谁跟他斗来着!哎,他跟吴花果有戏哎。”

“我看你快成拉皮条的了,你怎么把所有的中年人都当作未婚青年来看待?找情人跟喝凉水一样?”

她笑笑:“你吃味儿呢!等着瞧!”

一切都按他们的计划顺利进行。报告该打的打,公章该盖的盖,手绪该办的办,上头儿的工作当然还是韩露跑得多,也非常顺利,几乎是一路绿灯。王黎明即问韩露:“是梁市长帮的忙吧?”

“你怎么知道?”

“那回救助失学儿童的时候,我看你跟他挺熟的。”

“我熟的多了,咱们这是干的好事儿,耿脖儿是来投资,也不要他市里一分钱,甭说凉市长,就是热书记他也得支持。”她说着说着还有点小不悦,“我看你不是这个意思,我最讨厌耍小聪明试探别人的人,信不过我别理我!”

“嗨,人家一熟就是有戏,说你跟谁熟就急了?”

“这绝对是两码事儿!”

最后达成的协议是这样:板桥庵以二十亩地作为股东,全部建设由耿脖儿投资,工程实行招标,建成之后作为耿脖儿华盛集团总公司的下属单位,板桥庵参加分红。王黎明和韩露作为憩园的顾问,按一定比例分红也行,一次性收取点子费也可。王黎明不要,说是我以后来写东西,你们对我优惠点就行。韩露即悄声骂他“整个一个傻x”。

他们曾讨论过此举的意义。王黎明耽心如今房地产是低谷,盖起别墅来有人买吗?

耿脖儿说:“越低谷就越干,建筑材料什么的会格外便宜;另外咱又不多盖,就那么十几、二十来栋,这儿离市区也不远,光韩主持联系的画家雕塑家就有多少?我自己还想留一套哩,设个办事处什么的。”

韩露说:“在买房子的问题上,也有个围城现象,农村的人想进城来买房子,城里的人想出城到农村买房子,特别有点实力的中年以上的人大都是农民出身,他有个叶落归根或恋乡情结,工作越顺心,生活越幸福,他越想到个僻静的地方住几天,此举就应了这种心理定势,因此,只要价格合适,不存在低谷的问题;另外我们也不只是盖别墅,而是要把工作的重点放到面对广大工薪阶层的宾馆上去,他买不起,但住得起,所以这个憩园是有前途的。”

王黎明对她说的这个围城现象和恋乡情结感兴趣,说:“你刚才说的这个恋乡情结挺有意思,你是从哪里看到的这个词儿?”

韩露笑笑:“我自己创造的。”

吴花果说:“是回归自然的意思吧?现在的些城里人可真会回归,那个山楂林都成厕所了,双休日一过,你进去看看吧,什么纸都有,狗一样。”

耿脖儿就说:“操,跟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商量个事儿真是麻烦,动不动就讨论个意义,讨论这个的功夫一层楼起来了,怪不得看着你们不干活还整天喊累呢!聪明人确实容易累,而傻瓜容易成功!”

人们哈地就笑了。

王黎明说:“讨论一下还是有必要的,挺受启发。”

韩露说:“对你创作有用,而对实际工作无补。”

王黎明说:“你就专门噎我吧!”吴花果就很有意味儿地看了他们一眼。

耿脖儿查了个好日子,憩园准时动工了。奠基的时候,韩露还将梁市长请了去,区、镇领导更甭说,搞得规模不大,但规格不低。电视新闻一播,十八栋小别墅很快就预售出去了。高兴得个耿脖儿连说了几遍“自己不识字,没文化,这个意义还真行哩,以后我要再搞项目,就请你们去找意义。”他这么说的时候,就不再有何策略意味儿。

施工的过程中,耿脖儿就聘了吴花果作自己一方的代理人,在那里做监工,让朱元江看管工地。夫妇两人收入不菲,日子一下子好过了,吴花果也显得漂亮了许多。

今年的春天,憩园全部交付使用,买了别墅的人进驻,宾馆运转。板桥庵村所有帅气和漂亮点的青年男女都有了工作,没有工作的老弱残疾也办起了相应的些服务性项目,全村一下子脱了贫。

憩园开业剪彩的时候,王黎明和韩露作为顾问参加了。耿脖儿向他们公布了个消息:他正式聘朱元江为憩园物业管理的总经理,而吴花果则作为他的助理随他一起去三峡移民区筹办建材厂,“是省属的个项目,嗯。”酒会上,耿脖儿及吴花果夫妇分头向王黎明和韩露敬酒,耿脖儿就又强调了一番自己不识字没文化,多承二位关照,“以后瞅机会再联手鼓捣一家伙。”吴花果夫妇则“大哥大姐”地叫着,称他们是好人恩人,“看着怪文雅,可挺有……那个词儿是怎么说来着?”

此后,韩露再见着王黎明的时候,缴给他三万块钱,说是憩园装修是她找的装修公司,人家给了她六万块钱回扣,现分给他一半儿,“怎么样?咱们加起来也斗不过耿脖儿吧?还说我总爱把人往龌龊上寻思呢!多亏我留了个心眼儿,要跟你个傻x似的,咱们白忙活。”王黎明当然就没要,韩露就说:“你就玩儿那个恋乡情结吧!”

王黎明就有点小失落。失落之余,他寻思这个恋乡情结不怎么讲究,生造性太强,赶不上乡村情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