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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家人 自家人

我二姐刘玉洁上过几天学,对新生事物特别敏感。她要听说个什么新鲜事儿,她绝对要好奇,要激动,并尽力去效仿。五十年代,农村里边还不兴用报纸糊顶棚,但她到县城开了几天会,回来即用报纸糊。她是我们村唯一一个订报纸的人。报是《中国青年报},经常登些“生活小窍门”之类的新鲜事儿,她往往还没完全弄明白,就开始效仿。有一回,上边儿登了个用鸡大油擦家具可使家具明亮的小窍门,她即经常用那玩艺儿擦桌子、椅子、箱子、厨子。擦过之后,确实能明晃晃的不假,但却很容易招灰,而招了灰就更不容易擦。如果有什么稀奇事,不管她正干着什么,她都要窜出去看。比方她正炒着菜,锅里的油热着,而街上突然传来吵架声,她肯定要抄着锅铲子窜出去看。我大姐临出嫁的时候曾拧着她的耳朵反复叮咛:“以后你千万不要听见风就是雨、街上发生一点事就往外窜了行吧?我最不放心你的就是这个。”她当时答应得好好的,过后也稍微改了一些,可外边儿有吵架的她不窜了,来了耍猴的她还是要窜。她还喜欢结交一些漂亮的女工作同志,甭管她是不是右派,犯没犯过错误,三句话一投机,就跟人家拜干姊妹。因此上,一些工作模样的女人就经常来我家住宿吃饭。那些人走了之后,她还注意总结一番各自的脾性、学识乃至身世特点:老曹参加革命的时候是逃婚出来的;小林喝面条出汗,大热个天儿中午睡觉盖被子却不出汗;肖亚男是知识分子工农化的典范,唱歌也特别好听。仿佛她招待人家住宿吃饭就是为了知道她们一点这个。——表现了a型血质的某些特征。

知识分子工农化的肖亚男,是县农业局的技术员,钓鱼台又是推广农业技术的一个点,她就经常来我们庄,来到就在我家住宿吃饭。她还有我家大门的钥匙。有一天,我二姐到我大姐家去了,可我放学回来却发现四门大开,进家一看是她躺在我二姐的床上呼呼大睡。她是我二姐最铁的姊妹之一,当然就很漂亮,不漂亮我二姐也不会跟她铁。她睡觉的姿势确实就很工农化,四仰八叉,嘴角上还淌着哈啦子。我故意弄出点动静儿,将她惊醒,她一骨碌爬起来,叫着的我小名问道:“放学了?”

我那年大概十三,我二姐比我大六岁,她比我二姐小一岁,说明她是十八。我先前对她印象一直不错,觉得她挺漂亮、挺和蔼,每次来我家还带些小人儿书给我。我知道小动物能说话的文章叫童话,是她告诉我的。我整个少年期间学习一直比较好,同时开始做作家梦,与她的影响和熏陶也有关。我的书包是她买的,我第一次吃香蕉也是她提溜来的。——关于吃香蕉的问题,我后边还要说,此处就不多啰啰儿。可十三岁的少年对女人是多么挑剔,她那么个睡觉的姿势,就让我一下对她没了好感,遂答应得不热情:“放了。”

“二姐呢?”

“去大姐家了。”

“中午吃什么?”

“吃煎饼就咸菜。”

“那怎么行,我赶快给你炒菜,我也没吃饭,咱们一块吃。”她说着即到厨房里撒摸了一圈儿,提溜出一捆韭菜开始择,她说:“你把自行车推给那个老华子让他给我修修,操它的,骑着骑着链子就掉了,这一路简直让它折腾毁了堆啊!”她说话也非常工农化。

待我送自行车回来,她正在动作麻利地做韭菜炒鸡蛋。她对我家的柴米油盐比我还熟悉,支使我也跟支使她的亲弟弟似的。虽然是先前她经常在我们家吃饭,但我从没单独跟她吃过,这次单独跟她一起吃,就有点不好意思。她还来了个反客为主,一个劲儿地让我:“吃菜呀!”

她越让,我就越不好意思。我夹起一块卷到煎饼里,即耷拉着个脑袋扭扭着身子在那里挨。她还注意缓和气氛,没话找话说:“好家伙,李香兰昨天到咱县城去唱戏了呢!”

“李香兰是谁?”

“沂水京剧团的主角呗,没听说吗?宁愿三年不吃盐,也要看看李香兰?”

“没听说。”

“二姐最喜欢她了,哎,二姐去大姐家干嘛?”

“谁知道!”

“今天回来吗?”

“说是要回来的。”

“这个二妮子,知道我这两天要来,她还去大姐家!”

吃了饭,她拾掇着碗筷,说是:“你上学去吧,家里的事你甭管了。”

我下午放学回来,见我二姐也回来了。她二位正在那里疯狂地笑话我大姐的婆婆,我二姐说:“我每次去,总见她太阳穴上贴着狗皮膏药,圆圆的那么两块,跟日本鬼子的膏药旗似的,我跟大姐说个话,她还听墙根儿呢!”

肖亚男就说:“我见过她,典型的一个唯心主义分子,噢,是上回东里店集的时候遇见的,她跟大姐一块儿去赶集,大姐买了把炊帚,她在那里胡啰啰儿,说是不能用了的炊帚就把它埋了,千万别弄上血了,弄上血那玩艺儿就会在月亮底下一蹦一蹦地跳,你说她啰啰儿得有多吓人!”

“嗯,跟刘乃厚他娘差不多,神神道道的,毛病特别多。她还反对自由恋爱呢!她大闺女就是跟个石匠私奔的,到现在还不让她上门儿。那个熊山庄的人,一个个的山杠子,没见过大世面,猛丁去个生人,男男女女的就趴在墙头上看。有一回我一去,他们在大姐家的院墙上围了一圈儿,我喊了一声,‘小心点儿,别把石头推下来砸着你的脚,要看进来看。’一个娘们儿还说‘不要紧,砸不着,俺在这里看看就行,放心吧二妹子’瞧,还怪能将就呢!”

“这种落后庄我见得多了,你要推广个先进技术,跟他好说好商量,他这么不行那么不行,比要了他的命还厉害,那是绝对推不开。像这种情况,你就得跟他来硬的,就这么干,不这么干撸你个婊子儿的!他乖乖地就去干了。”

“哎,我还没见过你发火是什么样儿哩!”

肖亚男嘻嘻着:“找机会发给你看看!”

吃饭的时候,肖亚男又叫着我的小名对我二姐说:“这个小冬,小大人似的,单独跟我吃个饭还不好意思。”

我二姐就说:“他要真是大人就好了,咱们就真是一家人了,一辈子不分开。”

肖亚男大大咧咧地说:“好啊,你愿意吗小冬?”

我一时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个不分开,就说:“愿意什么?”

“给我当男人啊!”

一下弄了我个大红脸:“胡、胡啰啰儿呢!”

“看看,怎么样?人家还不啰啰儿咱呢!”

我二姐说:“他知道什么!这时候你给他根猪蹄儿啃啃说不定比给他个媳妇还让他高兴。”

“嗯,那我以后就多买猪蹄给你啃,行吧小冬?”

两人就这么疯疯颠颠,从早到晚地在那里“挥斥方道,粪土当年万户侯”。

她这么个疯疯颠颠的劲儿,在庄上就特别吃香。她知道沂蒙山人喜欢这个。这里的人对***同志关于工农群众的腿上有泥巴,脚上有牛屎,却还是比知识分子要干净些的话记得特别牢,并以此衡量那些下乡的干部。她就整天挽着裤腿儿,让那双娇美丰腴的小腿上带些或湿或干的泥巴,粗门大嗓地说着故意向沂蒙山味靠拢的普通话,当然也说粗话,还骂人。她越是沂蒙山味儿地骂人说粗话,威信就越高。有一回刘乃厚他娘的一只鸡丢了,站在半拉墙头上骂大街,让肖亚男遇见了,肖亚男说:“你在这儿足足骂了四十五分钟了,正好是一堂课的时间,骂得头头是道,还不重复,累吧?”刘乃厚她娘有点不好意思,但若戛然而止还收不住,遂硬撑着骂道:“我累不累碍你个x事?”肖亚男说:“你个老x叫什么名字?一会儿叫你男的到大队部来,看我怎么撸他个婊子儿的!”旁边儿有人就随合着说:“你怎么可以骂工作同志?想吃国库粮(蹲监牢狱,吃饭不花钱)了?你在这儿骂大街,她听见了能不管吗?她不管那是她失职,她管了你还骂人家,再胡啰啰儿不打你个唯、唯心主义分子的来!”刘乃厚他娘始才害了怕,嘟囔着“人家的鸡丢了,还不兴骂两句啊!”走了。

当天晚上,刘乃厚他娘就提溜着二斤挂面来找我二姐给她说情,说是:“不知怎么弄的,骂着骂着就骂溜了嘴,连工作同志也骂了,你说我这大把年纪是怎么活的!我真是越老越糊涂啊!你千万别让她跟我一般见识,啊?”我二姐说:“这事儿你做得真不怎么地道,亚男是多么和蔼的个女同志啊!那回她拿香蕉来,你还尝过不是?要把她惹恼了,她一个电话打到县上,你吃不了得兜着,你还神神道道跳大神儿驱邪什么的,这些都是唯、唯心主义的表现,以后要注意,啊?”

肖亚男回来睡觉的时候,我二姐说她:“你还真行来,你在外边儿骂了人,人家还给你送挂面,你隔三差五地骂上它两回,咱这小日子就好过了。”

肖亚男就说:“操她的,那娘们儿太能骂了,若要真骂起来,我还真不是个儿,你说她怎么那么多词儿呢?”

“她骂得那么花花,你能张开口啊?她再能骂也还是没文化,上回你给她根香蕉,她不就连皮也一块吃了?”

我在那边儿听着就嘿嘿地笑了。我们睡觉的格局是这样:三间堂屋,用秫秸抹上泥隔出了个里间,她二位在里间睡,我自己在外间睡。那个里间当然就是用报纸糊过的,公家单位的办公室似的,永远很干净,你一看就是姑娘家住的地方,而且还容易产生许多联想。那回她提溜了一嘟噜香蕉来,正好一些娘们儿在我家串门儿,肖亚男就挨个分。刘乃厚他娘说是:“这是什么玩艺儿?跟男人的那话儿似的,好吃吧?”她一边说着一边试探着用舌头舔,尔后就连皮也一块儿吃了。她边咬还边嘟囔呢:“哎,怎么不好咬啊,里边倒是怪软乎……”肖亚男笑得咯咯的,说是:“看把你急得,你看我大兄弟怎么吃。”那次我也是头一回吃香蕉,但我不知怎么上来就知道应该扒了皮吃。肖亚男说:“还是我兄弟聪明啊!”刘乃厚他娘就说:“哎,你是怎么知道的?书上写着?”

我在外边儿咯咯地笑,我二姐听见,喊了一声:“还不快睡,小孩子家还听女生说话呢,不学个好!”

肖亚男就说:“咱两个这么哈哈,他睡得着吗?”一会儿,她两个又小声地嘻嘻哩哩,好像是嘲笑先前也来过我们村的一个县委的杨秘书。你觉得这俩人凑成块儿永远有说不完的话。

肖亚男在庄上威信高,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说粗话又是骂人什么的了,她干起活来确实也能以身作则。你比方地瓜育苗的时候,她要将地瓜种先放到六十度的温水里泡一下,庄上的人就不相信:“那还不烫坏了个尿的?”她就须一遍遍地讲解示范。好在庄上的人寻思她要办的事儿,都是党要她这么办的,而党绝不会坑咱老百姓,也就随她了。后来我们庄时兴起来的其他方面的先进技术像果树剪枝了,入冬的时候在树干上抹石灰了,还有苞米授粉什么的,也都是她倡导和推广的。她没完没了地做示范,当然就挽着裤腿儿,白嫩丰腴的小腿儿上沾着些泥巴,形成一种色彩上的反差,你觉得沾上些泥巴比不沾泥巴还要美丽动人。

没过多久,我二姐就知道她是如何发火的了。

那是去东里店赶山会。赶山会,主要是看李香兰。那次我也去听了。我对那个《小放牛》很感兴趣,是说一个小放牛的跟一个小女孩在山上胡啰啰儿。那剧情能让我们这样的农村孩子产生一些联想,让你想起某次在山上拾柴禾的类似的情景,想起村里的某个小女孩。待演到《苏三起解>的时候,我以为那个小女孩还能出来着,不想她一直没出来。我问肖亚男:“刚才那个小、小放牛的干嘛去了?怎么不出来了?”肖亚男嘻嘻地就笑了,说是:“这根本就不是一出戏,他出来干嘛?”我嘟哝着:“我以为他、他还能出来着。”肖亚男说:“你是说的那个小女孩吧?你喜欢上她了?”我二姐就说:“十八的不和十七的拉,他知道什么!”

原来唱《小放牛》的那个小女孩还不是李香兰,唱苏三的才是。那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娘们儿,扮相跟唱腔都不如《小放牛》中的那个小女孩,但不知为何名气就那么大。在山会上看戏是站着看,一个个脖子伸得老长,还不时地发生点小骚乱,忽一下挤过来,忽一下挤过去。这么三挤两挤,我二姐不知怎么就跟人吵起来了。肖亚男即在旁边儿帮腔,她气势汹汹地说:“你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沂蒙山人吵架上来就开骂,从来不问对方是哪个单位的,她这么一问,就证明她是公家人儿。那人还是个老杆,没见过大世面,这么漂亮的个女工作同志质问他,心理上就先有点发怯:“没单、单位,庄户人家还有什么单位啊!”肖亚男即让他站好,“你站好!现在我正式通知你,明天你带着饭到派出所来报到!听见没有?”那人面红耳赤地自嘲着:“好家伙,不小心挤了她一下,还让我到派出所报到呢!咱又不是故、故意的!”说着忙不迭地窜了。

我在旁边儿目睹了全过程。我发现她发起火来也很好看,脸红扑扑的,眼神很严厉,让你觉得她不是在吵架,而是居高临下地批评人。

我二姐当然特别喜欢她这一手,回来的路上就说她可交什么的。肖亚男说:“这回你见到我怎么发火了吧?一块儿出来的人,就得有个集体荣誉感,以后我遇到麻烦事儿,你也要在旁边儿帮腔。”

“怎么寻思的来,还让他到派出所报到。”

“一看就是个老杆,吓唬吓唬那个x养的。”

“他要真去了呢?”

“话没说完就窜了个屎的,他敢去吗?哎,你跟他吵是为啥?”

“那个东西不老实呢,故意往我身上蹭!”

“我估计就是,那还不该让他到派出所报到?哎,明天咱不来了吧?”

“怕派出所找你的麻烦?”

“那倒不是,你别忘了我是有工作的人哪,再说那个李香兰唱得也一般化,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她说着就唱起来了:“苏三起了一身疥,浑身痒痒无人……”就把我二姐笑岔了气儿,完了捶着胸脯说是:“不去了,咱自己唱。”

我这么不厌其烦地啰啰儿肖亚男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你该看出我那点意思来了吧?你觉得我会跟她有戏。是的,确实就有那么一点点。按照原苏联一个什么生理学家的理论,你管它叫做初恋也未尝不可的。那个理论里说,几乎所有人的初恋都是爱大的、爱老的,有的人没意识到或忘记了,有的人意识到了也没忘记但不好意思说。我现在说的当然是现在的感受,丝毫也不说明我当时就意识到了。

我前面说过,我二姐这人对新生事物特别敏感,她要听说个什么新鲜事儿,她绝对要好奇、要激动,有好多事儿她还没弄明白就开始效仿、响应。说起来,这也不光是她一个人的毛病,而是整个沂蒙山人的特点。所以这地方很容易发生革命,它当革命根据地就有着它的合理性和必然性。革命根据地不是随便什么地方就能当的。你得有相应的思想和文化基础。若干年后一位中央领导同志到沂蒙山视察工作的时候曾说,你们是执行正确路线积极,执行错误路线也积极,很说明问题的。那阵儿,庄上成立了个副业队,将管果园的、种试验田的、磨面粉的都划了进来。肖亚男建议在副业队里设个缝纫组,买上台缝纫机,学学裁剪,将青年男女们的服装搞得像公家人儿似的。此前,我们当庄的人连个穿中山装、列宁服的也没有,统统是自己做的带大襟儿或不带大襟儿的褂子,大肥腰裤子。她就掇弄着我二姐去学。我二姐当然也想去,只是耽心她走了之后没人给我做饭。肖亚男就说:“有我呀,又不是学个一年半载,顶多个把月就回来了,而且就在悦庄镇,离这儿三十来里地,你若不放心,不会隔个十天半月的回来看看呐?”她还翻来覆去地让我二姐放心,这段时间她保证不这里那里地窜,晚上也不出去开会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一定照顾好我。这么的,我二姐就去了。

开始几天还行,她确实能很认真地给我做饭,晚上也不到外边儿开会,还教我读书、唱歌什么的。她唱起歌来还真是好听,音质很清纯,音调很委婉,一种典型的民族唱法。她说:“你喜欢听少男少女在一起胡啰啰儿的戏是不是?”我不好意思地说:“嗯,主要是能听懂。”她就说:“这方面的小戏不少,有京戏《小放牛》、花鼓戏《刘海砍樵》、五音戏《王小赶脚》、黄梅戏《打猪草》,都是少男少女谈情说爱胡啰啰儿的。”她说着就唱起来了:“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丢下一粒籽,发了一棵芽,么杆子么叶开的什么花,结的什么籽,磨的什么粉,做的什么粑,此花叫做呀吱呀得儿喂、得儿喂、得儿喂,得儿喂得喂上喂,叫做什么啊花……”先前我听过这玩艺儿,但都不如她唱得委婉、柔和。这里的人唱“呀吱呀得喂”的时候,容易唱成“厂子丫得外”,而我们这地方管男人的那东西就这么叫,听着怪下流的。而她唱的听上去丝毫没有那种感觉。她教了我几遍之后,即跟我一递一句地对唱,她还给我解释呢:“你知道这个郎是怎么回事儿?”

我故作不懂的:“这个还不知道啊,当然是吃羊的动物了。”

“不懂装懂呢,郎就是情人,男的。”

“情人怎么管女的叫姐呢?”

“女的大呗。”

“好家伙,是个大老婆。”

“你们这儿不就兴这个?女的一般都比男的大?”

“反正是叫郎赶不上叫情哥哥什么的好听。”

“你这不是怪懂吗?你个人小鬼大的小调皮儿呀!”她说着就胡乱在我的脑袋上摸弄两下,尔后就又唱。这么“郎对花姐对花”地三唱两唱,你就不能不产生点小想法,同时也有种温馨的感觉生出来,仿佛跟她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似的。

……噢,我还忘了说,那几天里,她还和我一起去离村六里地的一个粮站用粮票买了半袋子大米呢!我第一次吃大米也是她买的。

稍后几天就不行了,她照顾我就照顾得马马虎虎了,特别是被她和我二姐嘲笑过的那个杨秘书来了之后。他大概是我二姐走后的第五天还是第六天来的。那家伙我先前也见过,留着小分头儿,穿着上边儿一个兜儿下边儿两个兜儿的那种上衣,大学一年级学生似的,很白净、很秀气的个同志。他从自行车后座儿上提溜下一个草兜儿,递给肖亚男说是:“给,你要的猪蹄儿捎来了,想不到你还喜欢屹这种东西。”

肖亚男说:“哪里是我喜欢吃,是给小冬买的,谢谢你呀!”

“嗯,两毛五一斤,共是七斤。”

“就手拾掇拾掇,晚上一块儿在这儿吃。”

杨秘书说了句类似“爱屋及乌”的歇后语,具体怎么说来着我忘了,意思是要想跟你好,还得先巴结个无关的人。他以为我没听懂,可我能琢磨个差不多,心下遂有几分不悦。但他还是拾掇去了。完了,他见我写作业,就给我削铅笔。铅笔这个东西,很不好削,关键是你没有很锋利的刀子,另外我先前削的时候,也不得要领,将包着铅的木头只削一点儿,露出来的铅头儿也不圆润。而他则削去很多,笔尖细长而圆润。我就很佩服,觉得这是大学生的削法。

吃饭的时候,他又重复说:“猪蹄儿这玩艺儿净是骨头还这么贵,两毛五一斤。”

肖亚男说:“噢,我还忘了给你钱,吃了饭再给你好吧?”看得出她也有几分不悦。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吃完了饭,她一边拾掇着碗筷一边对我说:“我晚上跟杨秘书到队上开个会,你自己先睡不害怕吧?”

我强打精神地:“不、不害怕。”

“给我留着门儿。”说完,他二位就出去了。

现在看来我那时还真是有点人小鬼大呀,他二位走了不大一会儿,我竟神使鬼差地跟出去了。她说到队上开会,可我到队部一看,根本没有。这说明有戏。我一下子就猜出他二位去那儿了:村外的试验队!而且根本不可能是开会。待我于傍黑的朦胧中,来至在试验田中间的窝棚附近,果然就看见他二位站在窝棚旁边的大树下唧唧咕咕。但只见杨秘书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看着个小手绢挺好,就买了一块,给你做个纪念、念吧,一毛七一块儿。”

肖亚男说不要不要,他说拿着吧拿着吧就往她手里塞。三塞两塞,他即将她抱住了。要命的是他抱她,她还让他抱,那块一毛七分钱的小手绢也接着了。咱心里就咯噔一下,完了,这个工农化的女工作同志完了,让个老抠腚搂搂抱抱了,他二位是搞自由定了。怪不得杨大舌头来的时候带着猪蹄儿呢!这说明她是趁我二姐不在家,事先联系好了来约会的。还让我叫她亚男姐呢,狗屁吧,从此后坚决不叫了……

他二位那么拥抱着,杨大舌头鼻息乎乎,我隔着他们一二十米都能听见。这狗东西肯定如高小生们常说的搂搂抱抱抠抠索索或用他那条大舌头这儿那儿地舔来着,肖亚男不啰啰儿了,说声“干嘛呀你?”就挣开了。

杨大舌头有点不自然,但仍然凑凑合合:“其、其实没什、什么,主要是太想、想你了。”

肖亚男很冷淡地说:“你不要漫着锅台上炕,我从来没答应过你什么。”

“那你让我来干嘛?”

“我让你专门来了吗?不是说你如果出发可顺便来一趟吗?”

“就算是顺便吧,那我来干什么?就为了送猪蹄儿?”

“那倒不是,可以谈谈呀!”

“那就谈吧。”

肖亚男笑笑:“我给你提几条意见好吧?你也可以给我提。”

“好。”

“三条:一是你太细作,不大方,格外强调猪蹄儿两毛五、小手绢一毛七;二是你见了女同志粘粘乎乎,腿肚子往前转,有一些你脚踩好几只船的传说,比方你跟文化馆的那个唱山东梆子的小妮子就有一腿,你对钓鱼台的这个团支部书记王秀云也很感兴趣;三是你工作作风不够扎实。你知道原来的老社长玉贞大姐怎么评价你?言过其实,华而不实,不可重用。这个评价我同意的。”

杨秘书有点急眼:“照你这么说,我这不成了十足的坏蛋吗?哪个王八蛋说我跟唱山东梆子的小妮子有一腿?王秀云到县上学习,我就帮她学了半天骑自行车,怎么也成了对她感兴趣?想不到你是这么评价我,想不到……”

“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我不是随便给人提意见的,你不愿意听就算了,天不早了,回去吧。”

我一听,赶忙窜了。可仍然能听见杨秘书在那里胡啰啰儿:“你看你看,我听还不行吗?”

我回到家好长时间,肖亚男还没回来,这说明他二位还在那里啰啰儿。我躺在床上,心里忐忑着,思想挺复杂:一会儿觉得亚男姐还有救儿,但让他抱了一会儿不对头;一会儿觉得杨大舌头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让肖亚男数落那么一顿也确实有点小可怜……

第二天早晨吃饭的时候,我问她:“哎,那个杨秘书怎么没来吃饭?”

“他一早就走了,去了东里店。”

“你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来点钟吧。”

“这会开得时间还不短哩!”

她脸红一下:“吃你的饭吧,闲吃萝卜淡操心。”

我背起书包去上学的时候,她说:“中午我把饭给你留在锅里,你回来自己吃好吧?我去公社开个会,下午回来。”

我答应着,可出门儿的时候不知怎么就加了一句:“那个杨秘书削的铅笔也一般化呀,写出字来跟女生写的似的。”

肖亚男当晚没回来。我家的院子不小,四周又都是树,天一擦黑我自己就不敢呆在家里。你觉得墙上雨渍的形状面目狰狞,黑影儿里某件农具则像个怪物,一只蝙蝠斜刺地飞过,鸡们上了宿却不知为何又一下大惊小怪地窜了出来……我饿着肚子到村头儿上等她去了。我寻思公家人儿说话还能不算话?她说回来就肯定能回来的。可一等不来、二等不来,我即寻思起她的缺点来了:到底不是自己的亲姐姐,耍嘴皮子好样儿的,根本没有责任感,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就不管了;看着怪工农化,其实也是个小资产呀!她给杨大舌头意见是提得怪尖锐,可仍然藕断丝连呀,她不是说她不随便给人提意见吗?这说明给他提意见是一种待遇、一种表示,真要不啰啰儿,就没必要给人家提意见,提高自己的身价而已!当然喽,她唱歌还是很好听的喽,可她睡觉淌哈啦子呢……我正蹲在那儿胡思乱想,庄上一个有九个闺女没有儿的半老娘们儿打旁边路过。她问我:“蹲在这儿千啥呢小冬?”

我说:“等亚男姐……同志。”

“噢,我还忘了告诉你,她让你大叔捎信回来,说是今晚上不回来了,等会儿我让小停去跟你作伴儿。”她说的这个“你大叔”是她男的,在公社信贷社当信贷员,天天晚上骑着自行车往家窜的个主儿;那个小停当然就是她闺女,是老五还是老六来着,没记清,比我小个一两岁的妮子。

我非常懊丧地硬着头皮回到家,泡了碗干煎饼忽忽拉拉喝上,我决定从此不再理那个肖亚男,还工农化呢,拱狗屁去吧!刚吃完饭,那个小停妮儿来了,还怪有礼貌,一进门儿就说:“才吃呀冬子哥?”我应了一声,她即帮我洗碗,动作也挺熟练。先前没正眼瞧过她,只觉得是个头发焦黄、瘦骨嶙峋、脖子乌黑、整天背着个柴禾篓子悄无声息地来来去去、两条裤腿儿永远是一根短一根长的小可怜儿,如今看上去却觉得并不丑恶,个头也不矮,脸刚刚洗过,有一种清气、俊秀之感。

她说:“我还是头一回来你家哩,你家比我家利索。”

我不知怎么就说了句:“人多好干活,人少好吃么儿(沂蒙山方言:相当于东西),还是人口多了好。”

她说:“好什么,睡觉都没地方睡,我打记事儿起就没在家里睡过,到处借宿打游击,看,你家多宽敞,床那么大!你一个人在这床上睡呀?”

“嗯。”

“那个工作同志呢?”

“跟我二姐在里间睡。”

她将头探进去瞅了瞅:“好家伙,公家的办公室似的,公家人儿睡觉都在一头儿是吧?”

“谁知道!”

“还穿着衣服睡。穿着衣服睡,跟她通腿儿的不暖和。”

“你懂得还怪多哩!”

“那当然,二姐学习回来也成公家人儿了吧?”

“砸(沂蒙山方言:用缝纫机做)个熊衣服能成什么公家人儿?”

“那叫工人阶级,工人阶级也是公家人儿。”这小妮子还挺爱说话,啰啰儿起来没完儿。

我问她:“你怎么不上学呢?”

她说:“上过两年,我爹一个月三十六块钱的工资,十一口人,那怎么供得起?”

“你是老几?”

“兵僚呢!我是老几都不知道,老六。”

“怪不得叫小停呢!是该停停了。”

“意思是那个意思,可写不那么写,是女字旁的那个‘婷’,当腿挺长、怪漂亮讲,老师说过一回,叫婷婷什么立来着?”

“婷婷玉立。”

“嗯,那个肖亚男就怪婷婷玉立,腿那么长!”

“她是大人,腿还能不长?其实她也就一般化。”

这么说说话话的,她就开始扫床展被:“知道你家怪干净,我来的时候先到河里洗了洗,你看——她说着就仰起脑袋让我看她的脖子。我一看,那个精细的脖子还真是怪干净,心里竟涌起了一种同命相怜般的小感情;这是个懂事儿的、在家里不怎么受待见的小妮子,这种人你给她一点好儿,她能记一辈子;况且人家来跟你作伴儿,还拾掇这拾掇那,又不欠你的,心眼儿也不错……那就须格外地好好尊重她。我拿出了几块先前肖亚男送我的糖块儿给她,她不好意思地接着了:“好家伙,还是玻璃纸的呢!”我注意到她扒完了糖,就把糖纸装到口袋里了。

“睡吧?”

“睡。”

她迅速地脱了个一丝不挂,就钻到那头儿的被子里了。但仍可注意到她那个小身子有的地方洗了,有的地方没洗,如同一首民歌里唱的:“白的白来黑的黑”。那时候我开始偷看肖亚男带来的鲁迅先生的书,——这也说明咱当作家不是偶然现象,而是蓄谋已久。不管你天资如何,只要你从小学鲁迅,长大了肯定能当作家。一个曹雪芹养活了多少红学家,而鲁迅则养作家……噢,扯远了,再拉回来。之所以看见那个不怎么干净的小身子,一下扯到鲁迅上去,是因为那段时间我刚看过鲁迅先生的《肥皂》,具体精神没看懂,但“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的话却记住了,这时候就想起了那句话。却不明白“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怎么就会“好得很。”

黑暗中,你能感觉到的是她的身子卷曲成个问号一动不动,在尽力少占点面积;偶而响一下压抑的“咔哧”声,那是她在小心地嚼糖块儿。我说睡觉的时候吃糖不好。她即趁机动一下身子,不好意思地说是不吃了。尔后她开始啰啰儿谁谁谁家的孩子十来岁了还尿床;谁家的儿媳妇跟她婆婆分了家还上她婆婆的鸡窝里掏鸡蛋;谁跟谁开始闹自由了,有一回在棉花地里打杈子,两人抱成堆儿了呢!“我去那里拔猪菜来着,让我遇见了,那男的还没把我放在眼里,女的说,‘你别,来人了’,男的就说‘她知道什么!’两人该怎么啃还怎么啃,纯是耍流氓。”“后街上那个小放猪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一回我在山上遇见他,他还掏出他那个小鸡儿朝我撒尿呢,不要脸!”……想不到这么个不起眼儿的小妮子小脑瓜里竟装着那么多庄上和山上的事情,全是我不知道的事情。你觉得这个小人儿不简单,她不声不响地来来去去,却用她那对小眼睛注视着庄上的事情。这么三说两说,她精神放松了,开始伸腿弄景,这就不可避免地要触着她。你觉得触着的部分有粗糙之感……你忽略了她的性别,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肖亚男回来了。我不理她。她一个劲儿地道歉,还胡乱分析:“怎么了?想二姐了?这个妮子也是,去了六七天了也不回来看看。”

她这么一说,我哇地就哭了,还真是怪想我二姐了。我二姐是个永远把别人看得比自己重要的人,她绝对干不出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的事情。她见我哭得伤心,就说:“好了,别哭了,我不对还不行吗?我确实是有急事儿呀,二姐不回来,赶礼拜天咱去看她。”

这么的,礼拜天我俩就去了。从钓鱼台到悦庄三十五里,这是走大道;若是走山路据说还不到二十里。肖亚男想来一个类似现在的野营或旅游之举,即跟我商量:“咱们走山路吧?听说景致不错,还有瀑布什么的,顺便玩玩儿。”我即答应了。走山路当然就不能骑自行车,我们步行。时值初夏,她一身短装打扮儿,戴着地质队的人常戴的那种白太阳帽儿,穿着小白鞋,脖子上扎着毛巾,有点像电影《年轻的一代》中林岚的形象,看上去很青春。可那条山路她也没走过,她照着大体方向纯在那里瞎蒙。这就不可避免地要翻山越岭,走许多冤枉路。我告诉她,沂蒙山,山连山,你不可以随便在里头瞎转转,三转两转就出不去了。她还挺固执,说是沂蒙山山连山不假,但单个的山并不大,只能算是丘陵,二十来里地,还能走不出去了?结果就转到一条大山峪里去了。那条山峪很长,曲里拐弯,一眼望不到底。两边全是黑压压的马尾松,山顶上的巨石一个个黑黝黝的仿佛在呲牙裂嘴,你寻思什么就像什么。而沟底的小路也不能算是路,只是一条干涸了的河床,不时地会看到一坯干了的狼屎。看得出她也有点小紧张,可还要强打精神以证明自己判断正确:“嗯,路是难走点儿,但方向是不错的,不错吧?”

“不、不错。”

“世上本来没有路,走得人多了就成了路。知道是谁说的吗?”

“是鲁迅吧?”

“嗯,哎,你怎么知道?鲁迅你也能看懂?”

“懂个一句半句的而已。”

“还‘而已’呢!我兄弟真聪明,你将来能当作家。”

“咱那能当得了那玩艺儿!”

“当作家要注意观察人,还要注意观察风景,要这里那里地跑,作家都是到处跑的。要让你描写一番这条山峪,你会怎么写?”

我一下不耐烦起来:“你拉倒吧,咱们走的这条路根本就不对,还观察风景呢!”

“看看,我好心好意地陪你去看二姐,你还不耐烦,你原来也是个小没良心的呀!”

她这么一说,我寻思也是这么个理儿,遂不再吭声了。

她则继续胡啰啰儿,又是今天的经历肯定会给你留下美好的回忆,少年时的记忆是永远的记忆,你将来在某篇文章里用到它也说不定的;你不能一叶障目不见森林、只知一山不知群山;山里的人只有走出大山也才有出息什么的。“哎,你见了二姐不要说我那天晚上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的事好吧?”

“好。”

“也不要说那个杨秘书来过的事。”

“他不是来工作吗?还开会什么的,这个还蔽人呀?”

“你不懂,我不让你说你就别说,啊?咱们是自家人啊,自家人还能互相拉舌头啊?”

“不说。”

这么说说话话的,就爬到一座山梁上了。一到山梁上就看见沂河了,看见沂河一切就一目了然了。你知道你所处的位置,同时也能确认你该走那条小路了。她开始承认我们走过了:“如果走另外一条有瀑布的山峪就对头了。”

“当然是错了,二十来里地,窜了半天还没走到,那还不是错了?”

“不过也不冤枉,不就是玩儿吗?这一路风景不错不是?看那棵银杏树有多大!累了吧?咱们去那里凉快一下。”

不远处独独的一棵银杏树还真是不小,树干三四个人拉着手围不过来,树荫能遮盖半亩多地。天很热,又窜了半天,当然就汗流浃背,我们即去那里凉快去了。

树底下有几块早已安置好的显然有人坐过的石头,她铺开一块手帕,自己坐在上面,又将太阳帽扔给我,示意我可以铺到石头上坐着,但我没铺,直接坐到石头上了。她即将短袖衫最上边的个扣子解开,将毛巾伸到里边儿擦来擦去。她那条裤子也比一般的长裤短,只过膝盖那儿,裤脚处还有小摁扣。她那流经秀丽的胸脯和雪白的腿肚子的曲线,就让你不敢正视。完了她将毛巾扔给我让我也擦擦。我擦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不好形容的气息,我猜那是年轻女人的青春的气息。它刺激得你透不过气来,甚至还生出一种类似依恋甚至是缱绻的小情愫。

“啊,真舒服啊,小风刮着,荫凉乘着,真想躺在这儿睡上一觉。”她说着就半躺到草地上了,用胳膊支着脑袋:“哎。那晚上谁跟你作伴儿来着?”

“小婷。”

“是个女生呀!”

我脸上红了一下:“脏兮兮的个妮子,跟男生有什么差别?”

“还害臊呢!这有什么,青梅竹马嘛。”

“谁跟她青梅竹马呀!我跟她根本不熟。”

“我说你没良心吧,人家跟你作了一晚上的伴儿,你要么说人家脏兮兮的,要么说不熟,以后我走了,你也会这么说我吧。”

“哪能呢!你是我姐呀。”

“这还差不多。”

“哎,你跟那个杨秘书好、好了吧?”

“胡罗罗儿呢,没影的事儿。”

我看一眼她屁股下边儿的那块小手帕:“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块小手帕也是他给你的,一毛七一块儿。”

她一下坐起来:“你怎么知道?”

“我分、分析出来的。”

“你是怎么分析出来的?”

“他来干嘛要买猪蹄儿?你去东里店也是为了他,还不让我告诉二姐什么的,这种手帕咱们钓鱼台供销社就有卖的,都是一毛七一块,我还能不知道?”

她脸红红的:“了不得呀,你这个孩子早熟啊!”

“你问我,我还能不说呀!”

“其实,还没最后定呢,这个人毛病太多,大姐、二姐对他也没好印象。”

“这是你自己的事,你干嘛要听她们的?”

“我说你早熟吧?什么你都懂,不跟你啰啰儿了。”她说着就站起来,围着那棵银杏树转了两圈儿,淘气似地爬上去了。她动作很麻利,神情很调皮,活脱一个高中生的神态。那树虽大,但主干很低,上边儿的窟窿也挺多,很好爬。她一上去,就隐没在那茂密的树叶里了,不认真看根本看不出来。她喊了一声:“你上来。”

我从下边往上攀,快触到她的脚那地方的时候,一抬头,就从她短上衣的下边瞥见了那对陡然隆起的乳峰,咱的心里也陡然热了一下。而她正好也探下身子将我拽到她的身旁了。

我们紧挨着坐在一根树枝上。树枝颤颤悠悠,她还嘻嘻哩哩:“亚男姐好吧?”

“好。”

“好看吧?”

“好看。”

“哪里好看?”

我胡乱指了指她的脸、胸脯、还有腿:“这儿、这儿、还有这儿。”

她一下用胳脯围住我的脖子:“你这个小坏蛋呀——”

咱让她揽着,一动不动,深怕一不小心就晃下去了,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同时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生出来……

“哎,你看!”山坡下的小路上,有两个人正从远处朝我们这儿走来,而且很容易就能判断出是一男一女:“还拉着手呢!”

她一只手扶着我从树杈的缝隙里站起来张望着:“哪儿哪……噢,看见了,拉着手不假,那女的还敞着怀儿呢!里边是白马夹。”

“那男的是当兵的。”

“是回来结婚的呀!他两个肯定登记去来着。”

“哎,站住了……”远处的二位在抱成堆儿啃,身旁的这个即满面绯红,呼吸不畅,她又坐下了。

一会儿,她问我:“他两个上来了吗?”

“那男的将女的背起来了,一步一步往这挪,肯定累得他不轻。”

“撒娇呢!”

“女的又下来了。”

她忽一下站起来:“咱们下去,万一他两个也到这树底下胡啰啰儿,咱们就挺尴尬。”

我们就下来了。刚落脚,他二位上来了,看见我们,那女的赶忙就系外衣的扣子,男的则掏出个类似打农药戴的那种风镜(由四块玻璃组成的那种)戴上。

我们朝他俩走去,快走近的时候,肖亚男问那男的:“同志,打听个事儿,去悦庄怎么走?”

那男的操着蹩脚的普通话:“怎么都可以走,从这儿走出这条山峪往右一拐就到,也可以从那边儿走那条山峪往左拐。”

“哪条路近点?”

那男的问那女的:“都差不多吧?”

“嗯,差不多。”

“谢谢你们呀。”

那女的说:“甭价。”

没走出两步,就听后边儿那女的说:“是地质队的。”

我们两个相视一笑:“操,出去当了两天兵,回来还撇腔呢!‘这儿’、‘那儿’。”

肖亚男说:“你回头看看,他两个绝对到树底下歇歇儿去了。”

我一回头,还真是:“你还怪有经验哩!”

“咱两个要是还躲在树上,这会儿热闹了。”

“小山庄的人,出去当个兵,回来就找个好对象,要是不当兵就找不着。”

“他那个对象你看着好吗?”

“还可以吧?奶子不小。”

她嘿嘿地就笑了:“你个小流氓啊!”

“还抱成堆儿啃呢!过会儿说不定又啃上了。”

“谈恋爱的都这样儿。”

“你也让杨秘书啃了吧?”

她生气地:“跟姐姐怎么可以这么说话?你跟二姐也这么说吗?再胡啰啰儿,不理你了。”

“我不对。”

见她半天不吭声,我又说了一句:“我不对还不行吗?你别生气,啊?”

她一下揽过我:“你这个小坏蛋啊——纯是个小坏蛋。”

不知不觉地我们也拉起手来了。一会儿,她脸红红地:“想啃亚男姐吗?”

“不、不想,姐姐怎么能啃?”

“要是姐姐让你啃呢?”

“干嘛要让人啃呢?啃了,你舒服啊?”

“让喜欢的人啃才舒服,我喜欢你呀!”她说着即伸出双臂,搂着咱的脖子,将唇紧紧地贴到咱的嘴上了,完了又啊、啊着将咱的脸压到了她的胸间。你立时迷津、慌乱,魂飞胆丧,如醉如痴,立足不稳似的,同时也觉得意义不小……若干年后,当我正式谈恋爱的时候,后来成为我妻子的那个人说是,你是个老手啊?那时我即将责任推到了她身上。

好大一会儿,她松开咱:“怎么样?好吗?”

咱嗫嚅着:“好、好,这事也不能告诉给二姐吧?”

她脸色仍然红红地:“你说呢?”

“我谁也不告诉。”

她唉一声,摸摸咱的头:“快快长!”

下午三四点钟我们才赶到悦庄。不巧,我二姐回家了,走两岔里了。肖亚男说声“这个死妮子!”想往回返。但缝纫社的人挺热情,好几个姑娘都说,这么晚了。再回去是不可能了,先住下再说。有个姑娘就领我们去了我二姐住的房东家里,还留下几张饭票,说是吃饭的时候就到食堂去吃。这么的,住下了。

那家就一个怪慈祥的老太太,屋是两间,也是用秫秸抹上泥隔成了里外屋。那老太太指指里间个小床说,玉洁就住在这里。那床很小,像是看瓜人睡的那种凉床,两个人是绝对睡不开。吃饭的时候,我就犯愁晚上怎么睡,可肖亚男一言不发,胸有成竹似的。咱寻思她是公家人儿,整天这里那里地窜,还能没个熟人什么的?不想她就没有。吃了饭,她转转悠悠地又回来了。临睡觉的时候她才说:“就是这个镇我没来过,我要来过,还能多走那么多冤枉路?我要硬到公社去,也能找个地方睡,可他们要向上一反映,说钓鱼台工作队的个女的领着个高小生到处窜,我吃不了得兜着,就这么睡吧,啊?”那个老太太也说是:“你姊弟俩通腿儿就是,又不是外人,我闺女和闺女婿来了,也这么睡。”咱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

肖亚男睡觉前照例地洗脸、洗脚,完了她又让我照此办理,将那个老太太的热水用了不少。她睡觉确实就如那个小停妮儿说的是穿着衣服,不过不是外衣,而是背心裤头儿。那样的一个小床你即使通腿睡了也必须是紧贴着,翻身儿的时候不小心也能骨碌到地上。但她似乎一点也不在乎,我想到这也是她“工农化”的表现吧。她嘻嘻地说声:“简直累毁了堆呀!睡,睡它个一塌糊儿。”就躺下了。

外间的老太太还喜欢接话茬儿,问道:“什么糊儿?”

她两个一递一句地又胡啰啰儿了一阵都不吭声了,睡着了。

咱却睡不着,咱当然也穿着裤头儿,但其余的部分是全都赤裸着了。咱小心翼翼地仰躺着,身体的三分之一担在了床沿上,另一侧就不可避免地要贴着她。而那美丽的双腿是多么的温热、丰腴和圆润呀!那怎么可能轻易就睡着?这真是有意义的一天啊,今后无论如何是忘不掉的了;还有那对儿拉着手的男女,那女的比起身旁的这位实在是差远了,还敞着怀儿让那男的背着,自以为得计!那个小婷妮儿就更不值一提了,还白得自来黑得黑,咯支咯支洗一洗……那头儿哼了一声,将整个一条腿担到咱的身上了,柔软而沉重。要命的是它正巧压在了咱的最敏感的一个部位,你就很难让它没反应……可不对呀,人小鬼大呀!这简直是……那个字怎么说来着?把衣字分开中间安个执?意思明白,可会写不会读:亵渎,怪流氓的意思。这是亵渎呢!咱轻轻地将身子从她的腿下挪出来了,咱为了少占点面积将身侧起来了。可这样一来更要命,那圆润而又饱满的腿肚子正贴到咱的怀里了,而咱的一只胳膊还没抽出来。你还不能再动弹,越动弹越说明你思想复杂睡不着。那头儿鼾声均匀,仍然睡着定了。咱试试探探地将另一支胳膊也搭上了,实际是抱着的姿势了。随后将腿也缠了上去……

……啊,这是个美丽的知识女人,她拉着你的手,要你啃她,不要你告诉给别人,还要你快快长,难道还不说明问题吗?“咯支咯支洗一洗”是露出鄙夷的神情了:瞎吹呗,她啰啰儿你呀,人家婷婷玉立呢,腿那么长,除非你长得像那个当兵的那么大!告诉你个办法吧,你要按我说的,立时三刻就会长大。什么办法?她表情像刘乃厚他娘似的,神秘兮兮地说是,年三十的晚上,你找一棵庄里最大的椿树抱起来,口里念念有词:椿树王,椿树王,你长粗来我长长。这么念上三遍就管用了。你千万可别念成了我长粗来你长长,记住了?说一遍我听听。咱好像怎么也不能念得正确,心里那个急,好不容易念对了,赶忙找到棵椿树就抱起来了,随后将腿也缠上去了,一股热流从脊背那儿涌起,顺势直下了……咱一下醒了,她的腿也一下缩起来了。你羞愧难言,无地自容……

第二天早晨起来,咱小心翼翼地察颜观色,没发现异常情况。可吃饭的时候,她不卑不亢地说是:“昨晚你做梦了吧?”

“没、没做梦。”

“还不好意思,做梦娶媳妇了吧。”

“胡啰啰儿呢!”

“做上那么几回,你就成大人了。”

咱简直让她羞毁了堆呀!如果地上有条缝,恨不能马上就钻进去。

“你自己回钓鱼台行吧?我从这里回县上一趟,沿着大路走,不害怕吧?”

“不害怕。”说完咱扔下饭碗就窜了。

我与肖亚男的戏就这么个戏,情况就这么个情况。咱当然也让她腐蚀得不轻,高中时代就企图早恋,正经谈恋爱的时候又优柔寡断,不期然地就将那人与之比较一番,让你根本幸福不起来。

——说这话是六十年代的事情,放电影《年轻的一代》的那一年呢,国民经济开始好转了呢,那就是六三或六四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