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来的时候,耳边似乎有水珠从高处缓缓滴落的声音。
习惯性地,精神在最短时间内恢复了警惕和紧张,全身紧绷,她猛地坐了起来,观察四周。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淡淡的语声:“不用紧张。我不会伤害你。”
是个颇为年轻的男子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冷,带了几分出尘之感。
叶爻迅速回头,身后不远处一道浅蓝色的人影长身玉立,这里大概是个山穴,有些潮湿,但很安静。那男子只是静静站在光亮的入口处,他身姿修长,长发以白玉环随意束起,晚霞的淡红微光笼罩在他身上,使那身影显得有几分朦胧的美感。
叶爻有些错愕,不知怎的,看到这个人的第一眼,她就觉得他不是个居心叵测的人,这应该叫……第六感?
很奇怪的感受。
然而她也并没有放松警惕,微微蹙眉,冷冷道:“你是谁?”
那人闻言微微偏过头,逆光中那面孔英挺而不失柔和,眉眼清冷出尘,更奇特的是那淡淡的双眉间一点殷红,犹如谪仙下凡,再加上目光悲悯,颇带了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燕洛廷。”
尽管现在身上有伤口隐隐作痛,处境未知,叶爻还是撇了撇嘴,在心中感叹,大神就是大神,起个名字都这么风雅。
燕洛廷,燕落亭。美景般的名字。
眼前仿佛飘过暮云千里,湖心亭下有燕低回,落花纷如雨,人独立,燕双飞,过水面,似吻痕,猛然间微雨飒飒,檀郎温润、伊人痴语。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眼中的感慨,淡淡道:“姑娘那日破了灵泉剑阵,在下奉庄主之命在山顶等候,其实姑娘心中相比依然明了,过了那剑阵也就等于登顶了。可姑娘既然昏迷,在下也不便做主,只能等姑娘醒来。”
这一通话说得彬彬有礼进退有度,叶爻再次在心中感叹,若论颜值,这位似乎比顾狐狸还差些,但比起说话时的气度和风范,尤其是对女士的气度和风范,顾狐狸简直是差了不止一个台阶啊……
燕洛廷淡淡道:“姑娘若觉得伤势好些了,可否随在下下山。风长老和众新弟子们还在等候。”
说着他向她伸出手。
她抬眸,看到那双宛如静水深潭般的眸子,里面有粼粼波光倒映着她自己的面容。
那一刻她莫名地一阵出神,像是看到一缕阳光照进自己的内心,驱散这两个月风餐露宿、惊忧怖惧、彻夜难眠的疼痛阴霾。
轻轻垂下眼帘,面前的那只手看去清爽干净,手心和指节弯曲处有轻微的薄茧,看得出是一只常年握剑的手。
叶爻淡淡一笑,迎着他的目光道:“我可不可以上峰顶看看?”
燕洛廷一挑眉,“姑娘请便。”将出口让了出来。
这里已离峰顶不远,叶爻已仔细看过腿上伤口,燕洛廷的包扎技术十分完美,而且也确实不影响行动,她深吸口气,回头道:“多谢。”
对方只淡漠一点头,作为回应。
叶爻缓缓走上峰顶,山风凛冽,吹起她耳畔缕缕缠绕不休的黑发,她闭了闭眼,享受这一刻的阳光,这一刻清爽的山风。
对面是高度相差不多的朝霞峰,以及那还要高一些的主峰天柱峰。
远远看去,天柱峰上人迹杳杳,尘烟袅袅,竟是分外幽静自然。
身后燕洛廷负手而立,衣袂飞扬,轻声道:“那是庄主清修之所,故而十分幽静。”
叶爻点了点头,向下望去。
俯瞰之下,只觉云雾缥缈,以致于下方景色看得并不十分真切,但也能隐约看到那错落有致的建筑伫立其间,设计精致,赏心悦目,心里不禁赞叹。
收回目光,叶爻忽然张开双臂,脸上扬起一个素净的笑容,朗声笑道:“我终于上来了!”
燕洛廷怔怔看着眼前女子。
她相貌中几分刚硬冷冽,此时却随着那恣意畅快的笑容都化为了莫名的亲切和柔和,那样的明亮、飞扬、朝气蓬勃。
他心中微微震慑,随即低下了头,眸中复杂难明。
“燕公子!”叶爻冲他早了招手,在狂风吹拂下喊道:“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你在庄中是什么职位?”
燕落亭抬眸,声音依旧淡漠:“我是你大师兄。”
“哦,大师兄……有酒吗?”叶爻笑着。
燕洛廷一愣,望着她恣肆的笑容皱了皱眉,但还是点了点头,从腰间解下酒葫芦扔了过去,淡淡道:“少喝点……”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嘱咐和没嘱咐一样。
叶爻接过去说了声“谢了!”弹开瓶塞,仰头就灌了下去。
她今天实在是太高兴了,不顾身上有伤不宜喝酒,也不顾天就要黑了,居然就这样开怀畅饮了。
燕洛廷愣愣看着她灌酒,反应过来时酒已经喝了一半,他微怒得从她手中夺过,冷冷道:“你干什么?”
叶爻似乎还没发觉自己已经醉了,双颊通红,醉意里面容间透出几分嫣然艳色,笑道:“你干什么?我还……没喝完……”
燕洛廷剑眉紧锁,怒道:“你还下不下山了?”
叶爻反应了一阵才听懂他在说什么,晃晃悠悠就往山下走,怎奈步伐不稳,一头栽倒在地上,幸亏燕洛廷及时扶住她。
她却已经睡着了。
燕洛廷无奈地抚了抚额,犹豫了片刻,叹息一声,将她背了起来,缓缓向山下走去。
他已经不敢想象风长老看到酒醉的叶爻和如此狼狈的自己会是什么表情了。
他更不敢想象这样一个师妹会给华云山庄带来什么了。
风一兮在山下焦急地等候。
原本在中央广场的众人都随着他来到了上阳峰山脚下,等待那个数年来第一个登上峰顶的人出现。
顾西陌悠闲地倚在树下,风姿洒落,手里握了把纸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眼神中光芒闪烁,谁也不知道这位在想什么。
身后不知何时悄悄蹭过来一个轻捷矮小的身影,那小家伙小心翼翼地一步步靠近,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终于靠近那颀长身影时,头顶忽然被一把折扇打中。
小身影沮丧地叹了口气,顾西陌低笑一声,转身用微凉的手掌抚了抚那孩子的脑袋,嗓音低沉而诱惑:“小殿下,您这么费心找微臣做什么?”
那孩子抬起头,黑葡萄般的眼睛闪烁着微光,“顾大哥,叶爻姐姐会平安地回来是吗?”
顾西陌柔声道:“小殿下这么关心她,她当然要回来啊。”如玉修指在孩子粉嫩雪玉的小脸上揉了一把。
那孩子忽然握住他的手掌,似乎是看到他右手掌心上有什么东西,顾西陌眼光一动,不动声色抽回手,笑容诱人,“小殿下越发调皮了。”
那孩子也没将这动作放在心上,忽然道:“顾大哥,上次那个寒阳玉的玩意儿可有人解开了?”
顾西陌一愣,似乎没想到这时候他还有心情问这个,轻笑:“这么关心我啊。”
那孩子闷闷低头,“那是,听说那东西很神奇的,能解开的人可是你的有缘人呢……”
昏暗的光线里,那男子眼神复杂,唇边笑容浅浅,垂落颊侧的乌发遮住了他此刻神情,难辨悲喜。
“她啊……看造化吧……”
那孩子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偶然转头,忽然惊喜的叫了一声:“叶爻姐姐!”
人群一阵耸动。树下男子眉峰一挑,状似随意地偏头看去,瞳孔却微微收缩。
拥挤人群尽头,一道淡蓝色的身影缓缓走来,背上一个双颊绯红的昏睡女子,似乎既是享受地趴在男子肩头,状似亲密。
风一兮在最初的惊愕过后,面沉如水地看着燕洛廷走过来,看着他吃力地放下叶爻,身旁沈非花拼命挤进人群从燕洛廷手中接过叶爻。
燕洛廷不等脸色难看的风一兮发话,已掀起衣襟跪在地上,低头道:“弟子知罪,叶姑娘她……性情豪爽,弟子未能及时拦下,弟子自愿领罚。可叶姑娘毕竟不知此间规矩,还请长老网开一面。”
他神色谦卑恭谨地跪在地上,竟将罪过全揽在了自己身上。
远处树下静默站立的顾西陌微微眯了眯眼,眼光微冷。
风一兮看了看醉倒的叶爻,心知这时候也问不出什么话来,只是有些恼火燕洛廷这个大弟子素来最有分寸,怎么还让自己的师妹第一天就犯下这样的罪过?
这时候一直等待大师兄的陆晓姝分开人群,神情焦急地挤进来,见状毫不犹豫撩衣便跪,声音清脆:“长老,大师兄做事向来合乎规矩,想来是这位叶姑娘一时激动,不知分寸,连累了大师兄,长老还是莫要怪罪大师兄了吧!”
燕洛廷默默跪着,神色不动,却轻声道:“陆师妹不必为我求情,长老自有决断。”
陆晓姝咬唇,“可是……”她把心一横,朗声道:“长老若要处罚大师兄,就连我也一并罚了吧!”
众人哗然。
陆鸿涯这独生的女儿性情骄纵大家早有耳闻,她心里爱慕这个大师兄也是人尽皆知,只是没想到居然到这个程度。
风一兮沉声道:“晓姝,不要太任性!”
陆晓姝像没听到一样,一动不动跪在地上。
风一兮顿时感到头大了。
这若是平时,燕洛廷犯个错,陆晓姝帮忙求情,他也不是不可从轻发落,可今天一众新弟子都在这里看着,若是徇私,只怕有损庄规威严。
何况,还有个家伙负手在一旁看热闹……
燕洛廷心思通透,明白风一兮的难处,轻轻道:“长老不必为了弟子为难,原本就是弟子疏于职守。”
忽然有个声音懒洋洋道:“还真没想到,今天看到这么一出热闹好戏。”
众人都是一愣,风一兮哼了一声,看着那人笑吟吟走过来的身影,沉声道:“顾相,这是我山庄内部事务,还请您不要强行插手。”
顾西陌低笑一声,走到人群中间,伸手在燕洛廷肩膀上拍了拍,凉凉地道:“燕兄还真是真情重义呢。”
燕洛廷微微一笑,从容道:“照顾师妹本是应当。”
顾西陌点了点头,一字一字道:“好一个重情重义,连我都佩服得很呐!”
燕洛廷不知哪里得罪了他,只得微笑不语。
人群中沈非花一边给叶爻换洗伤口醒酒,一边对着身边小布丁悄声道:“你有没有觉得,今天顾相有些不对劲?”
小布丁呵呵一笑,托腮不语。
突然一个微微清冷的声音吓了沈非花一跳:“你说谁不对劲?”
叶爻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很久。
头部微微地疼痛,她抬手揉了揉,有些费力地睁开眼,恍惚中坐起身子,看着身边的沈非花,皱眉道:“你刚才说谁不对劲?”
又看了看四周乌压压围着一群人,中央焦点处被围得密密麻麻,她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又问:“发生什么了吗?”
沈非花似乎没料到她醒得这么快,有些怔忪道:“顾相啊,我也说不清楚怎么回事,总觉得他今天有点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