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吃得八分饱,就听到外间堂内一阵欢笑人语响。
原来巧梅引了黄家的人来了,为首的是老夫人的胞弟黄英尹,鹤发童颜,精神矍铄,气色极好;后跟着一高大的男子,嘻嘻哈哈地与一旁并肩而走的一位小姑娘说着玩笑话。
“实本哥哥最讨厌啦,就知道戏弄我!”小姑娘与以青一般年纪,身量却高了许多,远远看还以为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姑娘。
她正撅着嘴,生着一旁男子的闷气。
那男子一双细长的眼睛带着促狭的笑:“呦!害羞啦?你的表哥没在这里,不用装楚楚可怜啦。”
小姑娘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见果然正堂上只有石老夫人一人并几个丫鬟,并无他人,便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对老夫人请安道:“幼翠给姑姑请安。”
那男子也一改嬉皮笑脸的样子,给老夫人行了大礼,沉声道:“老夫人万福金安,岁岁安康。”
“马屁精!”小姑娘是黄英尹的独女,自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备受家人宠爱,所以带着些大户人家小姐的骄纵蛮横,她平日里最喜欢发号施令,可是偏偏这个本不姓黄的黄实本总是要忤逆自己,处处作对,讨厌的紧。
黄英尹面色一沉,厉声对黄幼翠说道:“翠儿,不得放肆。”
小姑娘气鼓鼓地撅着嘴不说话了。
老夫人不以为意,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年轻人,比去年来时黑了许多,想是这一年都不曾闲着,眉头微皱,笑道:“这一年,辛苦了。”
黄实本仍躬着身子道:“老夫人言重了。实本只是谨记教诲,时刻不敢忘怀。”
“如此,快坐下说话吧。”老夫人轻轻颔首,吩咐巧梅给三位客人看茶。
以青在内间听道他们四人话着家常,却听不真亮。
黄英尹及他的女儿,是年年来的,黄家在江浙一带的丝绸产业十分庞大,就连如今宫中也点名用他们的料子裁制衣服。
黄实本是最近两年才随黄家的当家人到石府拜年的,他本是个外乡人,无父无母,只因凑巧救过黄英尹的性命,便被黄英尹收为弟子,改姓黄,为人十分聪明活络,口才甚好,是个做生意的好苗子,因此得到了黄家的重用。
而此人也不负众望,收购了多家丝绸庄,与多家绣家保持合作关系,这生意才越做越大,已经成了黄家的半个当家人了。
以青算了下日子,不禁觉得奇怪,问喜儿道:“黄家的人可来早了,每年不是过了初一才来的么?”
“我听巧梅姐姐说,因宫中赶着要一批新料子,所以才提前到了,这年也应该是在这里过了。”
“那今年过年,人多些,也会热闹些,多好。”以青笑道。
“喜儿没觉得好。二小姐,你忘了,那黄小姐总是摆出千金大小姐的派头,欺负小姐。我不喜欢她。”喜儿嘟嘴说道。
“你不喜欢谁?”
以青喜儿抬头看见黄幼翠掀开帘子,站在门边,叉着手,瞪着眼睛质问着他俩。
以青忙站了起来,把喜儿拉到身后,笑着说:“青儿给姐姐请安。”
黄幼翠指着喜儿问道:“你这丫头说你不喜欢谁?是不是说本小姐的坏话呢?”
以青拉住她的手一起坐了下去:“姐姐听差了,喜儿怎么敢说主子的坏话呢?”说着,指了指眼前的醒酒汤说:“喜儿说这汤苦,她不喜欢喝。”
“哦,这样啊,谅你也不敢背后诋毁本小姐。”黄幼翠志得意满地斜睨着喜儿,转过脸来上下打量着以青,嫌弃的对她说道:“一年多不见,你怎么还是这么矮啊?我都不好意思赢你了。”
以青明白她是要跟自己比身高,可是这也没办法,长个也分早晚的,自己确实长得不算高。
小姑娘么,青春期快到了,又是这么个骄纵的性子,总要一心赢过他人才高兴,自己又何必与她抬杠,惹出不必要的事端呢?
“姐姐天生丽质,自然是样样都要赢过青儿的。青儿甘拜下风。”
黄幼翠看面前于她同龄的小姑娘如此做小伏低,向自己认输,不禁高兴了起来:“一年不见,你越来越有自知之明了啊。”
以青笑了笑,说:“姐姐说的是。”
打败了以青,她觉得很高兴;可是没见到石亨,就又觉得失望极了,爹和姑姑净说些她听不懂的话,无趣极了。
于是她撅嘴道:“季安哥哥怎么不在家啊?人家特意穿了新衣服给他看的。”
以青看她衣衫光鲜,红色的梅花绣满了整件袄子,只觉得眼花缭乱,俗气的很,忍了笑说:“姐姐的衣服真漂亮,尤其是这梅花好像真的一样。”
“算你有眼光。”黄幼翠得意的说道:“我知道表哥喜欢梅花,特意找苏州最好的绣娘绣上去的,绣了七八天呢。可惜,他不在府里。”
“没关系,晚上季安哥哥就会回府的。”以青看她面露愁容宽慰她道。
“你怎么知道的?”黄幼翠一下站了起来,狐疑地问以青。
她这一站不要紧,居然碰翻了以青喝剩的半碗醒酒汤,这汤虽已凉了,但是颜色深,正都泼到了她绣满梅花的新袄子上。
“啊——”一声惨叫。
以青心底惊呼,不好,以黄幼翠的性子必然要迁怒于自己。正在思量如何开口安抚她的情绪时,只听到外间传来一句男声:“大小姐,你又怎么啦?”带着戏谑的一张脸也随声映入以青眼帘。
原来是黄实本。
他朝以青浅浅一作揖,故作惋惜地说道:“大小姐,这么好的衣服怎么就弄脏了呢?”
“还不是赖……赖她!朱以青!”黄幼翠手指一指,控诉道:“就是你,你好端端地喝的什么破汤?害死我啦!”
“我?”以青好笑的看着她的强词夺理,不禁“噗嗤”乐了一下。
这一乐惹得黄幼翠直跳脚,一叠声的对黄实本说道:“你看!她还笑?她就是故意的!我不会放过她的!”
说着,已挽了袖子,欺身过来,作势要抓以青的手,她小时候是练过些防身的武艺的。
以青忙往后躲了一下,就见黄幼翠的手已被一只大手捉了过去,只听这只打手的主人黄实本说道:“大小姐莫急,我看这一泼倒泼得这衣服漂亮多了,你表哥定会喜欢的。”
“哪里漂亮啦?”黄幼翠迷惑道。
“你看看这汤颜色正好是棕色的,”黄实本拿起汤碗看了下,闻到一股熟悉的药味儿,瞧了以青一眼后,说道:“梅花是红色的。可是光有红色不是显得太单调了么,泼上些棕色才显得更有层次更鲜活啊,你的季安哥哥才会更喜欢啊!”
“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不信让当家的和老夫人也看看?天冷,还是换下这身湿的才好。”
“可是,天这么冷,我怕表哥晚上回来见到我时我的袄子还没干呢,他该看不到我为他绣的梅花了。”黄幼翠委屈地说着,眼睛里已有了泪花。
以青心下一软,刚想说句安慰的话,只见到黄实本将食指放到嘴唇上,冲自己眨眨眼,示意自己安静,哄着黄幼翠离开了内间:“所以我们现在就要赶快回房间,让丫鬟帮你换了湿衣服才对啊。而且我保证,你表哥会看到的。”
黄幼翠不解的抬头看他道:“你怎么知道的啊?”
“因为刚刚你的表哥派人捎信回来说,因为公务繁忙,今晚大概是不会回来了。明日再设宴赔罪。”说着,连哄带骗地将黄幼翠带了出去。
喜儿顺了顺胸口,长呼了一口气:“吓死人了。”
以青默默不语,这黄实本果然不简单,有些手腕,四两拨千斤就化解了一场闹剧,顺带着安抚了娇生惯养的黄幼翠的情绪,实在是高手呢。
正想着呢,巧梅进了来,说老夫人请她外堂见客。
以青忙抚了抚衣裙、头发,随她而去。
堂上坐着的黄英尹、黄实本,一看到以青出来都站了起来,以青对黄英尹恭敬的请了安,问了好,这个老头儿笑眯眯的点着头,一脸和善。
以青对黄实本福道:“刚刚虽是无心之失,还是多谢黄大哥了。”
黄实本微一拱手,笑道:“二小姐言重了。我家大小姐心地不坏,只是小孩子心性,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黄大哥放心,青儿也是小孩子,忘性大得很。”
“二小姐果然聪慧大度,难怪长姐如此宠爱她。”黄英尹捋着胡须,笑眯眯地对老夫人说道。
“青儿是个好的。”老夫人颔首道:“只是翠儿也一年大过一年了,还是这么骄纵的脾气,你也过于宠溺她了。”
“唉,谁让弟弟我只有她这一个孩子呢。我也只是希望她能高兴一日便是一日,不忍用规矩管教她。”老头儿无奈的摇着头,面有愁容。
这大概就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吧,尤其还是独生子女。
以青能够明白当父母的拳拳心意,只是有的时候“爱”与“害”不只是一字之差。
她把不赞同的目光从黄英尹的面上收回来时,恰巧瞄见黄实本正端着茶碗冲自己微微举杯,面上带着了然的微笑,不禁怔了一下,忙也举起茶杯遥遥相对,掩饰地低了头。
果然此人长了一张狐狸脸,嵌着一颗七窍玲珑心,自己虽不是小孩子也绝非他的对手,还是少惹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