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寡妇坐在被告席上,并非心乱如麻。
此种受审查、挨批判、遭揪斗、作检讨、关禁闭、逼供信、交待罪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挤牙膏、变戏法、避重就轻、一问三不知、蒙混过关、又新账老账一块算、竹筒倒豆子、从重从快、放屁打鼓赶上了点、当典型、蹲班房、最后一刀切、一风吹的亲身经历可谓多矣。他这个老犯错误的好汉见多识广。算个毬!他母亲的——为了净化语言,他将鲁迅先生认定的“国骂”他妈的加工润色一番,改为他母亲的,以示文雅。
他坐在被告席上,本应喊冤叫屈。可那不符合他的脾气。老子南征北战十多年,出生入死,什么阵仗儿没见过?身上枪眼挨着枪眼儿,伤疤摞着伤疤,大江大河横渡无数次,难道会在这太平盛世的小小阴沟里把船翻?呸,真他姥姥的——不对,真他外祖母的毬事!
因此,他坐在被告席上有问有答,对答如流。文思敏捷,甚至说得舌头滑,口若悬河侃大山讲故事,被审判长的惊堂木打断多次,还是一泻千里。当讲不当讲的全讲,连辩护人都急得抓耳挠腮找不到机会插言。此种自我申诉的效果肯定预后不良。但他掏出良心来捏在手心里凭良心说真话:我还是尊重法官和经济法庭的!特别尊重这种公开审判——旁听席上还坐着好几百位关心改革的各界人士和新闻记者嘛,我非常尊重你们,决不说半句假话。
唯一令他扫兴的是那位小小的原告,街道居民委员会的主任,缠过足又放过脚的小老太太。好男不跟女斗!你他母亲的算什么对手?婆婆妈妈的红眼病患者,一心想讹我几万块钱,还好意思粗脖子红脸的当众抹眼泪儿,卿着嗓子唱高调儿好比有人踩了猫尾巴。呔,跟你打官司,真真的教人倒胃口,大煞风景。
“我说完啦。你们爱咋想就咋想,爱咋判就咋判吧。只不过,休想教我低头认罪!”
说罢,他昂着头端坐在椅子上,腰杆儿笔挺,不失军人姿态,好象在听律师与起诉人的辩论,其实早已神游庭外,体味着茅台酒与油焖大虾的种种美妙。他还想深深地吸几口美国万宝路牌烈性香烟,然后冲着原告小老太太布满皱纹的歪脸喷个浓浓的大烟圈儿。对,他喷的烟圈儿历来很美,飘飘悠悠,飞向窗口或者天花板,或者变成一朵小小的白云,绕梁不散。
一
从广州参加笔会回家,一进门就瞧见两位穿工装服的师傅在门厅里修理我那台多灾多病的电冰箱。
“又坏啦?”
我随口嘟囔一句,没等妻子回话,便走进卧室去脱衣换鞋。天儿太热,妻子相信龙年多灾的传说,女儿则认为是太阳黑子爆炸引起的气候反常现象。不论什么原因吧,现在我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洗澡。广东话叫冲凉,笔会期间我们早、中、晚儿的每天至少冲三次。
妻子跟过来给我拿换用的衣服。我一回到家里就变得非常无能,连自己的衣服也找不见。她一边说着:“幸亏找到了这家服务公司,肯上门修理,要不然,送回冰箱厂去排队修,租车拉,请人抬,上楼下楼,装车卸车,还得买菜做饭,喝酒吃肉,敬茶递烟,花钱费事累死大活人,好比打了一场世界大战!”
她虽然由于到了更年期的缘故,话变得特别多,说的内容却句句都是实情。又由于嗓门儿大,门厅里干活儿的师傅们也听得见,所以传过来一阵笑声。
“妈妈说话言过其实。上门儿修理好倒是好,可他们也是为了多收钱呗!”女儿也追过来,发表自己的看法。她并非成心跟妈抬杠,而是关心我那只旅行箱里有没有带回来新潮式样的衣裙?
我去卫生间,经过门厅,停了一下,这才看清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师傅正蹲在冰箱背后的旮旯里,埋头修理着部位很低的压缩机。他身子肥胖,蹲着干活儿非常吃力,工装服的后背已经汗湿透了,一圈圈白霜般的盐渍汗迹像地图。我不由得说了句:“老师傅辛苦啦!”
他没理我。倒是站在旁边吸烟的小师傅回了一句:“心苦肝儿不苦。你家小姐说得挺在行,上门儿修理为了多收钱呗!”
洗完澡,再经过门厅时,他俩正在给冰箱接电“试车”。大概又发现了什么毛病,老师傅那颗白色的脑袋瓜儿整个的钻进了冰箱里,弓着腰,撅着屁股,像只老鸵鸟。他背上汗湿的地盘儿又扩大了,冰箱可是启动着,正在制冷。忽听见冰箱里传出瓮声瓮气的几个喷嚏,象打闷雷。小师傅站在一旁哧哧笑。这是有点儿好笑——身子渡夏,汗湿后背;脑袋过冬,白发加霜,我真担心这老头儿会冻感冒了。可又不知道小师傅为啥不跟老头儿换换?
女儿已经穿上了我花100元外汇券从深圳买的新潮连衣裙,对着镜子旋转腰身,用挑剔的眼光审视着,自言自语(其实是说给我听的):“还凑合。中上等儿,基本上属于大路货。”
“当然!”我登时发了脾气。“也有一千多块钱的,一件就是我的一年的工资,你敢穿吗?”
“您敢买,我就敢穿。”她鼓起圆眼睛,似笑非笑,“穿一穿也烧不死吧!为什么倒爷的臭姘头能穿,我硕士研究生反而不能穿?”
我懒得骂她。80年代的年轻人歪理儿多得很……唉,别说没钱,就是有,我也绝不敢奢侈到那步田地,去买千元一件的连衣裙。而她却认为穿一穿也没啥了不起。
电冰箱终于又一次修好了。妻子数出一百元钱,却被女儿夺过去,挤挤眼:“我来。”
门厅里传过来女儿与那小师傅的对话,讨价还价,二人说得都很油:
“别宰人,你说实的,多少?”
“讲好啦,上门儿检修,十张大团结。”
“听着,我不用你开发票,明白?”
“那,给八张吧。”
“你甭懵人!七张,撑死啦。”
“好好,今儿个碰上懂行的主儿啦……”
我和妻子在里屋听着,互相望望,哭笑不得。
女儿转身回屋,两张大团结还妈妈,一张举着晃晃,揣进自己衣兜,挤眼笑成一条缝:“节约有奖,大头儿交国库,小头归个人。”
我拿起从广州带回来的健牌香烟——这是我今年吸到的最高档香烟了,走过去请老师傅吸一支,想跟五行八作的各色人物聊聊天儿,这是我的职业病。
四目相对,彼此一惊。
“哎呀,老……老首长,怎么是您呀!”
我在这声“哎呀”之后本来要叫他黑寡妇的,但是,毕竟30多年没见面了,临时改口叫了个“老首长”。其实这也不确切,黑寡妇当年的级别是比我高,资格也老,却并没当过什么首长。
他也认出了我,怪模怪样地一笑,立刻身价百倍,大剌剌地往沙发上一坐,跷起二郎腿来,“小鬼点烟!”
我的身份也一落千丈,只好躬身给他划火点烟。他眯缝着眼,叼着那支健牌大白杆儿,深深吸上几大口,又喷出来两个好看的烟圈儿——仍然是老习惯,习性难移。
二
烟圈儿也是一种怪圈吧?它忽忽悠悠地滚动着身躯,飞向头顶,贴到天花板上,结成一朵小小的云。如果你好眼力,盯着看,它就经久不散。
黑寡妇真是位喷烟圈儿的能手。当年有一种卷得稀松的朝鲜香烟,抽着掉渣儿,放炮,质量极差,他却能一口抽掉小半截儿,坐在防空洞里表演绝技——喷出一串小烟圈儿,飘飘悠悠的能飞出洞口去。
这时,我们就使劲儿给他鼓掌。他也照例向我们炫耀一番其瘾君子的渊博知识,说咱中国原本没有烟草,这好玩艺儿是从美洲经过两条路线传进来的。南路经过菲律宾,也就是吕宋岛,传到中国的广东和福建,所以许多南方人至今管雪茄烟叫做吕宋烟,而且菲律宾的雪茄烟也的确是上上品。这一路,最后传到贵州和云南省,气候和土壤非常适宜,安了家,这才有了著名的云烟和贵烟。北路先传到日本,叫做“淡巴菇”,又传到朝鲜,叫成“淡摆”,直到清朝才传入中国,叫“南草”,而且普及得并不快,所以连《红楼梦》那样细致描写生活琐事的百科全书里,也没有提到贾琏和宝玉之流的纨绔子弟吸香烟嘛。
关于香烟的来龙去脉,我听他讲过多次。每次讲罢,他便伸出被烟熏黄的中指和食指,像一双叉开的筷子那样在我面前晃,同时用朝语问道:“淡摆一索?”(有香烟吗?)我立即回答:“一索一索,大大的一索!”便把自己节省下来的大生产牌香烟贡献给他。当时志愿军战士除了津贴费还有一宗烟草费,常常发放实物,就是东北的名牌香烟大生产。而同志们公认的,是我的烟瘾最小,一抽就咳嗽;黑寡妇的烟龄最长,瘾头儿也最大。因此,共我的产是天经地义。我也巴不乐得,黑寡妇是故事篓子,过足了烟瘾准能给我们这帮“小鬼”讲个鬼泣神惊的杀人故事,唉,天知道他杀过多少人呵!
我最初认识黑寡妇的时候,他还没有荣获这个绰号。他本名戚勇,中等个儿不胖不瘦,除了有学问和历史复杂之外,唯一的外部特征是肤色比大伙儿都黑一些,加之戚七谐音,我们就叫他黑七。那年我刚十八,他长我十岁,这在部队里可就大了很多,根本没人认为他也是青年,简直觉得黑七已经进入老年了。因为我们的老军长,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红军,那年也才只有三十七岁。
黑七是一位大学生,这在部队里属于凤毛麟角,列为大知识分子。可惜他个性太强,东北话叫做“格路”。具体表现是不修边幅,吊儿郎当,大连毛胡子不肯刮,每天早晚儿必刷两遍牙,还喜欢吹口哨,喷烟圈儿,讲女儿,逞英雄,顶撞领导,出怪点子,干绝活儿……所以眼下是一位犯有严重错误的侦察科长,撤职降级,一撸到底儿,从师司令部下放到我们连队里来戴罪立功的角色。
可他并不悲观泄气。抗上归抗上,跟我们这帮小战士却打得火热。讲他孤身潜入敌后杀人的故事,血淋淋的,夜里吓得我用被子蒙住头。他说话,有时候文诌诌,有时候又很粗,还时不时的冒出几句我们听不大懂的话来。什么“战争可以勾销一切”啦,“勇敢就是护身符”啦,“枪炮一响,英雄亮相,狗熊筛糠”啦,“火线翻身”啦,虽说听不大懂,可我还是能品出一点味儿来——黑七肚里窝着一股子火,不服气,不认命,否则他就不会睡梦里讲这样的怪话了:“是老子下令儿挑土匪的,这算个毬!一撸到底儿,哈,敞开儿撸吧!已经是大头兵啦,看你还往哪儿撸?当兵就怕不打仗。这不美国鬼子又打来了嘛!枪炮一响,哈,大鸡巴一抡,天下太平!”
住一个防空洞的战友们都被他的梦话吵醒过。包括班长兼党小组长在内,我们都知道黑七的好枪法,愿意跟他一块儿打仗,所以听见了他梦中讲怪话,都假装啥也没听见,更没人向指导员去汇报。我们还知道,政治指导员兼党支部书记最相信梦话,他说过“梦话才是真实思想的大暴露”;可我们总觉得凭几句梦话就处分战友,太冤点儿也太损点啦,所以就不约而同的包庇了黑七。
“你给我讲讲挑土匪的故事吧!”没人的时候我小声央告黑七。自从听见了他的梦话,我就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挑土匪可不是挑选土匪;黑七念的是上声,说的是用刺刀把土匪给挑死。
他满不在乎,叫讲就讲,一副百无禁忌的模样,当众打开了话匣子。班长排长包括天生一副寡妇脸的指导员也陆续凑过来听了,他还是照样往下讲。
在湘西剿匪的时候,一股顽匪躲进了七里长的大山洞,这个洞呵,又分成水洞、风洞和火洞。水洞,就是洞里有河,咱们战士冲进去,一趟水,哗哗响,土匪就开机关枪,战士们伤亡可就大啦!第二道关口是风洞,说也怪了,洞里的阴风往外刮,土匪升着一堆火,又往火上撒辣椒面儿,好比一种土头土脑的芥子毒气,呛得我们睁不开眼,还憋不住咳嗽,立刻暴露目标,又伤亡一批战友!所谓火洞,就是土匪把步枪事先固定好,瞄准了进洞的必经之路,在那里黑黝黝的山洞里彼此看不见影儿,可是他们一搂扳机就能打到准确的位置,火器又相当集中,所以叫火洞……
“破这七里洞,过这三道关,咱们硬攻了两天两夜,一个步兵连没剩下几个人!”
黑七讲到这儿,狡黠地笑了一下,因为此后便是罗师长把夜老虎侦察连调上去了,还特意派他这位鬼点子特别多的侦察科长带队,亲自指挥。“为啥不加派一个步兵连去攻打呢?”黑七讲故事喜欢自问自答,“洞口就那么粗,再上一个连,重新过三关,冲到土匪窝里还是剩不下几个人呐!”
侦察科长当然不肯再吃这个亏啦。他派侦察员们从山脊梁上寻到了风洞的进气口,“三下五除二就把狗日的鼻眼子堵死了!”果然,这股穿堂风改变了方向,不是从洞里往外刮,而是从洞口往里抽风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黑七咬文嚼字,摇头晃脑地往下讲,“快说到节骨眼上啦。我们在洞口也架了一堆柴火,再加上两担干辣椒,烟雾腾腾的辣味毒气像抽烟似的全抽进洞里去啦,哈,没过半个钟头,躲在洞里的二百多土匪全都给熏了出来,连哭带咳嗽,一个个眼睛红得像桃儿,张大嘴巴倒气儿又像上了岸的鱼。”
黑七的脸色阴沉下来,“该我下命令了。我只说了一个字:‘挑!’”
据说这是一种阶级仇恨。曾经有文化人将它形容为“仇恨的旋风”。是啊,我军的一个步兵连,伤亡了二百多个阶级兄弟啊,此时洞口的岩石上还凝结着碧血。这种阶级仇恨非报不可!也许,不承认阶级斗争的外国学者会说这是“战争歇斯底里”吧?反正都一样。战士们的俗话叫做打红了眼,恨得牙痒痒!现在要的就是你指挥员下个令儿。话不在多,一个字儿就足够了:“挑!”
土匪们被扒掉了衣裳,一个个倒背着双手捆在了树干上。可惜侦察连带的步枪太少,只有十二支,一色儿缴获日本鬼子的“三八大盖儿”,这种步枪的枪筒特别长,所以打得准,是专门配备给特等射手在战斗中打冷枪射杀敌军指挥官的,其他侦察员用的都是冲锋枪。现在要挑土匪,只有步枪才能上刺刀。特等射手们犹豫了,不是舍不得土匪,而是舍不得“三八大盖儿”枪——连挑十几个,枪筒多少有一丁点儿变形,那可就打不准啦。
然而侦察科长的这个“挑”字已经吼出了口。这是命令呀!什么叫做命令?用战士们的话来说,就是:不听令,要你的命。也就是文化人说的军令如山了。何况战士们全都打红了眼哩。
咔,咔,咔!十二支步枪全都上了刺刀。土匪们也都明白了下一步棋是什么,便一齐狼嚎鬼叫,引起山谷层层回音。有些拼命挣扎,摇落了许多树叶儿,果然象是刮起了旋风。
什么是“狼嚎鬼叫”?没打过仗的文化人也许听见过狼嚎,却无从知道鬼是怎样叫的。其实,鬼叫就是人叫——人到了这份儿上,刀尖对准肚皮的时候,耳朵就丧失了调节自己嗓音的功能——有些人唱歌爱跑调儿,被说成五音不全,这并不科学,其实是他的耳音不准;“十聋九哑”,听不见就说不出,也是这个道理吧。现在,土匪们真的急了,喉咙和耳朵全都不服从大脑的调节了,人活一口气呀,出于本能,便把这“一口气”从肺叶里惊恐而剧烈地挤压出来,撕裂声带般的狂呼乱吼,一百多个破喇叭同时冒气,混杂在一起,再伴以山谷回音,可不就是狼嚎鬼叫了么。
不是说熏出来二百多个土匪吗?没错儿,现在拼命叫唤的只有一百多个;余下那几十个神经衰弱,此时已经吓破了胆,耷拉着脑袋,不会叫了。
什么是刺刀放寒光?侦察兵双手横握着步枪,枪端那把一寸宽、尺半长的刺刀,威风凛凛的迎风一晃,刀尖刃口上反射的阳光那么一闪亮儿,令人胆战心寒,就是刺刀放寒光。
最有趣的镜头,也是节骨眼的节骨眼儿,黑七说得最仔细了,“要数那刺刀尖儿捅向肚皮的一刹那”,一秒半秒或者十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土匪的身子猛然往后一躲,却被树干挡住,就在此一瞬间,他的肚皮顿时瘪了,好像把五脏六腑全都迅速地提升到胸腔里去了,塌瘪的肚子只剩下了两层皮。大概这就是俗话说的“前心贴后心”吧?包括匪首那大腹便便的将军肚儿也魔术般的瘪掉了,只剩下两层皮,减肥有术,创造了奇迹。
纯钢的刺刀终于扎进了土匪的肚皮,黑七讲故事,喜欢卖关子,可你也没办法,包括排长和指导员在内,我们谁也没见过刺刀挑活人呀,所以只好耐着性子往下听。“到这儿,还有两个《步兵操典》里写明了正规动作必须跟你们讲明白。”黑七连讲带比划:凭着手上的感觉,如果刺刀碰到了硬东西,那就是着了肋条骨或者脊椎骨,此时必须将枪托横着拧一下,使刺刀在骨头缝里旋转30至60度,否则就很难将刺刀拔出来;如果刀尖没有扎住骨头,或者已经从骨头缝里将刀拔出来了半寸至一寸,那么下一个连续动作便是将刀尖向着被刺人体的左上方挑那么一下子——心脏就在胸腔的左上方,如果刀尖儿挑着了匪心,这小子便会在几秒钟之内死亡。
当然罗,实战当中的刺杀动作并不见得都能达到《步兵操典》的规范,但那也没太大的妨碍,譬如,刀尖儿没有挑着匪心,这小子照样也会一命呜呼,只不过多折腾几分钟,多尝点儿死前的痛苦罢了;只有忘记了拧枪托,刺刀嵌在了对手的骨头里,拔不出来,稍微麻烦一些,还须抬脚将对方的躯壳猛劲儿踹开。
事实上,在七里洞口的树林里,“挑”的动作大都不够正视,也许是为了解恨吧,压根儿就没往左上方挑,而是横着挑破了肚皮,流出一嘟噜花花肠子,让他慢慢死去。也许因为只有十二支步枪,必须分期分批地挑,二百多名土匪呐,且得挑一阵子哩。
侦察科长戚勇的眼都红了,出于阶级仇恨,他根本没打算留几个活口押回去审问敌情。所以,连那十几个土匪婆子兼女匪的也不轻饶。
可是他突然喊了声:“住手!”
原来是两个女匪大着肚子,刺刀对准了之后,她们也无法将胎儿提升到胸腔里去……虽然戚科长并不讲究什么超阶级的人道主义,他还是下令刀下留人:“肚里的娃娃无罪。放了狗日的娘儿们!”
结果却是宽大无边——尚未挑破肚皮的七名女匪沾了那两个大肚子的光,一共九人,都被侦察员们放生了。戚科长也懒得修正自己的口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戚科长并不想隐瞒什么,回到师司令部,他如实地作了汇报。白政委一听,怒不可遏,大发雷霆:“犯纪律咯,乱弹琴!影响太恶劣咯,老子我把你毙了!”
说是毙了,并未执行。无论如何他挑的是一伙子罪孽深重的顽匪呀。想起损失了一个步兵连,而侦察连在戚勇的指挥下无一伤亡就拿下了顽匪盘踞的七里洞,“仗还是打得很漂亮嘛,呱呱叫哇!”——这是罗师长亲自出面说情的原话,白政委也得让他三分。
如此这般,黑七便落得个一撸到底儿,下连当兵,争取戴罪立功——他已经有好几次将功折罪、或者说是“三上三下”的经验了。
三
如今黑寡妇大剌剌地坐在我家柔软的沙发里,抽着健牌大白杆儿,照旧喷着好看的烟圈儿。我看着他的满头白发,不说感慨万千吧,倒觉得他的外号应该改作白寡妇才合适。
“过来,认识一下,叫叔叔!”
他把那位小师傅叫过来,一介绍,原来正是我们师白政委的小少爷。他俩怎么搞到一块的?刚见面,我也不便深究。不过,世事沉浮,三十多年了嘛,人世间什么事儿不能发生哩!所以必须见怪不怪,对一切怪事都坦然地表示出能够理解的神态才好。
“你父亲——白政委他……身体好吧!”
“好!”小师傅随随便便地答道:“离休之后体格更好啦,耳不聋眼不花,还练气功,打太极拳,打麻将,打扑克钻桌子,到老干部俱乐部去打台球,到潮白河去打鱼,除了不打仗之外,什么都打!”
我们坐着聊天儿,妻子又忙了起来。她打发女儿赶紧去买鱼买肉,自己和面、剁馅包饺子,弄得锅碗瓢盆擀面杖乒乓乱响,在厨房里又打响了一场世界大战。
面对着白政委的少爷小白师傅,不论他俩说啥,我的思绪总是纠缠在白政委身上——他几次要枪毙黑寡妇呀,这些往事故事就象机关枪的曳光弹那样成串向我袭来。
朋友,你见过机关枪的曳光弹吗?最壮观的莫过于高射机枪夜晚打飞机的场景了:大概为了射手及时校正射击方向,那成箱成链的弹带上每隔五发便有一颗曳光弹,红彤彤的,打出去之后就象一串红灯,一串串的小火球,划破夜空,显出弹道的轨迹来……关于这事儿容后再表,现在倒是白政委要枪毙黑寡妇的故事成串的向我袭来。
就在戚勇科长被一撸到底之前,他已经因为另一桩严重错误而受过“留党察看两年”的处分了。
湘西古文县有个土匪头子张平,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最有趣的,是国民党的湖南省政府竟然委任他当了古文县县长。此中有个奇妙的故事。先说张平,他双手打枪,百步之外能打灭烟火头儿,十八岁的时候就继承了他亡父的几十条人枪,又与叔父火并,亲手杀叔,进而兼并了叔父手下的几十条人枪,从此名声大噪,成了古文县境内最凶残的匪首。
朋友,也许你看不大明白吧?请允许我啰嗦两句。湘西这贫穷的山区,竟然有六百年的“匪史”,而且许多土匪头子都是世袭的。他们继承的“祖业”就是继任匪首;继承的“财产”就是若干条人枪和势力范围。
张平的势力范围就是古文县。这年。国民党派遣第一百军到古文县剿匪,结果是张平奉送几百两大烟土,国军反馈几十支步枪,握手言和,双方未伤一兵一卒。第一百军“凯旋”而去,国民党湖南省政府便从长沙派来了一位县长。县长带着委任状和家眷,坐一只桐油乌篷新木船经常德沿沅江西上,到沅陵进酋水,直达古文县城。在码头上迎接他的就是张平。张平此时是古文县的手枪大队长,亲自担任新县长的保镖。
欢迎新县长的宴会上,酒过三巡,张平出口不逊:“要两个沙脑壳,头顶酒盅站到天井里去,老子我要试试枪法!”
席间一片欢叫,新县长只能暗暗叫苦。原来,湘西土著历来不服省府管辖,公开把长沙人叫做“沙脑壳”,暗含着的意思则是“杀脑壳”!现在张平指名要两个“沙脑壳”去头顶酒杯当枪靶子,谁敢去?县长又能派谁去呢?
其实,张平心中有数,“要两个”也有所指——新县长除了家眷之外,从长沙带来的随员总共只有两位,一文一武,秘书和副官,不啻为县长的哼哈二将;张平正是存心除掉他的左右手。
可惜这两个胆小鬼决心不去天井里顶酒杯当靶子,而是坐在板凳上尿了裤子。张平大怒,一连声地骂娘:“婊子养的不相信老子好枪法么?快!莫逼得老子开枪往桌上打!”
说着,他已跳起身来,从腰间拔出两把快慢机——俗称匣子枪或者合子炮的玩艺儿,一手一支,指定了席间浑身筛糠的二位沙脑壳。没承想沙脑壳身子一软,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喊他两个站到天井里去!”张平的枪口指向了新县长夫妇的脑壳。
“怕么子?我去!”县长小姐拿了酒杯,扭动着腰肢,若无其事地走向天井。
这位李小姐芳龄不过二十五六岁,却已经是国民党“军统”的特工人员了。她并不是新县长的亲生女儿,由“上峰”派来的,又受过特殊训练,所以处变不惊。此时,她亭亭玉立在天井当中,把酒杯顶在了头上,背对着张平——她早就知道这位杀人魔王百步穿杨的好枪法,只是为了自身站得平稳,不摇不晃,以免误伤,才不对面瞧着那黑洞洞的枪口。
“啪!”说时迟,那时快,张平并不瞄准,而是手臂一抡,李小姐头顶上的酒杯已经粉碎,好像炸开一朵小白花,又像冒了一股烟。
“好——!”满座皆惊,惊喜中大声叫好。
“不露脸呐!”张平冲着枪口吹了口气,阴沉着脸说:“老子的拿手好戏是双手打枪。来来,再来两个沙脑壳!”
新县长的哼哈二将已被手枪大队的队员们从桌子底下拖了出来,浑身战抖着架到了天井里,抖得厉害,头上连个酒杯都放不稳,跌落下来铛唧一声摔碎了。再拿酒杯还是放不稳,便有人别出心裁,将酒杯扣在了沙脑壳上……“噗!噗!”两声闷响,酒杯没有开白花,倒是两个沙脑壳开了两朵小小的红花。
“老子喝多啦……”张平吹吹枪口,喃喃地说:“枪法不准。明天再要两个沙脑壳来练一练吧……”
当晚,新县长决定连夜逃跑。“明天再要两个沙脑壳来练一练”,那还有谁呢?岂不是要拿县长伉俪当靶子了嘛!
“雇三乘滑竿儿,赶紧离开古文县,回省城告他去!调军队来剿匪……”新县长小声说着,却不敢出屋。
敢出屋的只有李小姐。可惜她没走多远,就被手枪队员捉去献给张平做小老婆了。
不过,两乘滑竿倒是迅速赶来,言明李小姐的一乘已在城外等候,请县长夫妇快逃。他俩收拾了一点儿细软,便悄悄坐上滑竿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
滑竿儿是南方山区特有的一种轿子,两根竹竿儿架起一把竹躺椅,极轻便的交通工具。两名轿夫抬一位乘客,无论什么山路陡坡阡陌小道全都走得,只要你给个好价钱,那轿夫健步如飞,一夜也能走个七八十里。新县长虎口逃生,自然不再吝惜钱财,大把的银元塞到轿夫手中,所以,天蒙蒙亮,四名轿夫已将他夫妇二人抬到了古文和沅陵两县的界碑旁边。
“站住!检查检查!”一声忽哨,路边跳起四个手枪队员来,拦住了去路。
“你们累啦,先喘口气,让我们干!”手枪队员拍着轿夫的肩膀,原来都是熟人。
新县长吓得目瞪口呆。而且这次“检查”也是张平精心设计的花招儿——不杀不打,只把县长伉俪扒了个精光,男的捆在树上,教他瞪眼看着;女的揿倒在他面前,先由四名手枪队员轮奸……
“县太爷,请你立个文书吧!写上,你的副官和秘书卷款潜逃,是你贪污了古文县的金钱,所以你永世无脸再见古文的父老兄弟……快写呀,再来四个,恐怕你太太就受不住啦!”
新县长已经丢尽了脸,吓掉了魂儿。此时被松开手,拉到界碑上,拿起人家准备好了的纸笔,哆哆嗦嗦地写完了这个文书,还得签字画押揿指印。然后,重新被捆在树上,继续看那四个轿夫干坏事儿。
县长太太也被赤身裸体的捆在了树上……
“从此,这个倒楣的县长再也不敢进湘西了,而是被派到湘南去当了个县党部书记。更有趣的,是张平得到了古文县县长的委任状,因为任何的沙脑壳都不肯到古文来做官儿。哈,国民党‘官匪一家’的故事多得很,今儿个累了,明天再讲吧。”
这个故事自然又是黑七坐在防空洞里给我们讲的啰。他怎么知道得如此详细呢?原来,古文县解放半年之后,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张平和他的压寨夫人李小姐,先后落到了侦察科长戚勇手中。
解放军的剿匪部队可不像历朝历代的“官兵”、“国军”那么好对付,古文县张平的股匪一千余人只好化整为零遁入山中去了。这是因为剿匪部队不但驻下来就不走,而且发动群众减租减息、起枪反霸、成立农会、建党建政,逐村逐乡地“拔匪根”啦。被迫当土匪的小喽罗们纷纷下山交枪自首;张平被搞得众叛亲离、呜呼哀哉,连吃饭都成了难题儿。
这天,侦察连抓住了下山买米的张平小老婆,正是两年前那位县太爷的假女儿李小姐。估计匪首张平就躲在附近山上,立刻全连出动,封锁各处山涧和路口,并且联络友邻部队派人连夜搜山;连部(是张平家的一座谷仓)只留下副连长、通讯员、文书和炊事班,一则看家,二则紧急审问张平的小老婆,想从她嘴里把匪首的下落追出来。
谁也没承想这个身穿农民粗布衣衫的年轻女人会是“军统”特务,会装死、会演戏,狡猾透顶,三脚踹不出个屁来。副连长气急了,抽她几个嘴巴,便去打电话报告戚勇科长。
“喂,这娘儿们耍死狗,不好斗……”
“她当真是张平的小老婆吗?”
“这没错儿,她下山买米,被农会的积极分子认出来的。戚科长,你说咋办?”
“咋办?你也是老侦察员啦,难道还降服不了一个女人?”
侦察科长是侦察连的顶头上司。有了戚科长这句话,副连长啐了口唾沫,呸,动真格的,我就不信你婊子养的不张嘴!
这位副连长是东北人,在长白山参加过剿灭匪首谢文东的许多战斗,小说《林海雪原》写的那些真实地方,什么威虎山啦,奶头山啦,夹皮沟啦,他全到过,经验颇多,所以,刚放下电话,一分钟之内他就想起了好几种给女人用刑的办法。
傍晚,大部队已经开始搜山了。几十人一排,象拉大网,又象许多巨大的篦子,在山坡密林里篦过来篦过去。折腾了半夜,还是没有抓住张平。
戚科长也从师司令部赶到了侦察连部。刚进门,就听见谷仓里传出来一阵阵女人尖叫声。他当然知道副连长在干什么,心中勃然大怒——并非由于副连长给那女人动刑而生气,这原本是他在电话里暗示的嘛;让他发怒的是副连长太没出息,一个土匪婆子,居然要费这么大的功夫,七八个钟头还撬不开她的嘴巴吗?
他怒气冲冲地走进了谷仓。这是只有气孔没有窗户的高大木板房,仓里的稻谷早就分给贫雇农了,此时空空荡荡。一盏煤油马灯,照亮着一个年轻女人的身体。
“快去!”戚勇下令了:“把炭火盆跟烙铁拿来!”
副连长刚跑出去,那女人果然慌了,哀求道:“长官饶了我吧,我说,我坦白……张平不在山上。他就躲在谷仓背后的猪圈里。”
很快就抓到了匪首张平。可惜的是,此后的事情反而复杂化了。由于张平负隅顽抗,开枪打伤了副连长和通讯员;他自己也身中数枪,抓出来的时候已奄奄一息,等不到召开群众公审大会就将断气儿。而且,村民们听说活捉了杀人魔王张平,大都不敢相信,就打着火把前来观看。人越来越多。戚科长等人又忙于包扎副连长和通讯员的伤口,一时秩序大乱。
古文人都晓得这句顺口溜:天见张平日月不明,地见张平寸草不生,人见张平九死一生!所以对他恨得牙痒痒。加之解放后剿匪部队贴出来的通缉海报上说,张匪亲手杀了五百多,活捉张平者立特功,击毙张平者立大功。所以群众当中便涌现了两名楞头青,见那张平还有一口气儿,心想,特功已经被别人立了,咱俩只能立大功啦——挤上前去,不由分说,便用柴刀割下了张平的脑袋。
戚科长得知,哭笑不得;但一转念,村民报仇心切,割了个血债累累的匪首脑袋,算得了个毬事!我再无知也不能责怪贫雇农呀。于是下令:将匪首的脑袋装到木笼子里,立即运到(湘西的首埠)沅陵城里,挂到校场坪的旗杆上示众!这样可以长人民的志气,灭土匪的威风,有利于即将开展的土改运动。
这件事被白政委知道了,正在发脾气,准备把戚勇调回师部臭骂一顿;然而事有巧合,戚勇又犯下了一个更大的错误,自己跑回师部汇报来了。
“我知道这事儿不对,所以,必须对领导坦白:一人做事一人当。就不要批评别人啦,侦察连的副连长已经挂花,给土匪婆子动刑也是我教他干的……我着急也是为了抓张平……再说那土匪婆子也太气人了,一问三不知,对她怎么交待政策也没用,只得来点硬的,其实我觉得也没啥大不得了的……”
在白政委和罗师长面前,戚勇说话有点吞吞吐吐,失去了往常的痛快劲儿。
“你快说嘛!天大的事情也有组织上作结论,你怕个啥?”罗师长听得不耐烦了。
“我说,我不应该把个女特务搞没了。”
“什么?搞没了?”白政委听不懂他的话。
原来,搜山部队找到了张平和李小姐藏身的山洞,查获了两份委任状,带回来交给戚科长。一份是国民党湖南省政府委任张平当古文县长的,这不新鲜;另一份是国民党军事统计局发给李小姐的,委任她担任上尉情报员。
戚勇最恨军统特务。几年前他以大学生的身份打入国民党青年军,就是被军统特务嗅出了味道,被迫逃跑的——他认为这是自己栽了个大跟头,属于奇耻大辱。今天,军统女特务落在了他手里,岂可轻饶!他真的预备了炭火盆和烙铁,刚要对那赤身裸体的女特务用刑,不料这女人竹筒倒豆子——把她知道的军统组织和特务名单统统坦白交待了。如果再拿烙铁烫她,岂不成了雷公打豆腐,或者虐待狂什么的了?那不符合戚勇的性格,但他还是下令把女特务枪毙了。
他哈哈一笑,扬长而去,复仇的心理得到了很大的满足。
“乱弹琴呐乱弹琴!”听完汇报,白政委气得拍桌子打板凳,“戚勇,你小子有没有一丁点儿组织纪律性?我非把你开除了不可!”
这次也是罗师长亲自说情,照例臭骂了戚勇一顿,然后才说:“留党察看两年,好好改造思想!”
四
黑七的严重错误并不止这两桩。其实,在青年军里被军统特务“嗅出了味道”的说法就很含糊,至少是麻痹大意,暴露了地下工作者的身份,才被迫逃离的吧?这也属于政治性错误。只不过黑七自认为是奇耻大辱,讳莫如深,我们这帮小战士也就不敢深问,免得触霉头。
现在他被一撸到底,下放到我们步兵连来当战士,希望戴罪立功,这要等到何年何月呢?真的如他所说,“战争可以勾销一切”么?
幸好,人世间的事情永远存在着偶然性,也就是无巧不成书吧。今天,立功的机会果然来临了!
团首长站在冒烟的美军坦克车上大喊大叫着作战前动员报告。其实无法作报告,倒像是喊口号,亲口向全团下达紧急作战命令:
“同志们!为祖国立功的时候到了……”
美军“油挑子”战斗机正在头顶轮番俯冲扫射,还放火箭炮。阵阵爆炸声盖过了团长的大嗓门儿。他急了,呼喊声变了调儿,半句如狮吼,半句像女人,尖厉可怕。我们在爆炸声的缝隙里还是听见了团首长的命令:“轻装!跑步冲锋……目标:清川江大桥!”
我们也看得清,团首长从破坦克车飞身上马,一手抖开缰绳,一手朝天鸣枪,不是打飞机,而是以枪声来加强作战命令的威严和紧迫感,同时身先士卒,带头冲向了毫无掩蔽的大公路。
各营各连,在营长连长们的率领下也一齐冲出了赤松林,漫山遍野地奔跑着,冲锋号响成了一片。
这是1950年隆冬的事情。志愿军刚跨过鸭绿江不久,我们先头部队打了个绝对漂亮的长津湖战役,连“打扫战场”抓俘虏都顾不上,就整师整团地开始了这次万人跑步大追击!
朋友,前边不是刚讲过戚科长处置女特务的故事吗?你一定认为特务统统是坏蛋。其实也不尽然。特务的全称就是“特别任务”,敌我双方都有的。戚勇当年打入青年军,负有特别任务;现在,我也接受了一项“特务”——我们连的政治指导员年龄稍大,个子又矮,两条小短腿实在跑不快,此时便拽住了我这个中学生赛跑的冠军,气喘吁吁地交待了一项特别任务:“跟住黑七……他,犯严重错误的人!你,党信任你……派你跟住他。要是他投敌叛变……你,你就把他当场枪毙!”
我吓了一大跳:“枪毙?那……还不如现在就把他留下……派人把他送回国去。”
指导员急了:“你少胡说……师首长要考验黑七……要他戴罪立功……你快追上去……坚决执行命令!”
指导员既然提到了“命令”,我这个革命军人还有何话说?只能跑步追黑七。
“兵不兵,八十斤”——跨江作战的初期,不论你是官是兵,每人都负重80斤。拿我这个18岁的小战士来说吧,身上就背着200发子弹,一支步枪,4枚手榴弹,一把能弯头的短把儿铁锹,半个月口粮——装在15斤重的米袋子里,一个背包——一块能当雨衣又能搭帐篷的两用雨布包裹着棉被、军毯、两套内衣和两双鞋袜,此外还有一只扁平的铝壳水壶,一只带把儿的大搪瓷缸子和铝饭勺儿,一只手电筒和两个止血用的急救绷带包。这些东西都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当时志愿军是一支没有后勤的部队,铁路和公路桥梁大都被炸断了,我们的后勤兵站暂时还在国内。
除了上述种种之外,我这个小知识分子还多背着一只挎包,里边有毛巾肥皂,墨水瓶和纸笔,以及牙刷牙粉——早晨若不刷牙就全天难受,虽然我还没有文明到大知识分子的水平——黑七必须早晚刷两次牙,乃至因此而在班务会上挨批评:臭美!格路!
“轻装!轻装!”
团首长本来就很精炼的动员报告,作战命令,到了连长排长嘴里,就进一步简化成这么两个字儿了。然而,莫怪,这些身经百战又身先士卒的连排长们,实在是最擅长捕捉关键字眼儿的军事专家——从长津湖到清川江大桥有多远?事后我才知道,300里!跑步追袭,哪一位世界长跑冠军能够负重跑完全程?当然要轻装,轻装,再轻装啦!
黄昏时分,我们从赤松林里跑了出来,在大路小路,无路的山坡,冰冻的稻田,冒着敌机的轮番扫射,漫山遍野地奔跑着,演出了人类战争史上一幕奇特而壮烈的悲喜剧。
我们一边跑步一边轻装。最先扔掉背包,生活必需品中它的重量最大、重要性最小。跑了千百米之后,大家不约而同的扔铁锹了,这玩艺儿虽然可以挖掩体,冲锋陷阵时却用处不大,而且挂在背后不不楞楞的,锹把儿直打屁股,不像话!
就在此时,我接受了政治指导员布置的特别任务——跟住并且监视黑七,必要时将他枪毙!可惜,这个28岁的老家伙居然是个飞毛腿,早已跑到前边去了……“追!快追!”指导员知道自己跑不快,只好在屁股后边给我加油。
跑出两三里路之后,我敢说,大部分战友已经不是在跑步了,一个个喘着粗气,似跑实走,趔趔趄趄,或者故意从山坡上往下跌跤。人到此时,好比喝醉了酒,思想彻底“解放”,不考虑后果,随便就扔掉了缠在身上的米袋子。
咱中国人有句古训:“民以食为天”。古代军事家更懂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和“无粮自乱”的道理。然而我们纷纷扔掉米袋子,摆出了破釜沉舟的决战架势!
扔掉背包、铁锹和米袋子之后,我身上的负荷减轻了一半多,撒丫子猛跑,凭着18岁的身高1.8米的优势,不久便追上了黑七。
他象个真正的长跑运动员似的,迈开大步,双腿柔韧有力,一步一弹,呼吸均匀,不紧不慢地在大公路上跑着。他怎么跑得如此轻松?哎呀,我大吃一惊,原来这位狡猾的老家伙连步枪、子弹带和手榴弹都扔了!
“黑七!你……枪呢?”
“猴儿沉的……前边有的是。”
“前边?”
“对呀,汤姆式,卡宾枪,八发机,要啥有啥!别死心眼儿。”
我听得懂,他说的是美军使用的冲锋枪和半自动步枪,都比我肩上这支苏制“水连珠”步枪好。但我还是舍不得把自己的武器轻装。3个月之前,我们用的还是国民党的“汉阳造”套筒子枪和小日本的“三八大盖”哩;入朝之前刚换的苏式新枪,怎么舍得扔!何况,我还牢记着指导员交给的特别任务,万一黑七这老小子他……我手中没枪怎么行啊!
黑七并不动员我扔枪。在大公路上跑步追袭的志愿军战士多得很;也没见几个扔了枪的。但是,别人跑快点儿跑慢点儿都行,唯独我负有特殊任务,必须跟住黑七,这就非常困难了——我俩是在一种不平等的条件下赛跑呀。
然而我必须跟住他。这就是当特务的“好处”么?
志愿军战士们在大公路上奔跑着,好象谁也没看见俯冲扫射的“油挑子”(美军f—80型战斗机的副油箱是挂在机翼两端的,活象一条扁担挑的两只油桶),也没看见中弹的战友纷纷倒下;好象这不是一次长途奔袭,而是短距离的冲锋陷阵;好象这不是打仗,而是一场成千上万人参加的越野赛跑……要跑多远?自身能坚持多久?有多少健儿能跑完全程?跑到了清川江大桥,还能不能打仗?许多问题,在脑子里一闪就过,没得答案。军令如山!跑步追击,这就是一切。
38年之后,坐在我家的饭桌旁,黑寡妇笑声朗朗地说:“我敢断言,当时扫射咱们的美国飞贼,根本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喏,成千上万的志愿军,在北朝鲜的公路上,稻田里,山坡上,突然潮水般地飞跑起来,跑得呀‘丢盔卸甲’,而且任你扫射、轰炸,全然不予理会!这是要干什么?打仗哪有这种打法?哈,即使他们将此场面拍成照片,送到麦克阿瑟的指挥部去,这位美军五星上将也会目瞪口呆吧。哈,等他明白过来,大概已经是杜鲁门总统下令解除这老小子侵朝美军总司令职务的时候了!”
其实,当年犯有严重错误的黑七,还有我这个刚穿军衣不久的中学生,以及亲身参加这次跑步追击的许多人,也不知道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目标:清川江大桥!”团首长亲口下达的作战命令我们倒是听见了,然而具体的战斗任务是什么?不知道。
说准确点儿,最大的目标人人知晓——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最小的战术动作也明白——轻装,跑步追击!就是不知道中间那个不大不小的战斗任务。
这也不奇怪。军人打仗,经常如此,没工夫让你开民主讨论会,一道命令就坚决执行吧。
我与黑七“摽”在一块跑。真没料到这老家伙后劲挺足,两条飞毛腿象是装了弹簧,磕磕绊绊也不摔跤,还能蹦蹦跳跳往前冲。
为啥磕磕绊绊?此时天色渐黑,敌机也溜掉了,公路上到处都是战友们扔掉的东西:棉衣,棉帽,水壶,米袋子,乃至枪械弹药,既象路标,又象障碍物,我们便蹦蹦跳跳地择路奔跑。
不知道谁在领路。团首长骑马打先锋,早就跑没影儿了。反正我们前边有人在奔跑,还有战友们扔下的东西代替路标,我和黑七就跟着跑。
更有许多跑猛了的,现在跑不动了,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着。黑七和我,沿途超越了很多这样的战友。最可怜,是那些栽倒之后便爬不起来的……还有累炸了肺的,躺在路上大口大口的喷血。
“你别跟着我啦……当尾巴,你还不够资格!”黑七边跑边说。
“我,我……我跑我的!”
我不知道说啥才好。但仍然跟住他。
渐渐地,黑七也跑不动了,变成了大步急行军。我也获得了喘息的机会,暗自庆幸,阿弥陀佛!
“小鬼,你叫什么呀?”
“周仲明!”
“小周,是指导员教你跟着我吧?”
“……是,又怎么样?”
“跟不上,就别跟啦。”
“这,你可管不着!”
“放心!第一条,我不会开小差,更不会投敌叛变;第二条嘛,指导员少说也派了三四个人盯我的梢儿,不缺你这一个小鬼!”
“你怎么知道?”
黑七笑了:“我是侦察科长嘛,这一套,你们指导员给我当徒弟还不够格呐!”
我很容易就相信了他的话,又问:“那,你干嘛跑这么快?”
“你没听见团长的话吗,立功的时候到了!”
说罢,他又跑了起来。我也跟着跑步。
“你别跑啦!小心累炸了肺。”
“我也要立功呀!”
“那,听我的,彻底轻装,只留一颗手榴弹,别的东西全扔了。”
看着路上横七竖八躺着的战友,他们连走也走不动了啊,抱着枪还有什么用?我只好彻底轻装了!
“对啦,小周,你就跟着我,咱俩跑10分钟,走10分钟,再跑,再走……”
“为什么?”
“因为人都是血肉长的!爹妈养的!”
在我家的餐桌上,白发苍苍的黑寡妇多喝了几杯酒,感慨地说:“当时,不知道是哪位大首长下了这么一道跑步追击的命令?肯定不是师长团长,他们不够资格,只配传达上级的命令。300华里!怎么跑得下来呵!沿途真不知道有多少战友累炸了肺,大口喷血,活活累死?这比起我下令挑死几个土匪的错儿来,大得多吧!不过,话说回来,大首长也好,我这小人物也好,谁不犯错误哩?只要出发点是为了胜利,再大的错误也没啥了不起……哈哈,”他苦笑两声,“那次跑步大追击,虽然违反作战规律,却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战果大大的!这可是你我亲眼所见的实情啊。”
我们又回到了那次反常的跑步追击之中。说实在的,从一开始跑步,没过几分钟,整个部队就乱了套。说好听点,很快就形成了“连自为战,排自为战,班自为战,‘甚至’人自为战”的奇特局面,说难听点儿,谁跑得快谁就往前跑吧,即令跑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也在所不惜!因为万人之中总有少量的长跑健儿,因为志愿军的大首长具有此种胆识,相信自己的部队跑散了还能收拢来,更相信少量的长跑健儿有本事赛过美军的汽车轮子,而且能够占领清川江大桥!
既然如此,为啥还要说“溃不成军”呢?请原谅,我知道这些形容溃逃的成语写在此处极不恰当,有损军威,因为我们并非溃败,而是在乘胜追击;不过,至今人间还没有发明一个形容追击而且追散了架子的形容词儿,没有这样的成语呀,出于无奈,姑且借用一下。
凌晨4点,我追随黑七跑到清川江边的时候,如果说浑身上下有一万条神经,那么这一万条神经就全都兴奋起来了!原来,这清川江大铁桥北侧,黑鸦鸦的一大片,望不见边际的,全是美军丢弃的汽车!
只用11个小时,我们跑完了300华里路程,这当然是个天大的怪迹啰,不必多说。在这场万人大追击的“越野赛跑”途中,我俩超过了多少战友?也无须统计。但从眼前的情形看,清川江大桥北侧的桥头堡附近,仅仅聚集着一百来人。当然都是志愿军战友啦,而且人人兴奋异常,你呼我喊,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江北岸已经没有敌人了。
黑七毕竟是个足智多谋的军官,他开亮了一辆十轮卡车的大灯,自己站到灯前明亮的地方,振臂高喊:“同志们!我是司令部的侦察科长戚勇!现在大家都要听从我的指挥,立刻到我面前集合!坐下来开三分钟军人大会。”
战士,早就养成了铁的纪律,呼啦一下子就聚在了黑七面前。
“谁了解桥上的情况?”黑七问。
“报告!我上桥看过,炸坏了一小段儿,全被老美的汽车堵死啦。”
“报告科长,我是侦察连的呀,桥上有咱们二十几个侦察员,连个排长都没有,恐怕守不住大铁桥,要是敌人反扑的话……”
黑七当机立断,指着这位侦察员说:“我命令你代理排长!马上挑十个战士,一块去守住大铁桥!”
“是!”侦察员立刻就拽人了。
“好啦!”黑七把手臂一挥,发布命令:“同志们!我命令你们:在天亮以前,要想尽一切办法,把堵在桥头的这些汽车疏散开!这些汽车已经是咱志愿军缴获的战利品啦。可是天亮以后,敌人的飞机一定要来轰炸!所以咱们会开车的开车,不会开车的就四五个人一组——推车!推到哪儿去都行,山沟里,河沟里,水稻田里,公路沟里,坡坎底下,推翻了也没关系,推到江水里去也行,总之要疏散开!能隐蔽起来最好,不让敌人几颗炸弹就烧一大片!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啦!”百多人异口同声。
“有些汽车挡道,就先把它推翻到马路沟里去!”
“听明白啦!”
“同志们!我代表师司令部宣布:抢出一辆汽车,记三等功一次!抢几辆车就立几个功!集体推车的立集体功!立刻行动吧,解散!”
五
事后从志愿军的油印战报上得知,美军溃逃时在清川江桥头总共丢弃1700辆各式军车。在戚勇科长的指挥和组织下,我军500战士(包括陆续赶到桥头的长跑健儿)共计疏散抢救出来1200多辆,其余车辆在天亮以后被美军飞机炸毁。数十里之外都能看见那滚滚黑烟。
虽说战争不能“勾销一切”,但是,犯有严重错误的黑七果然在一夜之间就官复原职了。
“这是他自己给自己复职啦!”罗师长兴高采烈地说:“这小子真是好样儿的。他敢宣布自己是侦察科长,敢说我代表司令部,太妙啦,要不然哪个听你指挥呀?”
白政委也乐得合不上嘴:“就是咯,关键时刻,他骨子里还是个共产党员咯!我同意他官复原职。他在火线上任命的那个代理排长,我们也给予承认,正式提升侦察排长!”
“还有呐,”罗师长爱才如命,“戚勇会开汽车,他一人抢救出来十八辆汽车!是不是应该给他记十八次三等功哩?我们既然承认他讲的话代表司令部,那他许下的愿就得兑现呀!”
对此,白政委点点头,又摇头:“他代表司令部许了愿,抢出一辆汽车就记一次三等功,很好咯,符合杀敌立功运动的精神咯,所以说了话就要算数!我的意见咯,这话对别的战士统统算数,统统兑现;对戚勇同志本人嘛,已经官复原职,哈哈,戴罪立功嘛,将功折罪就是咯,不必再记他十个八个功了,免得这家伙再翘尾巴,再犯纪律。”
罗师长哈哈一笑,不再争论。政委毕竟是师党委书记嘛!而且他两次要枪毙戚勇,罗师长说情,政委都给了面子,今天何不投桃报李,也还个面子哩。
在戚勇来说,立不立功,他倒也无所谓,“反正我抢救了十八辆汽车,哈,吉姆西、大道奇、十轮卡、中吉普,还有一辆拉大炮的牵引车哩,实实在在,战果辉煌,谁也否认不了吧!”回到师部侦察科,他讲得有鼻子有眼,战友们照旧把他当作战斗英雄来敬重。
来年春天,我军接受了在西海岸抢修野战机场的紧急任务,另一场战斗立即打响了。
朝鲜战争是一场立体战争。最讨厌的就是敌人掌握着制空权。美军投入一线作战的飞机每天平均出动两千架次,不仅轰炸我军前沿阵地,而且轰炸后方的铁路、公路和桥梁,严重消弱了我军外线作战的能力,甚至把我们逼进了“地下长城”去打坑道战,去当“夜老虎”,只能派小部队进行夜间突袭。战士们编的顺口溜已经带有牢骚和怨气儿了。
中国撒拉密(人),
来到朝鲜地,
吃的高粱米,
受的飞机气!
要夺回制空权,必须抢修一批野战机场。因为敌机从南朝鲜起飞,很快就能穿过“三八线”,对我方进行空袭;而我军的飞机停在国内,最近的也在安东(丹东),赶来迎战吧,敌机已经扔完炸弹飞跑了;你刚返航,它又来了另外的一批。
“只有在北朝鲜同时抢修一批野战机场,让祖国的银燕能在这边落下来,能加油,补充弹药,又能随时起飞迎战敌机,这样才能夺回制空权,保护我们的后勤运输线,保证我军大规模的集结和反攻!”
罗师长在肃川郡野战机场工地上作动员报告,理由讲得深入浅出。上万名官兵摩拳擦掌,决心在最短的时间里突击完成任务。工地四周已调来高射炮师,随时可以织成火墙火网,抵御敌机对我机场工地的空袭。
修建机场,无密可保。敌人也决不甘心丢掉其空中优势。说句实话——彼此心里明白。如若失去了空中优势,以及坦克、兵舰这些机械化装备,美国兵实在是不堪一击!戚勇说得更俏皮:“这些少爷兵呵,连湘西土匪都打不过!”因此,新上任的美军侵朝总司令李奇微将军顿时慌了手脚,派出各式各样的飞机昼夜不停地来袭击我野战机场工地。
“乱世出英雄!”——这是戚勇最崇敬的一句格言,常常在睡梦里说出口来;白天,他嘴里常说的却是另外一句俗话:“是骡子是马?拉到战场上来遛遛!”总之都是一个意思:好学生不怕考试!好兵不怕打仗!(三十多年以后他这思想依然不变,只是换了个角度)好职工不怕优化组合!好干部不怕民主选举!好货色不怕自由市场!
枪炮一响,戚勇立功的时机就到了。
第一件事是打飞机。美国飞机是从东南西北上下六个方向同时袭来的。“四面八方”仍然是个平面,不足为奇;且说这个“上下”:单引擎野马式战斗机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骄子,十分灵巧,可以从山沟里钻过来扫射机场工地上的人群,杀伤力很大。由于我军的高射炮群大都设置在山上,以便在高空组成拦截敌轰炸机群的火墙,所以很难掉转炮口往山沟里打“野马”。它实际上是从火墙底下钻过来的飞贼,大大的狡猾。另一种“油桃子”属于喷气式战斗机,飞得快,超音速,怕撞山,不能钻山沟,便从海上贴着水面低空飞行,目标极其隐蔽,一时发现时就已经到了头顶,也是从我军高炮火网底下钻进来的。对付这两种飞贼,主要靠高射机枪。夜间最好看,那曳光弹的轨迹——几串乃至几十串红红的小火球,很少往上飞,大多是平着飞,甚至是从山上往山沟里追踪着目标。夜夜如此,战士们开始管这高射机关枪叫做平射机枪了。
还有一种b—36型双机舱的轻型战斗轰炸机,也能从山沟里钻到我们野战机场工地上空来。它的特点是既能俯冲投弹,又能扫射和参加空战,不需要战斗机为其护航,常常独来独往,浑身黝黑,神出鬼没,战士们管它叫“黑寡妇”。
除了这些低空偷袭的飞贼之外,李奇微动用了当时世界上最大的战略轰炸机b—29。它不仅携带大量的重磅炸弹,还可以在万米以上的高空“水平投弹”——就是不需俯冲投弹,也能准确地命中目标,并且使得我军的37高射机枪和82高射炮打不着它——根本打不了那么高。而它的重磅炸弹炸出来的弹坑,个个儿冒水,掀起来的土块儿有间房屋那么大。这当然是最大的祸害罗,新修建的跑道被它炸一遍,即使连夜填平,也很难轧得坚实如初了!
侦察科长戚勇当时率领侦察连负责机场工地四周的警戒任务,主要是消灭夜间给敌机打信号弹的(南朝鲜留下来的)潜伏特务。白天就在这个三面环山、一面向海的机场工地四周巡逻。他非常痛恨b—29,对侦察员们说:“五年前在日本广岛和长崎扔原子弹的就是这种轰炸机。你瞧它,成群结队,耀武扬威,大摇大摆在咱们头上拉屎,咱们的高炮师却没辙,干着。”
战士们问:“那就没法儿治它了?”
“有!只有修好野战机场,让咱们的喷气式战斗机就地起飞,飞到b—29的上边去用小钢炮打它。”
“好!有法儿治它就行。”战士们不多问了。
中国的士兵,是世界上最好的士兵。虽然文化不高。却是平时最老实,战时最英勇,最能吃苦耐劳,最服从上级指挥的士兵。面对着敌机的狂轰滥炸,在这毫无隐蔽的机场工地上——无法疏散,更不能停工——不论伤亡多大,硬是用锹镐和抬筐,用鲜血和生命把野战机场开辟出来了!
关键是跑道上的炸弹坑。工兵健儿想出了高招儿:用上百辆自卸式卡车装满碎石子儿,躲在机场附近的山洞里待命;只要跑道被炸,立即出动,用石子儿将弹坑填平;同时铺上带小圆孔的钢板,这样,10分钟之内保证跑道照常使用!
“呔,这个高招儿我怎么就没想出来呢!”戚勇说梦话的时候再次暴露了他那“极端”的个人英雄主义。
这天,他巡逻到山脊上的一处重机枪哨位,赶巧了有架b—36型“黑寡妇”战斗轰炸机顺着山沟飞来偷袭。这只大乌鸦就在山脚下呀!戚勇手疾眼快,握住重机枪一气儿就朝它打了二百多发子弹——先是迎头痛击,接着横扫机舱,然后是朝着“黑寡妇”的屁股象放鞭炮似的欢送一程!可能直接命中了敌机驾驶员,也可能打中了油箱,或者是弹药库吧?更可能是这三者全都中了弹。总之,“黑寡妇”一头撞在了山崖上,随着一团大火浓烟,传过来轰隆隆的雷鸣山响。再就是天女散花般的机体残骸纷纷落了半山坡。只不过没人懂得去寻找它的“黑匣子”罢了。
毫无疑问,这架“黑寡妇”是戚勇击落的——重机枪班的全体战士都是目击者兼证人。这次,戚勇荣立二等功一次,获银质军功章一枚,还得到了一个可爱的绰号:黑寡妇。后来再犯错误下连当兵的时候也没人叫他黑七了。
这次错误犯得很快,极快,快到了连白政委都无法设想的程度。据说(我未曾亲见,只能简略地说个大概),白政委可爱的表妹小胡也被他表哥带到朝鲜来了,安排在师文工队跳舞,这天前来请示:抢修机场的战斗如此壮烈,文工队员们成天都在包扎伤员,掩埋烈士,能不能抽点时间也到工地上唱唱歌子鼓舞士气哩?
“好主意咯!我批准咯。”
白政委是陕西人,这个“咯”字便是他的口头语,平时大家听惯了,并不觉得讨厌。今天略有不同,因为他正跟罗师长一起喝酒,下酒菜是不怕冻的生大葱,那“咯”字便与酒嗝儿混为一体,变音为“呃”,且有葱臭,所以美丽的舞蹈演员用手捂住了鼻子,撒娇般地嗔道:“战士流血,你们喝酒。”
“胡妮子!”白政委生气了,“你少胡说咯!天气冷,倒春寒,战士们也都发给烧酒御寒咯。师长跟我通宵指挥,领的烧酒只比战士多二两咯。”
小胡让步了:“大葱味儿难闻。”
罗师长笑了:“喝酒就大葱,一盅顶两盅嘛!”
这位表妹跟表哥是啥关系?罗师长心中有数,睁只眼闭只眼罢了。白政委有老婆,只因年龄偏大,没文化,又缠过小脚,所以没带到朝鲜来。这位表妹嘛,中学生,米脂县人,整个西北和在西北战斗过的老八路们谁不知道米脂县出美人儿哩!英雄爱美人,是咱中国自古以来就有的老传统,无可厚非;在大家还不讲究优生学的时候,表哥爱表妹就更是合乎情理的啦。军政之间,团结为重。所以罗师长一把拽住小胡,拉她坐在表哥身边,“来,你也喝一盅!”
“那,你俩就别抽烟啦!酒气葱味儿再加上烟……我受不了。”
“你不懂,这叫做:酒不够,烟来凑!”
“我不喝。我还要去找黑寡妇哩,向他采访,把他昨天打飞机的光荣事迹编成歌词儿,明天就到工地上唱给大家听!”
罗师长大喜:“好极啦!戚勇真是个好样儿的。这半瓶酒就给他拿去吧。”
后来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了。传闻甚多。大体上是,在野战机场边缘的一个山洞里,也是侦察连的一个哨所吧,米脂县的美人儿小胡同志陪着黑寡妇喝了一顿烧酒,脸如红布,双双醉倒,依偎在一起睡了一宵。也许是烂醉如泥,也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许是自古嫦娥爱少年——28岁的黑寡妇毕竟比白政委青春年少嘛……洞口虽然有侦察员站岗放哨,可谁也没敢走进山洞里去侦察一下。
这是一笔糊涂账。连黑寡妇和美丽的舞蹈演员小胡本人都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搞的。也许他俩订了“攻守同盟”而故意装糊涂。总之黑寡妇在立二等功的第二天就又犯了个严重错误,高速度的错误,就象b—36型“黑寡妇”撞山那么快,而且找不见它的黑匣子。
白政委大动肝火,却又不便于大发雷霆,事关表妹的名誉呀!这次,还是罗师长出面说情,再给黑寡妇一次危险的机会吧,免得白政委真的撕破脸皮把他给枪毙了。
六
出于意识形态和文化背景的差异,人们的观点往往不同。譬如,我们说资本主义出现了危机;尼可松先生却说:“我很喜欢中国朋友的这个词儿:危机。照我理解,它的本义包含着两层意思——既有危险,又有机会。用美国人的话来说,就是‘危险的机会’,这完全符合我的性格。”
其实,在***先生说这番话的二十多年以前,我们罗师长已经提出了相同的观点:再给黑寡妇一次“危险的机会”。而且,这也完全符合黑寡妇的性格。
这次戴罪立功的机会的确非常危险,所以白政委欣然同意。他暗自揣度:罗师长到底是啥意思?把我拉出窘境,还是要拯救他心爱的黑寡妇?以此来堵我的嘴,还是堵黑寡妇的嘴呢……或者兼而有之,听天由命?……唉,猜不透咯,日他狼,就这么办!十之八九是送给黑寡妇一顶“烈士”帽子呗,总比我下令枪毙这小子好——后果都是一样的。
事实是客观上的需要在罗师长脑袋里占了上风。就在我军工兵连创造了用石子儿和钢板快速填平跑道上的弹坑,第一批30架“银燕”(米格—15喷气式歼击机)即将弹行降落在肃川野战机场的关键时刻,李奇微将军使出了杀手锏,派b—29机群前来投下了几百枚大大小小的定时炸弹。这一招儿太损点啦!所谓定时炸弹,入土之后并不立即爆炸,不爆炸也就没有弹坑,你工兵连的石子儿往哪里填?干脆不爆炸也就罢了,可它过一会儿又轰隆一声炸了,你的“银燕”怎么敢降落?更可恶的是这些炸弹陆续爆炸,隔几分钟就炸一个,东边轰隆一声,西边轰隆一声,也有隔几个小时乃至几天之后才爆炸的,毫无规律可言。工兵连长亲自领人数了一遍,大大小小的黑洞一共687个。可恨在数的过程中就炸伤了两位工兵,数字也加为688个。他向罗师长去汇报,刚说两句,轰隆一响,应汇报的数字又加为698个了。
“娘卖鬼!狗食的李奇微脑壳生疮脚底板流脓,坏透了!”罗师长的湖南话加西北口音混在一起,骂过了李奇微,又问工兵连长,“能不能把定时炸弹统统挖出来扔到海里去?”
工兵连长说:“我们已经在派人挖了。有些小炸弹,入土两三尺,十几分钟就能挖出来,两个战士抬着往工地外边跑,就算爆炸了,伤亡也不太大……”他说到这儿,满脸通红,颇感内疚,“那些重磅炸弹,入土两三丈,必须转遭儿挖成一口大井,然后再架上一盘绞车,用钢丝绳往上绞。这么干,得用一个班,快干也得四小时,危险性可就成倍增加了!”
罗师长想的问题比他多得多。首先是施工进度,工地上遍布几百枚定时炸弹,“银燕”无法降落,别的工程也被迫停止,这怎么行!再说,就算依了工兵连长的办法,派两个营的敢死队去同时挖炸弹(这当然也是最后一招儿啦!届时我这个当师长的一定身先士卒,跟战士们一起去挖。)可是,美国飞机再来扔几百定时炸弹又该怎么办呢?难道就没有个根本解决的办法了么?
他用手指敲着脑门儿不言语了。心想,当指挥员的必须智勇双全,大智大勇!现在必须多想几分钟,先不要下令蛮干。
就在此时,一声“报告!”侦察科长戚勇风风火火地闯到了罗师长面前,“我已经卸开了两颗定时炸弹!只要把它的定时器卸掉,这炸弹就永远变成臭火儿啦。师长,不论我有什么错误,你就把排除定时炸弹的任务交给我吧!”
罗师长大喜:“交给你一个人?”
“把工兵连交给我指挥!”
“好!我也参加你们这个敢死队。”
“那可不行!把我枪毙九回,也不敢让师首长当我的敢死队员。放心吧!明天我还要请师长给我记特功哩!”
“明天?”罗师长高兴得跳了起来。
“明天夜晚12点以前完成任务!我立军令状。”
争分夺秒的战斗立刻开始了。戚勇心想,现在是中午,到明天午夜只有36个小时,嗯,平均3分钟就得卸掉一枚定时炸弹,我能完得成吗?玄……!面前只有三种结局:可能性最大的,是我干着干着,放屁打鼓赶上了点儿,炸弹爆炸,把我炸得血肉横飞,天女散花,追认为革命烈士,米脂县的小美人儿哭断肠,白政委致悼词,永远失去了一个给他捣乱的黑寡妇,再也没人大胆妄为、搂着他心爱的表妹亲嘴儿睡觉了。第二种结局是我按时排除了所有的定时炸弹,祖国的“银燕”在后半夜强行着陆,加足了油,装满了炮弹,天亮以后,只要雷达发现了b—29机群,就能立即起飞拦截!将敌机击落或者赶走,即使暂时还不能全部掌握制空权,至少也可以保住野战机场工地,不准敌机轻易地就来投掷几百枚定时炸弹。这是最好的结果,然而可能性也最小。第三种可能性不大不小的结局是我未被炸死,却也未能按时完成任务,那才是最丢脸最无法忍受的处境啊!我必须首先制止这种结局的出现!
不论戚勇心里想什么,拆卸定时器的工作却一秒钟也没停顿。他现在是眼耳手脑并用,凭着几件简单的钳工工具,一分钟就能卸掉一个小钟表式的定时器,使一颗傻大黑粗的炸弹永远变成“臭火儿”。问题在于把这些定时炸弹及时挖出来!罗师长毕竟是位身经百战的老红军战士,他并不看重戚勇的一纸军令状——如果不能按时完成任务,就算枪毙了戚勇又有何用?所以他还是亲临现场当总指挥来了。他立即看出了问题的关键,当场决定增派两个步兵连来挖炸弹;同时将工兵连的20几名班排长抽出来,教他们赶紧跟着戚勇去学习拆卸炸弹的定时器——这非常重要,万一戚勇牺牲了,也还是后继有人嘛!
除了风声,海涛声,锹镐挖凿泥土的沙沙声,战士们谁也不说话。三五名战士围着一个黑乎乎的小小地洞,挖呀挖呀,谁知道这洞中的玩艺儿什么时候爆炸?但是大家都知道,早一分钟把定时炸弹挖出来,就可以减少一分危险——挖出来就立刻跑开,离它远远的;然而大家还知道,离开了这枚炸弹,还要赶紧去挖另外一枚,也许另一枚反而会提前爆炸……好像每一个人都在“撞大运”;但是,作为整体而言,罗师长率领着五百壮士同时挖炸弹,这一盘棋却是只会取胜而不会失败。
他教工兵连长领上几个人,在每一枚定时炸弹的入口处都用白灰画个圆圈儿,还插上柳条或松枝做标记,以便分成小组挖炸弹的战士们拉开间距,不扎堆儿,免得一枚爆炸就伤亡一大片。
海风吹得这些松枝柳条摇摇晃晃,甚至那些小小的地洞口也变成了哨子,被风刮得呜呜响。谁也说不清战士们看着这些树枝儿,听着这些哨音,心中如何作想?
“轰隆!”一声,果然挖炸了一枚。五名战士不复存在了,一块到马克思那里报到去了。连罗师长事先准备的担架都用不上——这是为了抬伤员的,此处却没有伤员。连完整的尸体都没有。何必去拣碎骨头——到工地上来的人越少越好!这是师长的命令。
戚勇屁股后头追着20多名学员,手里也拿着扳子和改锥,跟着他从这颗炸弹旁边跑到那颗炸弹跟前,平均一两分钟就转移一次阵地,看着他麻利地卸掉一个又一个小钟似的定时器。
“看清楚,把四个螺母拧掉,再用改锥轻轻一撬,喏,定时器就卸下来啦!”
戚勇明白了罗师长的意图,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还是沉住气,给学员们讲解,慢慢地做示范动作给他们瞧。
很快,这些工兵班排长学握了拆卸定时炸弹的要领和技能,散开去独立作战了。工效大大提高!
“轰隆!”“轰隆!”又有两枚炸弹爆炸。一枚炸死了刚刚毕业的一位学员;另一枚是尚未挖掘的重磅炸弹,掀起来的土块儿噼哩啪啦掉了一大片,幸亏没伤着人。
这枚重磅炸弹同时震醒了罗师长和戚勇。一层阴霾蒙在了他俩脸上——所谓工效大大提高,仅仅是这些容易挖出来的小炸弹,上去一个人,三下五除二,一两分钟就能拆掉它的定时器,比用两名战士抬着炸弹往机场外边跑还要省事省时间;可是那些入土两三丈深的重磅炸弹哩,直到现在一颗也没挖出来呀!有4个步兵班正在挖4个大炸弹,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也才只挖了一半——开口直径10米的大坑,两米一个台阶,一圈一层的向下收口,一层一层的往上扔土,要挖到那颗大炸弹呐,少说也得往下挖这么四五个台阶,同时还得架设绞盘!这样干下去怎么行呢?
戚勇是个公认的鬼点子特多、专干绝活儿的大知识分子。现在他的学员已经会拆定时器了,大量的小炸弹也已经拆成了“臭火儿”,挖出一个就拆一个已不在话下,他灵机一动便跑到了挖大炸弹的圆坑旁边。
“同志们听我指挥!不需要这样挖大井!只从旁边象挖战壕那样给我挖出一条窄窄的巷道来就行,通到炸弹跟前,我下去把狗日的定时器卸掉不就得活了嘛!”
步兵班的战士们欢呼起来:“妙哇!挖战壕,只用两个人就够啦!”
“说的就是呀,”戚勇嚷道:“这么干,一个班同时能挖六条战壕——六个大炸弹!”
步兵连长反而生气了:“你咋不早说哩!”
“我也是刚想出来的呀!你这当连长的照样有个脑袋,为啥自己不会想?”
“会想!这大炸弹有三丈深,这么深的战壕也不好挖呀,我们干脆从侧面给你掏个洞,象挖坑道那样,你钻进去拆炸弹行不行?”
“你的脑袋真好使!”戚勇高兴得跳了起来:“还挖什么坑道?这儿现成的有个洞嘛!来来,拿绳子,试一试……”
这是一项绝妙的实验,等罗师长过来视察的时候,只见步兵连长和两名战士在重磅炸弹的入口外边拽着绳子,绳子吊着什么东西,许多战士都忘记了危险,站在跟前观看。
罗师长心里发紧,明白了几分,而且暗自发誓,一定要说服白政委,在英雄和美人之间作出正当的选择,给戚勇记特等功!
洞口外边的绳子晃动了两下,步兵连长喊声“快!”三人立刻往上拽。眨眼之间,绳子捆着两只脚的戚勇被倒着提了上来。他手里拿着电筒和工具,嘴里叼着个小钟样儿的定时器。
战士们热烈鼓掌,发出一片欢呼声。
罗师长到洞口仔细看看。原来这重磅炸弹的入土口足有水桶那般粗,活象个井口,而且“井壁”被炸弹挤压得光滑密实。戚勇呢,他脱去衣裤,光身子也很滑溜,就这样大头朝下的被吊着双脚,钻到“井”下作业,前后只用三分钟就消除了一枚重磅炸弹!创造了又一个人间奇迹。
春寒料峭,罗师长把自己的棉大衣裹到戚勇身上,使劲与他拥抱,“小心冻病了!”
“我不冷,地洞里挺暖和的。”
英雄有泪不轻弹。听了戚勇这话,老红军出身的罗师长也红了眼圈儿。
他来不及多说什么了。立即下达命令:集中兵力消除重磅炸弹!挖战壕,掏坑道,大头朝下钻“井筒”,不拘一格,能咋干就咋干!布置完毕,他立刻去给军首长打电话,请求上级派祖国的“银燕”今夜12点以前就飞来吧!
黄昏时分,机场上的小炸弹已全部清除,重磅炸弹也拆卸过半。可惜的是,除戚勇之外,只有另外一名工兵排长能够干这种大头朝下钻“井筒”卸炸弹的绝活儿。
戚勇只好发扬连续作战的威风了。三五分钟拆卸一枚重磅炸弹,吊下去,拽上来,多数时间大头朝下,满腔热血受到地心吸引力之作用而涌向头颅,脸红脖子粗,眼球布满血丝,好象喝醉了酒,自不待说;最有趣的是“井筒”被自己倒悬的身躯堵塞着,外界的风声、涛声一概听不见,反而听见了重磅炸弹尾翼中间那个定时器有如钟表走动的嘀哒声。特别是当脑袋贴近定时器的时候,这嘀哒声就忽然放大了好多倍。嘀哒,嘀哒,嘀哒!这是一种什么声音呢?唉,还问个啥?这是明白无误的死亡之声嘛!
他想笑。假如大难来临,炸弹爆炸,我的身体岂不是正好变成个炮弹——肉蛋,顺着这酷似炮筒的“井筒”发射上天么?打飞机还是打月亮?还是象个大肉丸子一样打到海里去喂鲸鱼呢?哈,妙极啦,骨肉碎如泥,连嚼都不用嚼。
妙就妙在胡思乱想并不影响他快速拆卸一个又一个定时器;而且那吊下去、提上来的种种动作也不妨碍他继续胡思乱想。
你害怕死吗?当然害怕啦,蝼蚁尚且怜生,何况人乎!只不过害怕也没用罢了。只要死得很美丽,有如发射肉蛋——对,解放前他看过一部美国影片,女主角就是一位专拍裸体镜头的“肉蛋”,美丽极了,至今难忘嘛!所以,变成肉蛋去死,不也挺风流吗?
哎呀,此时此地,倒悬在“井”里,怎么还会想到美丽的裸体影星哩!不,他眼前的影星变成了米脂县的小美人儿,娇小可爱的舞蹈演员,也是裸体,浑身上下也那么滑溜,却不是倒悬在“井”里,而是玉体横陈在山洞里。
嘀哒,嘀哒,嘀哒!死亡之声加倍作响,以秒为单位来计算着他的阳寿,切割着他的生命。而他却表现了一种大无畏的超脱,灵魂出窍,从“弹井”飞进山洞,那里有两颗光芒四射的肉蛋,做着人类最伟大也是最本能的工作。
嘀哒,嘀哒,嘀哒!快速拆卸。轰隆一声巨响——炸死了别人,戚勇照旧活着。提上来又吊下去。战斗未曾稍停。嘀哒,嘀哒,嘀哒!死亡之声大作,每一秒钟都可能出现天葬,所以他更珍惜这天女散花之前的每一秒钟——用来体味米脂县小美人儿的一切可爱之处……
且不说革命意志,仅从医学上讲,人人都有一个精神支柱——参加马拉松长跑的世界冠军,临近终点的时候,虽然耗尽了体力,还能凭着精神作百米冲刺;一旦撞线,越过了终点,他连多跑一步的劲儿也没有了,当即踉踉跄跄的摔倒在地,为什么?精神支柱垮了。
现在,黑寡妇戚勇就像散了架子似的躺在野战医院的病床上,一丁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因为他光荣地提前完成了这项危险的任务,亲手拆卸一百多枚定时炸弹,创造了世界纪录;他教出来的学员们,已分配到其他野战机场去当教授;祖国的“银燕”已成群地在肃川野战机场起落,夺过了制空权。总之,对戚勇而言,他仅仅是松了一口气,便浑身软得好像一摊泥。
罗师长亲自到医院来看他,哈哈大笑着说:“李奇微犯了个大错误,就是没想到志愿军里有个黑寡妇!狗食的蠢到了家,把六百多枚定时炸弹的定时器,绝大部分都定在了几小时、几天、乃至几个月之后才爆炸,哈,他认为咱们碰上几枚炸得早点儿的,就不敢去挖炸弹,更不敢去拆炸弹,而且根本不可能钻进‘井’筒里去拆那些重磅炸弹,是不是?所以直到咱们的银燕降落,他还以为肃川机场已经报废了哩——这两天根本没派飞机来轰炸嘛。哈哈,等他明白过来,再派飞机也来不了啦!”
罗师长说得津津有味儿,黑寡妇却连回句话的力气都没有,想笑一下都没笑出个样儿来。他得了肺炎,正发高烧,而且头脑充血,胡思乱想,眼前时不时的还闪现出来米脂县小美人儿的倩影……。
七
病好之后,由于罗师长的升迁,黑寡妇失去了保护人,形势大变,急转直下。根本没人提起什么给他记特等功的事儿,这倒不打紧,戚勇想立功并不困难;更重的打击,是野战医院的政治协理员板着面孔通知他:“不要再回司令部去啦,你的组织关系已经转到了医院,出院以后,就到后勤去报到吧。”
“什么?这是为什么?”黑寡妇嚷起来。
“你自己还不明白吗?我看过你的组织介绍信,正在留党察看嘛!难道还不服从组织分配?继续犯错误?”
“明白啦!”黑寡妇是个痛快人,“卸磨杀驴,不新鲜。”
“我劝你少讲怪话!不要跟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老老实实地到后勤去工作。”
“谢谢!看起来你也是个好人。不过,为什么去后勤呢?我请求下连当兵。”
“因为野战医院就归后勤管。不要回战斗部队啦,这样也许对你有好处。”
“那,至少我也要回一趟司令部。我是侦察科长呀,总应该交待一下工作,取一下我自己的背包吧!”
协理员一笑:“背包已经送来了。你们师也离开了肃川野战机场……戚勇同志,你是聪明人——人家不欢迎你回去,何苦再去惹麻烦呢?”
黑寡妇点点头,不再言语。来到后勤部报到的时候,组织科的小干事当面拆开介绍信,指着这样一行字:“屡犯严重错误。战士待遇。”问他:“你岁数大啦,去担架连还是炊事班呢?唔,你会点儿什么技术吗?”
“会!我不但会开汽车,还会修汽车。”
“那好,汽车团正缺人哩,你赶快去吧。”
很快,黑寡妇便驾驶着苏制“嘎斯—51”型军用卡车往返于安东市与“三八线”之间。主要是送弹药、粮食、被服上火线;拉伤病员回祖国。有时候也空车回国去拉一些香烟、肥皂、烧酒、火柴、药品、记者、演员和祖国人民捐献的慰问袋来前线。
问题就出在放空车回国这个“机会”上。
在我家吃罢了晚饭,小白师傅和我的妻子女儿都坐到电视机前去看那牵肠挂肚的连续剧了,这边卧室里才清静下来,给我们两位老战友提供了一个随便谈心的场合。
黑寡妇确实喝多了,头重脚轻,歪倒在我的席梦思软床上。酒后吐真言,虽不连贯,舌头根儿也有点儿发硬,我还是听懂个大概。
“汽车团成份复杂。没办法,你也知道,抗美援朝主要靠汽车运输,所以国内就网罗了一批国民党时期的司机,特许他们参军,到朝鲜来开车……汽车有的是,斯大林把他二次世界大战用剩下的军车,大大方方卖给了咱们。是卖!不是支援咱中朝人民跟鬼子打仗。售价还真贵哩!他们多余的飞机大炮坦克车,全都高价卖给咱们,大大方方,后来逼着咱中国人拿猪肉鸡蛋对虾去还账,不是气得***都宣布不吃猪肉了么!这都是历史。咱老战友关着门说说,没关系。唉,从前我也说过,就被人家扣了个‘反苏’的大帽子,哈,那也是历史。中国人吃了老大哥的亏,还不准中国人说话,你要说,他就批斗你!他是谁?也是中国人嘛!为了给斯大林护短,中国人就死整中国人。我骂他是洋奴,他批我是右派。”
“老兄,跑题儿啦!还是说说汽车团吧。”
“对,那些国民党的司机呀,跟我差不多,我也在国民党的青年军干过几年嘛,我了解他们,吃喝嫖赌全来,好人不多……很难说我是受了他们的影响。倒不如说我这个人也很坏!”
究竟是怎么回子事哩?原来,当年朝鲜战场的运输任务实在繁忙,买几万辆苏式汽车并不难,配备这么多司机可就难了,所以出现了“歇人不歇马”、车多人少的局面。而那制空权也还处在互相争夺的状态。重点目标,比如野战机场、铁路大桥、坦克群和喀秋莎火箭炮集结地等等,敌机一来,我军的“银燕”必然奋起拦截,几乎天天都发生好几场空战;而一般地区的制空权,则仍然掌握在美国飞贼手中,他们重点爆炸的目标,就是交通运输线。究竟炸毁了我们多少汽车?我不知道。但是,朝鲜战争四年当中我军一共击落击伤敌机一万一千多架,这个数字倒是公布过的。
在北朝鲜开汽车也是非常危险的。白天要跟敌机兜圈了,捉迷藏;夜晚开车也得黑着灯。如果汽车中弹起火,司机能跳车就好样儿的,空手回来报告一声就行了,不会受指责,更无须追究毁车“事故”的原因。
为了减少伤亡,通常都是一人一车,不派助手或押车的。这就给那些“吃喝嫖赌”惯了的旧司机打开了方便之门……“我们确实干了不少坏事儿,”黑寡妇并不隐晦,更不害羞:“让我说句公道话吧,我们也确实玩命开车呀!支撑着一场反侵略战争。”小周,不,老周同志,你是作家了,你说说看,有没有这种逻辑:“坏人干好事儿?”
“有。”我笑着说,“不妨修正一下:坏人既干坏事儿,在一定条件下也能干好事儿。”
“呸!太罗嗦。你们耍笔杆儿的就喜欢拐弯抹角儿,云山雾罩。依我看,倒是坏人创造历史,你敢同意吗?”
“不敢苟同。最好咱们取消‘好人’‘坏人’这个简单化的词儿……或者,把你所说的‘坏人’理解为打破常规的人;把你说的‘好人’理解为按照传统办事的人;那么,我就同意,是敢于打破常规的人创造历史!”
“哈哈,小鬼你越说越罗嗦啦!先听听我这个坏人都干了些什么坏事儿吧。”
他在放空车回国的途中,看着沿路有许多六轮和十轮朝天的破汽车,苏制美制的都有,扔在马路沟里,实在心疼!黑寡妇灵机一动,便停下车来拆卸轮胎。每次都拉一车轮胎回国。他坏就坏在不去交公,而是卖给了安东市内的私营汽车修配厂,大把大把的票子入了腰包。半年之后,他用这笔钱在鸭绿江边买下了一所日式小洋楼的两间房,以及成套家具。做什么用场?黑寡妇金屋藏娇了。
这位姣娘,便是米脂县的美人儿小胡。北朝鲜就那么大,黑寡妇又开着小嘎斯车到处跑,情人见面的机会终于来临。
“小胡,跟我走吧!”
在一次送文工队去野战医院慰问演出的途中,黑寡妇特意叫舞蹈演员小胡同志坐到驾驶棚里,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抚摸着她圆滚滚的大腿,动情的说着。
“那,我表哥非气死不可。”
“别忘了,你还有位表嫂呐!”
小美人儿最听不下这句话。差点儿没被这句话噎死!在黑寡妇的挑逗、怂恿之下,她终于走火入魔,“人约黄昏后”,坐着小嘎斯车开小差,住进了鸭绿江边的日式小洋楼。
从此,黑寡妇更积极了,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抢任务回一趟安东,沿途不但拆轮胎,就连破汽车上的发动机他也拆下来卖钱。1952年嘛,私营工商业尚未进行什么改造,做这种买卖方便得很。转眼之间,米脂县小美人儿的脖子、耳朵、手指、手腕儿全都戴上了黄灿灿的金器。
然而戚勇命运多蹇。就在这一年,“三反五反”运动开始了。部队里只开展“三反”,比地方上少那“反偷税漏税,反偷工减料”两样儿;即使这样,黑寡妇还是和那些旧司机为伍,关进了候补“老虎”的防空洞里。
心里惦记着小胡,决心保卫小胡和她肚里的小小胡,黑寡妇这次作检讨极不痛快。“大不得了是一枪两眼儿吧!”他决心顽抗到底。任凭你挤牙膏、洗热水澡、政策攻心、车轮战术,他心中只有一句话:死猪不怕开水烫!
这边,白政委丢了表妹,断定是黑寡妇拐跑了,可又不好声张。此时趁着运动之机,通过组织“公报私仇”,要求“严办”戚勇的材料不断飞到汽车团——那些“挑土匪”、“砍匪头”、“吊女匪”等等鲜血淋漓的罪行全都写成了书面文字——即使你黑寡妇不交待新罪行,翻翻老账也够你受的!
无巧不成书。战争又一次帮了他的忙。就在黑寡妇接近呜呼哀哉的关键时刻,上级一道作战命令就把“三反”运动给停了。无论白政委的步兵师还是后勤部的汽车团,统统星夜上火线。黑寡妇和若干已经定性的“大老虎”再也不能使用了,只好派人押上汽车,连同他们的定案材料一同送回国去处理。
车过清川江大桥,黑寡妇无限感慨。再从肃川野战机场附近穿行,心中更加不是滋味儿。押送回国,交给一个什么军法处,面对着血淋淋的罪行材料,谁还承认我那些赫赫战功哩?想着想着,轰隆一声,天昏地暗,眼冒金星,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再醒来时,只看见一串串小火球——高射机枪的红色曳光弹划破夜空,好看极了!又躺了个把钟头,摸摸自己不缺胳膊不缺腿,鼻子耳朵鸡巴卵子样样齐全,这才试着爬起来,借着敌机投掷的照明弹——犹如悬在半空中的一串“孔明灯”,看清了押运自己的那辆囚车底盘朝天,一定是被敌机的火箭炮击中,油箱起火,把车厢板和六只轮胎都烧光了嘛。他趔趔趄趄,挣扎着跑过去,神经质地翻看囚车残骸,发现了几具黑炭般的尸体,根本无从分辨是司机、押送员、还是“大老虎”?他记不得车上一共有多少人,更数不清此处有几具尸体。也许有几只活着的“老虎”和自己一样,被甩出车厢之后就跑掉了。总之日他娘,飞机打汽车算个毬!家常便饭。
黑寡妇看着黑乎乎的囚车残骸,毫无凭吊之意,更无怀古之情。忽然心头一热,妙哇!“大老虎”都能烧成黑糊炭,我那档案袋连同罪行材料岂不早就化成纸灰、烟消云散了么!哈哈,果然是战争可以勾销一切。乃至焚尸扬灰。只剩下一片大地真干净!
他踉踉跄跄地走了。从此不见任何熟人,包括鸭绿江边小洋楼里那位米脂县的小美人儿。你放开嗓门儿哭吧!天天咒我吧,生了儿子不认我这个爹也行。反正我不该来见你——害你!
岁月飘忽,转眼三十多年过去。黑寡妇本性不改,所以当过“右派”,下过煤窑,淘过大粪,当过盲流,蹲过监狱,卖过冰棍儿,娶过老婆。老婆跑啦,“***”也倒啦。
“我仍然相信乱世出英雄!”
喝了两杯酽茶,起到了醒酒汤的作用,黑寡妇从席梦思软床上坐直了腰,侃侃而谈。
“现在可不是乱世。是太平盛世!”我反驳道。
“没错儿!”黑寡妇不想抬杠,“从政治上说,还有国防力量,国际环境,都是太平盛世。政通人和。可是经济上就有点乱,我是说有空子可钻,只要敢干,坏人也能发大财。”
“你又说坏人!”
“没错儿,你问问去,那些倒爷有几个是没前科的?我们跑单帮,长途贩运,走私偷税,敢冒风险,为什么?为什么正经的工人、农民、干部、军人,还有你这路号的正派文化人就不敢?道理很简单: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们本来就是不三不四的家伙嘛,百无禁忌。”
我也不愿意抬杠,“有一定道理。”
“从前好象有谁说过:每逢大变革的初期,总有一批勇敢分子打头阵,而这些勇敢的人,又往往带有破坏性。是有这个说法儿吧?小周,明告诉你,我黑寡妇就是这种勇敢分子。几十年的体会:勇敢就是护身符!”
我大感兴趣,“说说,愿闻其详!”
“什么详不详的!上个月我就当了一次被告,街道居民委员会的小老太太硬是讹了我五万块钱。原因很简单,我的家电服务公司完完全全是私营企业,可是申请营业执照的时候为了保险,就找街道居委会当了个挂靠单位。后来他们见我赚了钱,就得了红眼病,告我不给他们分红……唉,我就忍痛让他咬了一口。”
“为什么让他?”
“因为我不是书呆子,让他咬一口,五万;如果不让,纠缠下去,工商财税部门认真一查,连白政委的老本儿也得没收充公!”
“白政委的老本儿?对啦,你和他,是怎么又搞到一起的呢?”我乘机追问一句。
“唉!”黑寡妇叹口气,“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还不是因为小胡——如今的白太太嘛。我老啦,总记着她可能给我生了个孩子。要是个儿子有多好!所以我就到处打听。后来有老战友透了口风,才知道小胡当年还是投入了她表哥的怀抱,52年就生了个胖小子——我肯定是我的!大家都在北京,我当天就找到白家去了。”
这是1984年的事情。当倒爷的戚勇来到了白家,并没把白政委气死,也没把白太太吓着,而是战友重逢,皆大欢喜。喜从何来?互相需要。白政委已离休多年,由于在“文革”中挨过残酷斗争,却斗懂了个什么人道主义,所以态度超然,超脱到了飘飘欲仙的境界,只关心气功,再也不计较与自己同属白毛老头老太的黑寡妇和白太太之间的什么旧情复发了。可喜的是大少爷已赴美国留学,学成之后干脆入了美国籍,娶了美国的洋媳妇,乐不思蜀,更不存在什么当面认亲爹之类的尴尬事啦。至于白太太,手中捏着几万元积蓄,正想找个可靠之人拿去做买卖,玉皇老儿就派来了黑寡妇这位倒爷兼老情人儿,绝对大胆的人精,又绝对可靠,那就让他拿去扩大再生产,鸡生蛋,蛋生鸡的倒腾一番吧。第三方是黑寡妇了,他实在是抗美战争中的英雄豪杰,如今儿子反倒成了美国鬼子,数典忘祖,夫复何言!罢罢罢,老首长和老情人既然信得过我,把一辈子的积蓄托付给我,当我的后台,我也就能利用他们的老关系,参加这可爱的关系网,摇身一变而变成官倒爷,又何乐而不为哩!
他的家电服务公司很快就发啦,三年过后,由一位数的万元户变成了三位数的万元户,我怎能不令街道居委会的小老太太患红眼病哩。特别是今年开始清查官倒爷了,所以让她咬一口,赶紧跟居委会“脱钩”,才是上策。
“黑寡妇!”我不客气地叫他的外号了:“这脱钩政策,难道指的是居委会吗?”
“书呆子!”他更不客气:“脱离了居委会,我就是个纯粹的私营企业了。哈,谁能说这不是一种脱钩呢?统计员做报表的时候,也可以把我列入脱钩企业的什么数字里去嘛。”
“可能,你跟白政委的关系网并没脱钩呀!”
黑寡妇笑了一下,那眼神有点儿狡黠。
是啊,这是一张无形的网,看不见,摸不着,你奈他何?一方面,白政委只打太极拳、打牌、打鱼,打台球,天天练气功,意守丹田,超然尘世,飘飘欲仙;一方面,“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处处袍泽,余威犹在,只消白太太出面就能办事。难道你还教他夫妻脱钩么?
“我只跟夫人挂钩。连她的老头子都不吃醋了,别人还怀疑我们有什么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吗?”说罢,黑寡妇哈哈大笑起来。
隔壁屋里的电视连续剧暂告一段落,留下了个什么悬念便戛然打住,吊起胃口,请君再看下集。妻子和女儿忙着重新沏茶,白政委的小少爷却打个哈欠要走了。
“周小姐,你真是个懂行的主儿!”白少爷对我女儿说,“如果愿意,欢迎你到我们服务公司来当公共关系部的主任。”说着一笑,大大方方地把那70元工钱退还给她。
“就你们俩出来修冰箱,怎么还有个什么公共关系部呢?”
女儿提出了我也想问的问题。白少爷说出了黑寡妇不愿说的秘密。
“韬晦!戚叔叔和我上门修理冰箱电器,全是表面文章,做样子给人家看的。敝公司的实际业务是买卖家用电器,所以很需要你这样可靠的雇员——咱们算得上世交啦!干不干?月薪一千,半年分红。”
“干!”
女儿毫不犹豫,从她那硕士研究生的小嘴里迸出这么一个字儿来,就象黑七当年在湘西七里洞口下令儿说那个“挑”字一样干脆和可怕。
“不行!”我大吼一声,恨不能抽她两耳光。
女儿满不在乎,“怕什么?家家卖私酒,不犯是好手!”
黑寡妇笑了起来,“好样儿的!没想到周家的小姐到具有我黑寡妇的性格。来吧,我保证你这公关小姐的收入比作家高十倍。”
“周叔叔,你别怕,”白少爷竟然开导起我来了,“我爸爸活得跟神仙一样舒心。我妈妈也天天去跳舞——老年迪斯科舞蹈队,还上过电视哩。你就甭管我们小字辈儿的事儿了。人各有志,我们愿意跟戚叔叔学徒——勇敢就是护身符——玩的就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嘛。”
临走的时候,黑寡妇交待一句:“作家,可别把这些秘密写到小说里去,免得别人看了生气。”
他穿好汗渍累累的工装服,拎起油渍麻花的帆布工具袋,领着徒弟,像两位正派工人那样蹒跚着走了。只从背影儿望去,谁又能断定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哩?
我将摆出一切革命的道理来,说服女儿不当公关小姐,远离那张发霉发臭的关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