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清早,还没上班的时候,他俩就匆匆地赶到了中华宾馆。外面飞着鹅毛大雪。男的脱掉手套,女的摘下头巾,互相掸拂肩头的雪花,很仔细,好像有点舍不得把一九八四年第一场瑞雪的这些恩赐除掉。女的还用眼神提醒男的,在门口踏脚的棕垫子上蹭蹭鞋底子,然后才走到电梯间前面去。
从大西北到b省来的老高刚洗漱完毕,推开阳台的门窗,把雪花过滤了的新鲜空气放进卧室,深呼吸着,又抬胳臂伸腿地舒动筋骨,愉快地叫了一声:“瑞雪兆丰年哪!”
“笃笃笃!”
有人敲门。嘿,真积极呀!老高心想,招贤广告昨天刚见报,今天一早就有人来堵被窝儿来啦。
老高和另外四个同志,奉命组成了招贤小组,到内地来招聘自愿支援边疆建设的科技人才。b省的省会就是头一站。他们事先摸过底,这里的厅局院校、部委厂所,藏龙卧虎,人浮于事,真可谓知识分子成堆!但是,省委的组织部和科委并不这样看,所以对老高一行颇不热情,那部长和主任,心眼里甚至觉得他们是来挖墙脚的。要是真的“挖”走了一些小有名气的科技人员,岂不反过来说明我们b省不能团结知识分子吗?嘿嘿,你们的招贤广告写得真轻巧啊,什么“负责解决夫妻两地分居”呀,“优先分配住房”呀,多么好听!我们可不行,b省就是住房紧张,处级以上的干部才能住三室一厅;知识分子这样多,唉,可惜呀,普普通通的技术员、工程师,可以装他几列火车,把话说明了,你老弟级别不够嘛!哈哈,实在对不起,现在讲究实事求是嘛,诸位从祖国的大西北远道而来,我们实在是连一间临时办公室也拨不出,委屈你们啦,就在宾馆的客房里招聘人才吧。
现在,送上门来的两位“人才”就被请进了这间客房兼招聘办公室。
老高跑到服务台去提了一暖瓶隔夜的开水,赶回来给“人才”沏茶(因水温不够,应改曰泡茶),同时偷眼打量着他俩。
还行,文质彬彬的,年轻,体格也行……老高已经在心里默默地给“人才”打分了。
那男的,身材瘦高,或曰尚未发福,看全貌,四十五岁以内;细审面容,额头高高的,头发稀疏,竟然开始拔顶了(应该加五岁,并且减5分),眼角布满了细密的鱼尾纹(再减3分);不过,双目炯炯有神(应加5分),脸色红润(再加3分)。好,有加有减,正负相抵,总评80分。
那女的,身材丰满,充满了青春活力,多说也不到三十岁;大眼小嘴,头发乌亮,反应机敏,脸蛋儿更红(其实这是刚才在外边冻的),总之,只能加分不能减分,总评90分吧!
这外貌评分,是在三十秒钟之内结束的。当然不会宣布“成绩”啰,只是把这些信息贮存在老高的肉脑(不是电脑)里。不过,这第一印象很重要,往往能够预示未来的结局。老高已经暗暗地喜欢这一对小夫妻了。
几句简短的寒暄过后,立刻接触到了谈判的实质性问题,双方短兵相接了。
“我要求马上离开此地。到新疆、西藏、青海……什么地方去都行。”
男的说得极其简单而肯定。话音刚落,女的立刻跟着说:“我也一样。”
“唔,好……”老高觉得他俩过于爽快了,便主动提出许多问题,诸如:原先在什么单位工作?什么专业和职称?原单位是否有可能同意调出?家里几口人,是不是也立刻离开b省?以及对新工作有些什么要求……等等。
对这些必须回答的问题,那男的只是微微摇头,一言不发。老高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耳聋。
“我的话您听见了吗?”老高提高了声调。
男的嘴角掠过一丝苦笑:“都听见了。这些事……一言难尽。以后再谈吧,到了新单位也可以填表嘛。我要求马上离开此地,马上,今天就离开!到边疆去,先开始工作。”
“我也一样。”女的说。
“好好,不过,总要有一封原单位的、或者b省有关部门的介绍信吧,我们才好通过组织去联系呀!”老高知道自己遇见了一对儿性情古怪的“人才”,才故意绕了这个圈子——只要找到你们的原单位,一切都能问清楚嘛。
那男的还是守口如瓶,却从衣兜里掏出来一张文凭。这是清华大学动力系内燃机专业一九五九年本科毕业生的文凭。上边填写的名字是陈立,还贴着盖有钢印的照片。
“好漂亮的小伙子啊!”看着陈立年轻时的照片,老高几乎失声喊叫起来。
简直是“夫唱妇随”,那女的也递过来一张文凭。这是北京大学图书馆系本科毕业生李晓青的文凭,上面也有照片和钢印。毕业时间则是一九八一年。
捧着这两张炙手可热的文凭,老高心头怦怦直跳。真是难得的人才呀,名牌大学,金字招牌,他简直是喜出望外,跳将起来与两位人才重新握手。
“欢迎!欢迎!你们夫妇二位,当然可以立刻到任,立刻……工作,单位,住房,由你们挑!”他高兴得语无伦次了。
“不不,我们是……一般的同志!”
李晓青想明确地告诉对方,她与陈立不是夫妻。可是,辩解心切,话出嘴边,反而没说明白。
“不一般,不一般!年轻夫妻志在四方,当然应该受到优待嘛!”
老高一边说着,便跑到隔壁的客房里,向招贤小组的组长魏大姐报告好消息去了。
这屋里只剩下了陈立和小青。男的心情沉重,依然不说话。女的看着他,觉得好笑,便笑了几声。对方毫无反应,她又感到自己笑得有些尴尬,有失分寸……是呀,有什么值得发笑呢?我真不应该在此时此地笑出声来!我们b省堂堂正正的总工程师,竟然被逼迫到了如此田地,我还要笑,不!我应该哭!对,我决不是笑这个。那我为什么发笑呢?是啰,我是在笑那位老高同志,搞人事工作的干部,眼力不该这么差——我比陈立小二十二岁,他竟然把我俩看作了夫妻……不,别错怪老高吧,也许他有他的道理:当代的姑娘,有一种风气,就是喜欢嫁给有学问的、自然也是有一大把年纪的男子汉,比如,基辛格就是五十岁才作新郎的呀……想到这儿,李晓青的双颊突然泛起红晕,比刚才在路上冻的还要红,像一块红布。她感觉到脸上发烧,赶紧低下了头。
姑娘的几声笑、大红脸、忙低头,陈立全都听见看见了。他采取了不闻不问的超然姿态。这也是一种美德吧——当女人在你面前莫名其妙地发笑,然后又自己羞红了脸的时候,你最好不要刨根问底,也不要听她的解释,以免出现“越描越黑”的情形。
三分钟之后,头发花白的魏大姐,领着招贤小组的全体成员,笑吟吟地走进了这间客房兼办公室,一边致“欢迎词”,一边审视这首批送上门来的“人才”。
“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啦!你们小俩口儿也许有什么难处吧?没关系的,一会儿可以跟我个别谈谈,哈哈,放一万个心,我负责保密。人事工作嘛,我干了三十多年啦,什么千奇百怪的事儿都见过……哈哈,先不谈这个。不过,请二位先把你们的工作单位告诉我。哈哈,打开窗子说亮话,我们调入干部,总得通过双方组织办个手续吧?”
魏大姐满脸堆着笑,口气亲切,态度宽厚,娓娓道来,十分动听。
小青望望陈立。陈立依然不说话,不点头也不摇头,那眼神深邃莫测,变成了两潭苦涩的死水……室内的空气也因之而停滞了。人们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成皮笑肉不笑的尴尬表情。
还是魏大姐打破了沉默,老练地笑着:“哈哈哈……没关系!慢慢谈。人事工作,就是要通人情、达事理。也就是咱中国人常说的通情达理!决不能强人所难呀……唔,该吃饭啦,二位还没吃早饭吧?请,一块儿请。这个中华宾馆的餐厅,还比较干净……”
陈立摇摇头。小青也说了声:“我不饿。”
魏大姐动手拉她了:“别客气,我进门就说过了,咱们已经是一家人啦!怎么不饿哩?小妹妹,在你这岁数,我是个女兵,哈哈,走到哪儿吃到哪儿!”
小青挣脱她的手:“是不饿,真的,习惯了,这一年我们经常不吃早点……”
陈立瞪了小青一眼,等于给她嘴上贴了封条。魏大姐也看透了他俩之间有主有从的关系,只好把期待的目光转向陈立。陈立也决非不通事理的人,在魏大姐诚恳而热情的催请之下,只见他从衣兜里又掏出一卷硬纸来,递给了招贤组长,同时说道:“再重复一遍,我唯一的要求,就是马上离开此地!”
魏大姐赶紧展开硬纸卷,她的心震颤了!没想到啊,这是一张省科委颁发的“重大科技成果奖”获奖证书。获奖人陈立。获奖项目是“拖拉机及农用汽车快速修理法”。
她的脸色变得肃穆了,却又掩盖不住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兴奋神情,紧紧握住陈立的双手,慨然说道:“陈同志!不论你们遇到了什么困难,或者委屈……一切由我负责去排除!虽然我不会相面,可我看得出来,你们只是想换个地方去干一番事业,去施展才能!”
“请你们代买两张火车票。我身上连坐公共汽车的小钱也没有……我想今天就走!”
“可以!当然可以。不过,别这么急,俗话说急中有错……咱们还是先去吃早饭。”
有了共同语言,陈立点点头,小青也同意去吃早饭了。但她还是憋不住地多说了两句话,像是自我解嘲:“我们可不是要饭的。更不是逃犯!回加拿大应该往东走……我们是要求往西去!”
二
陈立今年四十八岁。可惜的是,“五十而知天命”,他还差两岁,大概还有两年钉子好碰。他有一条待人处世的原则,那就是:事实尚未证明别人欺骗了我的时候,我就相信他。
“只能这样。否则就是互相猜疑,尔虞我诈,跟谁也没法共事了!”
他曾不止一次地对李晓青说过这句话。
“不!当别人把我欺骗够了的时候,我也可以用欺骗来报复他!”
这是二十六岁的华侨姑娘李晓青的哲学。
为此,他俩辩论过,争吵过,也妥协过。今天就是一次预谋好了的妥协。
“不能把什么都告诉他们。那样,三个月也说不清楚!人家是来招贤的,不是来招麻烦的……要是不讲点策略,咱们耽误了时间,闹个满城风雨,也离不开这是非之地!”
李晓青斩钉截铁地说着。对她的这种估计,陈立心里是赞同的,嘴上也就无法反驳了。但他还是说出了自己作人的又一条原则。
“好吧,我不会说假话,但是我可以不说话。你嘛,也少说话。”
小青满意地点点头。妥协达成。
他俩就是在达成了上述妥协之后,才冒着这场所谓“倒春寒”的鹅毛大雪,双双赶到中华宾馆来应聘的。唉唉,我们的新任厂长兼总工程师陈立老兄,由于他那不说假话的信条,和一言难尽的百结愁肠,刚才几乎表演了一出哑剧。
早饭过后,魏大姐再次向陈立保证:“我派老高马上去给你们买火车票。你们可以先回家去收拾行李……不愿意让我知道你们的家庭住址,哈哈,也没关系。那我就省事儿啦,不进行家访啦,哈哈,也不帮你们搬行李啦。”
回到招贤小组的客房之后,魏大姐又叫老高立刻拿出二百元现款,大大方方地亲手交给李晓青:“拿去先花着。可以雇出租汽车,也可以给家里的老人孩子留一点生活费。唔,老高,干脆再拿二百吧,也许他们还需要买两件御寒的棉大衣哪!西北冷啊……收下吧,没关系,这点子钱都是可以报销的。小妹妹,你看够不够?不够就说话。我们党和国家,在自己的干部身上花这点儿钱,怎么说也是合情合理的!可有的领导就是想不开,嗐,这一丁点儿福利费,比起他们浪费的资金来,九牛一毛啊……!”
此时又有三位中年男子汉找到这间客房兼办公室来了。有的戴眼镜,有的穿皮夹克,有的戴贝雷帽,都是工程技术人员的打扮。没有上年纪的,因为招贤广告上写得很委婉:边疆生活艰苦些,应聘者一般以不超过五十岁为限。
魏大姐喜形于色,提高了调门儿,像是要结束与陈、李二人的谈话,又像是同时说给新来的“人才”听的。
“小青同志,收下吧!你给老高写个借条,白条儿就行,我签字。将来也不会叫你们退还的!哈哈……我搞组织工作三十多年啦,得出了一条深刻的经验:组织部就是干部的家呀!你们还不了解我,我的思想可不保守哇。你们都是新中国培养的大学生嘛,都是吃共产党的奶长大的嘛!哈哈,以后再谈,你们会了解魏大姐的。我经常为知识分子打抱不平!写状子,打官司,平反冤假错案,补工资,给房子,搭鹊桥——让牛郎织女过银河呀……哈哈,俗话说得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凡是我能办的,当天就办;我办不了的,就去跑腿,求情,呼吁,托人写‘内参’。好了,来日方长,以后再谈……唔,陈立同志,我最后再跟你说一句话:你俩支边的事儿,就这样铁定了,不论遇到什么波折,也别灰心。魏大姐我还有一张王牌哪,实在不行了,就告‘御状’!当然啰,我这个半老太婆也有缺点,就是心肠太热,说起话来太啰嗦!哈哈哈……!”
她以女兵豪爽的姿态,大笑着结束了这次卧室内的小型演讲会。陈立则本着“相信她”的处世原则,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彼此约好,中午再通个电话,问问买车票的事情和开车时间。于是,在魏大姐热烈而温暖的紧握中抽出手来,陈立和李晓青便告辞了。
他俩立刻赶到一位密友家里去收拾行装。说起来也叫人怪心酸的,那行李,既非被褥,亦非衣裳,而是两大箱死沉死沉的科技资料。小青接受那四百块钱的时候,陈立的心一阵阵发酸,几乎掉下泪来——他无法拒绝这种“恩赐”呀,当今虽然还不能说“金钱万能”,却也是“一分钱逼死英雄汉”哪,要是不叫出租汽车,他和小青根本没法把这两箱资料运到火车站去。而且,他俩真的还需要买一些最起码的生活必需品,比如,牙刷牙膏,毛巾肥皂,还有陈立唯一的奢侈品:香烟。唔,还有,陈立这位总工程师,虽然常说自己是“满脑袋里装的都是机械唯物论”,可是,在李晓青写借条的时候,他还是猛然想到,这个极爱干净的华侨姑娘,无论如何也应该买上几件可供换洗的内衣衬裤,然后再奔赴那黄沙滚滚的西北高原吧!……
采购完毕,时逢正午。陈立如约给老高打了个电话。对方以十分抱歉的口气说:“我实在没想到,卧铺票如此紧张,最早也是三天以后的啦……”
“你到底买了票没有?”
“我跑回来跟魏大姐商量一下,想给你们买两张软卧车票。”
“不!不要卧铺,买硬座嘛!”
“那……两天两夜,太辛苦啦!”
“老高同志,我有言在先,今天一定要离开此地!”
“老陈同志,您到底为什么这样急呢?”
“请魏大姐接电话!”
“她不在宾馆……要不,这样吧,你们作好今晚动身的准备,我立刻再去一趟火车站,软卧也罢,硬座也罢,一定买到。”
“好!谢谢你。”
“下午三点,您再来个电话……”
其实,老高也有难言之隐。他去买票之前,魏大姐亲口交代过“最早也买三天以后的”。
他心里明白,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怪只怪陈立他俩,大学毕业,还得过科技奖,怎么头脑如此简单哩!不征得原单位的同意,就把你俩送走,那不真的变成挖墙脚了么!况且,组织工作的条条框框,历来就比任何别的工作都多,这是常识,难道你俩真的不懂?
老高并没有“再往火车站跑一趟”。他望着窗外斜飞的鹅毛雪,想起了西北的一句农谚:雪盖三层被,枕着馒头睡!是啊,今年的小麦、燕麦、青稞麦,保准又是个大丰收!
魏大姐此时正坐在省科委人事科的办公室里。这位老资格的人事干部,心中不但有底儿,而且觉得陈立两人简直天真得可笑、可气又可爱!哈哈,文凭上有名有姓,又得过b省的重大科技成果奖,这还瞒得了谁呢?我不消半天工夫,就能把你们的单位、职务、级别、住址等等统统查清楚!顺利的话,连档案都能看完。
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位干了三十多年人事工作的老干部,今天却遇见了一位“不干人事”的小干部。先是科委主任百忙分身,接见了魏大姐,可惜的是他对陈立的近况一无所知(这倒情有可原,主任嘛,手下领导着千百名科技人员,况且这主任办公室里尚未安装微型电脑,单凭他一颗记忆力正在衰退的肉质大脑,当然是记不详细的啰!于是,按照常规,他便交代给人事科这位头脑灵敏度较高的小干部去具体查询。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可气的是此位小干部派头更大,一会儿说:“陈立是农机研究所的工程师,你自己到研究所去联系吧!”一会儿又说:“他大概已经调出了研究所,可能升官儿了,是个什么厂……?没关系,反正跳不出机械口,你就到省机械厅去打听一下吧。”
魏大姐不愿(也不敢)跟这位小干部置气。她深知“阎王好见,小鬼难参”的哲理,此类小小的实权派呀,千万惹不得——他气死活人都不带偿命的!因此,她和和气气地借过电话来,向“114”查号台问了号码,就给省机械厅和农机研究所各打了一个电话。
哎呀呀!对方的大嗓门儿能震破耳鼓。魏大姐只好把听筒拿到距离耳朵一寸远的地方。
“你找陈立?我们还正在找他哪!好吧,你要是找到了,就顺便告诉他:立刻到厅里来一趟,他老婆天天跑到这儿来大哭大闹,胡搅蛮缠,昨天把王副厅长办公室的大玻璃门都砸破啦!”咔嚓(这是挂断电话的声响)!
“你找陈立?你是他的什么人?你们是一伙的吧!明告诉你:那些科技资料,是我们研究所的专利!也是国家机密。叫李晓青三天之内全部送回来!否则就到经济法庭上见面!”
魏大姐听得目瞪口呆。不过,她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诺言:“陈同志,不论你们遇到了什么困难,或者委屈,一切由我负责去排除!”
她抚拢一下花白的头发,稳定一下情绪,赶紧离开了科委大楼。
她刚走,另一桩有趣的事儿立刻发生了。那位“不干人事”的人事科小干部,刚才听到了两次电话的全部内容,触动了自身的某一条神经,兴趣突然发作,立刻往机械厅和农机研究所又打了半小时电话,之后,自认为已经掌握了b省科技界的头条新闻——华侨女郎拐跑了珍贵的科技资料和总工程师,又有外地人物暗中接应……呀呀,也许是我渴望多年的立功受奖(当然还伴随着晋升)的时机到了!想到此,他大步流星地闯进了科委主任的办公室,险些儿也将主任办公室的大玻璃门撞破……
三
下午三点,陈立如约往招贤小组打电话,铃声“嘟——嘟——!”的响了半天,却没人接。放下话筒后,小青还看得出他的手气得直哆嗦。她能理解,陈立最痛恨失约、失信和不遵守时间的人。他常说“这种太爷八成是得了癌症”!还常常说:“浪费时间,这个痼疾不根除,就搞不成四个现代化!”由于说这些刻薄话,当面说,当众说,陈立得罪了不少人。可是,小青从心眼里赞同这些话,她同样鄙视那些“泡”在办公室里聊大天、打扑克的所谓国家干部,骂得更难听,说他们是“吃大锅饭的活标本!”
“误了火车怎么办?”
他俩简短地商量了几句,当机立断,索性雇了一辆出租汽车,装上那两箱子沉重的科技资料,直接“转移”到中华宾馆来了——b省的电话也不好使,小青有这种经验,为了找个人、问件事,与其死打电话,倒不如干脆骑自行车去一趟,反而快得多!
何况今天还带着这两大箱“沉重的资料”哩!“沉重的资料”,是李晓青创造的一个专用名词,它有多层含义;第一层意思,是每只箱子都像一口装着死人的小棺材,死沉死沉的;第二层含义,别人不知情,这么多图纸本册,都是她一挎包一挎包地分散着背出来了的,累计数十次,行程逾千里,哪次不勒红了肩膀哩;第三层含义,如此贵重的科技资料,锁在箱子里,就是死的,这心情还不沉重么;第四层意思,说实在的,这些资料已经秘密“转移”过好几次啦,否则,天知道它们的遭遇如何哩!
每次搬运这“沉重的资料”,无论小青还是陈立,都是欲哭无泪、欲笑无声啊……
来到了宾馆。老高手里仍然没有火车票。
“老高同志,你是个事干部,难道不懂得‘人言为信’吗?”陈立的声调都气得发抖了。
为了平息他的怒气,老高只好陪着他一块去火车站买票。
魏大姐赶回宾馆来的时候,只有李晓青寸步不离地在客房看守着资料箱。这倒是个谈话的好机会,魏大姐心想,陈立这个古怪的丈夫不在场,没人在你嘴边站岗放哨了,我就不信斗不过你这个小丫头!对,瞧你这股子傲气劲儿,正好使用激将法。
“小青,真想不到啊,你这位文质彬彬的女大学生,身上还残存着造反派的恶劣作风!”
小青吃了一惊,转动着疑惑的大眼睛,想听下文了——魏大姐旗开得胜。
“年轻人,你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该学那些打砸抢分子,去砸王副厅长办公室的玻璃门呀!”
“噗哧!”小青笑出了声,“魏大姐,您口口声声要给知识分子平反冤案,可是自己又在亲手制造新的冤案哪!”
“怎么?”
“那扇玻璃门,是方老太婆无意之中——她老眼昏花了,一头撞破的!这与我何干?”
“方老太婆……是谁?”
“陈立的恩人兼夫人呀。”
“什么?那你……?”
“我早晨就说过,我和陈立是一般的同志关系!”
“哦……我看陈工程师岁数不大呀,怎么他的爱人是个老太婆呢?”
小青又是一惊,因为魏大姐嘴里说出了“陈工程师”,但她还是憋不住地吃吃直笑:“是个老太婆,比您的头发还白哩,百分之百的白毛老太!”
“她有多大岁数啦,是包办婚姻吗?”
“这是个历史的误会,绝对家庭悲剧。您不了解陈立,他是背着十字架过日子的……”
谈起陈立的不幸遭遇,李晓青撕掉了嘴巴上的“封条”。她凭直感,觉得魏大姐性格耿直,有点人情味儿,可以浅谈几句;况且,谈的内容纯属陈立的个人私事儿,大概不致于影响这次调动;更主要的,她深切地同情陈立,所以,话到嘴边,也就没遮拦了。
原来,陈立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被错划成了“右派”……大革文化命的动乱一开始,他便理所当然地变成了“牛鬼蛇神”,被“横扫”到煤矿背煤去了。他患了肝炎和痢疾……人瘦得皮包骨。煤篓的重量超过了体重,钻出巷道井口的时候,烈日一照,眼冒金星,头重脚轻呀,便背着煤篓滚下了笔陡的山坡……他遍体鳞伤,摔断了四条肋骨,像条死狗般的躺在山沟沟里。许多背煤的“牛棚难友”不知道这件事,知道的也只能报告专政小组,谁敢擅自离队去救他!专政小组的人也是宁“左”勿右呀,给革委会打了个电话就算没事儿了。
“陈立这件整三十岁。后来,他自己说,孔夫子有句名言:三十而立。正应了我陈立的名字,所以我命中注定大难不死,而且在这一年还成家立业了!魏大姐,这是陈立亲口对我说的。我觉得他这个人既有顽强的生命力,又有一种辛辣的幽默感……”
“他是怎么脱险的呢?”
魏大姐也进入了一种同情心笼罩着的特定情景之中,不想别的了,只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时候有一位福星兼灾星降临到那山沟沟里,把不省人事、奄奄一息的陈立背回了自己的单身宿舍。她叫方国英,从前是煤矿的人保干事,那时凭着三代贫农的纯正血统,当了革委会的委员。她长着武大郎一般的粗壮身材,面容奇丑无比,因此四十二岁了还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她的心眼并不坏,也不太好。说她不坏,因为她冒着‘丧失立场’的风险,深更半夜钻到山沟沟里去救了一条人命;说她不太好,因为她看过陈立的档案,知道这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大学生,可以捡回家来当丈夫!”
“啊……比陈立大十二岁呀,整大一轮!这,这事儿可能吗?”
“可能。在那种岁月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方国英一口水一口饭地调养着陈立,偷偷地给他请医生治病,悄悄地给他取药、换药,以一种伟大的慈悲心和耐心的混合力量,整整一年时间里,充当了半个护士和半个母亲!魏大姐,您是作母亲的过来人了,我听说,女人到了中年之后,就特别喜欢孩子,是吗?我猜,方国英那一年,大概就是把陈立当成了一个大孩子来疼爱的吧!倾注了老处女也会产生的那种畸形的母爱吧!”
“小青,快别瞎扯啦!继续往下讲故事。”
“嘻嘻!您也觉得像讲故事吧?不!这不是故事,而是活生生的事实!陈立得救了,方老太婆的儿子今天也念高中了!这是一个温饱有余的小康之家呀,万事大吉呀,只有陈立自己的那颗心永远掉进了痛苦的深渊……他曾经亲口告诉我,生儿子,是女方的恳求,也是他报答对方的救命之恩呀!”
魏大姐暗自吃惊,这种事情,陈立也能说给小青听,可见他俩的关系……不同寻常啊!但她没有表露出来,继续谈着:“可以理解的……那位老方同志,在个人问题上,一定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她受处分了吧?”
“没有!在那种岁月,事物都有着特殊的发展规律。方国英当时不是个革委会委员吗?如果她努力工作,也只能是大抓阶级斗争,伤害更多的好人;可是呢,她放弃了工作,专心一意地在家里当护士,当母亲,所以,她实际上当了一个‘逍遥派’,没干什么坏事儿,反而得到了群众的信任!她也没有心思和工夫去搞派性了,不争权夺利,这就又得到了革委会内部各派头头的欢心!根本没人要求处分一个‘与世无争’的女人。再加上群众从心眼里可怜陈立,也可怜方国英这个四十二岁的老姑娘,更没人嫉妒右派与丑妇的婚姻!所以,陈立自己说过,当时他好像被解除了劳改似的,成家立业了,真是天作之合呀,是电子计算机也选择不出来的最佳设计方案!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各种优越性都奇妙地集于一身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谈起陈立的悲惨遭遇,小青就再也关不住说话的闸门,滔滔不绝,而且动了感情;一说到方国英的“拉郎配”,她的语言又是这般尖酸刻薄,唇枪舌剑,冷嘲热讽。魏大姐暂时还顾不上思考这些问题。她听了这段故事,只觉得心里发苦、发涩,憋得透不过气来。她也暗暗地同情陈立的不幸,便关心地问道:“现在,陈立夫妻的关系还好吧?”
“好!很好!陈立四十八岁,由于政治上翻了身,营养也加强了,倒是越活越年轻,看上去也就四十五吧!方国英今年整六十,已经退休了,由于对小女婿不放心,疑神疑鬼,成天发愁,老得更快,完全是个白毛老太婆了!陈立常常事先告诫朋友们:‘要到我家去,千万注意,我有一位小妈,你们如管她叫伯母,那我可就占了你们的大便宜啦!’”说到此,李晓青的脸色变得难看了,好像蒙上了一层阴霾,语调也呆板了,“当然啰,这都是说笑话儿。陈总工程师无论如何也还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受过那种正统的思想教育,不像我们这些八十年代的青年。对待方老太婆,他始终不敢越过道德的樊篱,是真的,不敢越雷池一步。他口口声声对我们说:‘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这个不幸的家庭里,可以没有爱情,决不可以没有道德!我对这位姓方的老大娘,只有报恩还债,生养死丧,凭良心尽义务的份儿!’”
四
省科委人事科那位“不干人事”的小干部,现在对侦探工作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决心扮演一次东方的“福尔摩斯”。起初,他还是按照组织系统,闯进科委主任的办公室里,报告了“华侨姑娘拐跑了珍贵的科技资料和总工程师,还有外地人物前来接应”的案件(现在他已认定了这是一桩桃色的科学案件,很可能还带有国际走私的性质),遗憾的是,科委主任老练沉着,对他这耸人听闻的情报并不相信,甚至嗤之以鼻:“不要神经过敏!搞人事工作要相信自己的干部嘛。那个女华侨,有海外关系,你就能肯定她一定要外逃吗?海关能让她把资料带走吗?加拿大真的会缺少这些资料吗……?乱弹琴!”
小干部碰了一鼻子灰,两脚钉在地板上,动弹不得,嘴里还在不服气地嘟哝着:“我水平低……反正我已经按组织原则向您汇报了,今后要是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的案件,或者整党的时候群众给领导提意见,您可要……替我们做下级的兜着点儿呀!”
听着这些软里带硬、油腔滑调的“忠告”,科委主任也不得不变成“溜肩膀”,进而踢一踢皮球了:“好吧,你去打几个电话,通知有关单位:农机研究所,机械厅,还有省委组织部,请他们出面直接处理这件事。”
小干部得寸进尺了:“那咱们采取点什么实际行动呢?”
科委主任顿时发了脾气:“够啦!我这个主任是个空架子,有职无权!”
小干部回到了人事科,拿着鸡毛当令箭,以“科委主任”的名义,通过自动电话,向有关部门讲述了他自己臆造的那个“桃色的科学案件”。如此这般,打电话不用花钱,咿哩哇啦,由“科委主任”带头发难,在b省省会迅速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演出了一场悲喜闹剧——那都是后话了。
快吃晚饭的时候,陈立和老高才回到宾馆。他们没发现、也不认识那个“不干人事”的小干部——他正坐在服务台的屏风后边履行“东方福尔摩斯”的职责。
“买到车票了吗?几点开车?快吃饭去!”
见到了陈立,李晓青立刻冲到面前,像打机关枪似的快速说着。陈立不知道小青的话匣子已经被魏大姐打开了,皱皱眉头,觉得她嘁嘁喳喳的有点反常。
“买了两张软卧票,是明天晚上的。”老高替他回答,同时望着魏大姐,好像在用眼神向她汇报:陈立的怪脾气实在不好对付。
魏大姐不露声色,点点头:“先吃饭吧。”
“干吗还要再拖一天哩?这鬼地方……!”
小青嘴里喃喃地埋怨着,心里却泛起一种莫名的留恋之情。她分配到b省来工作,已经两年半了,不,说精确些,应该是一千天!还要再住一夜……她忽然想到《一千零一夜》,多少光怪陆离的故事啊!而我自己的故事呢?这是我步入社会的第一段路程,一千个日日夜夜呀,多少甜酸苦辣,自从认识了陈立,都与他的所作所为息息相关,而且,从明天起,还要跟着他去走那第二段路程,到那风沙扑面的大西北去!真的“春风不度玉门关”吗?“西出阳关无故人”吗?那么,陈立是谁?他是我的“故人”吧!他真的是个可以信赖的兄长和挚友吗?我把自己的事业、命运和名誉跟他拴在一起,同甘苦、共荣辱,明智吗?值得吗?唉,傻丫头,还想这些干什么?你不是也被别人一步步地“逼上梁山”,早就跟他同舟共济了么……!晚饭桌上,小青的眼睛不看饭菜,而是始终盯着陈立,许多想法涌上心头。她真想扑在父母的怀里,让老人家为自己作个主!又怎奈父母远隔重洋……面前的老年人,只有魏大姐了,口口声声叫我小妹妹,我能向她袒露心怀,请求点化吗……?
晚上,李晓青睡在了魏大姐的卧室里。一张并不很大的沙发床,两个人睡,这破坏了华侨小姐的生活习惯——她一出世就是单独睡小床的,在她的记忆里,连妈妈也未曾把她揽在一个床上睡过。唉,今夜里,她无论怎么使劲闭眼,默默地数数儿,一直数到两千、三千,都白搭,反而弄得睡意全消。
其实,这是魏大姐故意安排的圈套——她急需与小青作彻夜谈。
还是采用那行之有效的激将法吧。
“我看陈立也是个伪君子——他对方国英一定非常冷淡。而这次悄悄的紧急出走,说是支援边疆建设,那底牌还是为了甩掉方老太婆,以便另找一位年轻貌美、又有文化的小爱人!”
李晓青果然中计,气得呼啦一声坐了起来。
“您怎么这样看人!我真后悔不该把陈立个人的隐痛端出来。不行,你那个边疆我们不去了!我们现在就搬走,明天就退还你那四百块钱——你以为花了钱就有权任意污辱人呀……跟你到边疆去,在你这号人的领导之下,小肚鸡肠,形而上学,婆婆妈妈的……那跟留在b省当三孙子有什么区别呀?!”
李晓青一边不停嘴地嚷着,一边翻身下床,穿衣穿鞋,就要到隔壁客房里去叫醒陈立……真是个不听邪的姑娘呀!魏大姐非常喜欢这种性格,心里想着,真像我的亲妹妹,不,简直就像我自己当年的脾气!赶紧上前双手拽住,连哄带拉地好好抚慰了一番。
“小妹妹!大姐我见过的事儿多了,人也变得油滑世故了,缺少你们这样一颗纯洁的童心。我向你道歉还不行吗?话说回来,要求支边的人员当中,具体原因也是千差万别的呀,有的为了逃婚,有的是家庭破裂了,也有的是在原单位受到了压制,这并不是我瞎编的。至于陈工程师的情况嘛,怪只怪他什么也不肯说,所以我才产生了误解,你说是不是?”
魏大姐说得推心置腹,又给小青重新叠被窝儿摆枕头的,华侨小姐只好点头上床了。不过,经过这么一吵、一劝,小青的满肚子委屈和怨气,全都冲到了嗓子眼儿;魏大姐也见机行事,立刻引诱她吐露真情。
“小青,我对陈立的猜疑,肯定是错了,可是,他为什么要去边疆呢?除了支援边疆四化建设的雄心壮志之外,难道就没有一点儿具体原因吗?比如说,走得这么急,还有,你们农机研究所也下了‘最后通牒’,叫我转告你:三天之内必须把那些珍贵的科研资料全部送回去,否则就要向经济法庭起诉了!”
这当然是老资格的人事干部魏大姐进一步的激将法啰。我们比较幼稚的华侨小姐几乎被气炸了肺。大姐借着窗外雪映的白光,看得见小姐的胸脯大起大落,也听得见她急促的呼吸声——所有的迹象,都预示着这位不听邪的姑娘,即将打开愤懑的心扉了。
“这是张禹卑鄙的小动作!可悲可耻的小小的阴谋!”
“张禹是什么人?”
“不学无术的小人!”
其实,从性格上来鉴定,李晓青根本不能扮演守口如瓶的角色。陈立的“封条”怎能封锁她正义的声音哩……
一九八一的秋天,李晓青从北大毕业,分配到b省农机研究所的情报资料室担任资料员的时候,天天都能见到两位最亲密的合作者。他俩就是“拖拉机及农用汽车快速修理法”课题组的负责人,张禹和陈立。两人都是四十多岁,精明强干的知识分子。所不同的,陈立钻进资料室之后,便趴在电子计算机的荧光屏前,又抄又写、又读(数据)又算,从早到晚不挪窝,也不理人;张禹则活泼得多,除了跟陈立一同来、一同走、一同签字(借用仪器和资料)之外,就是来去匆匆,来了坐不上三五分钟就又走了,隔两个小时又来看一趟,好比蜻蜓点水。张禹显然比陈立还忙,里里外外一把手,包括给陈立送烟、泡茶、端午饭,也包括蹑手蹑足、轻声细气地向李晓青交待:“这是b省的重大科研课题,本所的头号研究项目,快接近尾声了,也就是说,‘行百里者半九十’,剩下这最艰难的十里路程了……陈工程师太辛苦,需要思想高度集中,请你千万小心,别让任何人干扰他!”
几天之后,李晓青才听别的同志说,张禹是王所长的科技秘书,代表所长来亲自“抓”这个重点课题的组织领导工作,担任课题组组长;陈立是课题主持人,也是组长。
“后来,发生了一幕感动人的喜剧,”小青在枕边冷笑着告诉魏大姐,“‘快速修理法’通过了最后鉴定,包括它修复各种废旧零件的一整套先进工艺,被认为是当年b省富有很在实际效益的科研成果,省科委将要给予正式奖励。获奖人究竟是谁呢?当时有三种方案,都有比较充分的理由:第一方案,获奖人是所长王宽,因为是他最先提出并确立了这个研究课题,而且他是一位教授,对课题组进行了方向性的、关键性的指导。第二方案,王宽得荣誉奖,谁叫他是所长大人哩!而把重大科技成果奖,授予课题的实际负责人陈立和张禹。第三种方案,只授予陈立一人,因为张禹属于科研组织工作者,对不上号!”
“我看采取第三方案就没错!”魏大姐明知这话纯属马后炮,还是迫不及待地表了态。
“当时可是争执不下呀!王所长在全所大会上讲了话,明确表示他自己不应该得奖之后,我和几个青年技术员当场开了个不小的玩笑。提出了第四种方案:资料员、技术员、炊事员、汽车司机和电话员,都应该得奖!本来嘛,缺了谁也不行啊!”
魏大姐“格格格”地笑个不停,沙发床也就颤颤悠悠地晃动起来,像摇篮,挺舒服。
“您还笑哩!当天,就有一个喝得酩酊大醉,跑到王所长家里去嚎啕恸哭了一场……”
“谁?”
“张禹。”
“不像话,伸手要奖!”
“不是,他要求调走。”
“悲剧!”
“不,我说过了,是喜剧!”
这出喜剧的剧名,可以称为《安慰赛》,或者《皆大欢喜》。正副导演是b省的组织部长和科委主任。“重场戏”或“高潮戏”的情节并不新鲜,采取了平均主义的手法,简直有点儿落套:陈立一人获奖;王宽教授升任省机械厅第一副厅长;张禹则追补了所长的职位。
“然而,喜剧也包涵着悲剧的成分。魏大姐,您喜欢卓别林吗?观看这位喜剧大师的表演,有时候也能催人泪下……”
五
窗外的鹅毛大雪已经停了。银妆素裹的江山,被月光照射得更加明亮,如同白昼。窗内的谈话却没有停,李晓青呀,讲起她工作了两年多的研究所来,喜怒哀乐惊忧思,件件往事,历历在目。
获奖就是科研课题的终结。此种现象,司空见惯,不足为奇。岂只不奇哩,还有的同志哥儿,振振有词地制造理论根据哪,“科研就是科研。我们只负责研究,这是社会主义的分工嘛,谁要你把手伸那么长,去管人家生产单位采不采用你的科研成果哩”!公开说这些话的,就是新任所长张禹。当然,造成此种现象的原因很多,并不仅仅因为张所长个人嫌麻烦,采取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要问那根本的原因,多半还要追究到吃“大锅饭”的头上去——科研成果即使得到了应用和推广,对张所长等等个人有什么好处?
也有一些科技人员对科研与生产完全脱节的现象不满,觉得自己呕心沥血研究出来的成果,被长期的“束之高阁”,锁在资料柜里,不能在生产上推广应用,也就是不能为四化建设添砖加瓦,是一件极其痛心的憾事。陈立就是这种心情。一天,他走进情报资料室,指着资料柜里的“快速修理法”对李晓青说:“这种悲剧,可以叫做断桥!”
一九八二年,情况发生了变化。
实行了“自负盈亏”的利农拖拉机修配厂,给省机械厅打了个正式报告,要求学习和采用研究所的“拖拉机及农用汽车快速修理法”。王宽副厅长看了报告十分高兴,立刻加码,在这份报告上写了一条醒目的眉批:
此事非常重要。再也不能容忍科研成果与生产应用长期脱节的现象继续下去了!我完全同意利农厂的要求。建议以该厂为试点,先行一步,力争年内在全省农机修理厂站全面推广快速修理法。此事由拖拉机处、修配处协同研究所速办。请李、黄、赵、张阅批。
秘书将这份报告送给李、黄、赵三位厅长阅批之后,出现了一点大意和疑惑,因为机械厅再没有一位姓张的厅级干部了,不知道眉批上的那个“张”所指何人?处级干部里倒是有几个姓张的,但是,那是不同规格的“张”呀,我有什么权力提他一级哩。秘书根本没想到,王副厅长写的这个“张”,竟然是本厅下属单位研究所的张禹所长。其实,即使想到了,他也不会请你张禹老弟来“阅批”厅局级的文件的。此事只能怪王宽了,大学教授出身嘛,还不大明白机关里严格的等级制度呀。
仅仅因为这芝麻粒大小的一点疏忽,便引出来了大象一般的障碍和阻力。
几天之后,王副厅长给张所长打了电话。
“喂,张禹吗?你们商量好了没有?什么……我是说‘快速修理法’呀……怎么?利农厂的报告你没见着?不会吧,我专门批了字,请你仔细看看,还要拿出个落实的方案来嘛……!”
要是对别人,这一点疏忽,说通了也就算了,顶多是延误了几天时间吧。然而,碰上了张禹,这事儿可就复杂化了。他是秘书出身,与机械厅的秘书一样患有此种职业病——非常重视等级。王副厅长把利农厂的报告批转给我,这可是非常之举!它的含义是个啥?至少也是领导对我破格的信任和重视吧!而且,目前破格提拔、越级提拔、甚至连续提拔的事情并不罕见,难道官运又一次降临到我张禹头上了吗……?呀呀,不对!机械厅的领导班子里肯定也有派性,有分歧意见。否则,为什么不把那份报告送给我看,交给我办?是啰,你王宽同志想任用亲信吧,想把你从前的秘书也塞进机械厅的领导班子吗,拉帮结派,成立山头,那可不行啊——别人一定是用这些理由驳斥了王宽的意图,唉,也就卡断了我张禹的前程啊……!
接了王宽的电话之后,张禹的脑袋顿时膨胀起来,一直处在想入非非的状态之中。但他也有自己获取信息的渠道,便托厅里的一位密友,从侧面探听一下这件事情的原委。信息很快就传了回来。果然不假!王副厅长当真破格地在报告的眉批上亲笔写了“请李、黄、赵、张阅批”的字样。好一个“请”呀!好一个“阅批”呀!张禹简直激动得泪光闪烁了。秘书的本能就是在这字里行间看透领导的真实意图。瞧瞧,“李、黄、赵、张”并列,前三位都是正副厅长,那么,我这个“张”不也是同一规格的了嘛!还有,“阅批”,阅批的对象是正处级的利农拖拉机修配厂的正式报告,不言而喻,只有厅局级的干部才有资格“阅批”正处级的报告嘛!好哇,这是个强烈的提升信号,是最明白无误的暗示呀!
唉唉,可气呀可恨!不知道是哪个“山头”顶撞了王副厅长的旨意?那份报告并没有送到我手里来阅批呀……否则,我张禹就是使出吃奶的劲儿来,就是停下研究所正在进行的其它课题,也要把“快速修理法”推广开来呀!
咱们中国有个很妙的形容词儿——官迷。形容某人想当官儿、当了官还想不断地升官儿,达到了着魔入迷的境界。张禹现在就进入了此种精神状态。他甚至把“快速修理法”读成了“快速升官法”;把陈立绘制的工艺流程图纸看成了“升官图”;把“抓紧”这个科研课题及其推广工作,当成了向厅长宝座进军的“阶梯”……难道不是这样吗?我张禹就是踏着这个“阶梯”走到所长位子上来的,你王宽同样也是踩着这个“阶梯”登上副厅长宝座的呀!前有车、后有辙,“你小尼姑的脸蛋儿,和尚摸得,我为什么就摸不得”?
正当他胡思乱想、悔恨交加、气冲牛斗的时候,陈立却兴高采烈地拿着利农厂的那份报告,跑进了所长办公室。
“张禹!好消息,形势大好!刚才机械厅找我去开了一个小会,研究了利农拖拉机修配厂的报告,你瞧,四位厅长都表了态,批了字,要求迅速推广咱们的‘快速修理法’……我真高兴!这五年辛苦,风风雨雨,总算有了个归宿!”
张禹的脑袋“嗡”的一声响了起来……原来如此!没想到是你陈立“抓”走了我的“快速升官法”呀,也好,这个“阶梯”不妨让你先去爬几步,然后再亲眼瞧着你屁滚尿流地跌下来!
张禹的脑袋还在“嗡嗡”响,接过利农厂的那份报告,亲眼见到了“李、黄、赵、张”并列的眉批,真好比有几条小小的金环毒蛇钻进了眼耳口鼻,去嚼噬他的脑髓,疼痛钻心啊……但他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又当过多年秘书,无论如何也还有一定的自持能力,而且,“打掉了牙齿往肚里咽”——说啥也不能在自己的“政敌”面前失态呀(从那次未能获奖,他已预感到陈立是对自己最有威胁的竞争者了;今天,在几秒钟之内,他又进一步明确了陈立是横在自己前途上的一个政敌)!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保持着笑容和镇定,并且使用了外交语言。
“的确是个好消息。工厂主动提出要求,咱们也就主动了,不会有人再说咱们的手伸得太长,去拿人家工厂的生产工作当成试验对象。唔,厅里的会议都有谁参加?”
“拖拉机处、修配处的两位处长,还有利农厂的老厂长许万全同志。”
“哦,都是正处级的干部呀!”
“我不是。”
“是谁通知你去的呀?”
“修配处打的电话,说是王宽同志叫我去。”
张禹心里又是一惊。上午他还给我打电话哩,怎么下午就会叫你陈立去呢?有鬼!
“王副厅长到会了吗?”
“对啦,我刚才说漏了嘴,会议从始至终都是老王主持的。”
“哦……他没有问我为啥不去吗?”
“说了,他说已经跟你打过招呼,叫我去开会,是为了在技术方面讨论得更具体一些。这你知道,咱们的‘快速修理法’,并不仅仅是一种管理方法呀,它的主要内容还是修理方面的新技术、新工艺和新材料嘛。我在会上也表了态,愿意在推厂过程当中苦干几年!”
“好!那咱们就按照厅里的指示办吧!”
几天之内,张禹个别地找遍了四位厅长。当然是找李不说王、找黄不提赵啰,全都是找到家里去,个别地向他们提出了同一内容的“反建议”——推广“快速修理法”必须有一个懂行而肯干的中年主持人。年轻的太嫩,年老的太慢。利农厂的老厂长许万全虽然是个老劳模,但是文化水平太低,肯定不能胜任。如果厅里真的下决心要迅速推广,倒不如干脆把陈立同志提升为利农修配厂的厂长,一手抓改革,一手抓生产,有职有权有技术,自己的科研成果自己去推广应用,得心应手,他肯定积极干!而且,一两年之后,“快速修理法”在b省全面开了花,生了根,陈立同志照样可以回到研究所来搞科研嘛!
这个“反建议”,深思熟虑,合情合理,张所长十分慷慨,陈立本人也愿意,所以很快就实现了。
“魏大姐,您猜张禹为什么要把陈立推出研究所?哼,这里边包藏着好几层祸心哪!喏,第一层,推广科研成果是个苦差事儿,就叫你陈立去吃苦吧,我不动手,别人也不能说我张所长不支持!第二层,机械厅既然找你陈立去开会,不重视我张禹,那么,对不起,我张禹也乐于当个甩手掌柜的,陈立要是干不好,板子也打不到我的屁股上。第三层,我是研究所所长,可是领导上只认识你陈立,也罢,一山不容二虎,我请你陈立升官儿、走人!”
李晓青说得头头是道,对张禹的心理了如指掌,这使魏大姐颇感费解。
“小青,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连张禹的内心活动都知道……!”
“唔……”华侨小姐犯了犹豫,但时间不长,她冷笑一声,便坦率地告诉了魏大姐:“我不说实情,谅您也不会相信,是吧?也好,说就说!这是考验——是我对张禹考验出来的!他追求过我,当时我告诉他:这需要增进了解,互相考验。他说,他决心要跟妻子离婚,因为那个女人是‘科盲’,缺少共同语言,非离不可了,唯一的顾虑就是他比我大二十岁……我告诉他:你离不离婚我管不着。男的大二十岁,现代姑娘根本不在乎。关键是互相了解。俗话说,‘亲莫过母子,近莫过夫妻’,用现代语言来说,就是爱情只能建立在相互真正了解的基础之上。哈哈哈,魏大姐,谁也没想到,只用一年时间,就被我考验出来一个十足的小人!伪君子!”
六
“陈立被任命为利农拖拉机修配厂的厂长兼总工程师,到任之后,便遵照机械厅的决定,大刀阔斧地推行‘快速修理法’。可是,张禹也真做得出,他居然断绝了陈立的技术后援——不肯派技术员协助陈立工作;拒绝利农厂的人到研究所借用仪器;甚至不准陈立到情报资料室来查阅他自己整理的科技资料和图纸!”说到这儿,小青又气呼呼的了。
“啊?张禹他要干什么!他这个所长还当不当?”魏大姐也感到气恼和吃惊。
“张禹可不是个楞头青。他干了坏事,还叫你抓不住把柄。这时候,他以改革者的面目出现,为研究所制订了一套据说是符合经济规律的管理办法,报请省机械厅批准之后,又到科委备了案,便发给全所各科室去严格执行。怎么个严格法呢?用张禹的话来说就是‘六亲不认’!你利农厂请我派技术员帮助工作吗?可以,按天收劳务费!你要借用我的仪器仪表吗?也行,按小时收租赁费!你要查阅我研究所的科技资料吗?更欢迎,请你先派人来谈判,然后再交付重金购买专利权!”
“机械厅是干什么的?就管不了他啦!”
“机械厅?张禹的这套管理办法就是机械厅批准的呀!哪位厅长愿意站出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哩?何况,就算王宽副厅长出来打了自己的嘴巴,张禹照样可以不买账。他公开说过:量你一个副厅长,也不能任意撤我这个所长的职,更不敢撤销在科委备了案的管理办法!”
“王副厅长到底出面管过没有哇?”
“管过。张禹连夜复写了几份意见书,分别寄给了科委、报社、省人大常委会的信访办公室,硬说王副厅长对研究所的改革工作横加干涉。哈哈,这几家分别给机械厅打了个电话,刚说要来人谈谈,根本还没开始调查哩,王副厅长就吓得缩回去了——指示利农厂与研究所双方协商解决!我的妈,这一协商,嘿嘿,你就是谈到猴年马月,也解决不了啰……”
“唉!陈工程师想干点事业也真难呀……不过,这事儿就真的没办法解决了吗?”
“天无绝人之路!魏大姐,您困不困?我又得讲讲我自己的故事了……”
一天晚上,八点多钟了,李晓青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陈立家里。敲了两次门,屋里传出一种嘶哑的声音:“是谁呀!”
“是我,小青。”
一听门外是女人的声音,而且是“小青”——小字辈的女青年,这本应及时打开的房门有些迟疑了,而且增加了带有警惕口气的盘问。
“你找谁呀?”
“找陈工程师。”
“他不在!”
“同志,请您开开门,我有事……”
“他不在家,还没回来。”
“请开门,我有要紧的事情!”
房门这才“吱”的一响,打开了一道缝儿,露出一颗白发苍苍的女人头来,那满脸的皱褶,既像抹布,又像核桃。这一定是陈立的母亲或者岳母娘啰,小青赶紧点着头叫了声“伯母!”
呈现在老太太眼前的却是一片“亮色”——亭亭玉立的漂亮姑娘。黑油油的披肩发,白嫩的脸蛋上嵌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紧身的短袖羊毛衫(这件衣服显然穿得不合时宜,箍出了上身的许多线条),蛋青色的百褶裙,珠光塑料半高跟凉鞋,不穿袜子,裸露着脚丫儿和两条光滑的小腿(晚上跑到男人家里来,露胳臂露腿的是什么意思)!更打眼的是背着一只血红色的大挎包,像个旅行袋(难道里边还装着牙具袋和换洗的衣裳吗)。老太太从头到脚地足足打量了一分钟,看得小青心里直发毛。
这位老太婆就是陈立的妻子方国英。在漂亮女人面前,只须打个照面,一两秒钟,她就必然地会产生一种相形见绌的自卑感;对面站上十秒钟,那自卑感就会转化成嫉妒心;如果超过了一分钟,那嫉妒心又会变成多疑和敌意了!
“你是哪儿来的?”嘶哑的声音带着疑虑和敌意,微微颤抖着。
“我是农机研究所的资料员。”
“老陈他,已经不在研究所啦!”
“我知道。”
“那你找他,还有什么事?”
“我,给他送点东西。”小青拍拍红挎包。
“那就交给我吧!”
“唔……不,我要当面……跟他谈谈。”
“谈啥事儿?我转告吧!”
“不,伯母,是很要紧的事情。让我进屋去再跟您说好吗?”
“老陈的厂子在郊区,这么晚啦,末班车都快没啦,八成是开会,就不回家啦。”
小青真没想到,陈总工程师的母亲竟然是这么一个不懂事理的固执人!好吧,你老人家不讲客气,我也可以少讲点礼貌了:“郊区的末班公共汽车是几点钟?”
“九点。”
“好吧,我等他到九点零十分!”
方老太婆的疑心又掺入了几成好奇心,便把房门大打开,让这个狐妹子般的大美妞儿进了屋——我倒要看看你给陈立送的什么礼?
两人对坐,四目对视,彼此都感到不舒服。既无茶水,也不给一碟瓜子之类的东西磨牙,就这么干坐着吗?小青打开挎包,抽出一张科技小报,又把挎包扣好,紧紧地搂着它看报了。
“你给老陈送什么贵重的东西呀?还值得这样搂着抱着的呀!”
“唔,是书。”
“嗐!几本书,还不敢交给我!就算是党内的机密文件,也犯不着对我保密嘛。小同志,我的党龄比你的年龄还要长几年哪!”
小青一惊:“原来,伯母是老八路呀!”
“八路?我不配!你也别叫我伯母。既然你跟老陈是同事的,咱俩也就是同辈的。你就叫我大嫂吧!”
小青震惊了。对面的老太婆就是陈立的妻子,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她甚至感到了可怕……这儿活像一座坟……墙上老式的挂钟“,”的敲过九点的时候,她便悚悚地站起来告辞了。
不知道是何原因,从此之后,李晓青对陈立产生了一种同情心,而且,越是打听他过去的不幸遭遇,这种同情心也就愈加浓烈。她甚至想过,要是在加拿大,在欧美,这种坟墓般的家庭早就摧毁了;而陈总工程师却是自觉地背着道德十字架,在这面目可憎的老大娘身边生活起居着……
那天晚上,李晓青是怀着强烈的正义感,把有关的一部分科技资料偷了出来,主动送到陈立家里去的。没见着面,就藏在了自己的宿舍里,又给陈立打电话,约好了时间,再一次送过去。
“这样做,也不大妥当……”陈立喃喃地说。
“没什么不妥当的!这些资料、图纸,是我亲眼看着你一篇一页地写出来、算出来、画出来的!今天反而成了研究所的专利品,不准你使用,这就妥当吗?加拿大是个只认金钱不认人的资本主义社会,所以父母送我回到祖国来读书、工作。可是研究所的张禹怎么样?是个封建把头!比加拿大的奸商还要坏。他简直是欺负老实人,哼,凡是欺负老实人的,不得好死!陈立,你放心,今后需用什么资料,你打个电话就行,我保证连夜送到你家里来。万一他们发现了,也不怕,说我偷,我就是要偷!偷出来,死资料就变成了活的!锁在资料室里,活的也变成了死的。我什么也不怕,打官司也不怕!而且决不拖累你。陈立,你还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只要别人讲道理,我比他更文明;别人要是不讲理,我比他还野蛮。哈哈,再见,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嘛!”
李晓青当着方国英的面,对陈立说了这么一大堆,洋洋洒洒、嬉笑怒骂,毫无顾忌,顿时就把这位白毛老太推进了五里云雾之中。这个漂亮泼辣的小狐狸精,到底要干什么?她跟陈立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后来,我继续往陈立家里送资料,方老太婆对我的敌意也与日俱增了!”小青对魏大姐继续说道,“有一天,陈立不在家,方老太婆乘机把我臭骂了一顿,那些脏话真难听……好像我要抢走她丈夫似的。我没有骂她。这种心理变态的可怜虫,不值一骂。但是,我再也不能到陈立家里去了,只好背着死沉死沉的挎包,送到三十里以外的利农修配厂去。魏大姐,你应该相信我,我根本无意挑拨陈立的夫妻关系。但是,陈立从此之后,除了每月往家里送一趟工资,就再也不回家了……”
七
就在李晓青与魏大姐作彻夜长谈的同时,陈立躺在隔壁的沙发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几乎抽光了一包“云烟”。现在,只有这浓烈的香烟,才是可以深入肺腑的唯一朋友了。他不像小青,既然达成了“什么也不告诉他们”的协议,就应该守口如瓶。可是,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呀,受了这么多的窝囊气,何尝不想一吐为快哩!可惜老高搬到别的屋里去了,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就这样悄悄地“逃离”b省了吗?到底是什么势力把我“驱逐出境”的呢……
两次断桥!陈立默默地回想着:科研与生产脱节,是断桥;张禹有意切断研究所对我的技术后援,又是断桥。唔,还有第三次断桥,就是方老太婆盘踞着的那个不幸的家呀,如今除了按月送工资,就只剩一条道德的纽带了……当然,还有儿子,以及我亲手制作的桌椅板凳,书架,斜面绘图桌,它们,都是在我无权从事科研工作的时候制作的,那一条条木方,一块块木板,一道道油漆,都凝结着我对往事的痛苦记忆。
然而这一切,并不是最大的灾难。“逼走陈立”的主要势力,还在利农修配厂。还在于那第四次、第五次的断桥。
陈立是被老厂长许万全用扎着大红花的吉普车接回厂的。跟在这辆红花汽车屁股后边的,还有王宽副厅长的“丰田”,科委主任的“塔达桑”,张禹所长的“上海”,组成了颇为壮观的车队。目的自然是为了科研与生产搭桥啰。他们开进了五百多职工夹道欢迎的工厂大门,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中也曾心情激动,而且一个个信誓旦旦地在全厂大会上轮番讲演,发出了“要搭一座人桥!金桥!”的豪言壮语。
鼻子发酸的大有人在,而最受感动的,莫过于陈立本人了。
他熟悉这个拖拉机修配厂的一草一木。老职工们也熟悉陈立在这里踩下的脚印,一步一个脚印。过去有五年时光,他就是在这里研究、实验“快速修理法”的。当时叫做“厂所挂钩,合作搞科研”,如今是“科研成果回娘家”,顺理成章,理所当然呀!
他最熟悉的,莫过于老厂长许万全了。
许万全是b省的老劳模,机械系统的标兵。他的光荣事迹,在全省工交战线有口皆碑。抗美援朝时期为志愿修理过坦克车;大跃进的时候,自力更生,因陋就简,创造了“毛驴拉车床”的奇迹,被誉为“鸡毛飞上天”式的车间主任;三年困难时期,他发扬了“穷棒子”精神,“遍地捡螺丝钉”,为每个车间都亲手制作了回收废铜烂铁的“百宝箱”,是个“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好厂长。大革文化命的十年,他被打成“假劳模”,却能咬紧牙关,一不低头,二不悔改,不分冬夏天天扫地、拔草,同时捡回了十吨挂零的废铜烂铁,又把卖废品的钱全部交了党费,以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是个真劳模!
他的光荣事迹,特别是那些生动的细节、具体的小故事,三列火车也装不完。哪位作家如果感兴趣,就住到厂里来采访吧,听别人讲,请他自己说,都行。用上几十盘“索尼”录音磁带,回去稍加整理就是一大本厚厚的书!而且,读了之后可以令你热泪纵流。
然而,他也有缺点,有苦闷,那就是利农拖拉机修配厂连年亏损!过去靠国家补贴;现在实行自负盈亏了,许万全可就玩不转啦。贷款借不来,奖金发不出,连职工应调工资的指标也被“暂时取消”了,职工们怨声载道,情绪消沉……唉,我许万全心里有愧呀,上对不起国家,下对不起大家呀!
他终于发现自己老了。文化不够用,力不从心了。这是一个极其痛苦的、难能可贵的、顺乎时代潮流的伟大发现啊!
有了这个自知之明,许万全决心引进科学,引进人才,招贤、让贤,自己退居二线,只担任党委书记,把厂长的位子让给王副厅长推荐的陈立同志。
这天,许万全主动搬进新厂长兼总工程师陈立的单身宿舍,介绍全厂情况,长谈了两天一夜零三十分钟——这最后的三十分钟,属于“务虚”和互相表决心。
“小陈,你就放开手脚大胆干吧!咱俩分分工:你划船,我掌舵。你就使劲划吧!谁要是不服从你的令儿,别怕,只管来找我,半夜三更也可以来擂我家的门。这些车间主任哪,科室的头头呀,一个个人模狗样儿的,挺神气是吧?可你别怕他们,要叫他们怕你才行。这些中层干部呀,都是我老许的徒弟,嗯,有些还是徒弟的徒弟哩,谁要是敢排外,顶撞了你老弟,就只管来找我,让我大嗓门儿喝唬他一顿,就是骂了娘,他还得乖乖地给我去干活儿!哈哈哈哈……!”
“这样不合适吧!会影响大家的积极性。”陈立心里另有一套领导方法。
“没啥!基层就是这个样子。把话说透了,思想工作其实就是人事关系!只要他是咱的人,就会听咱的。水有源,树有根,别瞧我退居二线了,只要咱俩合把儿,这些中层干部全得服服帖帖的!”许万全做了个挺好看的鬼脸儿,然后就掏心掏肝地吐出了肺腑之言,“小陈,你是我请来的替身呀!别忘了一句古话儿:荣辱与共。就是俗话儿说的,一条线拴俩蚂蚱,干好干坏,飞不了你也蹦不了我!就这么着吧,放开手脚大胆干,天塌不了,就算掉下几块石头来,也还有我老许接着哪!”
陈立本来是很了解这位老劳模的,对他十分敬重;可是现在却发现他像个陌生人。怎么搞的?过去相处的五年里,此种过于亲密的肺腑之言怎么一句也没对我说过?今天为何又说得如此透彻,淋漓尽致?……我们书生气未褪的陈立有点莫测高深了。
“好吧,老许,那我就全面推行‘快速修理法’啦!工作当中,我要是出了什么差错,你这位老‘班长’也可以大嗓门儿喝唬我一顿嘛。”
“可别这么说话,老弟!我当厂头儿也是老经验啦,一把手,二把手,全厂干部就瞅着这两手哪!你我之间可不准闹矛盾哟。出了纰漏没关系,我全给你兜着,咱俩要一致对外!说句大实话吧,只要你跟我意见一致,全厂都会听你的!”
陈立越听越不是滋味儿,这哪儿是让我放手干呢?简直是在给我戴“紧箍咒”呀!只因为这是初次交谈,又是“务虚”,他才没有跟许万全争吵起来。
“好吧,咱们都执行厅里的决定吧,切实推行‘快速修理法’!”
“说得对……唔,老弟,麻烦你把这‘快速修理法’的几道工序给我说一遍行吗?”
陈立又听糊涂了,党委书记何必过问修理工艺上的工序呢?况且,一台大型拖拉机就有几千个零件,修复每一种零件,都有不同的工艺要求,都有几道乃至十几道各不相同的工序呀,这可怎么跟你说哩!
“老许,具体的工艺要求,我都有技术资料,赶明儿我用汽车把它从研究所运到厂里来,你慢慢看也行,听我在技术培训班讲课也行。”
“嗐,猴吃麻花——满拧!干脆明说吧,你这新官上任三把火,到底打算怎么烧?先跟我说说,让我心里有个底儿,也好支持你开展工作嘛!”
“我没有什么三把火。咱们不是在机械厅就一块制订了工作方案吗?就这么干。明天召开全厂干部会,一块说吧。”
“那好吧,明天听你的!”
八
在利农厂的全体干部会上,陈立满怀信心地作了个漂亮的“施政报告”,博得了阵阵掌声和笑声。许万全虽然就坐在陈立身旁,但他还是不放心,侧着耳朵使劲儿听,连喝茶、抽烟和咳嗽都忘了。他为啥这么紧张呢?因为昨天并没有摸到新厂长的底牌,天知道这位“老九”会放什么炮?
会场上的掌声、笑声、细语声,都增添了许万全的疑虑。笑个啥!这几句话也值得鼓掌?我讲话的时候你们为啥不这样使劲鼓掌?嗬,还敢私下里开小会——八成是议论我许万全发不出奖金吧……他的脸色呈现出不稳定状态,自我感觉是烧盘,好家伙,你陈立头把火就“烧”到我的脸面上来啦!
许万全是个极爱脸面的人。这与他是位劳模有关,更与当年曾被打成“假劳模”有关。所以,他绝对不能宽容任何往他脸上抹黑的人。陈立这位小老弟怎么样?上帝保佑——你可千万不要踩响了这颗“地雷”呀!
幸好,陈立讲的大都是些技术问题,至多也是加强科学管理的方法问题。好像这位书生并不呆,巧妙地绕开了那危险的“布雷区”。不仅如此,他在“施政报告”的结尾还说了一段好听的话,诸如“‘快速修理法’就是在利农厂实验成功的”呀,“今后在党委的领导下,一定能够迅速加以推广”呀,使许万全听得顺耳,心里舒服。
陈立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事实上,正是这几句好听的话,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使许万全在开始阶段支持了陈立的工作。
同时,许万全丝毫也没有放松对陈立的“忠诚性”的审查。按照他事前的布置,宣传科长把新厂长的“施政报告”全部录了音,并且亲笔整理了一份“摘要”,当晚便送到许书记家里,供他再“目审”一遍,以弥补白天当场听报告时的“耳漏”。
这份“摘要”文字简洁,是高水平的。
……“快速修理法”的两大支柱,就是:①方便用户,保证农时,以快取胜;②均衡生产,责任承包,保证质量。
它的具体做法是:①农户的拖拉机坏了,来个电话,我们立刻送一台完好的拖拉机去,让他马上就能用。如果仅仅是坏了一个部件,或者部件总成(如变压油泵),我们就立刻送一个完好的部件或总成去,当场给予换件,让他马上就能使用。②把损坏的旧拖拉机,或者废旧部件、总成,运回本厂,采用新技术、新工艺,按计划进行修理,保证工厂均衡生产,克服忙闲不均的被动现象,从而提高修理质量。③实行班组承包和岗位责任制,责任与工资、奖金挂钩。修好了拖拉机或部件、总成,继续循环使用,建立机车修理档案,与用户保持密切联系,及时进行财务结算。
“快速修理法”的核心,是取得农户的信任。这就要求我们建立一个信息灵敏的生产调度中心;进行智力投资,培训技术工人;采用最先进的新技术、新工艺,实行文明生产……
许万全“目审”再三,也没有发现什么大问题。只是对某些词句看不顺眼,比如“建立一个信息灵敏的生产调度中心”、“实行文明生产”等等。他想找陈立谈谈,叫他把这个“中心”改成“党委领导下的厂长分工负责制”、把“文明生产”改成“为革命而生产”。
宣传科长双手赞成许书记的意见,说:“这么一改,‘快速修理法’就有了灵魂!”
这次谈话,并没有触动陈立的“灵魂”。他根本不想搞什么纸上谈兵的空谈;而是起早贪黑地往农村跑,派出几路兵马往各县跑,像个承包商似的,四出活动,包揽生意。
宣传科长又到书记家汇报来了。
“许书记,我听打字员说,陈厂长亲笔起草了一份宣传‘快速修理法’的材料,打印一千份,已经散发到各县农村和报社、广播站去了。这玩艺儿简直像商业广告,你看合适吗?”
“他是厂长,有权这样做!你们不要鸡蛋里挑骨头,大事小事都往我这儿捅。”
“是!”
宣传科长刚走,供销科长又来了。
“老书记,机械厅通知,为了保证推广‘快速修理法’,拨给咱们一批新的拖拉机和零件,你看咱们买不买?”
“请示陈厂长去!”
财务科长也来了。
“许厂长,不,许书记,咱们厂的流动资金就这么点儿,全拿出来买拖拉机还不够哩,您看这事儿……”
“请陈厂长向机械厅去要贷款!”
正说着,人事科长、教育科长、保卫科长和好几位车间主任、支部书记,陆陆续续全来了,轰都轰不走。这些中层干部,真的有那么多事情要请示书记吗?真的不懂生产上的事情应该请示厂长吗?不,他们到这里来,是为了摸底,看看老书记对新厂长到底是什么态度?以便判断陈立这个新厂长是个真的,还是一个傀儡?今后也好“看人下菜碟”呀——利农厂的事情,历来都是“以人划线”的,谁要是不懂这一条“无形的厂规”,干脆就别在这儿吃饭!
对于这种“轰都轰不走”的场面,许万全心里十分满意——权力的中心仍然在我家里呀!但是他不露声色。心想,你们跑来摸我的底儿,没那么简单!只见他以一种超然的口气说道:“现在时兴党政分离嘛,你们要多看看报纸。我老啦,只管掌舵,不管划船。大家都要尊重陈厂长!你们也不要像死了娘的孩儿。离了拐棍儿就不会走路啦?!”
说老实话,许万全并不愿意陈立栽跟斗,这“快速修理法”如果真的能够赚钱的话,又何乐而不为呢?因此,他总算顾全了大局,在中层干部当中维护了新厂长的威信。加上王宽副厅长的支持,以及李晓青偷送科技资料,陈立的“快速修理法”在附近几个区县也得到了初步推广。似乎这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合作得还不错哩。
年终决算,利农修配厂有史以来第一次扭亏为盈!职工的奖金发放了;工资普调一级;陈立的照片也登在了省报上面。机械厅下达了指令性文件,一九八三年要在全省农机修配厂站全面推广“快速修理法”!
看看机械厅的文件,再看看报纸上登着的陈立的照片,张禹所长六神无主、惶惑不安了。那几条金环毒蛇又钻进了他的脑袋,嚼噬着他的脑髓,奇痛无比呀……糟啦!我张禹怎么干出了这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蠢事呢?不,这简直是我打开了魔瓶,放走了一个神通广大的政敌呀!要是这么搞下去,让他陈立再干上一年,呀呀,岂不是我自己用双手把他扶上副厅长的宝座了嘛?不行,绝对不行!谁要是横在了我张禹升官的道路上,我就要踩你个遍体鳞伤,终身残废,叫你后悔一万次!
张禹连夜来到了王宽家里。
“王厅长,我有一个心愿,也可以说是知识分子的私心吧,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吧!说了错话也没关系。哈哈,现在不会有人乱扣帽子、乱打棍子啦!”
“我听说省里今年又要评选劳动模范,咱们机械厅只有一个名额。按照惯例,当然是继续推选老劳模许万全同志啰;不过,我认为,您可以为知识分子争一争!”
“哦,有意思!选谁呢?”
“就选陈立呀!您想,他受过二十多年委屈,却始终没有丝毫的怨言;现在又做出了显著的成绩!您是教授厅长啊,就为陈立争一争吧,这也是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实际行动嘛!”
“嗯,可以考虑。我们先在党组织商量一下……不过,一定要事先做好许万全的思想工作。”
“这没问题!我跟老许很熟,可以从侧面先吹吹风。您放心,我了解他,许万全同志既然可以让贤、让权,为什么不能让荣誉呢?这种谦让的美德,在他的思想里是一脉相承的!关键是您在党组里坚持一下意见。知识分子也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嘛!如果真的把陈立同志选成了劳动模范,我们研究所的全体科技人员都会感到荣幸,肯定会加倍努力工作的!”
“好吧,许万全同志的态度怎么样,你及时告诉我一下。”
拿着鸡毛当令箭,张禹第二天就在家里摆了两瓶“五粮液”,邀请许万全来谈心。三杯白酒落肚,张禹竟然装作酒后吐真言:“老许呀,王副厅长有意栽培陈立,所以想请你让权让到底,把这次评选劳动模范的名额也让了吧!”
许万全一语不发,好比患了噎食症,两只眼睛瞪得像铃铛,那胃里的酒肉饭菜也快变成结石了。
张禹立刻解释。“当然啰,这只是王副厅长的个人意见,我看八成不能实现。你不了解呀,陈立在我们研究所表现很不好,争权夺利,名利思想太严重,而且……”他压低了嗓门儿,“咱俩可是哪儿说哪儿完——他还有男女作风问题!你见过他老婆吧?只要见过那个白毛老太婆,你也就明白陈立为什么在外边乱搞啦!哈哈,老许,你放心,只要我把这些情况向四位厅长一反映,这劳动模范还是你许万全的!”
九
对于张禹的这次“吹风”,许万全听了个半信半疑——他的自信心很强,并不相信这劳动模范的称号会飞掉。但是,从此他便戴着有色眼镜来看陈立了。
一九八三年是b省全面推行“快速修理法”的一年。陈立下了决心,全力以赴。他加快了办事的节奏:说话简单明快,遇事当场拍板,说一不二,赏罚严明,吃饭五分钟,走路一阵风,连腰板都挺得笔直了。但是,这一切,给别人留下了的印象却是陈厂长的翅膀硬了,威望高了,不虚心了。甚至有人私下里猜测,在这次机构改革当中,陈立很可能提升为副厅长兼厂长,那么,可就要压许万全一头了!在这些有意无意的议论声中,若干趋炎附势的人,开始围着陈立的屁股转圈儿,他的厂长办公室也逐渐形成了全厂的生产指挥中心。许万全的家反而变得“门前冷落车马稀”了。
这是一个“渐变”的过程。陈立这个工科大学毕业生,可能根本没学过“震主者危”的古训;许万全也尚未感到十分别扭。春节过后,人事科长的一个“小报告”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许书记,春节期间陈厂长根本没休息,他到我那儿查阅了全厂干部的档案,还跟我要了一份简明的干部花名册——只填年龄、文化程度、专业和职称;并不要出身、工龄、奖惩、政治面目这些最重要的情况。而且,他还专门到技术人员家里去拜年,我看……”
“嘭!”的一声,许万全拍了桌子,把茶杯都震翻了,接着大喝一声:“手伸得太长啦!”
说也奇怪,从拍桌子这天起,许万全收到的“小报告”越来越多,都是中层干部告陈立的。真真假假,形形色色。
“他跟个体农户有勾搭,少收修理费!”
“他吃里扒外,向着研究所,多送给对方仪器租赁费。可能研究所还偷着给他提成哩!”
“他找技术员密谈,封官许愿,说是没有大专文凭的人,今后不能当领导!”
“他说劳动模范是用五十年代的标准选出来的,已经过时二三十年啦!”
“他跟研究所的女华侨李晓青乱搞男女关系。男的不回家,不进城;女的隔三岔五就往厂里跑,不进办公室,倒是半天半天的泡在陈立的单身宿舍里……”
“他命令各个车间一律取消‘百宝箱’。说那是野蛮生产的标志!他还说,咱们厂的中层干部大多是‘捡螺丝钉’出身的,早就该换啦!应该跟那些装废铜烂铁的‘百宝箱’一块送进历史博物馆……”
许万全差点儿气炸了肺。他叫宣传科长连夜抄写,把这些“小报告”汇总成一份大报告,亲自送到了王副厅长手里。行前,他还跟张禹通了个电话,对方说,研究所也将立刻配合,把群众揭发陈立的许多材料同时送去,因为目前正是机械厅党组研究劳模人选和制订机构改革方案的关键时刻!
其实,张禹手里并没有什么揭发材料;即使有,他也不会送去——前两天,他还在王副厅长面前讲陈立的好话哩,并且说许万全的风格高,愿意把劳动模范的荣誉让给陈厂长。
王宽副厅长看了许万全送来的大报告,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并不是想袒护陈立,而是觉得许万全言行不一,何苦搞这种小动作哩!他真想把许万全和陈立叫来谈谈心,可惜工作太忙,一时难以分身,也就拖了下去。
关于各个车间取消“百宝箱”的指示,确实出自陈立之口。他作梦也没料到,这么一丁点儿的小事,竟然像刨了祖坟似的引起了许万全及其徒子徒孙们的恐慌和仇恨!因为许万全的模范事迹里,几乎篇篇都不厌其详地描写过他的“百宝箱”,以及他如何言传身教地带动其他干部也都设立自己的“百宝箱”。所以,在许万全的字典里,他本人就是“百宝箱”;“百宝箱”就是许万全,就是劳动模范,就是利农修配厂的光荣传统!谁若是废黜了“百宝箱”,谁就是挖了他的祖坟,就是再一次把他打成“假劳模”!哎呀呀,我们的白面书生陈立,哪里懂得这一套深奥的道理哟,他要是不踩响几颗“地雷”那才怪哩!
然而,陈立也是懂道理的。他曾在利农厂“蹲点”五年,现在又当了大半年厂长啦,他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也了解这“百宝箱”的来龙去脉,或者说这个东西发生、发展和消亡的必然规律。他在本厂干部和技工培训班上公开讲过这个问题:自从建立了利农拖拉机修配厂,三十年来,始终沿用着一套陈旧而落后的生产方式。首先,是修理工吃“大锅饭”,各种零件随便领、随便用,随手满地乱扔,浪费活该,与我无关!干部也好,党团员也好,凡是爱惜国家财产的,那你就来“遍地捡螺丝钉”吧,设立“百宝箱”吧,你可以受表扬,上报纸,当劳模,提干部,可是别忘了哟,有人满地乱扔,你才有“遍地螺丝钉”可捡呀!其次,是生产管理无计划,不科学,每年“三夏”、“三秋”农事大忙季节里,拖拉机自然就损坏得多,修配厂的修理任务也就大量增多,农民催得急如星火,修配厂也就加班加点,早战、午战加夜战,还有突击抢修大会战,“萝卜快了不洗泥”呀,修理质量没保证,刚修好的铁牛又来“二进宫”,新旧零件更是遍地乱丢、乱扔了!农忙一过,修配厂也就出现了“半年闲”,根本谈不上有计划的均衡生产。这样的厂子,要不连年亏损那才怪了哩!
说这些话,当然有人不爱听啰。可是,陈立就是这么个人,脑子里缺一根“弦”,不懂得给老厂长留一点面子。其实也没法留面子,不把问题说透,今天又有什么理由改弦更张、推行新的“快速修理法”呢?
他还在另外一次车间干部会上说过:“现在不同啦!班组实行了承包责任制,修车要搞经济核算,新零件要你花钱买,废旧零件归你自己回收,又有了修复旧件的新技术、新工艺,谁还肯扔一颗螺丝钉呀!你想捡螺丝钉也捡不着啦!我作过调查,所有的‘百宝箱’里只有一些废纸和西瓜皮啦,变成了臭烘烘的垃圾箱——我们何必在车间里摆一大溜垃圾箱哩?干脆把它们取消了吧!消除这些代表落后生产方式的标记,只能说明我们前进了,开始了先进的文明生产!”
有个车间主任故意提醒他:“这件事……还是问问许书记吧!”
陈立听了哈哈大笑:“别开玩笑啦!这种小事儿还去请示党委书记,不得把他累病了哇!快别去找麻烦啦。如果谁舍不得自己那个‘百宝箱’,就抱着它到历史博物馆去展览吧!”
俗话说“无风不起浪”。陈立这些不知深浅的言行,传到许万全耳朵里,再加上张禹那些挑拨离间的“酒后真言”,互相印证,一场并不奇怪的风暴就要来临了。
十
既然是风暴,那就来势凶猛。
首先是老书记许万全被气“病”了,住进了城里的一家“保密医院”,这是张禹给他安排的“特别病房”——住在那里遥控工厂。陈立几次要求探视,可就是问不到地址。
紧接着,一连串的急事和怪事接踵而至。
生产科告急:可供替换使用的拖拉机和零配件快用光了,必须立刻进货,否则“快速修理法”就要被迫暂停,恢复从前那种“用户送拖拉机进厂排队待修”的老办法!
供销科告急:已经签订了进货合同的新拖拉机和零配件,必须在十天之内交款提货,逾期则合同作废,还要罚款!
财务科告急:本厂职工给财税局、银行、机械厅等单位写了控告信,揭发财务科违反了财政制度——把国营厂的流动资金变相地“转手”借贷给个体农户:让他们先使用工厂的拖拉机,等于无偿地占用了全民所有制单位的资金,是损公肥私!因此,本厂的流动资金已被暂时冻结了,等候上级派人来查账!
陈立召开厂长办公会议,紧急研究解决办法。结果却是许多中层干部缺席;到会的多数不发言;发言的则要求“请示许书记”!
现在轮到陈立的脑袋“嗡嗡”响,发懵发胀了……偌大的一座省城,让我到哪儿去找那位没有留下地址的许书记哩?唔……他猛然感到自己成了“光杆司令”——这关键的第四座桥也断了!
眼瞅着生产就要乱套!“快速修理法”就要夭折!那“遍地捡螺丝钉”和车间干部纷纷设立“百宝箱”的局面又要回来了……陈立心如油煎,欲哭无泪,连夜赶到机械厅,求见“快速修理法”的最早倡导人王宽副厅长。
没想到啊,教授出身的王副厅长也学会了打官腔!只见他拉起木板子脸,鼓起毫无表情的鱼眼睛,干巴巴地说道:“陈立同志,我们也不能光听你一个人的呀……你先回去吧。我今天不能表态。只能等待调查组写出正式的调查报告来。”
得不到王副厅长的任何支持和指示,陈立面前的第五座桥也断了!
这是为什么呢?陈立大惑不解。唉,只能怪他的知识结构过于狭窄,有点畸形发展,不懂得怎样戴“乌纱帽”,更猜想不到——王宽办公桌的抽屉里已经塞满了控告信!这些信,有署真名的,也有写假名的,还有打着“职工群众”旗号的,以及匿名的……形形色色,无奇不有。只有一点相同:全是告陈立的。在这些“搅屎棍”面前,王副厅长再有学问,一时也难辨真伪了。从内心来讲,他希望这些都是诬告信,他希望陈立没问题,更希望“快速修理法”得到快速推广!但是,在党组会上他也不能“一手遮天”呀,只能同意派调查组,而调查组今天尚未组成……有人提名请研究所的张禹担任组长,这样可能公道些。张禹还没表示同意,王副厅长还要去做一番动员工作。我的天哪,要等到写出一份真正公道的、经过反复核实了调查报告,少说也得三个月吧!
在利农修配厂,推行了不到一年的“快速修理法”,终于被迫停下来。许万全的“病”也好了,继续回厂当书记来了。他是没有任何责任的。一切照旧吧,工人们慢慢腾腾地用老办法修理着拖拉机,工厂还是工厂,劳模还是劳模,“百宝箱”还是传家宝!
只有陈立变成了受审查的对象。
时间就这样一个月两个月地滑过去了,先是财、税局、银行、机械厅分头调查!继而是组成联合调查组,由政策研究室派人牵头,侧重研究有关的政策界限问题,比如,把完好的拖拉机先送到农户手里去“白用”起来,等修完了旧拖拉机再去结账,这究竟算不算损公肥私呢?
财、税局认为是“损公肥私”;银行认为是“挪用了流动资金”;政策研究室认为这样做“对促进农业生产非常有利”;机械厅的代表张禹同志则根本没有参加调查工作——他对王副厅长说:“我是陈立的好朋友,又是他的合作者,人心必有一偏呀,还是回避为好!”
他们研究了很久、很久,最后也没有得出明确的结论来。冬天可是已经来临了!从春到冬,“一寸光阴一寸金”呀,美好的一九八三年,调查组占去了几个月?
联合调查组无声无息地撤走了,他们回家去办年货,准备欢度一九八四年的春节啦。陈立此时仍然是利农厂的厂长兼总工程师,没人撤他的职,也没人给他赔礼道歉,更没有人提出重新推广“快速修理法”,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情似的。
就在这个时候,厂里的技术科长悄悄地走进了陈立的单身宿舍,请求密谈。
这位技术科长,是利农厂所有科长当中唯一执有大学文凭的人。过去他也设立了一个“百宝箱”,也属于“遍地捡螺丝钉”出身的中层干部,当然也就是许万全同志信得过的“圈里人”啰。但是,他又具有技术人员的慧眼,看得出陈立的“快速修理法”大有前途,不论遭遇了什么暂时的挫折,今后终归是要普遍推广的!加之他又处在总工程师的直接领导之下,所以,他同时又是可以攀附陈立的人。最近,他常看报纸,很关心机构改革的动态。他的初步判断是:陈立可能留任,许万全多半会离休。当然啰,万一判断错了,人事安排恰恰相反的话,他也不怕——我本来就是“许家大院的圈里人嘛”!
就是这样一位脚踩两只船的角色,今天走进了陈立的单身宿舍,准备充当“双重国籍的间谍”。
“陈厂长,我有重要而详细的情况向你汇报。你知道吗?利农厂的多数中层干部都属于一个封建大家族,家长就是许万全。这次对你进行造谣中伤、诬陷诽谤的,对‘快速修理法’进行抵制扼杀的,所有的坏事,都是这个许氏家族有计划、有分工地进行的。他们的高参就是研究所的张禹!我掌握详细而准确的第一手材料,而且有笔记,必要时可以提供给你,在机构改革酝酿干部人选的时候,或者在整党的时候抛出去!我再出面作证,哈哈,许万全和张禹这一派,肯定要一败涂地……”
就是这个准备卖身投靠的人,把那场风暴的起因和经过,详细地告诉了陈立。陈立不寒而栗了!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进行这场“斗争”,而是下决心要远远地离开利农厂和研究所这个是非之地!
他很厌恶这个技术科长,不屑为伍。也没有跟他谈什么。走吧,趁着这四十郎当岁儿,走得远远的,到一个比较干净点的地方去,还可以重打锣鼓另开张嘛!还可以继续推广“快速修理法”,让它为四化建设添砖加瓦呀!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到了为人耿直的华侨姑娘李晓青……当他给小青挂通了电话之后,才临时找到了一条理由——请她来当面商量一下如何处理那两大箱子偷出来和科技资料。
小青来了。当她知道了自己敬佩的陈立要远走高飞的时候,两行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
“不行!我不让你走……世道对你太不公平啦!要走,也要先揭发张禹!揭发许万全!不能让他们继续当领导,继续害人!许万全还好办,他已经折腾不了几天啦;张禹可是个危险的野心家!非把他揭出来不可!”
在陈立的单身宿舍里,华侨小姐气愤填胸,嗓门越来越大,忘记了“隔墙有耳”。陈立对她毫无办法,总不能上去捂住她的嘴呀!
“陈立,事到如今,我不能不告诉你了。我往外偷资料的事情,张禹早就发现啦……他一不禁止,二不声张,是为了抓住我的这条小辫子!他,他对我不怀好意……陈立,你不能把我撂在这里呀……要走,我就跟你一块走!”
“不行,不行!”陈立急得满脸通红,“快别大声说啦!传了出去,你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李晓青的嗓门反而更高了:“怕什么!这是逼上梁山,我还要到大会上去当众揭发张禹哪!然后,就远走高飞,中国大得很呀!”
陈立被她搞得狼狈不堪,又急又气,只好扭头跑出了单身宿舍,想以此来制止小青的大喊大叫,没成想,这宿舍的楼道里已经集了不少赶来瞧热闹的人!……
消息传得飞快!“恶人先告状”——第二天张禹就提前发难了,竟然找到机械厅的保卫处去,公开要求他们向陈立和李晓青追回“被偷盗”的科技资料!李晓青矢口否认有这件事,弄得陈立进退维谷,有口难言。
张禹步步紧逼,竟然把陈立的白发妻子方国珍领到保卫处去作证。这位老太婆也是急了,一口咬定,说她亲眼看着李晓青往陈立手中送过十几次科技资料,而且充当无耻的“第三者”,勾引陈立,破坏他人的家庭幸福!
这样一闹,使得保卫处也十分为难,他们索性不管这件事了。幸亏王宽副厅长已经看出了张禹心术不正,把他叫来批评了一顿,才暂时平息了这场闹剧。
方国英可不听王宽的,一旦撕破了脸皮,她便找到妇联控告“第三者”去了。这位精神不正常的老太太,并没有冷静地考虑后果——她的这些举动,只能加速丈夫离去的决心。
方国英的出面,对李晓青是个十分沉重的打击。她租了一辆汽车,连夜来到利农厂,没找见陈立,就把那两箱子科技资料运进了城,偷偷地藏在了密友家里,连她本人也不再回研究所去上班,就这样“失踪”了……
十一
雪霁天明,一夜无眠的陈立走出客房,站到阳台上眺望即将跃上晴空的朝阳。眼前是白皑皑的省城,高高矮矮的屋顶,宽宽窄窄的街道,大大小小的庭院,全都是清一色的洁白无瑕,干干净净。真干净!就连那些垃圾堆、污水沟、废料场、烂泥塘,所有藏污纳垢的角落,也都被银白色的大雪覆盖起来了。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清洁的世界,真干净!
如此纯洁的b省啊,多么令人留恋。
轻飘飘的鹅毛大雪,在这一夜之间,你一定是公平地、均匀地普降大地吧?一定没有忘记把利农厂的“许家大院”和研究所长张禹的劣迹也掩盖起来吧!
谢谢你,白雪!我要走了,今天就走,走得远远的,来不及揭发他们了。你就先袒护着他们吧,在我登车离去的时刻,留下一个纯白、洁净的好印象。
然而,俗话说,“雪地里难埋死孩子”。你懂吗?掩盖不了多久的!可是我要走了。那个埋不住的“死孩子”暴露出来之后,自然会有法医前去“验尸”的。可是我要走了,我的天职就是工作,我的幸福就是工作,没有工作我就不能活呀……
“陈立,你真早呀!”
隔壁阳台上传过来魏大姐的声音。
就在陈立细品雪景的时候,同样一夜无眠的魏大姐和李晓青,已经裹着大衣在阳台上站立多时了。现在透过两块阳台之间的花墙,跟陈立谈着。
“哟,魏大姐,你们早!”
“陈立,我向你坦白,”小青躲在阳台的一角,开心地说着,“魏大姐是好人,我心里又憋不住话,为了不被憋死,就竹筒倒豆子,把所有的事情全告诉她了!”
“小青!你……!”陈立真想钻过花墙去指着她的鼻子骂几句:“你又自以为是,我行我素!”
小青撅起嘴,不反驳。
“你别批评她啦!这全是我从她嘴里掏出来的。你想想,我俩睡一床,要是撬不开这小姑娘的嘴,我这三十多年的人事工作不就白干了嘛!人事人事,就是通人情、达事理,只要我魏大姐办事合乎人情事理,小青当然愿意把心里话儿掏给我啦,哈哈哈……!”
“陈立,我天真幼稚,你也是一脑袋书生气!”小青躲得远远的,反唇相讥了,“你想想看,这些事情要是不跟人家说清楚,咱俩走得了吗?就算走了,谁替你留在这儿顶着跟四面八方的太爷太婆们打官司呀?!”
陈立也无须再计较了:“左右都是你有理!是你提出来的,怕说三个月也说不清楚嘛。”
魏大姐慨然地说:“要是不想执行党的知识分子政策,你跟他说三个月?八个月也说不清楚啊!”
“魏大姐,陈立和我的遭遇,您听了之后觉得奇怪吗?”
“不奇怪。去年报上就登过一条消息,北京市有一位女工程师,被提升为副厂长之后,非但无法施展才能,反而受到保守势力的百般刁难,最后含怨自杀了。首都况且如此,何况b省哩,唉……所以,我这个半老太婆,宁可再添几分白发,也愿意为你们去打一打这场官司!你们尽管放心走吧,对,连那两箱子资料也带走,到边疆去放手工作吧。b省的事儿一切由我顶着。事儿闹大了也不怕,要是让中央领导同志知道了更好,解决得更彻底!”
一天生,两天熟。恰巧是二十四个小时之后,陈立、李晓青已经真的跟招贤小组的同志们像一家人一样,亲亲热热地又去吃早饭了。
我的故事写到这里也得收笔啦,因为以后的事情尚未发生。如果一定要再补一笔“最后新闻”的话,那就是王宽副厅长气喘吁吁地到中华宾馆来了。
朋友,你还记得省科委那位“不干人事”的小干部吗?昨天他曾来这儿盯梢;回去之后报告了科委主任和机械厅。王宽听说陈立要去支边,也是翻肠倒肚地思前想后,一夜未曾成眠。现在他紧紧拉着陈立和小青的手说:“快整党啦!要是b省还不能解决问题,我也要到西北去,跟你们一块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