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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年卷 二七八团

她走到哪儿,那儿就出现一片亮色。

广州人叫她靓女。长沙人叫她花妹子。河南农村叫她俊丫头。京油子称她小美人儿。东北老哥喊她大美妞儿。志愿军文工团的同志却叫她小狐狸——因为在新排的歌剧《幸福山》里她刚扮演过小狐狸精。

刚满十八岁,她就随着部队走过了这么多地方。从南到北,包括出国来到了朝鲜。

她的确生得很美丽。满族亲王的血统——不知多少代了,选进亲王府的姑娘们个个都是眉清目秀的美女——她的祖母就是一位江南水乡的“惠安女”。父亲已经是个美男子了,母亲偏偏又是个喝牛奶长大的中法混血儿。她,这个小狐狸精,如果算不上“血统论”和“远缘杂交”的活标本,也是上帝成心塑造的美神的化身。难怪有人背地里说,她生来就是迷惑男子汉的。

水葱儿一般苗条的身段,还有条军用宽皮带束着腰。两条乌黑油亮的大粗辫子,是军队特许文工团演员保留的。化妆时从来不用描眉,不必粘假睫毛,无须画双眼皮……如果不是文工团冯团长的审美观出了问题——执意要“正面人物”一律抹个大红脸蛋儿的话,她还可以为公家节省许多胭脂和油彩。她洁白而整齐的牙齿被誉为“糯米牙”。不笑也有一对甜甜的小酒涡儿……据说,北京天桥一位雅号马半仙的相面先生,拉着手端详了她一袋烟的工夫,深深地叹了口气,“唉!孩子呵,天生丽质难自弃。你千万甭再打扮啦。要是信我的话,三十岁以前戒脂粉、桂花头油、绫罗绸缎……不信,这可就变成你一辈子的罪孽和魔星罗!”

她的名字叫艾美珠。这个艾,是满族“爱新觉罗”头一个字的谐音。为什么要改?只能审问她早已入土的祖父。她本人不负任何责任。但是,因为参加抗美援朝了,冯团长便指示她把名字里的“美”字去掉,改名艾朱。朱是红的意思。刚叫两天,李协理员又开玩笑地说:“爱啥不好哩?偏偏爱猪!”于是,又遵照政治协理员的旨意,改名艾虹,还是没脱净小知识分子的气味儿。

“这倒楣的‘夜行军’还有个头儿吗?”

月色朦胧。在赤松林里,刘力细声细气地嘟哝着。这轻柔的语调儿,与他强健高大的体魄很不协调。

“你放心吧!我不会的……”艾虹说。

“你不会,可是他们会!”

“叫你放心嘛……我死也不会!”

“要是动员你呢?”

“我不答应。”

“命令你呢?”

“没听说过。嫁人,还能下命令!”

刘力一把搬过她的肩膀,装出文工团冯团长的神态和大粗嗓门,正儿巴经地说:“艾虹同志,爱不爱首长,这可是个阶级感情的大问题呵!”

“咕咕咕!”艾虹笑弯了腰。那笑声像一串清脆的银铃铛,能传出赤松林去。

刘力赶紧伸手去捂她的嘴。“啧”的一响,她乘机在这宽大的热手心里亲吻了一下。

“熊掌味儿!”银铃铛又响了一次。

“还有心思笑哩!”刘力埋怨着。

“我有护身符!”她扬起本来就微翘的鼻子尖儿,对着松林筛落的零碎月光,用姑娘骄傲的口吻说,“这不,我是会生病的。今儿就请了病假,不参加‘夜行军’!”

“就怕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小伙子脸上的阴霾,在松影下看不出来。

他俩手拉手,顺着缓坡往上走,钻出了赤松林,坐到小山包上一块被称作“老地方”的大青石板上。沐浴着如银似水的月光。

狭长的朝鲜半岛,像一只长筒马靴。特别是它的“蜂腰部”,窄得很。太平洋又湿又咸的海风,可以轻易地将它吹透,吹进渤海湾去。这风也温柔……

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女同志,大概也参加过艾虹所抱怨的这种“夜行军”吧?那不是行军打仗,而是部队下了火线休整的时候,师以上机关没完没了的那些舞会。艾虹所在的这个军部,周末舞会不断“升级”,几乎变成了每晚“夜行军”。也许是团级以上的首长们要充分利用这段短暂的休整时间;也许因为他们刚刚学会了跳交际舞,兴趣正浓。文工团的女兵们是当然的舞伴兼教员,不想跳也得跳。失去了乐趣,只剩下劳累,无异于夜行军。而且,出现了奇怪的事儿——如果美丽的小狐狸因病缺席,吴军长必定要发点儿脾气。

“怎么搞的!她又不是林黛玉,也弱不禁风?派军医去打针嘛!你这个团长是干什么吃的?”

在军长面前,冯团长噤若寒蝉。他知道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又不敢问个究竟,更不敢顶嘴。我是干什么吃的?唉!天知道……只好每次率队参加舞会之前,都特意问问小狐狸身体如何。因此,文工团里谁都知道冯团长一怕办舞会,二怕小狐狸生病。可惜的是,舞会办得越勤,小狐狸也“病”得越勤。

今天,小狐狸又病了。据文工团的卫生员汇报,当真是有点头疼脑热。冯团长也没话可说。他知道卫生员小蔡与艾虹亲如姐妹,而且,文工团唯一的那支体温表又被小狐狸碰断了,托后勤部的同志回国去买新的,还没买回来。只能用手摸摸小狐狸的脑门,也就承认她感冒发烧啦。

此时,坐在小山包的大青石板上,艾虹依偎在刘力宽厚而温暖的胸前,谁说弱不禁风?任凭初夏的夜风轻轻吹拂,她真想就这样靠到天亮!

“我听得见你的心跳。”小狐狸毛头毛耳的使劲往他胸脯上拱。

“怎么能不跳呢?你去‘夜行军’的时候,这颗心,就跟着嘭嚓嚓的鼓点儿猛跳……”

“我不信。”

“谁不信,谁就没良心!”

“其实,是你不相信我。你才没良心哪!”

“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不放心。”

“知道。所以,隔三岔五,就来陪着你……放开我,大青石板都被咱们坐热啦……我亲爱的老地方!”

刘力抬头看看三星:“三星快偏西啦,咱们回去吧?”

“不……‘夜行军’不过半夜不收兵。”

“万一冯团长先回来了呢……”

“他不敢。”

艾虹的判断并没错。吴军长今夜没有发脾气——他知道军政治部王主任正在找冯团长谈话。

舞会通常都是在军司令部的大礼堂举行。这是大山沟里一个半掘开式的大型防空掩体。出入要经过七八米长的巷洞,洞口挂了三道军用雨布门帘儿,半点灯光也透不出去。即使敌机夜袭,它也绝不敢钻山沟投弹。退一步讲,那种擅长钻山沟的f—80式“油挑子”战斗机,就算它玩命了,俯冲下来扫射几梭子,放几发火箭炮,这防空掩体也完全挡得住。在这里跳舞是很安全的。掩体里打磨了水泥地面;头顶悬挂着六盏烧煤油的炽白汽灯;舞台上坐着文工团的小乐队。舞曲大都是首长们熟悉的《跑马溜溜的山上》、《山那边有好地方》等慢四步和朝鲜民歌《洛东江边》、《桔梗谣》等快三步的节奏。冯团长特意指示小乐队把大鼓和钹敲得山响,以保证首长们能听出板眼来。

军人跳舞,凭着跑步出操的基本功,以及向右转、向后转等习惯动作,是很快就能学会的。何况参加舞会的人,除了文工团的女兵之外,必须遵守“二七八团”这条军规——都是团级以上的干部,谁个没有经过队列操练哩。至于舞姿是否优雅,那就另当别论了。好在他们已经创造了“推车式”、“抱观音”、“抓俘虏”等等名堂,又不是登台演出,也就不必苛求了。

政治部王主任今晚牺牲了头几场舞,特意把冯团长召到大礼堂一角坐下,向他布置了在文工团开展一次“反不良倾向”的斗争。谈话的细节别人听不见。尽管王主任有时声色俱厉,那“嘭嚓嚓”的鼓钹之声还是淹没了他的话语。吴军长当然知道这谈话的内容及其针对性罗。他一边跳舞,一边掏出白手绢来擦擦额角渗出来的汗珠儿,不时地用眼角瞟瞟大礼堂的一角,见王主任还在打着有力的手势讲话,而冯团长虽未跳舞却也在擦汗,所以,今晚小狐狸没来,吴军长也大可不必再发脾气了。

皓月当空,夜风习习。坐在小山包的大青石板上,已经是寒露沾衣了。刘力把艾虹的身子搂得更紧,一再把她叫醒,“狐妹子!别闭眼,小心真的感冒了。”

“嗯……如果这儿有一间茅草小屋,是咱俩的家,那,吃窝头也是香的,吃咸菜也是甜的……我一点也不冷,你背后凉吗?”她梦呓般地小声说着,那毛茸茸的狐狸脑袋,又往他怀里拱了一阵。是有一点儿凉意了。

此时,大礼堂里的首长们却在不停地擦汗。这汗水,不但洗掉了白天的辛劳,甚至还驱散了隆冬时节立马汉江南岸招上身来的寒气。每个骨头节儿都跳热乎了呀!原来跳舞的好处这样多。

可是,这些汗气,“大生产”牌香烟的雾气和煤汽灯冒出来的大量二氧化碳气,混合起来,也熏得参加“夜行军”的女兵们昏昏欲睡了。一个个脚下拌蒜,眼皮打架,年纪小的还冲着首长的脸张嘴打个大哈欠。

冯团长心里挺可怜自己的女兵。她们还是些个娃娃呀。他便和往常一样,站到台前,挤出一脸笑来,大声宣布:“最后三场!乐队奏三支欢快的曲子。奏哇,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话音未落,乐曲高扬,鼓声咚咚,金钹脆响,大礼堂里顿时出现了“推车式”的“急行军”。

吴军长参军前在江西农村推过那种吱吱嘎嘎的独轮鸡公车。二十年后在朝鲜战地学跳交际舞,他便有恃无恐地对自己的舞伴兼教员小狐狸说:“推车不用教,全靠屁股摇!”因此,艾虹逢人便说,这种“推车式”的舞蹈动作是吴军长发明的。冯团长听了吓一跳,立刻批评艾虹:“首长的话儿,不准在群众当中散布!”还叫她写一份书面检讨,对所犯的自由主义作自我批评。

艾虹没了主意,私下里跟刘力商量对策。

“谁叫你说给冯团长听呀!”刘力责怪她。

“我没那么傻!说给团长听,自找挨批。哼!我知道,准是那个五音不全的丫头汇的报。”

她所说的“五音不全的丫头”,就是“女生”班长小董。此人正在争取入党,没事找事儿也要向冯团长和李协理员天天“汇报思想”。

“没错,准是她!”刘力最瞧不起小董,一听又是她在踩挤人,忽然心生一计,“好办,我有个高招儿——吴军长不是喜欢你吗?今天就利用他一次……可只准利用这一次。以牙还牙!”

“我不……你这鬼办法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呀?”

“听我的!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回必须治治五音不全的丫头!她是你的班长兼看守,叫她明白点儿。”

艾虹听了刘力的“高招儿”,当晚“夜行军”的时候,就把冯团长逼她写检讨的事儿原原本本告诉了自己的舞伴兼学员。吴军长哈哈大笑,一曲舞罢,当场把冯团长叫过来,批了他一顿。

“乱弹琴!这算啥子自由主义嘛。推车不用教,全靠屁股摇,这是真的嘛——你推过鸡公车没有?一只木轮子,载得四百斤,走小路,过田坎,吱吱叫,人不扭屁股,车子就会翻!你懂不懂?这话是我亲口讲给小狐狸听的。她又讲了出去,没有讲假话嘛。就算战士们都晓得了他们的军长是贫雇农出身,推鸡公车给红军送过公粮,又有啥子不好听的么!”

冯团长被批得七窍生烟。他还是耐住性子,赔着笑,当场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属于“乱弹琴”的性质,表示绝不再逼小狐狸写检讨了。可是,回到文工团之后,又觉得委屈,怒气难消,就把吴军长那段批词儿,加盐加醋,一古脑儿泼在了女班长小董头上。害得这位积极分子双眼哭成了桃儿,还得李协理员去做一番“擦屁股”的善后工作。

躺在防空洞的铺上,冯团长前后一想,又犯了愁。这种舞会还是少办为好哇。要是文工团的女兵们,有那么几个子,都像艾虹一样,变成了通天的角色,在“夜行军”时动不动就告“御状”,赶明儿我这团长还咋当呵!

“回去吧,‘夜行军’快收兵了。”

这次是艾虹抬眼看见了已经偏西的三星,赶紧站起身来,抚拢一下头发,拉着刘力的大手,离开了他俩可爱的“老地方”,从原路钻进赤松林,向文工团驻地那群大大小小的防空洞走去……“女生”宿舍的大防空洞里空无一人。刘力知根知底,知道她们“倾巢出动”尚未回还,便大着胆子跟进来。二人又温存了片刻,小狐狸精才把他推出洞口。

冯团长和李协理员个别交换意见之后,就召开党支委会,传达布置开展“反不良倾向斗争”的重点和步骤。照例是冯团长先定调子。他说话斩钉截铁,不容商量。这主要因为他是文工团一百多人当中资格最老、年纪最大、胡茬子最硬、手表最准的人物。部队里不成文的老规矩:谁官大谁的表准。这是决不含糊的事情。

“……这次反不良倾向,各单位内容不同。战斗连队主要是战斗作风问题,对照‘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去检查。咱文工团,有咱们的特点。除了战斗作风之外,重点是生活作风!首长讲得明白,后勤机关、卫生营、野战医院,军部司、政机关的机要、通讯、宣传、文印、门诊各部门,特别是咱们文工团,一句话,凡是有女同志的地方,都要以生活作风为重点!都必须自觉执行‘二七八团’的规定……”

一听到“二七八团”这条军规,支委当中也有几人心中打鼓。好在他们都当过演员,有的还学过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理论,联系实际灵活运用,此时尚能控制感情,不露声色。个个儿心想,反正文工团的主心骨就是你冯大胡子,真搞假搞由你作主,现在让你可着大嗓门去白话吧,我们听喝还不行?

冯团长年纪最大,也不过才二十八岁。文工团还有两位二十八的,李协理员和炊事班长。但他俩不如冯团长资格老,不敢和他平起平坐,还得承认只有冯大胡子最大。他是一位年轻的老革命,参军十年出头了,而且十五岁当儿童团长的时候就入了党。一参军就当排长,没当过大头兵。遇见调皮捣蛋的战士,他便拍着胸脯大声喝唬:“打听一下去,我的党龄比你军龄还长!轮不上你调皮!”这个绝招儿,在连队,对翻身农民参军的,特别是对那些曾经当过国民党兵的“解放战士”,颇为灵验。只要这么大吼一声,对方也就当场被慑服了。但是,自从调到文工团当头儿,这句口头禅便失却了效力。小知识分子的鬼心眼多,听了这话,非但不怕,反而哈哈大笑。冯团长痛切感到文化兵难带!要让他(她)们服帖,必须说点儿文绉绉的话儿,书本上的字话儿,最好是别林斯基、史坦尼斯拉夫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奥斯托洛夫斯基的洋话儿。只要你嘴上挂几个很大的“斯基”,小文工团员们就会竖起耳朵来听你白话。为此,冯大胡子经常发奋夜读“斯基”们的大本儿书。集腋成裘,他现在已经是个相当内行的部队文艺领导干部了。

关于这次反倾向斗争,冯团长内心里相当反感。特别是政治部王主任还点了几个“重点对象”的名。他怎么知道得这般具体?点得有鼻子有眼儿?准是支委当中的两个人……哼!越过我这个兼任党支书的团长,往上捅条子。家贼难防呵。难防也得防!因此他又强调了几条纪律。

“虽然明确了生活作风是重点,可是,这种事儿不能大张旗鼓地搞。要注意影响!哪个班里的丑事儿,就在那个班里搞,不准往外传!必须向上级汇报的,由我去说!还要加强保卫工作,不准再发生投河跳井之类的非战斗减员……支委会要为每一个同志负责。好好想一想,谁他妈的不是爹娘养的,血肉长的?”

说到这儿,冯团长的调门儿压低了,情绪更低沉。他想起了去年那次反不良倾向斗争中,文工团最好的女演员——演“喜儿”的呀,被逼得上了吊……心中也甚感悲戚。还有那个“大春”,顶多也就跟“喜儿”在防空洞里亲过嘴儿吧,就被一撸到底放到尖刀连里去打冲锋。他不会打仗呀!头一个冲锋就断了腿……我苦心培养了好几年的“大春”跟“喜儿”呀,竟然……唉!如今的小狐狸虽然长得漂亮,能歌善舞,但是要她演“喜儿”,还差一筹!

冯团长的情绪,显然影响了支委会。虽然谁也没有说出“喜儿”和“大春”这两个名字来,却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彼此心里明白。团部防空洞里的这个核心小会,暂时哑场了。

冯团长亲身经历过的反倾向斗争,可谓多矣。他不但经验丰富,而且沉着老练——昨晚王主任点了的那几个重点对象的名字,他并未宣布,连李协理员也没告诉。这样留个退身步,他有三条理由:一,并没掌握什么真凭实据。那几名“重点”要是矢口否认,你也没辙!二,虽说是重点,你也切不可下手过重。重点也许正是“通天”的角色。你这里刚要“重打八十军棍”,她那里却讨下了“上方宝剑”,又怎么当众下台?三,这是战争环境。说准确些,是战役之间的休整,短暂的间歇。谁知道何日何时一声令下,全军奔赴火线?那,一切运动都要立即停止,而且不准、也不容你再算老账——须知,战争可以勾销一切!因此种种,冯团长暗自订了个方针: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

李协理员是高中肄业的学生,参军晚几年,在宣传部当过干事。由于家庭出身是小地主,调到文工团不适于担当正职,虽说负责政治思想工作,却只是党支部副书记。他很知趣,事事听从冯团长的。到任的头一天,就公开说过“我是冯团长的助手”。这次开展反倾向斗争,他又在支委会上表态:“咱们都听老冯的!”现在,会议哑场,他立刻打补钉。

“我建议,先从批评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入手,启发重点对象自己主动检查个人主义的享乐主义思想。如果顺利,再逐步接触小资产阶级的资本主义腐朽思想……”

他一口气说了好几个“主义”,搞得支委们如堕十里云雾。更没人发言了。最后,还是冯团长气呼呼地说了一句:“执行上级的决定!”

冯团长在全团军人大会上作了动员报告之后,戏剧一队、二队、歌舞队、乐队的各位支委,也是正副队长,便分头深入到各班听会去了。为什么是“听会”呢?奥妙好几层:首先,各班的班长,大都是党小组长,负责掌握会议。听会者处在超然的位置,不必带头发言,也不用与重点对象进行“短兵相接”式的思想交锋。其次,政治协理员布置了那么一大堆“主义”要反,开头几天总是“先打小苍蝇”,隔靴搔痒,用不着队长定调子。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六位正副队长当中,除了一名女队长已经嫁给了宣传部长之外,其余五名男的都没结婚,或者说还受着“二七八团”军规的限制。他们仅仅是连级干部,要想突破“二七八团”的杠杠,顺利的也须三五年熬头。而实际情况呢?偷着谈恋爱,甚至与女演员私定终身的,恰恰是他们自己。所以他们要到各班去听会,听一听有没有指向自己的唇枪舌剑,即便有点儿指桑骂槐的味道,我往这儿一坐,你的舌头也要短三分。当然罗,最好是彼此相安无事,度过这短暂的休整时刻。

冯团长何尝不知道这些底细哩!但他还知道一句话:法不治众。加之这五名正副队长,全是自己一手提拔的积极分子,文工团的业务骨干,一个也整不得。要是再算上女方,更是全团最有前途的好演员。唉,十个手指头,咬哪个都疼呵!

这可怎么办呢?咋开展王主任(越过宣传部长)亲自交待的反倾向斗争呢?冯团长凭着多年的经验,也只能采取拖延战术了。于是,白天整风,晚上他照常率领全体女兵去参加“夜行军”,让首长们亲眼瞧瞧,女兵们的精神面貌不错嘛,这也能从侧面说明文工团里并不存在偷鸡摸狗的不良倾向吧!

艾虹与刘力并不在一个班。听了冯团长声色俱厉的反倾向动员报告,小狐狸吓了一跳,又不敢找刘力订什么“攻守同盟”,当天晚上就乖乖地参加“夜行军”去了。

“小鬼,你的病好啦?”

“好啦。”

“还缺什么药?可以对我讲。”

“不,不缺药。”

“怎么好得这样快呀?”

“首长放心……我完全好啦。”

“好好,我放心。”

在跳舞当中和舞间休息的时候,吴军长始终不放她走开,不停地问长问短。他当然知道小狐狸的“病”为什么好得这样快。政治部王主任是管得住文工团的;冯大胡子这个团长也还是听话和称职的——“你这个团长是干什么吃的?”吴军长今晚第一眼看见小狐狸也来了,心里就动了一下——今后不该再用这种话批冯大胡子了!他这个工作也有难处嘛。何况,小狐狸这个乖巧的舞伴兼教员,第一次舞会上还是冯大胡子领到我面前来的嘛!

他想问问小狐狸,文工团“反倾向斗争”有没有人点名批评她?如果受了什么委屈,我可以下命令……但是,堂堂军长,此话却难以启齿。

“你屋里几姊妹呀?”

“只有我一个。”

“独生女儿娇气哟!”

“报告首长,我的思想改造得不够好。”

“这是哪里话嘛!”

“我是剥削阶级家庭……”

没等她说完,吴军长就笑了起来:“你自己参加了革命,就是革命的女战士了嘛!”

“我还没有经过战斗考验。”

“哪个要你们女娃儿去打仗罗。”

“协理员说,我家庭出身不好,不经过战斗考验就不能入团。”

“扯乱淡!他讲得不对头。唱歌跳舞,为兵服务,也是革命的分工嘛。女娃儿敢到朝鲜来,不怕美国鬼子的飞机大炮,就是经受了战争考验嘛!”

艾虹从来没有与军首长谈过这么多话。吴军长南腔北调的口音,也越听越好听了。她开始觉得吴军长并不那么可怕,比冯团长还和蔼,比李协理员还通人情。她甚至想入非非——万一文工团有人揭发了我和刘力的事儿,要死整一通的话,我才不走“喜儿”那条路呢,我就跑到这儿来向吴军长求个情……

第二天吃过午饭之后,趁着到小河边洗衣服的机会,艾虹把这些情况悄悄告诉了刘力,“别害怕!也许我能找到一个大靠山。噢,吴军长不是也很喜欢你吗?”

没承想,刘力顿时急了:“你!你变心了?想当官太太啦?胆小鬼!”

这话真能噎死人。艾虹刚要辩解,刘力已经快步走开了。怎么这样小器哩!这样瞧不起人哩!骂了人就跑,气死人也不偿命呵……她正憋得透不过气来,才发现又有几个同志抱着洗衣盆向河边走过来了,唔,原来刘力是为了避嫌疑……那也不行!谁叫你骂我变了心?你敢污蔑我的人格!凭什么说我想当官太太?这事儿非谈清楚不可。想到这儿,两颗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怕被别人看见,她赶紧捧水洗脸。

刘力今年二十一岁,是文工团的最佳舞蹈演员。身高一米八,腿长腰细,上身像个倒三角。宽宽的肩膀,厚实的胸脯,全是硬肌肉。他不但天天练翻跟斗、打把式什么的,而且坚持冬泳。每当他领着几个铁打的小伙子砸开薄冰下水游泳的时候,总会吸引一些赞羡不止的围观者。

一天,吴军长带着两名警卫员骑马从河边经过,看见几个小伙子光着屁股在冰水里游泳,心里一动,便掉转马头奔上了沙滩。他认出了脱在沙滩上的军衣,再望望自己不惧严寒的战士,一股欣慰和爱兵的心情油然而生。

“上来吧!零下二十度,时间长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吴军长关切地喊。

警卫员也跟着喊:“听见没有?首长叫你们上来!别冻麻爪了!”

刘力等人自然认识军长啦,想上来,又不好意思,就躲在水中喊:“冻不着!水里挺暖和!”

“扯乱淡!我命令你们上来!”吴军长火了。

警卫员立刻帮腔大喊:“快!要不就关禁闭啦!”

刘力等人只好服从。一上岸可是真冷呵,冻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连那玩意儿都缩回小肚子里去了。

警卫员骂道:“鸡巴都冻掉啦,还充好汉哩!”

吴军长哈哈大笑:“为啥子不敢上来?”

刘力嘟哝着:“没见我们是光屁股哇?还要问!”

“哪个人没有屁股嘛,怕啥子!”吴军长说笑着,动手帮刘力穿衣服,又发现他们全是穿的空心棉裤、棉袄,眉头一皱,“你们的衬衣衬裤哩?”

刘力等人抢着回答:

“只有一套,洗啦,没干。”

“抢救伤员,脱了他的血衣,把我的给他穿走了。”

“女同志没有月经纸,老跟我们要旧衣服,撕成条,当骑马布用掉啦……”

“你们是哪个部队的?”吴军长问。

“大单位!中国人民志愿军!”

“讲小单位!”

“三班。”

“讲中间的!”

“文工团。”

“调皮鬼!我就晓得你们是文化兵嘛,要不然哪有女同志喽。好办,告诉冯大胡子:到后勤部去给你们全团多领一套衬衣衬裤。还有,纸!”

吴军长上了马。刘力追过来行了个军礼:“谢谢军首长!”

“小鬼,你的体格蛮好哇!要爱护自己。游冷水,时间不能太长。也要穿条短裤子。”

从此以后,刘力他们再游泳,都遵照军长的指示穿条短裤子。因此胆子更大了,敢在文工团附近的河里游;也招得艾虹、卫生员小蔡和几个漂亮的女演员,身裹棉大衣,站在河边看。看什么?看他们像小小的破冰船一般地鼓浪击水,龙腾鱼跃;看他们跳上岸来,用粗毛巾把冻白了的皮肤擦红,擦得身上直冒热气儿……此时,姑娘们的心就咚咚跳。艾虹的嗓子眼儿发痒,实在压抑不住了,便绯红着脸蛋儿,大胆地哼唱几句华北秧歌剧里的戏词儿:

不爱东,不爱西,单爱哥哥二十一!

我织布,你穿衣,情哥哥呀是我的……

她敢“当众”唱出口,只因为身边的小蔡和那几个女演员,都是文工团里出了名的“温情主义者”——这是李协理员在全团大会上多次批评过的:“你们的斗争性,原则性,蒙上了一层温情主义的面纱!这种温情主义很危险。它属于小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加自由主义,再加上你们之间的同病相怜。有人说,温情主义像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同志!要提高警惕呀。你们面前的泥淖,就是极端个人主义演变而成的小集团主义!”这种批评,非但没有引起她们警惕,反而使她们觉得很有趣儿,私下里互相以“臭豆腐”相称,久而久之,竟然促使姑娘们由天生的温柔多情演变成自觉自愿的“温情主义者”了。所以,艾虹哼唱几句情歌小调儿,这几位姐妹是绝对不会像班长小董那样去告密的。

她们虽然年幼无知,对“原则”却有着自己的看法。那就是,我长得漂亮,聪明,能歌善舞,在每个节目里都是主角,是文工团的尖子,台柱子,犯不着给队长洗衣服,也不用给团长补臭袜子!她们瞧不起那几位“女生”正副班长。尤其是小董,长得不漂亮,唱歌跑调,跳舞抽筋,演戏只能跑龙套,却天生的听话——天天向队长汇报思想。“哼,没有队长的指示,董班长吃饭都不知道该用哪只手拿筷子!”艾虹常跟小蔡等人背后议论她。

“没入成党,还跑到协理员的防空洞里哭过鼻子哩。”

“难怪人家说女人眼泪不值钱!”

“爱哭不哭!不要踩着别人肩膀往上爬就行。”

“往哪爬?这些小母夜叉,迟早全是官太太呗。”艾虹不屑地用鼻音嗤挞着说。

“那你呢,小狐狸?”小蔡问道。

“我就是我!顶多不嫁人呗。要不,就变成狐仙,嫁给一个上京赶考的书生相公。”

“那,刘力当天就得自杀!”

“他死不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真没关系吗?”

“敢再说,撕你的嘴!”

“小艾,你可得把话说清楚,你要不喜欢刘力,我可就发动‘秋季攻势’啦!”

“嘻嘻,美军上将李奇微的‘秋季攻势’刚被粉碎!你要不怕碰个头破血流,就来试试吧!”

其实,喜欢刘力的人很多。除了因为他是个英俊的舞蹈演员之外,更由于他是军里篮球代表队“猛冲队”的主力中锋。姑娘们爱他,藏在心底;广大指战员爱他,掌声如雷,欢呼声响彻山谷。

前几天,联络部的参谋说,朝鲜人民军的篮球队要来赛球。比赛之后,人民军协奏团(歌舞团)还要进行慰问演出。然后,还要举办联欢舞会。这一天的联欢活动,是吴军长亲口指示的:一定要办好!

这一连串好消息,立刻在军部的大山沟里引起了热烈的反响。刘力、艾虹、冯团长,顿时变成了大忙人和大红人。冯团长担任联欢舞会的总指挥,那忙乎劲儿自不待言。刘力和艾虹为了排练双人舞,也兴奋得通宵失眠了。原来,政治部王主任传达了吴军长的指示:为了欢迎人民军的同志,我军文工团也要拿出几个精彩的歌舞节目,与人民军协奏团同台演出。

“我看,这次可以跳一跳那个双人舞啦。”王主任亲口点戏了。

他指定的双人舞,是《勇士舞》的一个片断。此舞是一年前向朝鲜友军另一个协奏团学过来的。它的特点是有些苏联舞蹈的洋味儿。再说具体点儿,是女演员的裙子太短,光着胳膊和大腿,前胸还能露出一段肉来。学习这个舞,当时在文工团就有人反对,说它是“大腿舞”,“让战士们看女人大腿,违反了‘二七八团’的规矩!”

幸亏冯团长站出来说了话:“这是从友军学来的呀,我问过协奏团的团长,他们也是从苏联红军战士歌舞团学过来的嘛!”

李协理员立刻为冯团长的话找注脚:“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苏军战士歌舞团的节目,都是经过各级党委严格审查批准的,也就是说,肯定能够鼓舞广大指战员的革命斗志。同志们不要再反对这个革命浪漫主义的舞蹈啦。不准在下面说东道西,犯自由主义。要知道,反对苏联老大哥提出的革命浪漫主义,就有可能滑到狭隘的民族主义和反苏主义的泥坑里去!”

协理员的这些“主义”,立刻起到了震慑作用,反对意见销声匿迹了。但是,问题还是捅到了宣传部长的枕头边上。以致在这台歌舞节目彩排的时候,军政治部王主任和宣传部长,还有保卫部的十几位干部,都赶到文工团来集体审查节目……谁也不清楚他们讨论了几次,最后还是保卫部的意见占了上风:“此舞蹈的演出范围,可以参照《红楼梦》一书的借阅规定执行。”

实际上,这还是“二七八团”军规的界限——只有团级以上的干部才允许向图书馆借阅《红楼梦》。

“这次,可以演一演罗。同友军联欢嘛,呵?哈哈哈……”王主任说道。

冯团长立刻把话接过来:“对对,这个舞学过来一年了,还派人回国订做了服装,不演出,也是个浪费呀。从前怕挨保卫部的批……我真想不通,保卫部凭啥要管文艺工作?他们根本不懂行呀!您以后还是要为我们文工团作主。只要文工团没有人投敌叛变,没人开小差,保卫部就少管我们的事儿!”他见王主任板起了面孔,才改口说,“当然罗,这次,可以演,没问题。而且,天儿已经暖和了,光大腿也冻不着,小狐狸也不会感冒,吴军长也不会发脾气……”

“算啦!别罗嗦啦。这次是领导点的戏,谁批评你?”

排练双人舞的时候,又发生了不少矛盾。焦点还是集中在女演员的服装上。第一天,在文工团驻地后山坡的一块坪坝上排练。服装员拿来的是一条长裙,一条又长又肥的灯笼裤和一件半长袖花上衣。小狐狸穿上之后,飘飘洒洒,活像一只大花蝴蝶。

“这是咋搞的?”冯团长走过来问。

“三队长指示,就穿这个。”服装员回答。

她所说的三队长,就是舞蹈队长郭*。此人参军较早,擅长打腰鼓。今年二十六岁了。据说生孩子之后一天要吃二斤鸡蛋,月子里跟着当宣传部长的丈夫一块吃“小灶”,那六十斤鸡蛋转化成三十斤肥肉,肚圆腰粗,不能再操手舞足蹈的专业,便乘机提升为队长了。此时,她扭着鸭子步,走到冯团长跟前,鼓起毫无表情的鱼眼睛,把嘴伸过来咬耳朵:“这儿可是朝鲜战场!”

冯团长没再说话。他知道,郭*结婚以后常常用双重身份讲话——谁知她现在是以宣传部长夫人的身份跟我咬耳朵通消息呢,还是以舞蹈队长的身份在发表艺术见解?如果是后者,团长当然可以纠正队长的意见罗。但是……唉,还是今晚“夜行军”的时候当面请示宣传部长吧。

没想到,宣传部长发了脾气:“活见鬼!我这个宣传部没事儿干啦?去管你的小狐狸裙子穿多长!”

按照冯团长的指示,第二天排练时,艾虹不再穿灯笼长裤和长裙子,而是露出了好看的大腿,前胸也露出了小半边乳房。她并不觉得害羞,还悄悄对舞伴刘力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孝莫大焉!”

刘力憋不住“噗嗤”一笑。郭队长立刻发了脾气:“严肃点儿!这是勇士舞。你心里应该始终充满勇士奋勇杀敌的阶级感情。”

刘力是个调皮鬼,故意请教道:“那,干嘛还要个姑娘陪着呢?还不如换个男的来跳勇士舞哩。”

“姑娘……姑娘代表人民!这是人民欢迎勇士凯旋归来的场面。艾虹,听见了吗?动作要有力,豪放!不要软里巴唧的。这可不是谈情说爱!要鼓舞战士们的斗志!”

艾虹红了脸,不答腔。刘力可不是好惹的,立刻把话接过来:“报告队长,要鼓舞斗志,还是让她穿上长裤子吧!要不,我往上举她的时候,手就摸到她的腿上啦……”

郭*的鱼眼睛总算转动了一下,有了表情,点点头:“可也是!那你就戴上一副白手套吧。”

艾虹忍不住地“咕咕咕”笑个不停。

冯团长忍无可忍,大喝一声:“乱弹琴!就给我这么跳。抓紧排练!”

是得抓紧排练。除了双人舞,艾虹还要练陕北民歌,刘力还要去“猛冲队”练球哩。

军代表队“猛冲队”练篮球,历来享有特殊的优待:不用自己动手整修球场(有工兵代劳);不分级别,都能吃上“运动灶”——相当于营团干部的中灶伙食;还有军部司、政、干、后的机关篮球联队陪练。所有这些优待,全都因为吴军长也喜爱篮球。而且,说句不够尊敬的部队术语,吴军长也是个“球皮”。

吴军长的性子,喜动不喜静。他今年三十七岁,是位红小鬼出身的将才。由他主持开会,不论多么复杂的作战方案,最多半小时就能部署完毕。然后,他就带上参谋长和师长、团长们,一同去查看地形,踏勘阵地工事,还要亲自见见尖刀连的每一名战士。哪怕三言两语,也要跟战士们谈谈话。有一次,尖刀连长牺牲了,吴军长竟然在火线上嚎啕恸哭起来。然后,他又搬到这个连队的坑道里住了三天三夜,亲手给战士们补军衣,擦枪,跟战士们一块包饺子,说快板,临走还把自己多年的贴身警卫员留下来当连长。

如果是政委或政治部主任召开会议,谁若讲话超过了十分钟,吴军长便憋不住地要插话了,“讲主要的嘛!”“你能不能用三句话把自己的意见讲出来?”要是会议超过了一小时,他往往提前退场,甚至还要说句难听的话,“会开得越久越糊涂!”搞得政工干部狼狈不堪。

他还是个相当骄傲的将军。“不当副职”,这是兵团司令和彭老总都知道的他的一条缺点。他当师长的时候,年轻善战,屡建战功,领导上准备擢升他为副军长,哈,不干!后来当了军长,还得兼任军党委书记,军政委只能屈居副书记。对于他的这个“毛病”,上级领导关怀备至,迁就有余。原因只有一条:他是一员百代难求的虎将!他率领的这个军,是彭**击败麦克阿瑟的铁拳头!

只要是会议之外的工作,诸如实弹射击,战斗演习,踏勘地形,检查工事,修建机场,架设浮桥,乃至纯属作战参谋的具体业务,吴军长都十分热心,兴致勃勃,恨不能事事动手。譬如,入朝初期,部队换装,将缴获日寇的“三八大盖”步枪一律换成苏制“水连珠”,也就是七点六二毫米口径的步骑枪。一些连、排长们,也许是对用惯了的老枪有了感情,也许是嫌这种新枪的后座力过大,撞得肩窝子疼,就说:“七点六二打不准!”“苏式武器傻大黑粗,不如三八大盖轻巧、苗条!”吴军长听了,当场就提出要跟战士们赛枪。

“比一比嘛!我用水连珠。你们选派十名特级射手,用三八大盖,比赛打靶!”

结果,吴军长得了第六名,不前不后。他当场批准:前五名特级射手继续使用“三八”枪;第七名以后的全部换装!此事公平而有趣,一时传为美谈。

吴军长爱打篮球,更是人人皆知。特别是他打球“输不起”——一输就急眼,横冲直撞,死拼活抢,还不准裁判吹犯规。一吹犯规,他就大嚷:“军人打球,就靠猛冲猛打嘛!你这个当裁判的有和平思想!”

这天,吴军长亲自率领军部机关联队,为“猛冲队”陪练。开赛之前,他兴趣盎然地作了战前动员。

“球场上只有对手,没有上下级。别看我们联队都是官儿,不对,不是首长啦,是脚掌,穿上运动背心就是球员!是三号、四号、五号……你们‘猛冲队’的名字是我起的,猛冲猛打嘛,就是要放开手脚去打,打出水平来!过两天才能战胜人民军的篮球队嘛。裁判要吹严一点儿,我这个球员保证服从裁判——在球场上你就是司令!”

他这一席话,博得了热烈的掌声。

裁判员也说:“有了军首长这句话,我这裁判也好当了!吹严点儿,正式比赛才不吃亏。”

一开始,联队先得二分,旗开得胜。吴军长很高兴,跑前跑后,频频得手。他是打左前锋的,偷眼瞥下计分牌:十二比四。心里暗喜,我独得六分,好比打下了半壁江山呀!正在得心应手之际,“猛冲队”改变了战术,全场紧逼盯人。这一逼,联队的机关干部如何吃得消?特别是中锋刘力改打后卫,死死地“看”住了吴军长……直到上半场结束,逼得他汗流浃背,多一分也没拿到。“猛冲队”转败为胜。五十四比三十。

休息五分钟。军部卫生所的女军医笑着来劝阻吴军长了:“您就别打下半场啦。昨天,您叫我给‘猛冲队’队员检查身体,那个中锋刘力呀,他才二十一岁,肺活量五千四百毫升,比常人大一半。您怎么拼得过他哩!”

“给我两个咸鸭蛋!”吴军长对警卫员叫了一声,就开始吃咸蛋来补充盐分和热量。根本不答理女军医。

看来,他那“输不起”的毛病又犯了。

女军医承担着吴军长的保健任务。她知道这位首长身负七处伤,特别是子弹穿透过右肺,虽说是十多年的旧斑痕了,也不该跟刘力这小伙子去拼力气呀。她望望军长,他正狼吞虎咽地吃咸鸭蛋,噎得直打嗝儿,又大口喝水。便赶紧跑过去告诫刘力:

“小刘,客气些!军长要是摔着碰着了,你我都负不起责任!”

“球场上只有对手,没有军长!”刘力根本不买账。

“讲得好!像我的战士!”吴军长跟了过来,“小鬼,下半场可要拼耐力了。我三十七,你二十一,我俩只管打球,莫管它三七二十一嘛!”

球赛又开始了。联队采取区域防守,紧缩阵地,保持体力,伺机反攻。“猛冲队”则发挥切入上篮、中距离投篮和争夺篮板球等多种战术,压着打。刘力牛高马大,弹跳力好,打了个满场飞,不断扩大战果。吴军长急了,死死缠住刘力,“合理冲撞”外加打手、拽胳臂,各种歪招儿全都使了出来。裁判直后悔轻信了军长的诺言,还是不敢吹他犯规。即使如此,联队仍然挡不住刘力的“三大步悠篮”……哎唷一声,吴军长被刘力撞倒了!

这分明是吴军长的步伐已乱,阻挡犯规;裁判怕他发脾气,一边朝刘力挤咕眼,一边吹了他个“带球撞人”。

刘力搀起了吴军长,就跑过去跟裁判争辩:“你这个裁判昧良心!不公平!怕军长!”

“土匪作风!野蛮!”吴军长追着刘力喊。

“明明是你阻挡犯规!”刘力指着军长嚷。

“你敢说我犯规?真的吗?”吴军长怒气冲冲。

“我从来不说瞎话……”刘力的口气软了下来。

“好小子!赛完球到司令部来一趟!”军长下了命令。

“去干什么?”刘力吃惊地问。

“给我好好讲讲啥子是阻挡犯规?讲得好,有道理,我请你喝酒!”吴军长还在大声嚷。

吴军长说了话是算数的。他请裁判员和“猛冲队”员饱餐了一顿军级干部的“小灶”伙食,喝了老白干酒,还对刘力说:“小鬼,我认得你,三九寒天也敢光屁股下河游水嘛,身体好呵!你这股子野蛮劲儿,对老百姓使不得。在球场上,战场上,统统使得!”

两天之后,朝鲜人民军的篮球队和协奏团分乘五辆大卡车来到了军部。政治部王主任和联络部长招呼客人们先去用餐和休息,吴军长却跑来跟“猛冲队”员一块吃饭。他边吃边讲球场上的战略战术,使用的全是军事术语,盘子碗筷摆成了沙盘,把领队和教练员讲得目瞪口呆。

“……尖刀连首先打开突破口。这要选择敌军的接合部!也可以声东击西,避实就虚。一定要事先确定主攻方向,再以佯攻相配合,迷惑对方嘛。第二步,是后继部队紧紧跟上,来个中心开花!同时,还要有一支部队侧后迂回,就是迂回包抄罗,截断敌军退路,同时担负打援的任务。第三步,是占领主阵地,打扫战场,清除还在负隅顽抗的火力点。这时候,就要根据指挥员的决心,乘胜前进,扩大战果;或者立即修筑工事,打退敌军的反扑。作为一次典型的攻坚战斗,是不允许再撤出阵地的!我讲的是朝鲜战场罗,这个三面是海的狭长地带,不允许我军打大规模的运动战。拿破仑有句话,‘我的字典里没有退却这个词’!我很喜欢这句话。在朝鲜半岛,我们志愿军不能退!”

“至于具体的战术,还是要采用三三制:三人一组,三组一班,三班一排……最坚硬的队形是三角形。一组火力掩护;一组正面冲锋;一组侧后迂回。今天这场球,就要这么打!”

教练员目瞪口呆,球员们倒是笑了起来。刘力说:“一共只准我们上场五个人,怎么分战斗小组呀?”

“莫要小看了自己嘛。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我的一个尖刀连!我讲的是战略技术,是原则精神。灵活运动嘛。”

吴军长爽朗地大笑了一阵。他无意炫耀什么指挥艺术;而是真的把这些钢筋铁骨的棒小伙子看作自己的尖刀,真想把他们一个个都锻炼成尖刀连长!

领队和教练开始理解了军长的意图,才松了一口气。对于全体队员来说,军长这种无微不至的关怀,不啻为一次极好的战前动员呀。

正式比赛,果然打得难分难解。比分交替上升,直到最后三分钟,双方还是九十二平。朝鲜协奏团的演员们真不客气,把乐队的两只铜鼓也搬在场边,专为自己的球队擂鼓助威。志愿军文工团的演员们老实一些,按照冯团长的指示组成了啦啦队,为双方叫好;现在也都急了眼,只为“猛冲队”呐喊了。

球场四周,山坡、树上,坐满了观战的志愿军,人头攒动,掌声迭起。在这千百人众之中,不知为什么,吴军长的目光始终注视着的只有两个人——中锋刘力和啦啦队员小狐狸。为什么?究竟为什么?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他好像发现,刘力有时也在偷眼望着小狐狸笑;而小狐狸呢,简直把眼珠挂在刘力身上了!为他笑,为他叫,为他拍着手跳……从开场到现在,她竟连用眼角看我一眼也没有呀,就好像球场旁边的首长席上根本没有坐着你们的军长……!

“刘力!加油——!”

在最后十几秒钟,九十八比九十八的关键时刻,中锋刘力断抢到一个球!艾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不顾一切地喊出了刘力的名字!

刘力听得真切。浑身的肌肉一紧,迸发出一股强烈的爆炸力,平地跃起,像三级跳远一般,左闪右晃,三大步跨出了八九米,直逼篮下,然后旱地拔葱般地飞身腾空,双手扣篮,把个球硬塞进篮筐里去了!

一球定乾坤。落地时还砸倒了一名后卫。

“刘力——!我……”小狐狸失言了,喊了半句,脸蛋儿羞得像块红布。

终场的锣声和裁判的笛声同时响了。球场四方,里三层外三层的志愿军指战员们欢呼雀跃,手都拍红了,还在使劲儿鼓掌!

一年以后,吴军长私下里问过艾虹:“那天赛球,你尖着嗓子大喊大叫:‘刘力!我……’我个啥?我字后边,没喊出声来的是啥?”

艾虹含着眼泪说:“既然问,我可以告诉你,那是我心里的话。当时我喊的,是‘刘力!我亲爱的!’”

吴军长为此沉默了好几天。那是后话了。

现在,吴军长可没想那么多。“猛冲队”赢了球,他比谁都高兴!中锋刘力为胜利立下了头功。当他跑出球场,奔向给自己抱起衣服的艾虹时,忽然有个人从中间把艾虹隔开,拿条大毛巾给他擦汗。定睛一看,正是吴军长!

吴军长喜爱刘力,也许超过了艾虹。有一次,兵团参谋长想把刘力调到自己的球队去,被吴军长一口回绝:“你给我十门大炮也不换!”

下午,在观看协奏团的慰问演出时,吴军长陪着朝鲜友军的首长们坐头排,台上一切细微的动作全都瞧得真切。朝鲜演员的歌舞节目都很精彩,吴军长每看完一个,都有礼貌地鼓掌三五声。

文工团演出的《勇士舞》片段开始了。刘力先出场,在节奏明快的鼓乐声中抡起健美的大长腿,连续几个转身,像旋风般地从后台飞到了台前角。吴军长的心又动了一下,他突然想到了刘力在球场上的“三大步悠篮”同样漂亮,难怪小狐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不够;又感到这三合土夯成的舞台太小了,容不下自己的篮球健将。他为刘力的“高空飞旋”动作感到痛快、解气——好哇,这才是军人的气魄!要是我的战士们都有刘力这般强健的身子骨,挺起刺刀去冲锋陷阵,美骑一师盘踞的大青山阵地早就拿下来了!“好——!”他像看京剧全武行似的,大声喝彩,带头鼓起掌来。

朝鲜同志看舞蹈,没有中间叫好的习惯。只是为了尊重吴军长,也连忙跟着大喊“乔——达(好呵)!”可是晚了半拍,喊声未落,恰逢艾虹出场,一露面就得了个碰头彩!她以为是朝鲜同志在为自己叫好,笑得脸蛋像朵花,舞步更富弹力,舞姿更优美了。吴军长也为这“错中错”而喜笑颜开。

西方美术界有句名言:人体是大自然美的结晶。吴军长虽然没有读过西洋美学理论书,但他的审美观是开放型的。也就是说,不封建,不伪善。艾虹的形体美,特别是在音乐和舞蹈旋律中迸发出来的青春活力,使他从内心里感到轻松愉快,也真想为她叫一次好。但是,不知为什么,他的嘴角跳动几下,却没叫出声来。也许是想到了自己毕竟是一军之长,而对方是个姑娘……

吴军长因此而感到一丝儿懊丧——为什么想叫好却又叫不出声来呢?就算叫了,谁敢管我!她明明是跳得好看嘛,为什么亲眼看见了好东西又不敢叫好哩!……原来我头上也有紧箍咒,嘴巴上也站着哨兵呵……他开始回味和欣赏下围棋了——一块棋盘,两盒棋子,各走一步,黑白分明。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聪明机智,贯注指尖,一子落地,宁死不悔。能攻则攻,当守则守,断而不围,围而不杀,胸怀全局,游刃有余。棋盘两边,只有对手,不论官兵,艺有高低,人无大小,胜者得意,败者心服,公平合理,多么自如呵……

谁能说一个军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个钟头,时时刻刻都作将军,而不愿意作常人哩?!

抬眼看看美丽的小狐狸,已经跳完了双人舞,躬身谢幕,退下台去……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涌上心田,吴军长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为什么偏偏要跳这个大腿舞?”

几天之后,宣传部长还耿耿于怀。当他的妻子并舞蹈队长郭*前来“过星期日”的时候,刚钻进小防空洞,劈头便是责问。

“怨我呀?”郭*不服,“我本来是叫小狐狸穿长裙子的。冯大胡子说他当面请示过你!你同意她穿短裙子嘛。”

“钻领导的空子!就算我批准穿短裙子,里边也得套一条长裤子嘛!”

“废话!谁叫你不指示得具体一点儿呀?”

“唉,文艺兵真难带……难道连裙子的尺寸,也要宣传部长来规定吗?”

“当然啦,从去年争论到今年,保卫部都出面啦,争什么?还不就是争一条裙子的尺寸吗?难道这是我在撒谎呵?”

“不像话!半裸体,给志愿军丢脸。哼,连奶都露出来啦……”

“你也别扩大事实,才露出来三分之一。”

“今后再也不准演这个黄色节目啦!”

“要是吴军长点戏哩?”

“谁点戏,谁负责,文工团还要不要我领导?搞得战士们个个想老婆,还怎么打仗?”

“噢,就准你想老婆呀?”

“我……符合‘二七八团’的规定!”

这夫妻之间的谈话,无碍大局。不过,只要妻子还当舞蹈队长,丈夫还当宣传部长,此类谈话也就还会继续下去。

无论如何,这个双人舞还是正式演出过了!而且跳得很好。就在刘力将艾虹高举过头,在三合土的舞台上转了三个三百六十度的圆圈儿,让千百只男人的眼睛都看见了她的光腿之后,那后果,也只是一阵欢快的掌声而已。

志愿军部队照样打胜仗!

可见,无论在华厦中州,还是在异国战场上,从来就不存在一舞定兴亡的神话。

如果说这个双人舞也还有一丁点儿消极影响的话,那就是头排观众中的吴军长,心里隐隐约约地萌发了一丝儿淡淡的哀愁。愁个啥?他觉得自己不如刘力年轻、漂亮。但他并不嫉恨刘力。他清楚地知道,这一对儿青年男女是在演戏。演戏嘛,那搂搂抱抱也是假的罗。而且,舞蹈演员嘛,当然要挑选年轻漂亮的罗。他还想到,自己住院动手术的时候,脱得赤条条的,女医生、女护士,谁也不见怪嘛。

然而,在这天晚间的联欢舞会上,吴军长确实产生了一些嫉恨心理。事情完全坏在了冯团长手里。其实,冯大胡子也是一片好心,顶多是个经验不足的问题。唉,这事儿说起来话长呀……

去年,罗马尼亚国庆的时候,这个军文工团的驻地离平壤市较近,上级联络部电话通知,从文工团调二十名女演员去参加庆祝舞会。冯团长亲自带队,乘一辆苏式“嘎斯—51”型小卡车,连夜赶到了平壤市。这座城市已几乎被美军“b—29”重型轰炸机夷为平地了。牡丹峰的黑影反而看得更清楚。宽阔的大同江波光闪闪,大铁桥已被炸断;倒是中国式建筑风格的大同门的箭楼子完好无损,在火光闪闪的夜空背景上,其轮廓清晰可辨,像剪纸。

罗马尼亚大使馆设在一座坍塌了的大厦的地下室里。嘎斯车停在瓦砾堆旁。女演员们跳下车,用松树枝将汽车伪装好了之后,迅速列队,由一名联络参谋引路,鱼贯钻进这座不复存在的大厦宽绰而华丽的地下室。

“告诉女同志们,请务必大方一点!”

联络参谋向冯团长交待了这么一句。

“往后传:大方一点儿!”冯团长扭头下达口令。

“大方一点!”

“大方点!”

“大方步!”

“大步跟上!”

“跑步跟上!”

文工团员不是正规军人。行军的时候往后传口令,就曾多次传错,闹出不少笑话来。有次爬大山,爬得又累又饿,冯团长可怜这些文化兵,往后转了一句口令:“上了山就地解散!”结果传成了“就地开饭”,害得大家团团围住了炊事班,人人喊饿,不开饭就不肯走了。这次的口令,叫姑娘们“大方点儿”,连冯大胡子自己都没明白是啥意思,还能不传错吗?

“跑步跟上”已经使人感觉紧张了;姑娘们更没料到,这庆祝舞会竟然是一次严重的“锻炼”。

走进了舞会大厅,大家才发现气氛过于热烈了:这时正在举行鸡尾酒会——两位金发女郎,打扮得十分妖艳,袒胸露背,将许多瓶五颜六色的洋酒,往一只大玻璃缸里掺兑。来宾们大多是苏联和东欧各国使馆的武官;朝鲜人民军的将领们也穿着苏联供应的乌亮的马靴,带大红裤线的将校呢马裤;只有志愿军首长们穿戴最朴素,每人一身普通军服。大家手拿高脚杯,自己从玻璃缸里舀酒喝。

舞会也在同时进行。大厅里没有座位,人们大都靠墙站着;中央便是舞池,花砖地面上撒了一层白色滑石粉;虽然彼此国籍不同,语言不通,但这美酒、音乐、灯光、舞蹈、欢笑和手势,足以代替众多的翻译官。

第一桩令志愿军姑娘们吃惊的,是充当舞伴的朝鲜协奏团的女演员们,一个个穿着丝绸的彩色无袖衬衫,短不及膝的小裙子,尖头高跟皮鞋,而且还烫了发,扎着蝴蝶结,搽了口红……这种打扮,包括那两位金发女郎,在志愿军的舞台上也曾出现过,但那只能是资本家的姨太太,或者美国将军的女秘书。总之,只能是不正经的坏女人。然而,此时此地,亲眼所见的,又的确是友军的女同志呀!哎呀呀,这种打扮,要是被广大志愿军战士们看见了,而且他们又明明知道人民军同志作战也很勇敢,那,岂不是要把许多政工干部的说词儿毁于一旦嘛!

冯团长并不这样想。他只觉得友军的女同志有点儿洋派。洋派也有阶级性嘛。火线南边,是美、英、法等等十六个入侵朝鲜的所谓“联合国部队”,他们的洋派,当然是很坏的东西罗;而这个舞厅里,是苏联、捷克、波兰、罗马尼亚……这里的洋派,当然是跟苏联老大哥学的罗。我们就是要向苏联一边倒嘛。那还怕个啥哩!

“大方点儿!这里全是友军,是首长!”冯团长压低嗓门通知自己的女兵门。

现在,他已经懂得了联络参谋所说的“大方点儿”是啥意思了。回头看看自己的姑娘们,虽然穿着只有上舞台时才准穿的半高跟小皮靴,和那国防绿斜纹布的新连衣裙,但是,在这种场合,实在是过于朴素了。而且,她们显然是“怯场”了,躲在冯团长背后,像一窝小鸡雏,扎堆儿。

志愿军可是朝鲜战场上军威赫赫的英雄!因此,志愿军文工团的姑娘们一入场,转瞬之间便引起了大家的注目,受到了全场的热烈欢迎。这里无法致欢迎词。唯一实际的欢迎方式,便是那些蓝眼珠、高鼻子的武官们,马裤上有着大红裤线的朝鲜军团长和师团长们,满脸带笑,唧哩哇啦,一拥而上,热情地邀请中国姑娘跳舞……一曲舞罢,姑娘们又纷纷“逃回”到冯团长背后,再也不肯下舞池。

乐曲又起。武官们和将军们又拥过来……于是,演出了一场令人哭笑不得的、近似“老鹰抓小鸡”一般的喜剧加闹剧。冯团长失去了在文工团里“表最准”的权威——既挡不住友军的众位武官,也指挥不动自己的女兵……这些不习惯与洋人跳洋舞的中国姑娘们,还是被人家一个个地“抓”跑了。

回到文工团驻地之后,已是第二天上午。艾虹悄悄地把刘力叫到无人处,又像是诉委屈,又像是小广播,带着几份兴奋和激动,将这次“国际舞会”上亲身所受、亲眼所见的“西洋景”都告诉了他。

“哪儿是跳舞哇,简直像抢人……把我搂得死紧死紧的,连气儿都透不过来。”

“那你就不跳嘛,拒绝!”

“拒绝?他笑嘻嘻地朝你鞠躬,三鞠躬!还不跳,就动手拽。”

“冯团长也不管管?”

“哼!他还叫我们大方点儿哩。他呀,在那个场合,也是个土老帽儿!”

“这些大鼻子,也会吃豆腐呵!”

“什么是吃豆腐?”

“你不懂就算啦!别问啦。”

“我懂啦……嘻嘻,我也吃了他们的巧克力。瞧,这是给你的。”

说着,艾虹解开绿色的帆布小挎包,往刘力腿上一放,沉甸甸的,里边足有二斤金银纸包着的外国巧克力糖。

“我不吃。没出息!”

“死心眼儿,不吃白不吃。”

“谁给你的?这么多!”

“我自己拿的。桌上有的是,堆成小山包啦,我一看见,马上就想到了你……嘻嘻,不拿白不拿!”

“这次国际舞会呀,真是眉毛底下挂钥匙——开了眼啦!”冯团长在小防空洞里对李协理员说道。

“女同志们跳舞回来,都在埋怨。话说得挺难听,这是咋回事儿?”李协理员颇感兴趣。

“她们不习惯。连我也看不惯!也许这是洋规矩。咱是土包子。”

“到底咋回事儿呢?”协理员刨根问底儿。他知道,女孩子们吃了亏,顶多是骂几句,不好意思细说;今天倒要听听你冯大胡子讲点儿细节。

“嗐,‘马尾儿穿豆腐——没法儿提’!”

“那你又说是开了眼啦……”

“我讲不出这些名堂来。还是散会以后,联络参谋讲的,这些舞呀,各有名目!诺,三贴舞——搂得紧紧的,贴脸、贴胸、贴肚皮!咱们女同志哪儿受过这一套?可我也没辙呀,总不能中途撤兵吧。苏联老大哥也在场呵,要是得罪了老大哥,回来再有人打小报告,那还了得?其实,顶数这些老大哥不像话,胡茬子比我的硬,叫什么铁丝儿胡子,还要贴脸,呸!死不要脸!”

“还有啥名堂?”协理员一本正经,好像为了弄清情况,便于向女兵们做思想工作。

“还有……嗯,顶不像话的,手绢舞。男的双手抻着一条花手绢,摇摇摇,摇到跟前,往你脖子上一套,然后把手绢铺在地上,一男一女面对面跪在这块小手绢上,亲嘴儿玩!”

“还有啥名堂?”

“够啦!别打听啦!”

“是是。嗯,难怪女同志们回来以后全都骂骂咧咧的。是该骂!”

“告诉她们,别骂啦!”

“是是。下次再有国际舞会,咱不去啦!”

“再有,还得去。不过,上当只有一回。我已经想出对策来啦。是小狐狸教给我的。这丫头鬼机灵!在舞会上,她被大鼻子拽着跳了一场三贴舞,立刻就发明了一个高招儿——下一场的舞曲还没起,她就主动跑过去请咱志愿军的首长跳舞。还主动拽着我跳了三场哩。这不就躲开了那些高鼻子洋人了么!当时我就想,下次再有这种国际舞会,叫咱文工团去几个女的,我就派几个男的一块去!你大鼻子要是客客气气,我的女兵就陪你跳一场,也没啥;你要是再借酒发疯,搞什么三贴舞、手绢舞的鬼名堂,咱文工团的小伙子们就提前下海,一人保一个姑娘。这叫做护航,保镖!”

“是是,真是个高招儿……”

这是去年的一段往事了。然而冯团长记忆犹新。因此,真是弄巧成拙——千不该万不该呀,在今天与朝鲜人民军的这次联欢舞会上,他也派出了以刘力等舞蹈演员为主力的一群小伙子,名曰服务,暗中执行保镖任务。

刘力与艾虹大喜望外。特别是刘力。一,他在篮球赛中立了特功,颇有点儿功臣自居的飘飘然感觉;二,吴军长对他倍加钟爱,请喝酒,又亲自拿毛巾给他擦汗,就连练球时撞倒了军长都没计较嘛!三,冯团长亲口布置了暗中保镖的特殊任务,第一个点到的就是我刘力的名字,简直是封我当了个保镖队长!好,正中下怀,可以拿着鸡毛当令箭了……哈,今晚的舞会上瞧我的吧!

因此三条,刘力忘乎所以了。他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带头违抗了“二七八团”军规。

联欢舞会开始了。小狐狸没有露面。吴军长的眉头一皱,冯团长立刻小声汇报:“等会儿还有小节目,艾虹她们正在化妆。”

舞会当中,文工团的同志时时插入一两个小节目以助兴,颇受欢迎……艾虹出场了。她素妆淡抹,穿一身陕北村姑的紧身裤褂,腰里还系一条绣花兜兜儿,显得格外苗条水灵,可亲可爱。而且,她唱的民歌《蓝花花》更是楚楚动人。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哎——!

蓝格英英的彩……

头一嗓儿就博得了满堂喝彩。这也很自然。参加舞会的首长们,许多都到过陕北,住过窑洞子,喝过延河水,吃过黄土高原上的小米饭和大红枣儿,甚至还爱上过米脂县里的小美人儿!如今身在异国沙疆,戎装冠带,倏地看见了这位远比“米脂美人”更俏丽的陕北村姑,聆听到楚楚乡音,怎能不勾起悠悠乡情哩!就是没到过陕北的,包括人民军的干部和协奏团的演员们,大都也熟悉陕北民歌呀。何况艾虹的嗓音这么甜,扮相这么俊哩……

一十三省的女儿呀,

顶数咱蓝花花好……!

当她唱到这一段的时候,小狐狸“天生丽质难自弃”的“罪孽”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她低眉自怜,似笑非笑,肩头还微微颤抖了一下,好像自己就是那个被逼婚的蓝花花儿——观众的同情也达到了极限……“江州司马青衫湿”,吴军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终于驱散了头上的紧箍咒和嘴上的哨兵,大声地叫起来:“好呵——!”幸亏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军长的喝彩并未引得四座皆惊,而是大家不约而同地爆了个满堂彩。

吴军长在这一瞬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和解脱。他不再是首长啦。他也是一个正当壮年的血肉男儿呀。他也是一个普通的观众了!普通观众原来拥有如此伟大的权力呵——见到美的,好的,就可以百无禁忌地大声叫好!

《蓝花花》曲终。舞场里更像刮起了一阵春风,掀起了春潮般的欢笑声。

艾虹一再谢幕。乐队又敲起了“嘭嚓嚓”的鼓点儿。人们继续跳舞了……就在此时,小狐狸忽略了一个绝对不该疏漏的礼节:她没有看见,也可以说她压根儿就没朝那最显赫的座席上看一眼——吴军长已经站起身来,正在朝她招手!就在这时,一个牛高马大的英俊青年突然出场,遮断了吴军长的视线。转眼间,这位篮球中锋兼《勇士舞》的勇士,已经搂住了“蓝花花”的腰肢,像风车般地在舞场中飞旋起来了。

他俩立刻变成了舞会上的明星!连朝鲜协奏团的演员们也相形见绌,主动为“风车”让出一片场地。刘力忘记了自己仅仅是个副排级的“戏子”。他转呀,转呀,也许是转晕了头,眼里只有心爱的姑娘,耳中只有乐曲的旋律。他旁若无人,带着小狐狸招惹了无数嫉妒的眼睛。

“这也是加演的小节目?”吴军长生气地问。

“是是……唔,不是不是……”冯团长脑门冒汗,语无伦次了。

最糟糕的,是文工团所有的“保镖”们,纷纷效尤,也都搂起自己的被保护人,双双对对,翩翩起舞。首长们反而坐了冷板凳!幸亏朝鲜协奏团的女演员训练有素,懂礼貌些,不等“男宾”相邀,反身前来邀请志愿军的首长们跳舞——搪塞了一阵,暂时改善了首长们被冷落的尴尬局面。

事情是复杂的。这么一来——志愿军的首长们既然有了异国女郎充当舞伴儿,文工团的众“保镖”更不肯将自己的被保护人放开去跟朝鲜男人跳舞了。他们早就听女伴们诉说过“三贴舞”之类的名堂,今天又接受了冯团长布置的特殊任务,而且,年轻人谁个不爱跳舞哩?那就跳吧!向刘力和艾虹学习,跳!每一对儿都转成了小风车。

一曲又一曲,一场又一场。按照“二七八团”军规应该跳舞的首长们总有一部分坐冷板凳;不准跳舞的倒是成双捉对儿,场场不拉。而且乐曲未起就手挽手儿提前下海等着了!任凭吴军长站起来又坐下,坐下了又站起,也没有把小狐狸召到身边……冯团长这位联欢舞会的总指挥肯定是失职了!他脸红脖子粗,跑前跑后,说东劝西,也未能扭转乾坤。

文工团的姑娘们越跳越起劲儿。她们好像是头一次参加真正的舞会。第一回感到跳交际舞也很有乐趣,是一种心甘情愿的玩意儿,自得其乐的享受!在刘力轻盈、有力、快捷、富有魅力和节奏准确的伴带之下,艾虹跳得舒服、幸福、痛快、漂亮!是呵,这才是跳舞呀。它既不是“推车式”的“夜行军”,更不是憋气的“三贴舞”和“手绢舞”。它是艺术!是美!是爱!

艾虹跳得浑身发热,脸蛋儿红扑扑的。忽然想起一句成语:自古嫦娥爱少年。对呀,不爱东,不爱西,单爱哥哥二十一!她觉得脸盘发烧,大概又像块红布了吧……

就在此时,吴军长第一次萌生了些许儿嫉恨之心。是嫉恨刘力吗?暂时并不十分明确。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小狐狸与刘力更亲近。无论年纪、体貌、工作、生活,他俩都更近乎一些。难道还要把别的东西摆出来比一比吗?他首先想到的一条,自己是一军之长……办法多得很!……不,不!要得到真正的,连人带心都要,那,我就什么办法也没有呵……他好像又回到了球场上,棋盘边,这里只有对手,没有军长!只要你穿上了运动背心,就是球员。只要你举起了一颗棋子,也就只能较量智慧了。在此类场合,任何人都是天之骄子!一切身外之物,皆属子虚乌有……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否则就是假的!他苦笑一声,用他真正的声音——浓重的江西口音对自己说道:“哪个爱假的哟!”

在军级干部里,吴军长是唯一的单身汉。他结过婚。妻子是一位能干的军医,也是贤妻良母。去年抢救伤员时,遇上敌机轰炸,她不幸牺牲了,留下两个儿子,大的才五岁,只好双双送回国内外婆家里去抚养。他怀念自己的妻子,防空洞里至今还挂着她在野战医院为伤员作手术的照片。当时,小儿子断奶之后,他就动员妻子到野战医院里去。连后勤部长都急了,赶来劝说:“我们医院,并不缺少这么一名女军医。还是让她留在军部卫生所,随时照顾首长和孩子吧!”吴军长却说:“冯玉祥的夫人都下连队去照顾伤兵,难道共产党的军长在这一点上还不如国民党的将军么?同志,你懂不懂政治?!”

妻子牺牲了。吴军长单独坐在防空洞里的时候,曾经几次暗自流泪,对着她的照片讲:“有一件事,对不起你——结婚之前我没有对你讲明白:谁要是嫁给了我,她就得跟我一样,经常去和战士们在一起。……脱离了战士,光杆司令怎么打仗?!”他还说过,“人的觉悟不一样,要求也不该一样。娃娃刚断奶,我就逼着你下野战医院,你不肯,你哭过,我的心都碎了……我在你面前耍了军长威风,发了火!强迫你和我一样的觉悟……今天我向你承认错误!”也许是警卫员在防空洞口的门帘外边听见了这些话,传了出去,致使军政委、参谋长和政治部主任等人,都知道吴军长是个“多情的丈夫”,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谁也不敢张罗着给他另找对象。

妻子尸骨未寒。住在北京的岳母经常来信,还寄来两个孩子脸盘上凝聚着母亲笑容的照片。吴军长不忍心很快就另找一个……但是,他忽然发现了艾虹这个美丽的小狐狸,好像从前并没见过本军的文工团里还藏着这样一个能够改变他人生活意向的小美人儿。

吴军长是个闲不住的人。除了行军、打仗、繁忙的工作和会议之外,生活中总会出现一些空闲时间。妻子和孩子不在了,这空闲就变成了内心的一种空虚。他有意无意的,用篮球、下棋和跳舞来填充此种空虚,却是怎么也填不满……今天,这是第一次,他才明确地意识到,身在舞会中,内心仍然有点儿空虚感。缺了什么呢?打完一连串的漂亮仗,上级的嘉奖电不断拍来……短暂的休整时间,不是爱骑马吗?爱下棋吗?爱打球吗……现在这个防空掩体式的大礼堂里,有乐队,有歌舞,有苹果,有香烟,有鲜花,有锦旗,还有热情的朝鲜战友们!难道今晚还不够热闹?这联欢舞会还不够红火?不。吴军长在内心里已经求得了答案——只因为美丽的小狐狸此时正陪着别人跳舞。

而且,她的舞伴又是那么年轻、漂亮!

不怕。刘力与艾虹成不了气候!吴军长心里有底——至少在你们中间还横着一个“二七八团”!

如果说,完全由于这次联欢舞会上刘力等人忘乎所以的“越规”表现,就惹出了在文工团开展一次“反不良倾向的斗争”,那也太过分了。冯团长心里有数,正如政治部王主任当面所说的,全军都要整一整作风嘛,并不是单冲着文工团“开刀”。冯团长还知道,“反倾向斗争”是常有的事儿,今年已经到六月了,又逢休整,此时不搞,更待何时。所以,也别大惊小怪。

也有冯团长不知道的。关于吴军长的情绪,倒是朝夕相处的几位军级干部更敏感一些。别的不说,他的棋艺突然下跌了一大截,常常被王主任“中盘取胜”,难以终局。王主任与冯团长不同。你冯大胡子在联欢舞会上弄巧成绌,明显失职;这倒提醒了我呀,必须赶紧挽回吴军长的好情绪!他刚要去找宣传部长,这位主管文工团的部长已经找进洞来,送上一份附有“重点对象”名单的材料。

“这是我老婆小郭,和那个协理员小李子整理的。您先过目。看看要不要报告吴军长?还是您直接找冯大胡子谈谈。我已经是文工团的女婿啦,不便于谈得太具体。”

开军党委会研究“反倾向斗争”之前,王主任乘下棋之机,以棋友的平等身份,将这份材料递给了吴军长。没承想吴棋友的脾气很坏,看了个头,便把棋盘一翻,哗啦啦,连棋子带材料都掀到了脚下。

“你把我当成啥子人嘛?打仗有打仗的原则,讨老婆有讨老婆的规矩!战场上,生杀予夺,我军长说一不二!棋盘上,球场上,爱情场上,对手不是敌人。整不得!动不得硬,办不得蛮,昧不得良心!我谢谢你的好意罗。名单上的重点对象,可以教育他们自觉地遵守组织纪律,莫要把我也扯进去就是了。”

说到后头,他的口气已经缓和下来,又弯下腰去一枚一枚地拣拾棋子。王主任看得出,这位叱咤风云的将军,手上青筋暴起,额角滴淌汗珠——在对待刘力和小狐狸的问题上,他陷入了多么艰难和矛盾的困境呵。

“人家讲,打篮球,我是个输不起的人。其实呢,一场球,值个啥子嘛!还不是为了争那么一口气。赢了,争个痛快,好比喝顿酒。老王,老战友了,我们没有谈过这种事儿。要说谈爱嘛,我也不服输!这可不光是个脾气,是啥子痛快不痛快的小事喽。这是大事情。两口子要过一辈子嘛。你们北方人说话:强扭的瓜不甜!我这江西老表说嘞:不甜的瓜我不吃!所以啦,这种事,你们帮不了我的忙。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就不信她……下棋吧!”

吴军长如此推心置腹地谈话,使王主任感到亲切和吃惊。我们对他,真的就爱莫能助了吗?想一想,好好想一想,怎么才能做得恰到好处……这盘棋,倒是被吴军长“中盘取胜”了。他又坦然地哈哈大笑起来。

自从开展“反不良倾向的斗争”,至今已整七天。冯团长并未发现刘力和艾虹有什么异常表现。而且,艾虹每晚都乖乖地参加“夜行军”,几乎场场陪着吴军长跳“推车舞”,二人有说有笑,你怎么能认为是军长要整小狐狸呢?一点也看不出呀。可是,王主任找我谈话时,首先就点了刘力和小狐狸的名字,把他们列为重点,这又根据什么呢?唔,对了,一定是文工团内部有人捅了小报告。谁?出不了李协理员和郭*!

冯团长最反感别人越过他这个支书兼团长直接往上递条子。对于郭*,已经是活没辙了;那就吓唬吓唬你姓李的吧。

“老李,你说,部队里什么工作最难?”

“最难嘛……坦克兵!钻进坦克里,轰隆隆,热烘烘,一打炮,震得脑瓜浆子疼。”

“不对!”

“是是,还是苏式喀秋莎火箭炮最难摆弄!”

“也不难。你说的都是些个机器。机器嘛,死规矩。只要你掌握了技术,它就听你摆弄。”

在团部的小防空洞里,李协理员总算听出门道来了,赶紧改口:“对。还是人最难摆弄!每人一个脑袋瓜儿,你做思想工作,摸不着,看不见……”

“什么人的工作最难做呢?”

“这……俘虏的思想最复杂。”

“女人!女人的思想最难办。”

“对对,女人难斗。”

“唉……最难斗的是漂亮女人,大家都喜欢的女人,狐狸精一样的小女子!”

“老冯,我明白啦!”

“你明白什么啦?”

“一定是王主任点了艾虹的名啦!”

“你听谁说的?”

“这……我猜的呗。”

“不要瞎猜!也许小狐狸精摇身一变,变成了王母娘娘,哈,你想烧香还够不着哪!”

“是……顶数咱文工团的工作难做。”

“你算算,咱们文工团还有多少个姑娘?”

“嗯……除了郭*她们几个小媳妇儿,不,官太太;还有三十六个姑娘——真的假的可就说不准了。”

冯团长故意哈哈大笑一阵。他对这位宣传部派来的协理员早就存有戒心。讨厌他满嘴的“主义”只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是他常跟郭*嘀嘀咕咕,把文工团的内情连夜送到宣传部长的枕头边上,问罪下来,有鼻子有眼的。刚才,他一引,李协理员果然露了馅儿,点出了小狐狸的名字,可又说是瞎猜的!那好,咱就不捅破这层窗户纸儿了。“噗”的一声,他把蜡烛吹灭了。躺在土炕上,戏谑地说:“老李,做好思想准备:一两年之内,咱俩大概要当三十六次老丈人!”

“哦?唉……这算什么文艺工作呀!”

“女大不能留。这是老丈人的天职,咱就一个一个往外嫁女儿吧。”他以威吓的口气说,“千万小心!保媒的,拉纤的,一个也不能得罪。特别是你刚才那种话,什么真姑娘假姑娘的,往后可别再说了!你有真凭实据,明打明地往上报告,谁违犯了‘二七八团’,就把他揭出来。你没有证据,话儿传出去了,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呵。要知道,未来的那些文工团的姑爷们,个个儿都是‘二七八团’以上的首长,谁都能摘你的乌纱帽,押你的禁闭!”

这一席话,说得李协理员脸色由白变红,由红变青。幸亏冯大胡子有预见性,提前吹了蜡烛,免得对方难为情。其实,冯团长还是个直率而宽厚的人,敲一敲姓李的,无非是为了息事宁人,或曰多保护几个谈情说爱的业务骨干。

“刚才,你咋说的?一两年之内……”李协理员在黑影里小声问道。

“保密。我听说‘二七八团’快要放宽了,也许国内已经放宽了。建国三年了嘛!你想想,这一放宽,营级干部可就要动手啦。那,还没老婆的团以上干部能不急?”

“噢,难怪舞会办得这么勤……”李协理员突然想到,自己这个营级干部,居然也熬到这一天了!鼻子都有点儿发酸啦。但他一转念,“反倾向斗争”一定要抓紧,免得好看点的姑娘都被连、排干部提前“订了货”。这话他当然不会对任何人讲……

所谓“二七八团”,是军队干部中的一个术语,也是战争年代不得已而订的一条军规。冯团长和李协理员,谁也没见到过它的原文,也没有哪位领导正式向他们交待过这条军规。但是,他们既然在文工团这个十分敏感的单位主持工作,却是无时无刻不在维护这条军规,执行这条军规,甚至发展这条军规——演绎出若干条补充规定之类的“土政策”来。层层加码,也许正是这些中下级干部“创造性”的悲剧吧?

据传闻,“二七八团”军规只是军人讨老婆的三个条件:二十七岁;八年党龄;团级干部。三条缺一不可。简称“二七八团”。这大概是由组织部门内部掌握的杠杠。除了参军前就娶过媳妇的之外,你要申请结婚,不够条件者不予批准。然而,在文工团这些拥有女兵的“危险地带”,为了加大“安全系数”,这条军规的“管辖范围”也就膨胀起来了。因犯规而受处分的同志,年年都有;因接近犯规(包括犯规苗头和思想犯规)而受批评、受压制者,比比皆是;更令人痛心的,是利用这条军规,冤枉好人,搞臭别人,打击对手,造谣邀功,使军规本身也成了整人的工具,蒙上了“不讲人道”的污垢。

冯团长在文工团几次“反倾向”动员大会上,都曾提到过“二七八团”。他不知道这条军规自何日始。也许红军时期就有?也许抗战时期就实行了?这不要紧,他只是把执行这条军规的重大意义讲得十分简单而透彻:“军队是打仗的!要是老婆孩子一大堆,还怎么行军打仗?!”

为了此话具有高度的说服力,冯大胡子还实行了“身先士卒”的原则——自己虽然已经熬过了杠杠,却在支委会上发过誓:“只要还在文工团当头头,我就不讨老婆。遇上了天仙也不要!”他的决定,使支委们唏嘘不止。

李协理员是秀才,最善于为冯团长的各种决定寻找理论根据。他对支委们讲得头头是道,甲乙丙丁,有条不紊。

“第一,革命部队南征北战,四渡赤水,不能拉家带口;第二,两万五千里长征,咱没了根据地,许多家属都留在了江西和湖南!这是红军指战员为革命而牺牲个人利益的光荣传统;第三,为了发扬艰苦朴素的精神,减少随军家属,减少部队开支,就是减轻人民群众的负担呀!第四,革命战士抛头颅、洒热血都在所不惜,我们为什么不能贡献自己的青春,牺牲个人的爱情哩?第五,志愿军出国作战,环境比国内更艰苦,面对十六国侵略军,所以更要自觉地反对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享乐主义思想,更要注意国际影响!我希望各位支委,把冯团长的这个高尚的决定,自我牺牲的精神,迅速地传达给全团同志!”

这些话,当然是没有人公开反驳的。同时,冯大胡子的誓言,也从根本上获得了政治部王主任和宣传部长的信任,认定了他是一位难得的好文工团长。

其实,在全军来讲,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指战员,都认为“当兵打仗,不准结婚”是天经地义的事儿。谁思想腐化,谁就犯错误;谁乱搞娘儿们,要是在新区,特别是在朝鲜,就枪毙谁!这是铁的纪律,毋须多言。

只有那么不足百分之一的军人或准军人,分布在机关、后勤、文艺单位,他们得天独厚,时时接触女兵,渐渐心怀异志。他们大都是些个小知识分子,有头脑,会钻空子:一不到外边去乱搞娘儿们,二不申请讨老婆,却在内部偷着谈恋爱,私订终身。难就难在这儿。对全军来讲,不足百分之一,根本算不上什么“倾向”,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在文工团来讲,姑娘可就只有三十六名,存心违抗“二七八团”的小伙子,如果近水楼台先得月,把她们都“内定”了,呀呀,那又怎么保障苦苦熬过了杠杠的首长们的婚姻自由哩!

无怪乎冯团长、李协理员以及他们的有关上级,要采取层层加码的“土政策”,扩大“二七八团”军规的范围,以防患于未然了。

可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刘力和艾虹,也有着自己的“理论”和对策。“反不良倾向斗争”的第八天晚上,军部大礼堂另有会议,“夜行军”暂停,女兵们获得了一个周末休息的机会。艾虹大着胆子邀了刘力,又悄悄来到小山包上那可爱的“老地方”,话谈得也很透彻。

“婚姻自由,反对包办,这是革命的目标之一呀!刘力的声调都有点儿颤抖了。”

“当然啦,不少女同志就是为了反封建,抗婚、逃婚,才参加革命的!”

“谁反对你的‘二七八团’啦?我们只是产生了爱情,上帝也管不着呵!”

“说得太好啦!我参军三年,根本没听说过谈恋爱还有条件。”

“有!那就是自愿,心甘情愿!”

“对!就是你爱我,我也爱你!?”

“艾虹,我非你不娶!”

“刘力,我非你不嫁!”

两个年轻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

“刘力,我等你,等你熬到‘二七八团’那一天!”

“放心,用不着那么久。你想想看,情况已经完全变啦:咱们早就不是没有根据地的军队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已经成立三年啦!”

“可咱们是在朝鲜呀……”

“这个仗一定要打,一定能打胜。朝鲜停战谈判也开始一年多啦。艾虹,咱俩怕什么?抗美援朝不是八年抗战。这个仗再打三年,凯旋回国的时候你才二十一岁!”

“你说得太好啦!回国以后,再念四年大学,你才二十八岁!放心吧,年轻就是咱们的秘密武器!嘻嘻,反倾向斗争,我一点儿也不怕!”

“只怕一件事……”

“怕什么?”

“怕你变心。”

“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难道你还要……我又不是冬妮娅。”

“我也不是保尔。保尔和冬妮娅的爱情是幼稚的,脆弱的,经不住什么波折。我听人家说,初恋是最纯洁的,正因为太纯真了,也就缺少免疫力,抵抗不住市侩的病毒,一旦感染上了……所以,初恋又往往是不会成功的……!”

艾虹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

“别哭,这不吉利……我真害怕失掉你呀!那位军长,他,能让你吃小灶,坐吉普车,送你回国上大学,还能让你入党……我总担心你经不住这些引诱!”

艾虹抹掉眼泪,腾地站起来说:“你认错了人啦!我不是花瓶,更不是贱骨头!”

刘力吃了一惊,眼泪也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好,我请鸭绿江作媒!”

“那,我请长白山作证!”

“艾虹,你发誓吧!”

“刘力,今后不论发生了什么情况,就是美国鬼子扔了原子弹,我的心也永远是属于你的!”

“我,跟你一样!”

恋爱,真是个迷人的字眼儿。

恋爱,也是文工团员们抗拒“二七八团”的铁壁铜墙。

也由于冯大胡子的宽厚和拖延战术,文工团的“反不良倾向斗争”煮成了夹生饭,正在拖泥带水地缓缓进行中。从大会动员、小会交心、群众“背靠背”地互相揭发检举以及支委会“梳辫子”排队……直到今天,运动开展一个多月了,政治部王主任点了名的那些“重点对象”,还是一个也没有坦白交待。冯团长倒也沉得住气,非但不找任何的“重点对象”个别谈话施加压力,反而每天挤出几个钟头来,组织了六个火线演出的小分队,抓紧排练文娱节目,准备着全军重上火线的工作了。

“这不等于反倾向斗争快收兵了嘛!”舞蹈队的支委兼宣传部长的贴身联络员对李协理员说。

“这,我只是个助手。老冯抓工作,从来不跟我商量。我有啥办法呢?”李协理员满脸愁云。

“不跟你商量?你俩住一个洞!没准还是唱双簧的哩!”

“小郭,千万别这么讲。支委会里锣齐鼓不齐,你也是亲眼所见嘛。唉,我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呵!”

“今天又力不足啦!你让我递上去的那份材料,写得有鼻子有眼的,我那老头子早报给王主任和吴军长过目了。六对儿,十二个人名儿!全是你写的!可现在呢?一对儿也没挖出来。想想你自己会给军首长留下个什么样儿的印象吧!”

李协理员已经头皮冒汗了。他记得冯大胡子吹了蜡烛之后的那段颇有威胁性的忠告:“谁都能摘你的乌纱帽,押你的禁闭!”刚要解释,没承想部长夫人的口气更硬了,说了句:“王主任叫你去汇报进度哩!”便扭头走了。

他第一次感到了打小报告的危险性!王主任叫我去直接汇报进度,既越过了冯团长,又越过了宣传部长,这怎么得了?别说汇报错了,就是半句错话都没说,也不行呵。王主任肯定会有所指示,回来怎么传达贯彻?

不去也不行。他悄悄离开了文工团,便大步流星地赶到了军政治部。

“首长有事。”警卫员挡了驾。

“是王主任叫我来的。”

“那也等一会儿吧。”

他独自坐在防空洞外面的大松树下,怀里就像揣着个兔子,嘭嘭跳。怕挨王主任一顿批;又怕被文工团的什么人看见,回去告诉冯大胡子。

过了半小时,警卫员朝他招手了。走进防空洞一看,原来是吴军长在这里跟王主任下围棋,宣传部长也在旁边观战。他向首长们行了举手礼,笔挺地站在他们面前。

“坐吧,小李。”王主任指指铺着厚草垫子的土炕。

李协理员正襟危坐,准备接受“三堂会审”。

“你们团那个小狐狸叫什么呀?”

协理员没想到王主任如此开门见山地追究小狐狸,又因吴军长也瞪着他,心中一慌,未能迅速回答。

“叫艾虹。”宣传部长代答。

“百家姓里有姓爱的吗?”王主任问。

“是艾草的艾,”还是宣传部长说,“她的本姓,的确是恋爱的爱,百家姓里没有。”

王主任笑了:“漂漂亮亮的小狐狸精,已经讨人爱啦,还偏偏要姓个谈恋爱的爱,这还了得?”

吴军长瞪了王主任一眼:“你这话讲得没道理!人家小狐狸姓啥子,天王老子也管不着嘛。你少扯乱淡!”

李协理员听糊涂了,又插不上嘴。只听宣传部长说得津津有味儿:

“小狐狸是北京参军的,南下工作团的娃娃兵,被冯大胡子选进了文工团。这次北上入朝,我在北京见过她的父亲,谈过几句,这才知道她是满族。满族不像汉族,没有姓,只有氏族。她家是爱新觉罗族的。辛亥革命以后,满族纷纷改了汉姓。爱新觉罗族的,大多改成姓艾的,或者姓罗的了……”

“你的调查蛮深入嘛!”吴军长也听得津津有味儿,乐呵呵地夸了一句。

“小狐狸表现怎么样呵?”王主任言归自传,开始问李协理员了。

协理员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写的材料上,第一对儿“思想腐化”的典型就是艾虹和刘力。这,在座的首长肯定都是看过的。那为啥还要明知故问呢?他还知道,吴军长是单身汉,最喜欢跟小狐狸跳舞,甚至……呀呀,今天是不是要通过我的嘴把艾虹说成一只真正的狐狸精,以此推动“反倾向斗争”呢?不对!听宣传部长刚才那段话,还有吴军长的表情,绝不是想整小狐狸的样子!那,我能夸她的优点吗?自己打自己的耳光?让王主任当场把那份材料往我脸上一摔……那可真应了郭*的话:“想想你自己会给军首长留下什么样儿的印象吧!”他真的发慌了,汗珠儿像小虫一般地顺着头皮往脸上爬……装聋作哑也不行呵!他真后悔自己在写那份材料之前为啥不先摸准首长的态度和好恶哩!

正在他张口结舌、胡思乱想之际,还是宣传部长代答了:“艾虹这个同志很聪明!业务上也很有发展前途。当然也有缺点罗,主要是娇气,有点儿清高,小知识分子的通病罗。”

李协理员又是一惊。咋搞的?说得很准确呀。要是让我说,凭良心说话,也是这几句呀。那你老婆何苦还叫我写材料哩?非把蚂蚁写成大象不可……

只见吴军长也在认真地听着,听完之后很高兴,微笑着说:“就是娇气、清高这点小毛病吗?那就是个好同志罗。比我的缺点错误少得多嘛!”

王主任也露出了一丝笑意,这笑容一闪,又板起面孔批评李协理员了:“听说你反对小狐狸入团?还说她出身不好,不经过战斗考验就不能入团?是不是呵?同志,不要讲这种话嘛!哪里有这一条规定罗!青年团就是要发展青年人嘛。搞不得关门主义的。咱们军三万多人,女兵有多少?女同志到朝鲜来,困难比我们多得多呀。应当承认,志愿军的女同志个个都是好样儿的,是先进分子!有缺点也不要紧,入团就是为了更好地培养教育青年嘛。听明白了没有?回去吧!”

李协理员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儿批,赶紧站起来立正敬礼,才发现吴军长与宣传部长又摆了一盘棋。他回文工团的路上,回想这次去汇报“反不良倾向斗争”的进度,自己竟然一句话也没说。这倒不错。嗐,幸亏啥也没说呀,不论我说了什么,也对不上首长的口径!从今以后倒要学一条——少说话!

这位二十八岁的协理员确实见识还少,再长十岁也未见得能猜透今天这场戏。其实,连三十七岁的吴军长也还蒙在鼓里——你这能征善战的将军,大大超过了“二七八团”杠杠的首长,有朝一日提出申请要讨老婆,而女方不是党、团员的话,上级组织部门照样不予批准!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哪。另一方面,吸收小狐狸入了团,她也必然要增加一层组织观念,也可以说预先给她戴上个“笼头”,日后不是更好驾驭她了嘛。可见,五十多岁的王主任,对青年军长的帮助,也是用心良苦的了。

艾虹三天之后就光荣地加入了青年团。

这事儿妙透啦。李协理员回来之后,露了露王主任的意图,冯团长头一个表示拥护。几位党支委,也都十分热心,没叫他们表态,却是个个儿赞成小狐狸入团,甚至竭力为她评功摆好。为什么?因为这是一个明确无误的信号:“反不良倾向的斗争”快收兵了!

相当一部分人知道艾虹和刘力好。更多的人知道吴军长喜欢小狐狸。那好!只要小狐狸不作检查、不挨整,文工团里就休想再整第二个!

这个文工团,在国内参加过“减租减息”,斗争的重点是地主,暂时并不触动富农。大家突然想起了当时的一项政策:不动富农,中农就可以安心生产了。那形象的说法是“富农站哨,中农睡觉”。现在,这句话,居然变成了几位正副队长们的口头禅。有的甚至公开说:“感谢小狐狸给咱们站岗放哨!”

只有一个人起了疑心,他就是刘力。

“这是怎么回事儿?是不是当官太太的前奏?”

在那个“老地方”,他审问小狐狸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也别神经过敏……凭良心说,我哪点儿不该入团?”

“这是两码事儿!你早就该入团了。我敢说,你比有些团员强十倍。可是,王主任为啥要关心你哩?”

“嘻嘻,老天爷开了眼啦!”

“艾虹,我觉得他们没安好心。”

“管他好心坏心哩!反正我的心已经许给你啦。”

“多留点儿神吧!我看,李协理员很快就会找你谈话,替吴军长说媒。”

“嘻嘻,杀不杀头?”

“什么?”

艾虹的脸都气白了:“不杀头,我就不答应!”

刘力拉住她的双手,眼睛湿润了,哭着念了一首他自己也不甚懂的短诗: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只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他俩相对无言,心靠得更近了。

另一件无言的好消息不胫而走——司务长在检查“群众纪律”了。借朝鲜老乡的东西,必须在今天中午之前全部送还;如有丢损,用大米偿还!

这是不言而喻的命令。大家立刻忙乎起来。只见女兵们更忙:郭*、小董这些干部与艾虹、小蔡这些大头兵一样,赶紧把刚洗过的衣服烤干;成群地跑到小河边,不等夜幕降临,也顾不得是否有人偷看,便脱得光光的跳下河去洗头、洗澡。谁也不能说这群美人鱼在演出“不良倾向”的节目!朋友,你了解战争吗?今晚开始了真正的夜行军,天晓得何时何地再洗澡!也许这就是其中某位姑娘,今生最后的一次洗濯。

上火线,大家都很兴奋。杀敌立功的时候到了!火线入党的时候到了!为兵服务的时候到了……还有,一切在“和平环境”挨了批评、受了处分、背了黑锅、遭了冤屈和怀才不遇的人,心里都憋着一口气,“是骡子是马,就拉出来蹓蹓!”“是英雄是狗熊,就战场上比比吧!”还是冯大胡子那句话:战争可以勾销一切!

他们昼宿夜行,跨过了清川江,渡过了临津江,军部驻在了七柳洞,文工团驻在了元善里。洞和里,就是乡和村。实际上是与友军换防,住进了许多原有的防空洞和坑道里。冯团长早有准备,立即派出了六支火线演出队,分赴数十里前沿六个步兵团的坑道和战壕里去进行慰问演出。

艾虹所在的第四演出队,队长是郭*,副队长是小董。两员女将,力量弱一些。冯大胡子早有安排,自己参加进来当战地创作员,实际上是为了保护小狐狸。对本团“挂头牌”的女演员如此关照,冯团长的用心与王主任不谋而合了。

第四演出队一行十六人,九男七女,是女兵最多的一支小分队。他们走到哪儿唱到那儿。到了英雄连队就歌唱英雄;走进炮连就唱无后座力炮;来到炊事班就立刻编写《磨豆腐歌》;走进野战医院就跳《白衣战士舞》。这天来到了三营营部,恰巧遇见了吴军长也在这里。

“你们来得正好。也慰问一下咱们的军长吧,他真够辛苦的啦!”营教导员说。

“哦?吴军长来啦!”冯团长一惊。后半句话没说出口:“难道是小狐狸精勾来的?”

“他来检查坑道,在我们营转了两天啦。”教导员边走边说,领着小分队参观这工程浩大的“地下长城”。

冯团长把艾虹拉在身边,叫她用小本记录。他自己文思如泉涌,触景生情,一边参观,一边就“填”出了这首《阵地之家》的歌词——反正曲子是现成的,填什么词儿都能唱。

演出队走进了坑道文娱室。只见几组战士正在丁丁当当地扩展它的“胃口”——它很像一只胃,刀把形,面积约有五十多平方米,进口和出口都是弯弯曲曲的羊肠坑道。几组战士,人人打着赤膊,只穿条短裤头,正在小煤油灯底下凿石作业:一人双手把着钢钎,两人交替抡着十六磅大锤,丁丁当,丁丁当,节奏明快地打在钢钎上。

由于氧气不足,小煤油灯的焰头火舌突突地跳动着,忽明忽暗,再配上丁丁当当的打钎声,和那钢钎凿石迸起的火星儿,还有战士们呼哧呼哧“拉风箱”般的又急又粗的喘气声,和他们油汗闪光的胳臂、脊梁……组成了有声有色的感人肺腑的图景。

啊?!小狐狸几乎失声惊叫起来。一位赤裸着上身的战士放下大锤,挺直了腰杆,在闪烁的灯影里大口喘着粗气,在朝她招手,朝她笑——呀呀,这就是我们的军长啊!

他像一块巨大的磁铁,把小狐狸吸引到了身边。她,哽噎了,一句话也说不出。谢谢你,这缺氧颤抖的灯光。要不,她就会看清军长胸前和肩头那充血的伤疤,她就会“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同志们,辛苦啦!”冯团长以他特有的大嗓门叫着,在这六面石壁的“羊胃”里产生出瓮声瓮气的效果,“我们文工团火线演出队代表军首长来看望大家啦!演出的第一个节目,是女声独唱《阵地之家》。”

在他讲话的半分钟里,队员们已经亮出乐器,调好了弦,还点燃了几支蜡烛举在手中。小狐狸拿着刚刚“填词”的小本,就着烛光看了一眼,便含着微笑和泪花,朝吴军长,也是朝着战士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歌喉甜润,充满了激情;望着自己的军长,又流露出一丝莫名的凄婉之情。

坑道坚又牢,

门口开在半山腰。

弯弯曲曲的交通沟,

宽宽绰绰像街道。

大炮轰不透,

飞机炸不着。

咱们能攻又能守,

气死敌机和大炮!

大山五脏都掏空,

石头搬家咱住着。

坑道长又长,

我家住在大山上。

四通八达真方便,

热热闹闹像营房。

冬天坑道暖,

夏天坑道凉。

地下长城真正好,

能存弹药能屯粮!

彭总一声号令下,

全线出击打胜仗!

战士们报以最热烈的掌声。还有人带头呼口号:

“彭总下命令,保证打胜仗!”

“感谢军首长的关怀!”

哈哈哈一阵笑声。笑声中有人自豪地嚷道:“军长就在我们连!比文工团来得早!”

吴军长已经披上了军衣,拉住小狐狸的手说:“你唱得真好!战士们都爱听。他们给你鼓掌,使大劲鼓掌,这很不一般哪。我不讲,你就不了解,”他回身大声命令战士们:“都给我把手伸出来!”

警卫员打着电筒,吴军长牵着小狐狸,让她细看这一双双战士的大手。这些抡大锤、把钢钎的手呵,血泡摞着血泡,个个虎口震裂!刚才使劲鼓掌,又拍出了鲜血……

艾虹再也忍不住眼泪了,哭着叫了一声:“首长!”

吴军长笑了一下:“你还是不明白呀,我这个首长,靠的是同志们这一双一双打满了血泡的手掌!”

艾虹赶紧点头:“我明白啦。”

吴军长把火线演出队的同志们往另一处工地送了一程,边走边对小狐狸说着——这些在他看来属于最重要的话,是一定要当面说明白的:“从前,我对一位军医,事先没有把话讲明白,对不起人罗!今天,我要对你讲明白……我这个军长也好,你这个演员也好,我们都要经常和战士们在一起!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艾虹虽然是个乖觉的姑娘,却也无从了解这就是一位军长表达爱情的最真诚的话语。但她还是察觉到了对方格外严肃真挚的感情,截然不同于舞场上和晚会上的谈笑风生……这,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回答呀。

“我听明白啦!”

吴军长点点头,不送了,又向冯团长交待了一句:“过封锁线的时候,要照管好这些女娃儿!”

步兵团的孙团长与冯团长是老战友。他搞了一次小广播:“老冯,别走,我领你们上大青山去玩玩!?”

冯团长心领神会,知道要打大仗了,便领着演出队在孙团长防区内的各个坑道转来转去,不肯离开。

这个团的阵地,面对着大青山北麓,是一溜较矮的山脉。大青山上驻扎着美国王牌军美骑一师的一个加强营。美军的编制,在战时异乎寻常的庞大:骑一师实际上就是一个军;第八军的军长泰勒,就是侵朝的一个方面军司令;大青山上这个加强营,实际兵力足有一个团,加上坦克、飞机和山后的远射程重炮群,其火力超过了三个团。因此,吴军长没有把它当作“一”,而是当作“三”来对待的。

“要一口吃掉这个‘三’,我们必须拿出‘九’来!三打一,这就是我的决心!”

在新建的前敌指挥所里,吴军长阐明了作战决心。按军人的规矩,军长下了决心,这就是最后的命令了,军令如山,谁再有异议,轻则当场撤职,重则枪毙。否则还有什么命令可言?此时的吴军长,可不是篮球场上的左前锋,或晚会上招手叫不动小狐狸的男性舞伴了。他一脸杀气,无限威风。

军、师、团三级参谋长,几位师长、团长,一个个腰杆笔挺,垂手肃立在大青山的沙盘四周,屏气聆听军长的作战部署……从沙盘上可以看出,我军直接发起攻击的一线部队,有三个步兵团、三个榴弹炮营和三个火箭炮营。这就是吴军长所讲的“九”。

妙就妙在吴军长有力的手势上——这双抡十六磅铁锤的大手,拿着细针给战士补军衣的巧手,揽着小狐狸的柔腰跳“推车舞”的热手,此时如斧似剑,如笔似尺地挥舞在沙盘上空,又精确地指指点点——在主攻部队的两翼,还有若干个步兵团、炮兵团、坦克团,在与所谓的“联合国部队”相对峙的数十里前沿上,将同时开火,猛打各国部队之间的“接合部”,使其人人自危,龟缩起来,谁也不敢支援谁。

吃菜要吃白菜心,

打仗专打美国兵!

连小狐狸的歌词儿里,都渗透着彭老总军事艺术的精髓。可惜小狐狸无缘进入前敌指挥所。否则她将张大眼睛吃惊地看见,自己笨拙的舞伴兼学员,竟然是一位才华横溢、绝顶聪明的青年将领。

冲锋将在夜间发起。

这天傍晚,三营八连召开授旗大会。会场就设在那九曲羊肠中段颇像羊胃的坑道文娱室。由于吴军长要亲手给这个尖刀连授一面“开路先锋”的红旗,这个主会场两头的坑道里,也靠着石壁坐了两列全副武装的战士。

冯团长的火线演出小分队,被邀来坐进了主会场。昨夜,七名女兵在红旗上绣出了“开路先锋”四个大字,细针密线,倾注了姑娘们对尖刀英雄的厚爱。

昨晚,战士们遵照指示,足足地睡了十个小时。养精蓄锐,这也是命令呵。起床之后,再擦一次枪,就是“打牙祭”了。部队一上火线,伙食标准便升格为甲等甲级;出击前的这一顿儿,更要吃好吃饱。孙团长赶来和尖刀英雄们会餐,又软又硬地说着:

“老虎吃肉,一顿能吃半只羊。吃饱了,又能三天三夜不吃食儿。咱尖刀战士,个个都是夜老虎呵!不吃可不行。这也是命令!还有每人一口酒。不准多喝,也不准不喝。来,打开酒壶,从我这儿开始,往下传!”

这真是一顿美餐和大嚼。营团干部把半年前发给自己的、上海梅林公司的红烧肉罐头送来尖刀连;师长把过年时发给小灶的茅台酒送到尖刀连;侦察兵把在敌后缴获的可口可乐也送给尖刀连。炊事班长把珍藏已久的黄花、木耳,加上蛋黄粉,炒成木须肉;还做了包子、饺子、馅饼、面条汤等等多种主食。所有的炊事员都系上白围裙,端着擦得明光锃亮的餐具——用美国飞机残骸的铝镁合金板自制的笼屉、锅碗瓢盆,来给各个战斗班送饭上菜。炊事班长最清楚,明天再开饭的时候,还能回来多少人……他笑容满面地劝着战友们:“多吃点儿呵!趁热好吃……咸啦淡啦,多给我留下宝贵的意见呀!”那眼泪却是扑簌簌地淌在了馒头上。

小狐狸眼尖,耳朵长。此情此景,她看得真切,听得明细,浑身的热血也沸腾了。谁说军人缺少感情!刘力在那“老地方”说过,吴军长是当兵的出身,从班长、排长、连长,一级不拉地当到军长,“肯定缺少人情!”这话不对!真该叫刘力也来看看这出征前的情景……

授旗仪式开始了。该讲的话早已讲过;二百多份决心书、保证书,还有入团入党的申请书,也都送到团党委去了。此时无言胜有言。战士们只是悄悄地把腰带、鞋带、子弹带再扎得紧一些,瞪大了眼睛看着吴军长把“开路先锋”的红旗交给自己的连长,又把系着红绸子的四支爆破筒和八枚苏制手雷,分别交给了爆破班的战友。威严的立正,敬礼;军长还礼。尖刀连立即出发了!像一条游龙,沿着九曲羊肠的坑道往外走……

忽然,一名青年战士给冯团长敬了个礼,说:“叫小狐狸唱吧!唱蓝花花儿!”这个战士,不,这个嘴上刚长了一层茸毛的大孩子,说完就走,又回头朝小狐狸一笑,他那娃娃脸,像满月一闪。

这是战士的命令。战士冲锋前点戏,谁也无权违抗呵!

“快唱!”吴军长说。

小狐狸却呜咽了……她望望军长怒睁的双目,第一次感到了将军的威严。我想唱!我一定要唱的呀,你多么不理解我的感情……她迅速克制了呜咽,在尚能望见那位小战士背影儿的时候,深情地唱出了口: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哎——!

蓝格英英的彩……

一年多以后,谈起这段往事,吴军长对艾虹说:“我晓得,你那阵子想哭。我那阵子也想哭嘛……那个点戏的娃娃兵,冲锋以后,再也没有回来嘛!”

“我也懂啦……军人,不能哭。”

“哪个讲的不能哭哟!看你在啥子时候哭。敌死一万,我伤三千——这就是顶呱呱的大胜仗了。我这个人哪,只要打完了仗,又肯笑,又舍得哭!”

“原来,你也这么重感情……。”

这些话,是艾虹进一步熟悉了吴军长之后才敢说的。当时,她只认为,军长就是军长。

十一

夜是寂静的。冯团长带领着小分队,钻进一处观测所。大青山锯齿般的脊梁就在眼前。

“听!听……”冯团长兴奋的喊声已被狂风的嘶吼声淹没。号称“斯大林大风琴”的喀秋莎火箭炮率先发射了!小狐狸看得见火箭闪光的轨迹——数百发喷着烈焰的火箭炮弹呼啸着划破夜空,真像一股股狂风,直奔大青山而去。

没有什么爆炸声。“喀秋莎是烧夷弹!打片不打点……”冯团长大声嚷着。转眼之间,大青山北麓变成了一片火海,映红了半边天。

紧接着,轰轰隆隆,爆炸声像开了锅一般地在群山中轰响起来,分不出点儿了。冯团长也无法再进行解说,他并不知道吴军长的强攻步骤——打人不过先下手!榴弹炮“盖”住了敌人的重炮群;山炮、加农炮、迫击炮正在摧毁大青山上的工事和火力点!

十分钟之后,信号弹升空。炮火延伸射击。至少有几十名司号员同时吹响了尖厉的冲锋号!

站在观测所里,冯团长和艾虹等人看不见部队是怎样冲锋的……此时大青山北麓已经没有什么炮火了,代之而起的是无数机关枪、冲锋枪和手榴弹的爆炸声。

忽然,大青山半腰里喊声大作!艾虹惊愕了!这是什么声音?她在电影里、小说里看到过步兵冲锋的场面,知道士兵们逼近敌军战壕和工事的时候要齐声喊“杀——”《步兵操典》里也有“冲锋时喊杀声以威慑敌军”的条文。但是,大青山腰这惊人的喊叫是喊杀声么?不是,绝对不是。

这嘶吼声渐渐地消沉了。难道战斗结束了?不!大青山上的守敌好像在挨了一顿闷棍之后刚刚苏醒过来,瞧,几十处地堡的枪眼里,同时喷射出重机枪恶毒的火舌!

前敌指挥所里,吴军长铁青着脸,下达命令:“出动坦克,冲毁铁丝网!”

这边观测所里,老兵郭*焦灼地问冯团长:“冲锋受挫了吗?”

正说着,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又是十几声巨响——许多敌军地堡被炸毁了!应之而起的,又是一片冲锋号和嘶吼之声。枪声、手榴弹的爆炸声,再一次使大青山开了锅。

没过几分钟,第二次冲锋又被重机枪压住了……艾虹感到心口发紧。我们的尖刀连哩?开路先锋哩?她没有打过仗,无法设想眼前的情势,也不敢问冯团长。

倒是小董“哇”的一声哭了。这位专门爱整女兵的班长,在真正的敌人面前,未必不勇敢。“团长!咱们抢救伤员去吧!”

一语提醒了冯大胡子。“走!男同志跟我上大青山!”他刚跑出观测所,火影里看得见,女兵们也追了出来。

“回去!女同志统统回去!”他大声吼着。

“不回去!”郭*跑到前面,“我也是党员!”

“这是命令!”冯团长急了。

“枪声就是命令!”郭*带着六名女兵跑得更快了。

冯大胡子两只手也拽不住七个女兵呀!此时大青山上的冲锋号和呐喊声又起。他“看”得见,多少阶级兄弟倒在了血泊之中呵……他顾不得女兵们的安全了!但是,这位文工团长,东追西捕,还是一把拉住了小狐狸,“别乱跑!跟着我!”

当他们在大青山的陡坡上,在枪林弹雨之中,背伤员,抬担架,往返跑了几个来回之后,东方已出现了一片鱼肚白色的薄雾。谁也记不得总共发起了几次冲锋。大青山主峰阵地仍然没有夺下来……艾虹已经筋疲力尽,摇摇晃晃地向山腰走着,在陡坡处,干脆手脚着地往上爬。她早就与冯团长跑散了。但她什么也不怕了,看见血泊中的同志,就伸手摸摸口鼻,只要还有气儿,就往回背,背不动就拖……枪炮声,子弹和弹片从耳边飞过的嘶嘶声,已经是躲不胜躲、防不胜防的玩意儿了,那就干脆不睬它!经过了这几个小时抢救伤员的锻炼,她已经懂得了什么叫做“将生死置之度外”。

忽然,她被一具尸体绊倒,摔得眼冒金星。躺在这位烈士身边,她半天也没能爬起来。

天已经大亮了。这可不是好事情——再耗个把钟头,美国飞机便会成群结队地赶来轮番轰炸。那时,强攻大青山的战斗将会更加残酷。

前敌指挥所里的电话、电报越来越密了。兵团参谋长已经在询问,要不要派空军和高炮部队紧急增援?吴军长的回答是:“我这里没有特殊需要!”

吴军长独自走出了指挥所的掩蔽部。当警卫员上前阻拦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动手把对方推了个趔趄,然后昂首阔步,快速地向大青山走去。

军长上山了!这是最严厉的命令呵!前敌指挥所里,许多位师长、团长、参谋长,以及作战参谋们,也都争先恐后地追随出来,登上了大青山北麓……

昨晚,志愿军部队连续发动了七次冲锋。敌我双方伤亡都很大。没有冲上主峰的指战员们,按照战前的统一部署,都在中途选择了有利地形,或利用弹坑,或潜入敌人的战壕,或进行“强敌作业”挖了散兵坑,隐蔽起来了。此时,朝霞满天,他们突然看见了自己的军长、师长,大踏步地从身边走过,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刹那间,指战员们明白了,全都飞身跃起,呐喊着冲向了大青山的主峰!

也许这是志愿军作战史上最奇妙的三分钟吧?没错,从战士们看见了自己的军长、师长,一声呐喊,直到冲上主峰,仅仅用了三分钟!

艾虹亲眼看见了这一切。她看见了自己的军长,威风凛凛地大步走上主峰!她看见了共产党将军身先士卒的大无畏气概!

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一点皮毛:什么是战争?战士是怎样冲锋陷阵的?以及为什么会定出“二七八团”这条军规!

艾虹心有余而力不足,未能追随吴军长冲上主峰去。她怅然若失,坐在一条美军战壕边上……她开始注意到战壕里的情景,心又紧缩起来了。原来,壕前的土脊,被烧成了褐红色炉碴一般的烧结物,炸开处又像红砖的碎粉;机关枪拧成了麻花样;敌军的尸体都烧焦了,比人体缩小了一半,象一截一截的木炭……她立刻想起了“斯大林大风琴”制造的那一片火海。

不知道美军部队有没有类似“二七八团”这样的军规?如果有,那也是合理的……

“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吴军长出现在她的身旁。

“我,我没有上得去……没跟战士们在一起……”艾虹站起来,觉得两腿有劲儿,说话却变成哭声了。

吴军长急了,拉住她的手,又拍她的肩和腰:“你挂花啦?这儿疼吗?这里?……背上全是血!哪个叫你来的?……冯大胡子没名堂,乱弹琴!跟我走,山下有车。”

吴军长一直拉着小狐狸的手,还不时看看她的腿瘸不瘸,就像家长从野外牵回来一个爱打架的孩子。

他不能再松开这只女人的手!不能松……虽然他几天前刚刚对她讲明白了,“从前,我对一位军医,事先没有把话讲明白……”可是,女人就是女人呀,去年我已经派去了孩子的妈妈,今年又对这一个“讲明白”了!她也记住了,刚才还在哭着对我讲,“我没有上得去,没跟战士们在一起”!不,不!这只女人的手不能再松开。记得我还对她讲过:“哪个要你们女娃儿去打仗罗!”对,这话难道就讲错了吗?就不合情理了么?

他把小狐狸拉到了山下的吉普车旁边,向参谋长交待着:“你负责打扫战场,押送俘虏,加固工事。今天敌人不会来轰炸,哈哈,他们还搞不清山上出了啥子事情!明天就要大轰炸罗。我今晚就回来!”

“是!”参谋长和师长同声回答。

吴军长把艾虹一推:“上车!”

“上哪儿去?”

“我上兵团汇报去。”

“那我……?”

“像个花脸狐狸精!回去洗脸梳头换衣裳嘛。军里要开庆功大会,要你们唱歌跳舞!”吴军长哈哈大笑起来。

在车上,艾虹问:“……您怎么不拿枪,不拿刀,就上山?”

“我晓得战士们隐蔽在哪里,也晓得他们都会跳起来冲锋!不相信这些,还当啥子军长!”

说着,吴军长又凄然泪下……“尖刀连长,我看到他啦。他扑在一架屋形铁丝网上,打成了个马蜂窝……你们帮我记住:回去查一查他的名字,家乡。给他追记特等功!再做一牌开路先锋的金匾,派专人送到他家里去……”

十二

两个月以后,部队再次换防,撤到二线休整。

文工团又忙起来了。独唱歌曲《阵地之家》重新谱曲配乐,成了小狐狸每场必唱的保留节目。她还鼓动郭*和小董创编一个表现尖刀连长的舞蹈,一个反映女战士抢救伤员的舞蹈。郭队长和小董班长极力支持,共同设计着各种模拟动作,三人形影不离。闲话立刻传开,连小蔡等等亲如姐妹的姑娘们也在背后议论开了。

“小狐狸也学会走上层路线啦!”

“没准儿也想入党了吧?”

“全靠冯大胡子给她吃偏饭儿!”

“冯团长背后还有人!小艾亲口说的,吴军长拉着她的手,从大青山顶一直拉到小汽车上,还到兵团司令部去洗了个澡,领了一套新军装,看了一场电影,吃了一顿儿小灶哩!”

“明白啦。小心刘力背后打黑枪!”

“你少胡说!那倒不会。当众抽她两耳光,啐一脸唾沫,叫狐狸精现原形,倒是做得出!”

“这么一闹,刘力可就不打自招啦!最轻也得下连去当兵。还记得断了腿的大春吗?可别这么蛮干,要是成心把你刘力编到尖刀连,送你一个烈士称号还不容易吗?”

“可不,他会跳舞,可不会打仗呵……”

没有不透风的墙。文工团只有这么大。流言蜚语不断传进刘力神经过敏的耳朵。他,病了。

这天,下了初霜。文工团的男同志全体出动,到兵站去领棉衣、背口粮。刘力独自留在防空洞里修理手风琴。艾虹乘虚而入,悄悄跑来请他帮忙。

“刘力,我真控制不住自己啦。练歌,创作两个舞蹈……我还想再创作一个,你帮我一把儿吧!”

“我?我能做什么!”刘力冷冷地说。

“你对吴军长也很了解!我是说,譬如,在打球方面……刘力,这次强攻大青山,我对军长崇拜得五体投地!他该立特功!他是英雄,又通人情。我想,咱俩合作,编一出歌颂军首长的小歌剧,一定能够……”她还想说,“能够激发战士们对首长的感情,提高指挥员的威信!”可是,看到刘力气得煞白的脸,就吃惊地不往下说了。

“出去!当你的官太太去吧!”刘力吼道。

艾虹完全没想到,刘力是这种态度。她最讨厌听“官太太”这个词儿,刘力却偏偏要用这带侮辱性的言词伤人……你我不是有过山盟海誓吗?要不是“二七八团”这条军规,今天我就当众宣布是你的未婚妻!你是我唯一的心上人,却为何唇枪舌剑刺痛我的心?两颗豆大的眼泪挂落下来……小狐狸心一软,设身处地为刘力想想吧,他也是爱之深才恨之切吧?我可怜的小哥哥……

“崇拜首长……官太太……是两码事儿!”

刘力不说话,也不看她,只顾低头修理手风琴。

他还是个迷人的手风琴高手哩……你拉起动听的《红梅花儿开》,我跟着你的节奏演唱,然后咱俩一块儿又跳又唱……将来举行婚礼的时候,就给来宾们表演这个节目,大家一定会羡慕,夸赞……小狐狸柔情地靠到了刘力怀里。

“我比你的手风琴好……”

“艾虹,亲爱的,我一天也离不开你呀……”

“亲爱的,现在,还不相信我吗?……”

可惜,这一对儿年轻的恋人,糊里糊涂地铸成了大错……

隆重的庆功大会开过了。不久,又是春节。北朝鲜的严冬奇寒无比。除夕晚会的气氛却十分热烈。虽然谁也不知道,朝鲜停战协议半年后就会签字,但是,和平的景象已经露头。连朝鲜老人也用他们熟悉的汉文写了迎春对联,在地窖门上贴出了喜人的桃符。

又是一年春草绿

依然十里杏花黄

此时,只有小狐狸一个人愁眉苦脸,心急如焚。她偷偷地跑到卫生员小蔡的单间小屋里,求她设法救救刘力。富有同情心的小蔡,早已消除了对艾虹的全部意见。在此种问题上,她俩比亲姐妹更亲。可是,她把所懂得的全部知识和能够奏效的一点儿药品,统统使了出来,也没能战胜那小家伙顽强的生命力!

“是儿不死,是财不散。”倒是年轻的小蔡先流了泪,说了这么一句老古董话儿。

“这话谁说的?”

“我妈妈说的。她说我心眼儿好,到了朝鲜也打不死。”

小狐狸猛然醒悟了。也许仅仅因为小蔡让她听见了“妈妈”这两个字,一种伟大的母爱,过早地闯进了这位十九岁姑娘的心扉……

“女生”班长小董渐渐窥见了某些端倪。郭*也听见了一些风声。文工团只有这么大。而且,凭着老经验,谁都知道,春节一过,以某种名目出现的“反倾向斗争”大概又要来临了。唉,这回,小狐狸你再机灵,也无法滑过关了哟。

刘力最紧张。到炊事班打饭的时候,偷着塞给小蔡一个纸条儿,约艾虹晚上到卫生员的小屋里密谈。

“小蔡,你到底还有没有办法?”刘力问。

“三个多月了,越大越牢。”小蔡说的都是实情。

“艾虹,咱俩扒火车回国吧!”刘力说。

“当逃兵?错误更大!就算不枪毙,一辈子也没脸见人。”艾虹比他明白得多。

“留在这儿,我也得疯了!”

“你也许不会疯,”小蔡净说实话,“一撸到底儿,下连当兵,是最轻的。”

“那我就自杀……”

“自杀,那就是叛变革命!”小蔡说。

“你自杀,事儿就完了吗?是不是把我也杀了呢?三条人命呵!……刘力,事到如今,你应该为孩子想想啦!”艾虹脸色煞白,语气倒是冷静的。

“你!你已经在说疯话了……”刘力吃惊地望着她。

“孩子是你的骨肉!他有什么罪?!”

艾虹说出了这句话,三个年轻人都流着泪,泣不成声了……

“笃笃笃!”有人敲门。

“卫生员!给我上点儿红药水……”

这是李协理员的声音。屋里的年轻人全吓傻了。还是小蔡比较快地反应过来,答了声:“等等,我穿上衣服!”立刻把被子抖开,将刘力和艾虹蒙在墙角——朝鲜老乡的小屋,进门就是炕,根本没处藏。小蔡解开棉袄的钮扣,开了门,还用身子挡住蜡烛投向墙角的光亮。

进屋的竟然是李协理员和女班长小董两个人。他们并没有进行搜查。而且,协理员的手指头上当真划破了一道口子。小蔡这才放了心,快速地给他上药、包纱布。

李协理员没头没脑地对小董说:“看见啦?”二人便退了出去。

“他真的划破了手指头。”小蔡说,“就是不知道小董来干吗?临走还说那么一句!”

艾虹此时仍然聪敏过人,冷笑着说:“小母夜叉告的密!姓李的故意划破手指头……临走那句话——看见啦?是告诉小母夜叉:搞运动的时候站出来当见证人!”

“看见什么啦?”刘力还不清醒。

“看见你啦!看见我啦!墙角上两个大活人,谁是瞎子……”

还没说完,刘力又捂住了她的嘴。艾虹一头扑在了刘力怀里,紧紧地搂住他,伤心地哭了起来……“刘力,儿子是你的!我一定为你把儿子抚养成人!从今以后,你再也不要找我啦!……二十年,三十年以后,你的儿子自然会来找爸爸!”

刘力和小蔡都惊呆了。

“艾虹,你这是怎么啦?”

“刘力,记住:什么也不要承认!”

“艾虹!”

“听我最后说一句:刘力,我永远爱你!”

小狐狸冲出门外,飞快地跑了……

十三

李协理员通宵未眠。他抓住了小狐狸的尾巴。这尾巴有可能变成绞索,更可能变成升官的云梯!可以为军长说媒了……先把刘力调走,当然!不,还是先找艾虹个别谈话,先稳住这位未来的军长夫人的情绪。关键是小狐狸,可千万不能得罪了她呀……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李协理员并不知道小狐狸已经怀胎三月,更无从理解母爱的力量。当他准备好一大套说词儿之后,便叫小董通知艾虹前来谈话。孰不知,小董班长这个通知,反而促使柔肠寸断的小狐狸提前行动了——她穿得整整齐齐,没去见协理员,而是直接走进了吴军长的防空洞。

警卫员也未敢阻拦。正在防空洞里谈工作的参谋长也主动告辞了。谁不认识全军最美丽的小狐狸呢!

“小鬼,眼睛为啥子哭红了?又是冯大胡子乱弹琴吧,呵?哪个欺负了你?告诉我!”

小狐狸咬着嘴唇,不说话。两行热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她,像一位遇难的圣女,也许还怀着崇高的自我牺牲精神,站在军长面前。亭亭玉玉,楚楚动人。

“小狐狸,说话嘛……”

一动不动,一声不响。防空洞里的空气也凝固了。吴军长开始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什么“小鬼”、“小狐狸”之类的称谓已不再适用——我不是已经对她“讲明白了”嘛!那么,谈爱,必须平等。什么“军长”、“首长”之类的身外之物也必须抛开。

“艾虹同志!也许你还不晓得我的名字吧?我叫吴双。来来,坐下……你看,你不坐,我也站起来!”

“吴双……”她的声音很小,像是自言自语。

“是喽。天下无敌,又无双!”

“吴双,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说!除了叛党,什么都答应!”

“我要嫁给你。”

“梦见过。”

“我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谁的?”

“你的!”

“……可以。”

“请你保护刘力。”

“哦?果然是他……也可以。”

“还要保护这个孩子!”

“当然!”

“从今以后,再也不提这件事了。我保证永远不和刘力来往。”

吴军长突然暴怒了,大骂起来:“狐狸精!你是哪一国的谈判代表?!”

“我是你的妻子。”

咕咚一声,小狐狸直挺挺地双膝跪倒……

当天,艾虹被送进了野战医院。当然不是打胎。医生隔三岔五地当面向吴军长汇报一次她的精神是否又有好转……

所有的人,包括王主任和参谋长,就连郭*和她丈夫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都绝口不谈这件事。冯大胡子依然摇头晃脑地在讲他的“斯基”;李协理员照旧咬文嚼字地讲各种“主义”。一切照常,好像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事。只有刘力被悄悄地送回国上大学去了。临走也没开欢送会,更没作离队鉴定。

刘力回国的那天,吴军长倒是带着贴身参谋,开吉普车赶到火车站“相送”——军长没下车,也没见刘力的面,只派参谋去找到刘力,仔细地查看了他随身所带的各种证件和介绍信齐不齐,询问路费和菜金是否发足了,领到新军衣没有……一切了解清楚之后,吴军长才放了心。

没过多久,上级便批准了吴双与艾虹申请结婚的报告。没有举行婚礼,也没有同居,吴军长连她的面也没见——这都是丈夫单方面的决定。

艾虹的精神完全正常了,安宁了。出院这天,只有那位不熟识的“贴身参谋”坐着军长的吉普车来接,不是接回军部,而是把她送往西海前线指挥部的文工团——一切调动手续全办好了。这位参谋,一路上除了对司机说过几次“开车”、“停车”之外,几乎没讲一句话。分手前,他交给艾虹一封吴军长的亲笔信。信封上写着:“面交:艾虹同志亲启。吴”等字样。

晚上,没人的时候,她赶紧拆开这封信,不由大吃一惊。原来,信封里装着一张洁白的纸!……艾虹的心震颤了,眼泪有声,滴落在这张没有写字的白纸上。

在野战医院的时候,艾虹读了好几本书。从一本苏联文艺理论书里,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读到了“人道主义”这个词儿。今天,拿着这张洁白的信纸,她开始懂得了什么是人道。

她被分配在文工团的创作室工作。同志们对她关怀备至,根本不让她弯腰踢腿的去练功,更不派给她任何出公差之类的体力活儿。连西海指挥部举办的“夜行军”也绝不要她参加。她感到了孤独,寂寞……同志们却认为她是个“功臣”——将为志愿军的一员虎将生育一个虎子。

虎子出生了。出生地不是朝鲜,而是北京协和医院。外公、外婆喜笑颜开。驻京部队的一些首长,自称吴军长的老战友们,几乎天天有人登门问寒问暖,嘻嘻哈哈地“拜见嫂子”,亲亲“侄儿”,还不断地派车送来鸡蛋、红枣、冰糖、香油、白面、小米、母鸡和那催奶的猪蹄膀。

这些军人,都是那么热情、豪爽。他们肯定都收到了吴双的信。艾虹心里发苦,感到难过、委屈……为什么你单单不给我写封信呢?结婚至今,一面不见,一字不写,却把一切安排得如此周全!吴双啊,我清楚地知道,你非常爱我,很重感情,敢作敢当!可是,为什么一封信也不肯写哩?

她无权怨恨对方。怎么谈得上怨恨?你是天底下难得的大好人哪!

她日渐增强着内疚。我对不起你呀!是我逼迫你作出了更大的牺牲。犯错误的是我,应当受惩罚的是我!你有什么责任哩……你今年已经三十八岁了,是组织批准结了婚的有妇之夫,我再拖下去,合乎人道吗?

还是我先写封信吧!就说,把孩子留给外婆,我立刻回到你的身边来……慢着,还有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这是爱情吗?

半年以后,艾虹回答了自己:这是爱情!

她又变得有说有笑,活泼伶俐了。晚上,含着羞怯和幸福的心情,她悄声告诉丈夫:“这是中国式的爱情。也可以说,是先结婚后恋爱。”

吴军长哈哈大笑起来:“还可以白头到老!”

这是真的。您瞧,这美丽的女人,走到哪儿,那儿就出现一片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