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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年卷 莲乡姐妹

美术学院的学生李爱莲坐在子爵号的机舱里,已经两个多小时了。舷窗外是一望无垠的云海,雪白耀眼,不是一片,而是千堆万朵,像山峦,像狮虎,又像羊群。奇丽、壮观、瞬息万变……可是,你别遮住我的视线呀,看不见那无风三尺浪的八百里洞庭湖了!

她看看表,默算里程,心中怏怏不乐。想问问“空中小姐”,这下面该是荷花盛开的全国第二大湖了吗?在骄阳普照下,定会泛起一层金红色的光辉吧……唉,问她又有什么用,她也没有拨云驱雾的本领,叫这茫茫云海为我绽开一条缝隙……她懊恼地闭上了眼睛。

子爵号在云层上平稳飞行,引擎发出均匀的嗡嗡声,催人入睡。啊,湖莲!她好像看见了……上星期六,《北京晚报》载有一则豆腐块小文章,说北海公园的几亩水面芙蓉初放。星期日一大早,酷爱“花中君子”的爸爸便率领全家进园赏荷去了。围着莲池转了一圈,爸爸感慨地说:“北海的荷花仙子,要是跑去和洞庭君的三公主媲美,自己也会羞红了脸的……跟这人工堆砌的假山一样,怎么能比泰山啊!”

临上飞机的前夕,爸爸又写了一封亲笔信交给女儿,说她有了此信,定会受到多方面的关怀与帮助。“我老啦,又公务缠身,要不然,真想领你去转一遭儿呀!”然后,他便兴致勃勃地讲起湖莲来了。那可不是公园里的三五亩,也不是济南城郊的几百亩,而是成千上万亩啊!“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宋朝的杨万里如果没有亲眼见过湖莲,又怎能写出这样美的诗句哩!孩子啊,到那儿画几幅荷花吧!,你见过采莲船队吗?那些年轻的采莲女,横身站立在柳叶形的小木船中央,手执竹篙,撑撑点点,穿行在湖莲丛中,单挑那熟透了的褐红色大莲蓬,顺手摘下来,扔进舱里。对啦,湖莲比田莲高,莲叶硕大,花期绵长,“采莲南塘秋,荷花过人头”,指的就是这种多年生的老藕新花吧。瞧,采莲船队在这高大如林的花叶之间迂回穿梭,忽隐忽现,你要去画采莲女呀,小心扑个空,只闻歌声不见人……

等李爱莲睁开眼睛的时候,飞机已降到云层底下来了。啊,湘江!橙黄而宽阔。我怎么没看见桔子洲呢?长沙——不是说江心有一条狭长的白沙洲,连爸爸爱喝的湖南名酒都叫“白沙液”吗……她左顾右盼,客机已经平稳地着陆了。呀,她又发愁了,谁来接我呢?不论谁来,我都不认识呀!

赶到机场迎接李爱莲的,是外贸公司年轻的秘书齐雨。他也正为不认得这位李部长的千金而犯愁哩。况且,这次接待任务不同寻常,它包涵着双重意义:表面而实在的,是公司王经理派他来欢迎一位青年画家,为秋季广交会展销“贡莲”的橱窗添几幅彩墨荷花;内在而神秘的,则是省公安厅精心安排之后所委托的一项“十分动人的爱民任务”——其具体内容和结局如何?眼下谁也说不准。所以齐雨对一同前来迎接客人的女作家陈萍也没细说,仅仅暗示给她,此项“爱民任务”有可能成为作家笔下感人的故事,只要她细心采访而又能坚持始终。

“你真的不认识这个李爱莲吗?”陈萍问。

“要认识,就不拽您一块儿来哪!”

“我虽然认识李部长,可并不认识她的女儿呀。”

“那……四只眼睛也比两只强!”

子爵号停稳了。夏日炎炎,机翼闪着银光。中外旅客混杂着,愉快地步入舷梯。

机场出口处聚集着迎接旅客的人群。齐雨头戴礼帽形的细白草帽,使劲扇着扇子,额角还是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心里有点焦虑,惟恐礼貌不周,第一面就给客人留下个怠慢的印象,对完成那个敏感的任务可不吉利呀!陈萍此时对齐雨也有点怨气儿,什么秘密不可明说呢,吞吞吐吐,“双重任务”,哼,秘书这个职称就带个“秘”字,真讨厌,职业病!

旅客们穿着各式各样单薄而漂亮的衣裙,提着红红绿绿的小件旅行包,鱼贯穿过停机坪的草地,像条杂色的“花龙”向出口处走来。

陈萍五十岁了,当然比三十五岁的齐雨老练得多。她见齐雨瞪大了眼紧盯着“花龙”,还喃喃自语着:“青年画家……李爱莲!”感到好笑,以多少带些嘲弄的口吻说:“你还不如大声喊出来呢!”

“那……多不礼貌!”

“花龙”中间,有个二十岁的姑娘,身材细高,穿着短袖无领绣花真丝衫,雪白的小喇叭口长裤,半高跟珠光塑料凉鞋,快步走出行列,不断超越到旅伴前头。凭经验,陈萍已经认定她就是李部长的女儿了,瞧,她还挎着个图板大小的咖啡色人造革画夹哩!也许齐雨不认得这玩艺儿是画夹吧?陈萍有点开心,暂时不告诉他,让他多急一会儿,谁叫你对我支支吾吾地不说痛快话哩。

旅客们已经陆续穿过出口,有些被熟人接走了,无非是热情地握手,抢着接东西,谈笑寒暄吧……陈萍发现齐雨已经掏手绢擦汗了,东张西望,可就是没注意那高个儿姑娘。活该,连这点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没有,还当秘书!

“……这多不礼貌啊!”齐雨大概有自言自语的毛病。

“还是大声喊吧!比接不着强。”陈萍说着,目光却没放过那个身材苗条的姑娘。瞧,她手里还提着一只黑漆皮扁方型的“经理箱”哩,这种手提箱,尺半宽,两尺长,三寸厚,四棱见方,非常精致,一般人哪儿有!而且这姑娘在出口处停了步,也茫然地张望着。肯定是她了!

“李爱莲同志——!”齐雨终于大声喊了。

由于离得很近,李爱莲反而被吓了一跳。她又惊又喜的神色一闪,立刻流露出责怪的表情,望望齐雨,毫不客气地说:“喊什么,又没隔山隔海……接我的吗?你是谁?”

齐雨是个当过公社干部的老实人,进城工作刚三年,虽然沾染了一些陈萍所说的那种秘书的“职业病”,但“土”气尚未褪净,仍有可爱之处。他现在毫不计较小姐的态度,高兴地说道:“我叫齐雨。公司王经理派我来欢迎您!王经理昨天刚到广州参加秋季广交会的筹备会去了,没能亲自迎接,请多原谅啊!”

李爱莲知道这个王经理是爸爸的老部下,那么齐雨就是“部下的部下”啰,何必跟他客气哩,只说了句:“没关系,有个人领路就行啦!”

齐雨已经接过她的画夹,又笑着介绍:“这是青年画家李爱莲!这位是陈萍同志,作家,也是从北京来的!”

李爱莲眨动着美丽的长睫毛看看对方,像鞠躬又象点头,以青年学生带有某种自豪感的习惯语言叫了声“陈老师!也是这班飞机?”

“不,我先来几天了。”

说着,走到了行李提取处。齐雨已经开始执行他的双重任务了,试探着问爱莲:“您到过长沙吧?”

“别您您的!按我们北京的规矩,小辈称呼长辈才用您哩。”她漫不经心地说着,“也不准再叫我青年画家了,我大学还没毕业呢,就往上捧,还不摔跤哇!唔,我的行动,全归你管吗?”

“是是,由我负责接待。”

李爱莲看看行李还没送过来,擦了一把汗,不耐烦地说着:“中国人办事儿就是慢……哎呀,长沙真热呀!有四十度吧?”

上海牌小轿车很快就驶入了市区。李爱莲为了观看江南的景色,坐在了司机身边。她有点兴奋,随口开着玩笑,“我这个座位,在北京是秘书坐的,在长沙是客人坐的,在巴黎是专门给狗坐的!”

齐雨和陈萍互相看了一眼,哭笑不得——真没法参与此类谈话!

司机却不满了,“狗还坐汽车?”

“当然啦!我爸爸说的,巴黎家家养狗,大街上狗屎成灾。”

好在车上的人谁也没到过法国,这个问题便无法继续讨论了。

李爱莲摇下车窗,觉得外边的风也烫人,又把窗玻璃摇上去。她一个劲地掏手绢擦汗,连声说:“真热!我得马上洗澡……”

齐雨把扇子递过去说:“宾馆里有浴室。”

“浴室在客房里吗?不是公用的吧?”

齐雨又望了陈萍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瞧这位娇小姐!

陈萍解释了一下:“浴室在客房里,也是公用的——咱俩共用。”爱莲一笑,“那好。有冷气吗?”“有。”

爱莲往靠背上一仰,念了声“阿弥陀佛!”

小轿车开进湘江宾馆的院子,停在楼前。齐雨从汽车后背箱里取出李爱莲漂亮的大红色旅行箱,交待司机:“别走,随时用车。”

李爱莲只拎着那只黑漆皮的小经理箱,早已跑到荫凉处扇扇子去了,全然不顾自己的行李,连那宽大的画夹也撂在了车座上。陈萍已经对她产生了某种反感。你瞧,她是怎么想的?好像这只大旅行箱和画夹子长着腿和翅膀,自己会飞上楼去!对这样的现代青年真没办法,她脑袋里是缺一根尊重别人的弦呢,还是胳臂腿儿上多一条懒筋呢?陈萍只好替她背起画夹,又来帮助齐雨。无独有偶,那位青年司机也躲到荫凉里抽烟去了,唉,年轻人啊……幸好这只红色旅行箱是带小滑轮的,齐雨拉着它赶了过来。

他们走进了陈萍住的这间虽不豪华、却也比较讲究的客房。平心而论,外贸公司对待客人够大方的了,这儿已经是长沙第一流的宾馆。可是李爱莲进了房门之后,还是用冷眼扫视着房间。瞧吧,哪点儿还不如意呢?室内只有两张床位,还有沙发、地毯、书桌、台灯、电话,门边有高大的壁橱,钢窗上安着空气调节器……李爱莲走到床前揿了两下,是席梦思软床,这才撇了一下嘴角,不褒不贬地说了一声“还凑合!”

她撂下黑漆皮的小经理箱,立刻把空调器的冷风开到最大量,又打开红色旅行箱,拽出几件换洗衣服和毛巾,转眼就钻进了浴室。

从机场到宾馆,一路上没谈什么正经事。现在,李爱莲更是旁若无人,把齐雨往客房里一“晾”,只顾自己冲凉儿去了。陈萍给齐雨倒了一杯茶,彼此苦笑一下。齐雨当然不敢走,包括那辆小轿车也只能继续待命。他靠在沙发里吸着香烟,总算把贵客接到家了,抓紧歇息片刻吧,天知道李小姐把身子冲凉快了以后还有什么花样儿哩?

李爱莲果然穿着一条短裤又跑了出来,没头没脑地问陈萍,“您睡的是哪张床?”

陈萍指指靠窗口的一张。爱莲望了一眼,这张床距空调器较近,就笑着说:“我睡这儿吧,咱俩换换。”根本不管别人是否同意,就坐到这张床上,把床下的拖鞋拽出来,换上了。然后又把那只经理箱塞进被子底下,藏好之后,又跑进了浴室。

真没处讲理去。陈萍只得把自己的几本书和几件衣物,从靠窗的床上挪到里侧的床上。齐雨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您别跟小青年一般见识……”

“不会吵架,我比她大!”

谁知李爱莲裹着大浴巾又跑了出来,从被子底下拽出那个黑漆皮的经理箱,拎在手里,对陈萍说:“劳驾,叫服务员给换个干净的床单儿,还有被单儿……还有枕巾!”边说边走,把那珍贵的小经理箱带进浴室去了。

不懂礼貌,倒很讲究卫生,这也是高干子女的一个特点吧?陈萍想着,唉,命中注定要跟她相处几天,只能迁就些了。叫什么服务员!干脆自己动手,把两张床上的床单、夹被互相调换过来吧……齐雨也掐了香烟来帮着铺床。

“这位小姐到底来干什么的?”

“跟您一样,请来帮助我们湘莲基地作宣传的呀。”

“她真是个画家吗?”

“嗐,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呗……”

其实,陈萍是在套齐雨的话儿。就算是个青年画家,你们也不会如此殷勤吧?可是这位秘书的职业病已经养成,他永远记得王经理教导自己的一句话:“秘书没嘴!”因此绝不违例,只要尚未提升为什么“长”,就坚持守口如瓶。

“倒不能光看年纪,也许她真画得好。”

“但愿如此!”

浴室的门又开了一道缝,李爱莲探出头来问:“有痱子粉吗?”

“没有!”陈萍答得既明确又生硬。

爱莲不高兴了,还是用那种半命令式的口气说:“劳驾,把服务员叫来!”就关上了门。

“把服务员叫来也没有哇!”

“还是叫来吧……”齐雨到底是当惯了秘书的角色(虽然只有三年,性情中已有七成随和劲儿了),说着就走出了客房。

李爱莲大开了浴室的门,一股香肥皂的气味立刻冒了出来。她换上了一件粉红色尼龙圆领衫,一条天蓝色短裙子,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只在脑后用条花手绢松松地挽了个蝴蝶结,显得容光秀丽,十分娇气。她拎着洗过的衣裤走到阳台上,又嫌那晾衣服的竹竿脏,一时没了办法。陈萍好心从壁橱里取出几个可折叠式的衣架——显然是自己带来的,又帮她把衣服晾挂起来,却连一个谢字也没得到。

齐雨领来了一名女服务员。爱莲立刻质问起来:“这种房间一天多少钱?”

“一张床位八元。”

“这么贵,还没有痱子粉呀!”

“有冷气,不会生痱子的。”

“谁成天蹲在屋里呀?我要下乡去写生!”

“这个你不用对我讲。”女服务员也是个厉害的。

“你怎么这个态度呀!”爱莲急了。

“你找态度好的去吧!”女服务员“砰”地一声摔上门子。走了。

爱莲气得嘴唇直哆嗦,可也没有什么办法,骂了一句“长沙的服务员坏透了!”

齐雨连忙劝说:“您别生气,我给他们领导反映意见……”话虽如此,却不动身。其实,他根本不敢去提意见——他可知道,能到此种宾馆里来工作的女孩子,她的家长或后台,最小也是个科长以上的实权派,惹不得。

陈萍在一旁冷冷地说:“算了吧,北京的女孩子更厉害。”

爱莲翻着白眼看看她,气呼呼地换上塑料凉鞋,又梳理头发,一边抱怨着,“光听爸爸说,中国有三个大火炉:武汉、南京、重庆。叫我夏天千万别到那里去。哼,没想到长沙也是个大火炉!”

齐雨搭讪着:“是呀,今年特别热。”

爱莲梳完了头说:“我上街去买点儿东西。”

齐雨赶紧应承:“坐车去吧,我陪你去。”

“坐小汽车?浪费!老齐同志,咱们说明白:我这次是自费旅游,飞机票、汽车费、房钱、饭费,都不要公家报销。你可不要叫我爸爸犯错误!”她一边说,一边从红色旅行箱里拽出个样式新颖的人造革挎包,往肩上一挎,就要出门。

陈萍出于好心、好奇心,或者还有点什么心,说了句“那我领你去逛逛吧!”却惹得爱莲频频摇手,戏谑般地加以拒绝,“领我?那多不自由哇!我是大学生,不是小孩子,过马路还要人领着哇?嘻嘻,出国旅游也丢不了!”

她走到门外,忽然想起了什么,“哎呀”一声又踅回来,钻进浴室,取出那只黑漆皮经理箱,塞进夹被里,抚平被面,冲着陈萍使个眼色,示意这是要紧的东西,“您还是看家吧。作家,就是坐在家里写文章嘛!”装个顽皮的鬼脸儿,一笑,跑出门去了……

后来,陈萍才知道,李爱莲去过药店,买了十几种小包小瓶的药品,尔后又独自走进了省公安厅的大门。她到公安厅去干什么,齐雨当天就知道了,是递交李部长的那封亲笔信,这也是李爱莲此行的主要目的。然而,对陈萍是保密的,甚至爱莲和齐雨之间,彼此也是保密的。

傍晚,陈萍独自坐在书桌前写小说的时候,李爱莲回来了,扔下挎包,就钻进浴室里去洗脸漱口。陈萍毕竟是做母亲二十多年的人啦,在心目中只拿爱莲当个不懂事的孩子看待,并不计较她的小姐脾气,就跟过去关心地问:“等你吃饭,可你这时候才回来,吃了吗?”

“我就是怕外贸公司请客,才在街上吃了一碗米粉,还有油炸臭豆腐干儿。”

“吃得惯吗?”

“嗨呀,辣死啦!我看了几家菜牌子,辣椒炒腊肉,辣椒炒子鸡,辣椒炒豆腐,嗐,总之是辣椒炒一切!真要命!”

陈萍笑了,“对对,郭老抗战时期就给湖南菜总结了三个字,咸、辣、多!”

李爱莲梳着头,“也有收获,我找到***当年常去的火宫殿吃了油炸臭豆腐干儿,体验了一下伟大人物青年时期的胃口,果然别有风味儿……就是长沙人不讲卫生,满地吐痰,挺有名气的火宫殿,弄得脏拉巴唧的!”

笃笃笃!有人敲门。

是齐雨回家吃过晚饭又赶来了。他进门就问爱莲,“吃饭了吗?吃的什么?”

“没吃饭,吃了一碗辣椒!”

齐雨笑了,“王经理的爱人叫我请你到她家里去玩。”

“玩?谢谢,没时间!我明天就下乡。”爱莲说着打开挎包,往床上一倒,滚出一堆药品来,“瞧,我已经作好了下乡的准备!”

仔细一看,原来是些个防暑药:十滴水、八卦丹、仁丹、清凉油、万应锭。还有痱子粉、防蚊油和消毒用的来苏水……陈萍憋不住地笑了起来,“哎呀,用得着这么多吗?”

齐雨也说:“何必花钱买哩!可以到公司医务室去领呀。全怪我,没想周全!”

爱莲眉毛一竖,“不花公家一分钱!刚才不是已经说明白了嘛。”

这姑娘说话也真能噎死人!齐雨闹了个关公脸。陈萍赶紧拉她坐下,把话岔开,“小李,你明天下乡,打算到哪儿去呀?”

“去莲花寨。”

“去哪个县的莲花寨呢?”齐雨问。

爱莲一怔,“怎么,还有两个莲花寨吗?”

齐雨整忙乎了一下午,受了她不少气儿,直到现在才抓住了奚落她的机会,故意咳嗽一声,夸大其辞地说:“湖南号称芙蓉国,大大小小的莲花寨,少说也有十几个呀!”

陈萍本来认为齐雨挺老实,这不过是一种误解罢了。其实,从北京请来的这两位女宾,步步行程,齐秘书早有安排。他不主动说出来,而是等着客人自己说,这一来显得尊敬,二来显得自然。他引而不发,又料事如神,那是因为有公安厅、局充当了参谋部。至于他为什么这样做,二位女宾谁也不知道。现在,陈萍觉得事有巧合,我也是要去莲花寨的呀!就主动提醒爱莲,“是湘潭县的莲花寨吗?”

李爱莲摇摇头,“不知道……”她的脸上,傲气全消,蒙了一层阴影,喃喃地说着:“我七岁的时候,跟着妈妈到过莲花寨。可是谁也没有告诉过我,是哪一个县……”

陈萍又出主意了,“没关系,挂个长途电话,问问你妈妈,不就知道啦!”

可是,陈萍刚拿起话筒要长途台,李爱莲赶紧伸手揿住了电话机。她的手和嘴唇都有点儿哆嗦,含混地说着:“不不,不能问,问不出来……谁也不知道……”

这真怪了!刚才还说是妈妈带你去的,可又不让问……只知村名,不知县名,李小姐,你心里也藏着点儿什么秘密吗?一种文人常说的那种灵感,在陈萍的心田油然而生。猛回头,只见两颗豆大的泪珠从爱莲那孩子般的脸上流落下来……

夜,安静得很。窗外汽车灯光的闪亮和挑担小贩叫卖“甜——酒!”的声音早已消失,只有窗口空调器轻微的嗡嗡声陪伴着陈萍。

夜,是文人从事笔耕的黄金时刻。唯其深沉,才能凝聚文思。现在的气温一点也不高了,陈萍心头却还是热乎乎的。齐雨推荐的这个故事,不但好写报告文学,也许还能写成一部中长篇小说哩!瞧,莲花寨的一对儿小夫妻,凭着祖传的手艺,专做传统的雕花木器,还在自家的农舍里办了个雕花家具展销会,生意兴隆,供不应求,不但使他们成了莲花寨的第一个专业户和万元户,而且,他们雄心勃勃,还想带上几个徒弟,集资兴办一个家庭木器厂哩……多么诱人的题材呀!这正是陈萍急着去采访的原因。可巧李部长的女儿也要去一个莲花寨,她的目的一定是去画荷花罗,那为什么非要到她妈妈去过的那个莲花寨不可呢?为什么还要哭呢……陈萍想来想去,百思不得一解。莫非是齐雨讲的那个“双重任务”初露端倪了?

小李现在就躺在陈萍身后的蚊帐里睡觉。大概是旅途劳顿,她睡也不宁。忽然,她在睡梦中叫了两声“妈妈!”

陈萍一惊,差点儿脱口答应一声。唉,我的女儿在梦中也会这样叫的,甚至会哭着叫妈妈,我就得赶紧把她拍醒,告诉她“妈妈在这儿!你睁眼看看,妈妈就在你身边呀!”这样她才会渐渐镇静下来,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放,眼泪汪汪地说是刚才做了个恶梦……陈萍没有拍醒爱莲,只回头看看,蚊帐里已经没了动静,就把台灯再挪开一些,别妨碍她的睡眠。

实际上,李爱莲已经醒了,只是舍不得睁开眼睛——她眼前刚刚闪过了一些记忆中的画面,现在还残留着若干颜色。是什么呢?原来是一个朝雾迷濛的小山村。一座绿葱葱的小山,山坡上是层层梯田,几所青瓦粉墙的农舍,坐落在山坳,在朝雾朦胧中……李爱莲忽地坐起来,翻身下床,开了屋里的吊灯,又打开她那人造革的画夹,用铅笔迅速地在白纸上勾勒出粗线条的画稿……

陈萍没有说话。不能干扰爱莲的灵感!此中的奥秘我是懂得的呀,作家、画家、音乐家,当他全神贯注地去捕捉那稍纵即逝的画面或旋律时,你最高尚的行为就是别说话。陈萍没有把她让到书桌上来作画,也不能给她披件外衣或是去关掉冷气,什么也没动,就让她光着胳臂坐在床沿上画吧,灵感比感冒重要十倍。

过了十多分钟,陈萍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心,就轻轻侧过身来,默默地盯着爱莲的画稿。

一幅小山村的全景。

一座家舍的轮廓。

小河中一只席篷木船。

这几幅画稿在李爱莲的笔下迅速地勾勒出来。她的神情有些紧迫,手笔有点忙乱,画了一张又是一张,现在开始调水彩了。

陈萍见这是个机会,便起身关了冷气,把爱莲的画搬到书桌上来,轻声问道:“这是……?”

爱莲抬起泪汪汪的大眼睛说:“这就是我小时候到过的莲花寨!”

“这个莲花寨我认识!”齐雨高兴地说。

第二天上午,李爱莲正俯身在书桌前给她的席篷木船上颜色,齐雨反复地端详着另外两张已经着色的画。

爱莲忙问:“你怎么会认识?”

“这是我的老家呀!”

爱莲半信半疑,指着自己画的席篷木船问他:“你的老家有条河吗?”

“有一条小河,而且也有这种船。”

陈萍当然比他俩老成些。也许由于她职业上的特点,既想寻根刨底,把别人心里的话儿套出来,又爱假装糊涂,逼迫别人跟自己争论,在争论中透露真情。于是她故意说:“湖南到处都有河,都有这种船,怎见得就是你的家乡呢?”

齐雨还没说话,爱莲却先急了,使劲推了陈萍一把,“您别打岔儿!不准泼冷水!”

呀呀,小姐,原来你心急如火呀!否则怕什么泼冷水呢?陈萍暗喜,你们俩的秘密,已经被我挑出点儿头绪来啦。

齐雨非但不老实,而且还有点鬼机灵哩。他也借着陈萍的话头儿,进一步挑逗一下爱莲的情绪,故意随随便便地说:“这么美丽的山水,只可能是我的家乡。”

爱莲并不傻呀,她立刻品出了这话的滋味不对,登时急了,红着脸,指着齐雨的鼻子,大声嚷了起来:“你说话要负责任!什么可能不可能的呀,这就是你的老家!你敢骗我!骗人的家伙不得好死……”后边两句已变成哭声了。

齐秘书慌了,赶紧认真地说:“我哪儿敢骗您呀!您不是要画荷花吗?我的老家,荷花又多又美,传说还是荷花仙子的故乡哩……”

这最后一句话又惹了祸。李爱莲听了,又惊又喜,立刻逼着齐雨:“对对!你给我讲讲荷花仙子的故事。我爸爸妈妈都讲过!看你说不说真话……快讲啊!”

齐雨摆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也许是成心装出这个样子,望望陈萍。陈萍已经预感到此中大有文章了,就顺着爱莲说:“讲讲吧,传说也好,神话也好,一定很美。”

齐雨自然很熟悉家乡的传说罗。他不费思索地、有声有色地讲了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是三千年前吧,洞庭湖的老龙王,有一位美丽的三公主,她厌倦了龙宫里的生活,就化作荷花,探身清波,玉立人间。她爱恋着阳光雨露,再也不肯潜回水晶宫去了,就请凤凰把她的莲子衔到了莲花寨,永远在人间繁衍子孙啦!”

爱莲象个审判员似的,睁大了眼睛,盯着齐雨把故事讲完,又认真地追问:“荷花仙子的生日是哪一天?”

“阴历六月二十四。到了这一天,我们莲花寨还有不少人给荷花仙子祝寿哩!”

李爱莲欢喜若狂,跳了起来,紧紧拉住齐雨,摇晃着他的胳臂,叫着:“完全对啦!我要马上到你的家乡去!”

上海牌小轿车开出了长沙市,箭一般地在沥青公路上飞驰。

未到莲花寨,先看绿荷塘。公路两侧,颇多池塘,皆植莲藕,荷叶团团,覆满水面。开着车窗,阵阵清香扑面,令人心旷神怡,飘飘欲仙。陈萍不由得说道:“真是风也香了,心也醉了!”

爱莲仍旧坐在前排,回头说:“陈老师,您也要拜访荷花仙子吗?”

“是啊,据说莲花寨有一对会雕花的小夫妻,祖传的手艺,歇业多年,如今又恢复了这行传统的副业,唔,不是副业,成了专业户啦!专门会在各种木器家具上雕刻荷花……小李,我可是去拜访活着的荷花仙子呀!他们一定有许多许多的好故事。”

“我也要去拜访活着的荷花仙子!”李爱莲叫了出来,又低头咀嚼着陈萍的话,“雕花,祖传的……专门雕刻荷花……!”

“您要肯赏光,我们全家都会感到荣幸!”齐雨乐呵呵地亮出了第一张牌,有些自豪,“这一对儿小夫妻,就是我的妹妹和妹夫,欢迎作家和画家多多指导!”

听了这话,爱莲倒没什么,陈萍却在心里暗暗骂了起来:好你个小秘书呀,原来长着七个心眼儿哩,既然是你妹妹家,为什么早不明说?哼,谁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小轿车驶进了莲乡。这里是著名的“湘莲”基地。水田里种植着大面积的莲藕,经济价值极高。望着这成方连片的田莲,真是谁人不说家乡好啊,连守口如瓶的齐雨也高谈阔论了。

“莲藕浑身无废物。莲子,是众所周知的滋补佳品;鲜藕,既是果品,又是名菜,藕粉更是老幼咸宜的美味;荷花,除了有观赏价值之外,它的花粉、花蕊,花托,与藕节、叶莛儿一起皆可入药;莲蓬壳可提取染料;荷叶也是时鲜美味的上等包装品。而且,我们家乡的莲子,质白肉厚,汉、唐时期就被选进皇宫里去了!最有趣的,那时候莲子就出口啦!目前,仅仅这种号称‘贡莲’的商品莲子,每年都成千吨的远销世界各地。所以我们外贸部门把这莲乡视为掌上明珠,要请你们作家、画家来大力宣传呀!”

齐秘书也许是把外贸公司的宣传材料背诵了一遍。陈萍和爱莲却听得津津有味,谁也不肯打断他的话。

到了。齐雨主动背起那个宽大的画夹在前领路,爱莲提着她那珍贵的小经理箱走在最后,陈萍夹在中间,一行三人,拉开了几步距离,走在莲田的阡陌小道上。

这里就是莲花寨了。果然与爱莲凭借记忆画出来的图样大致相似:一座葱绿的小山,山坡上是层层梯田,红白万点的荷花从山脚一直开到了山顶上!(这最重要的特征,爱莲却未能画出来。她现在边走边想,为什么呢?为什么偏偏记不得这开上了山顶的荷花呢?一时也得不出答案来。)瞧吧,那田冲、山坳、坪坪坝坝的地方,总共有二三十户人家,三五户一坨,散落在山腰,又被茂密的凤尾竹像院墙般的圈围着,微风习习,竹影摇曳,这才看得见竹篱掩映的青瓦粉墙,和那袅袅炊烟……

李爱莲简直是三步一停,五步一叹,被田里的莲花迷住了。

“真美呀!陈老师,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您用什么字眼来形容它?我可只能动画笔啦!”

碧玉盘一般的莲叶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儿。盛开的荷花,粉红的花瓣儿,金丝样的花蕊,喷吐清香。一只小青蛙,蹲在莲叶上,见人影移来,急忙“咚”的一声钻进水中,激起了几圈细微的涟漪,又惊跑了荷叶伞下躲阴凉的鲫鱼……

李爱莲再也挪不动步了。她接过齐雨背着的画夹,拽开拉锁,取出一只电镀的折叠式小马扎儿,支在田坎上,坐下就画,并不理人。

齐雨无可奈何地望望陈萍。还是老规矩,别干扰画家的兴致——陈萍把他拉在了一旁。可是要等多久呢?

几个背书包放学回家的孩子,路过此地,也不走了。他们是看惯了荷花和青蛙的,这远不如午饭桌上的腊肉炒鲜笋有味儿,但是却被李爱莲的奇装异服吸引住了。这些孩子,毫不客气地挤到爱莲背后,瞧她绘画,看她身上每一件异物,评头品足,吵吵嚷嚷。

“外国人!”

“不像,黑头发,中国人!”

“穿外国裤子!”

“是长沙人吧?嘻嘻,沙脑壳!”

沙脑壳,是农民对长沙人的一种带贬意的称呼,后来渐渐演变成对所有他们看不惯的城市人的统称了。李爱莲根本听不懂这山村俚语,毫无反应,也许她全神贯注,什么也没听见。

齐雨赶紧把孩子们拉开,“快回家吃饭去吧!”孩子们认识齐雨,有的叫“叔!”有的叫着“齐主任!”都乖乖地跑开了。

“你是主任?”

“我在这个公社干过。”

又等了一会儿。也不能老等下去呀!齐雨走到爱莲身边,问了声:“你不先去喝杯茶吗?”可是爱莲照旧听不见。齐雨摇摇头,只好招呼陈萍先走,说:“等会儿我再来接她。”

二人沿着上山的羊肠小道,走向半山坡的一丛竹林。几个农妇,背着竹编的背筐,筐里装着红红绿绿的点心匣、新暖瓶、花布卷,有的装着大块鲜猪肉,几瓶酱油和白酒,像是赶场(北方叫赶集)归来路过此地,说说笑笑,由竹丛里沿着小道转了出来。

“雕得巧哟,花是香的,凤凰是活的!”

“你老新屋里正缺一对鸳鸯橱柜噻!”

“定下了,交了二十元定金哩。”

“定得好,多少年也冒(没)得卖!”

与这些农妇擦肩而过,齐雨听得真切,笑嘻嘻地说:“家里生意不错!”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领着陈萍转进了竹丛。

这是一圈两丈多高的凤尾竹围着的六间农舍:三间老式的草顶房屋是正房,座北朝南;两间矮小些的是西厢房,墙脚码着半人高的水泥瓦垛,看来草顶子要换瓦了;另一间是新式样的红砖青瓦大窗户平房,从位置上讲属于东厢房,却比三间正房还要宽大些,显示着“后来者居上”的气派。六间房屋中央,是个缺口的马蹄形天井,又比天井大得多,或可称为院子了,青石板铺地,扫得一尘不染。院子南面是矮篱笆围着的半亩菜畦——犹嫌翠竹不绿,更添一片青葱!

齐雨领着陈萍走向红砖新房,恰好又有几个背筐的农民说笑着从屋里走出来,把他俩在门口堵了一下。陈萍正好利用这点儿时间抬头看看,只见门楣上贴着一溜红纸斗方字块,用松烟浓墨写着十个大字。字体苍劲凝重,力透纸背,深得书法之妙:

齐叔公雕花家具展销会

陈萍惊问:“这是哪位的题字?”

“我妹夫自己写的。”

“齐叔公是谁?”

“我父亲。”

还想再问,齐雨已客气地伸手请她进屋了。陈萍刚迈过门槛,室内立刻有一位中年妇女笑嘻嘻地迎了过来,再看,原来是她自己——对面是一架屏风般的高大穿衣镜呀!

室内光线充足,亮堂堂的。陈萍立刻被这架红木镶嵌、明光闪闪、竖立门前最先欢迎客人的穿衣镜吸引住了。它的红木镜框从上到下全是细刀镂空的精巧浮雕:底座是盘根错节的藕鞭;两侧环抱明镜的竖架是卷心未舒的莲叶、叶梗、莲蓬、荷花和花蕾,疏密相间,组成了生气勃勃的两根莲花柱;更可爱的是那明镜的顶盖,云彩朵儿上飞翔着一对凤凰,羽毛雕刻得极细密,如丝如鳞,体态自然,栩栩如生!

陈萍被这绝妙的手工艺术征服了,迷住了,连身边发生了一些什么事儿,也目不暇接,未肯分神……哎哟,她想了一下,又没想明白,谁对我说话来着?好象是齐雨在身边说了两句,从镜子里见他对一个年轻的农妇说了些什么,那农妇身影儿一晃便跑开了……糟啦,我做了一件非常失礼的事吧?刚才仿佛听见齐雨叫那个年轻农妇“英妹子”,我应该立刻明白这位“英妹子”就是女主人啊!但我当时并没有明白过来,没跟女主人打招呼……等会儿再道歉吧,瞧这对儿凤凰,能跟象牙雕刻媲美,不,简直要飞了!哈哈,陈萍也是不顾一切啦,让自己纵情地沉浸在艺术的享乐之中。

穿衣镜左侧,是一个雕花橱面的双扇水曲柳衣柜。那图案别出心裁,竟是个斗大的莲蓬,团扇般硕大的荷花,三寸顽童以莲花瓣作舟,运送鸭蛋大小的莲子!陈萍望着这情趣盎然的浮雕,忘掉了自己失礼的事儿,“噗哧”笑出声来……

就在此时,李爱莲也干了一件失礼的事。原来是“英妹子”遵照齐雨的吩咐,挟着一根竹扁担和一把黑布遮阳伞,还捧着茶壶茶碗,顺着阡陌小道,匆匆赶到李爱莲身后。

“你辛苦啦!”

爱莲却在专心绘荷,并未理睬。

“英妹子”把伞捆在扁担上,把扁担插进田梗边的硬泥土里,撑开伞,为爱莲制造了一小片阴凉,又把茶壶茶碗放在她身边。

“你请茶!”

爱莲还是不答腔。“英妹子”可不是当秘书出身的,没那般好脾气,心里骂一句:撞到聋哑婆了!干脆把茶壶茶碗收回,歪着头说了句“莫把伞丢了!”一撇嘴,走了。

陈萍正在观赏靠墙角摆设的一张老式样双人新木床。四四方方的床架,悬吊着一顶洁白透明的尼龙蚊帐,床上铺着印花床单,叠着软缎绣花面的薄棉被,还有一对手工刺绣的枕头。陈萍突然想起来,湘绣也是蜚声中外的珍品!不过,还是先看家具吧,瞧,这红木床头和帐檐,也都是浮雕花饰的哩!

室内还有几个赶场路过的农民顾客,也在细看这张床,赞叹声啧啧不断。忽然,另外几个农民在旁边哈哈大笑起来。陈萍立刻转过身去,只见他们围着一件什么东西在“评头品足”地议论着。她挤不进去,也看不见。

“让开点!让客人参观!”齐雨拍拍农民的后背说。

被拍了后背的一位老农猛然转回身来,鼓起眼睛望望齐雨和陈萍,显然是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大声嚷了起来:“让哪个?你有钱,我就没钱?这两只箱子我买定啦!好多钱吗?你说话唦,我交现款!”边嚷边撩起衣襟,使劲拍打着腰带上的牛皮钱荷包。

齐雨自知理亏,赶紧陪着笑脸说:“好好,卖给你老!箱子还有哪,这是样品,大家看,大家买!”

别的农民也跟着劝说:“是罗,大家看,大家买!”

陈萍心里反倒像喝了蜜酒一般舒坦,兴奋!三中全会开过刚三年,我们的农民已经挺直了腰杆,财大气粗,再也不准身穿干部服的齐秘书之流随便拍后背了!哈哈,让开,“让哪个?”这话吼得多带劲儿啊!而齐秘书为了自家的生意不倒牌子,也绝对不敢得罪顾客,那干部的威风就立刻变成了道歉的笑脸儿……可是,当陈萍看了一眼这对儿美观适用的白樟木箱子之后,她马上发现了自己刚才的见解是片面的,是“概念化”的。还是从这箱子本身来寻找答案吧。瞧它,通体是用结实的白樟木板榫成,不上色,不涂漆(越是好材料越不上颜色!只有刨花板之类的劣等货才用塑料贴面板去遮丑哩。而且,连清漆也不涂,是为了使樟木散发驱虫防蛀的清香呀),八角包铜,敦敦实实,至少能用三代人!这是北京城里根本买不到的实惠商品呀。再瞧,箱面上还雕刻着两条大鲤鱼,从那层层波涛的浪花顶端飞跃到朵朵祥云之间,是跳龙门吗?真是活龙活现,气势非凡,谁个不喜,哪个不爱哟!可以断定,那位老农发脾气,并不仅仅因为财大气粗,或者只是干部拍了后背,而是多年来失却了的爱美之情,又在老人家心里复苏了!在他现在的生活中占据了一定的位置。美,岂容他人夺走?“我买定啦!”吼得好!

齐雨指着箱面说:“这是乡亲们最喜欢的图案。”

“是呀,它象征着五谷丰登,生活温饱而有鱼(余)!”

听了她这话,几位农民又朗声笑了起来。

室内还摆设着方桌、方凳、茶几、靠椅、书架、梳妆台,乃至新式的电视机架和小型的艺术镜框,无不用雕花图案加以装饰,或山水人物,或花鸟草虫,巨细得体,风格别致,构图新颖,工艺精巧,雅俗共赏。

陈萍正感到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忽抬头瞥见了那雕花窗棂,在窗心处饰以桃木螳螂,举着两把大刀,耀武扬威地意欲捕捉柳条上倒挂着的一只鸣蝉。窗外轻风摇动着的竹影和知了儿的叫声,为它们增添了几分实感,是真是假,一时也就难于分辨了。

“妙极啦!应该搬到美术馆去!搬到荣宝斋去,搬到广交会去,要不,干脆搬到银幕上去!”陈萍兴奋得语无伦次了。

“陈大姐,介绍一下,这就是我妹妹齐英,妹夫齐田莲。”

齐雨让过来一对儿小夫妻。

齐英是个二十三岁的小媳妇了,却生着一张娃娃脸,眉弯眼圆口鼻小巧,面孔恬静,体态轻盈。她穿一件蜡染的蓝花布衫,臂戴套袖,腰系围裙,还沾着几片刨花,真是个巧木匠的模样。陈萍想和她握手,可是她双手端着雕花紫漆茶盘,托着两碗带扣盖的茶,细声细气地说着“请茶!”摆到了茶几上。

齐田莲则完全是个粗壮的农民,不,应该说是个农村的木匠——神态不像农民那样憨厚,流露出走村串巷、见多识广的手艺人那股子精气神儿。但他又不像城市工匠和小贩那般圆滑,而是不苟言笑,只要讲好了价钱,说不了三句话就要动手锯木头了。此时他穿着对襟无袖的白布背心,长裤子,解放鞋,耳朵上夹着一支带过滤嘴的香烟,大概是刚才哪位顾客给的,来不及抽,就赶过来与陈萍握手了。虽然他只用了三分力,陈萍已经疼得受不住了,一咧嘴,几乎叫出声来,旋即又变成了笑脸。在这一刹那间,陈萍想到了这间新屋门楣上写的大字,难怪如此苍劲有力!但她又感到迷惑,室内这些精巧的花雕,那荷花,那凤凰,那螳螂,深得神、妙、能、逸“四品”之理,难道也出于这同一双粗硬的大手么?嗐,我这个人呀,脑袋里形而上学的东西太多,天下许多事物,不都是相反相成、奇妙地结合在一起的统一体吗……她想得太多,就显得反应迟钝,动作缓慢,又要失礼了。

“请多指点!你老是大地方来的先生!”

齐田莲说了这么一句客气话,陈萍一时也弄不清他为何使用先生这个称呼。

“请坐?”齐雨指着精美的雕花靠背椅。

陈萍踌躇不前。呀呀,我可不敢坐,这是工艺品呀!往日在王府井等等什么特艺门市部里,也见过此类椅子,别说坐,连摸也不准你摸的……齐田莲猜透了她的心思,就带头坐到另一把雕花木椅上,还故意前后左右地摇晃几下,多少有点得意地说:“结实得很!椅子不能坐还能卖钱?”

陈萍这才轻轻坐下,愉快地说:“在荷花仙子的故乡,又认识了雕花的小夫妻,可以给我的文章注入诗情画意罗!”

齐田莲并不关心这些话,“身在曹营心在汉”,不断扭头望着别处——室内有几个农民买主正在朝他招手。齐英捅了丈夫一下,“你快过去呀!”又赶紧向陈萍解释,“今天赶场,生意多,让他去讨价钱。”

“快去吧!抽空儿咱们再谈。”

“不用谈!你老要买什么家什,随便挑。价钱由大哥做主。”

齐田莲误解了陈萍的来意,向齐雨交待了这么一句之后,匆匆地走开了。

齐英有点像是“夸夫”似的对哥哥说,其实更是说给陈萍听的,“他这个人哪,一做起生意来,把礼都忘了,快变成财迷啦!”

齐雨告诉陈萍,“我这个妹夫,还是个种莲藕的土技术员哪。前几年,他从外县回到莲花寨,踩(挖)了一次藕,在田里亮亮手脚,当场就被生产队长留下啦!”

齐英是个能说会道的女人,见哥哥夸田莲,也忍不住地说开了:“他是个孤儿,五年前回来是寻姐妹的。”

陈萍没听懂,随口说道:“唔,到这儿来找对象,自由恋爱呀……”

齐英笑得弯了腰,拍着手笑,“不是的!他的老根儿是莲花寨的,你们文化人叫做籍贯,不,叫做祖籍。他不是来找对象,是来找姐妹的——!”

湖南人,特别是长沙、湘潭一带,口语中总爱多加一个“的”字。这个尾音从齐英的小嘴巴里迸出来,又清又脆,着了急或者跟人抬杠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往上一挑,变成了一种轻飘飘的颤音,悠扬入耳,好似音乐。

齐雨见妹妹来回强调着“找姐妹”,赶紧打岔:“结果,就找到了英妹子。”

齐英可急了,好像是哥哥出了她的丑,连忙反驳:“不是的!他找到了我爹爹学手艺,是爹爹可怜他,把他留在屋里的……”

陈萍又听出点儿名堂来了,故意不作声,心想,让他兄妹去抬杠。你齐秘书守口如瓶,这英妹子可是快人快语,哈,一抬杠,自然会露出马脚来!

“最后,还是英妹子把他留下的!”

“不是的!是三中全会把他留下的!要象前些年,不准种莲藕,不准搞雕花,他才不在这儿落户哩!”

齐雨见陈萍“竖着耳朵”注意聆听,就赶紧结束这场兄妹抬杠,向妹妹让了步,“当然罗,主要是政策好,所以他这个孤儿就不走啦,入赘到我们家,也姓了齐。”

陈萍心里骂一句:你这个滑头!可她的表情还是挺高兴的:“这故事很美呀,真想听你们详细谈一谈。”

齐雨朝妹妹递个眼色。齐英乖觉地一笑,立刻转了话题,说道:“请茶呀!这是雨前,莫放冷了……”

齐雨端起盖碗茶来,呷了一口,以外贸干部的口气推荐着:“雨前,明前,毛尖,都属于紧俏商品,古诗‘清明时节雨纷纷’,雨前就是赶在这场春雨之前采摘的嫩小茶叶尖儿。要是雨后要摘,就是大叶子茶、大路货啦……”

陈萍也确实渴了,喝了两口,果然清香纯正,沁人肺腑,便说:“湖南好哇,不仅是鱼米之乡,还是莲乡,茶乡!”

正说着,窗外沙沙沙地下起了一阵急雨。齐雨跳起来叫了一声“莫把画家淋着了!”摘下墙角挂着的雨衣,快步跑出了屋。

齐雨沿着田埂跑下山坡。李爱莲画荷花的地方却只剩下一个电镀的小马扎儿,还有插在田埂边的那根竹扁担。人和黑布伞都不见了。

急雨沙沙地打在荷叶上,响声挺大……

湖南的雨,说下就下,说停就停。没多久,雨过天晴,阳光斜照,一条七色彩虹从小山背后跨到了村前的小河边。河面腾起一层白雾,浸没了虹桥的根脚。

齐雨回来了,把电镀的小马扎儿和竹扁担往天井里一放,说:“画家不见了。”

齐英挺不高兴,收起扁担,嘟哝着:“莫管她。她拿着我的伞哩,淋不着,也不会叫豹子吃掉!”

“没有豹子,被狗咬一口也不得了啊!人家是李部长的千金……”说着,齐雨又跑下山坡去了……

陈萍也走出了齐家的凤尾竹“院墙”,登上后山腰的一处高坎,眺望村前景色。偶然想起中学时代的两句歌词:幽林一夜雨,洗出万山青。暗自一笑,这歌词与眼前的景象并不全对,没下一夜雨,倒是洗绿了万亩莲叶。文人喜欢咬文嚼字,好一个“洗”字!

陈萍正在看着,“嚼”着,只见爱莲身背画夹,提着经理箱和黑布伞,在半山坳的羊肠小道上,踩着湿润松软的竹叶子,默默走来。七色彩虹没有引起她的兴趣,梯田里带着雨珠的莲荷似乎也失去了清香。她走近几间农舍,凝目观望,又摇摇头。

她走近另一坨农舍,左右看看,也不象啊……

童年的时光,就象这条小河里的活水,早已流进了湘江,洞庭,长江,东海,很远很远,追不回来了。“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然而,童年也有一些深刻的记忆,虽是零碎的片断,却象这小河中钉下的木桩,甚至是顽固的礁石,任你水击浪打,也是冲不走的!年长月久,它们还会缠绕一些水草,凝聚一些贝壳,不断地用联想把这些记忆丰富起来……现在,李爱莲就是凭着这些丰富了的记忆,在搜寻自己童年的足迹。

七岁的孩子,哪里懂得什么叫做政治迫害呀!现在她知道了,爸爸妈妈,两位勤奋有为的画家,就是在那场“史无前例”的迫害中接连辞世的,抛下了三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可是,这姐弟三人,又是怎样失散的呢?怎样从这条小河,流向湘江、洞庭、扬子、东海的呢……

李爱莲穿过一丛丛竹林,看过一坨坨农舍,不是摇头就是叹气,缓缓地向陈萍走来。

陈萍也有“职业病”啊。为了窥测别人的内心秘密,作家拥有诸种手段:有时交朋友;有时装糊涂;有时陪着你喝酒、谈笑、发牢骚或者一同流泪;有时又故意与人争论;有时还宁愿扮演一名密探——此时陈萍就悄悄地躲在了竹丛后面窥视着。李爱莲从她身边走过,满脸哀怨的神情。陈萍心里一动,假如我也是个画家,瞧,这苗条的姑娘,穿着雪白的小喇叭口长裤,在凤尾竹前亭亭玉立,这本身就是一幅图画呀!

爱莲为什么站住不动了?神情为什么陡然紧张起来了?,她俯视着齐英家的院落哩,而那目光久久地滞留在几间老式的草顶旧房屋上……啊!陈萍差点儿叫出声来——原来这几间旧房屋,与爱莲昨夜凭着记忆画出来的农舍相仿!陈萍的情感也立刻激动起来了,好象有一头带箭的小鹿哀鸣着闯进了她的书房……

李爱莲凝视着这几间草顶农舍。这是亲生骨肉生离死别的地方啊!她耳边响起了妈妈当年的话语。

“这儿就是莲花寨,是荷花仙子的家乡。农历六月二十四,是荷花仙子的生日……记住,等到太平盛世,国泰民安的时候,你们姐弟、兄妹,都到这儿来看看我!”

两串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李爱莲的脸上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陈萍无言地走到她身边,接过她的画夹和黑布伞,把她领进了红砖青瓦的新房子。齐雨兄妹从院里赶过来,见陈萍悄悄打手势和递眼色,又见爱莲满脸泪痕,就不说话了。陈萍把黑布伞塞给齐英,扶爱莲坐到靠背椅上。爱莲表情木然,屋里精美的雕花家具也没引起她的注意,只呆呆地坐着。

齐英送来一碗热茶,没敢说话,望望哥哥。齐雨心里明白,但为了慎重起见,决不主动捅破这层窗户纸,而是轻声地说:“喝点儿热茶吧……莫不是中暑了?您身体不舒服,今天就早些返回长沙去休息吧。”

爱莲抬起泪眼,恳求道:“老齐,就让我住在这里画荷花吧!哪儿我也不去了。”

“好,”陈萍说,“我陪小李住下。这儿有招待所吗?”

齐雨也乐于顺水推舟:“要什么招待所!就住在我妹妹这间新房子里,比哪儿不强啊!”

齐英可是真心好客,立刻说了一大套,如数家珍:“住下吧!我家里人口少,房子多,有一只大黄狗看门,两只花猫咬老鼠,吃的用的都干净。自家菜畦里生着八九样小菜,塘里有藕芽,仓里有新谷,今晚就给二位煮鲜鱼汤喝!”说到这,她又朝旧屋那边喊了一声,“田莲呀!快到塘里打两条白鲢回屋!”

听着女主人的热情话儿,陈萍忍不住笑了起来:“太好啦!英妹子,咱们交个朋友吧,饭钱和粮票可得照收哇!”

齐英假装生气了,“你老是瞧不起我们罗!三年前不敢说这话,现在呀,二位就是住上一年,也供得起!莲子饭,荷叶粥,咸鸭蛋,炒腊肉,天天管够!”

爱莲毕竟是个大孩子,也被她逗笑了。“这儿比北京都好!老齐,把我的行李搬来吧!”

“我去宰鸭!”齐英一阵风,先跑了。

夜,静得迷人。纺织娘在窗下奏鸣着动听的小夜曲,唧铃铃地唱个不停。

陈萍和爱莲一起睡在雕花大木床的蚊帐里。所谓“同床异梦”大概也就是如此吧。爱莲累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陈萍可睡不着,一会儿想着自己刚刚动笔的小说,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的“生物钟”发生了紊乱……是啊,多年的笔耕生涯,养成了这种熬夜的习惯,不过子夜是绝对睡不着的。今天确实累了,躺着可以休息四肢,唉,就是这个脑袋不肯休息!当然,也要照顾爱莲,小丫头怪可怜的,哭了两回啦,不能开灯写作呀,应该让她好好睡一觉……要知道她为什么哭,就得跟她交朋友,交知心朋友,把自己的感情也加进去,对,像新闻记者那样问答式的采访本身就不灵,对她这位高傲的小姐就更不灵了……

忽然,爱莲又嘤嘤地哭了。陈萍刚要把她推醒,爱莲却说起梦话来了——陈萍如获至宝,让她说下去!你白天孤傲任性,夜里却诚实坦白呀……爱莲所说的,正是重复她妈妈当年那段至关紧要的临终嘱咐,“这儿就是莲花寨,是荷花仙子的家乡……你们姐弟、兄妹,都到这儿来看看我!”陈萍听得揪心扯肝地难受,却也获益非浅,一下子就接触到了这两天来的“谜底”!

爱莲说完了梦话,抽泣几声,就没了动静。陈萍猜测,她大概是哭醒了,也好,你醒了,我可是已经睡着啦!只感到爱莲翻了个身,停了一下,又故意使劲翻了个身。哈哈,我实在是睡死过去啦,你要干啥就干啥吧!我保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果然,小丫头仿效蒋干盗书的伎俩,低声叫了个“陈老师!”真好笑,我看《三国演义》的时候,你还在阎罗殿前排着大队等候投胎哩!这小鬼头,居然试探起我的“警惕性”来了,好吧,我索性再为你挤出一点鼾声来……

爱莲悄悄坐起身来,钻出蚊帐,轻手轻脚穿鞋下地,像只猫似的溜出屋去了。她偷偷走到西厢房的窗前,隔着窗纱往里窥视。

这两间西厢房,是内通的“两间一明”的屋子,在爱莲的记忆加联想之中,好像就是当年妈妈带着她们小姐妹住过的……现在却变了样儿:里间堆放着大半屋木料和家具的半成品,外间有两张宽大的白木工作案子,各有一盏工作灯,灯伞把光线聚在案头,其它地方反而看不清了。齐田莲正伏案画花样子(图案),齐英则俯身在另一盏工作灯下用刻刀在桃木板上雕花。原来这里已变成了小夫妻的工作间,二人正在加夜班劳作。

齐英伸开双臂打了个哈欠,关了自己的工作灯,走到丈夫身边。“睡吧,你明天一早还要上路哪……到湖滨公社,汽车要走好久?”

田莲画完了这一笔,才抬头说:“不去啦。你哥刚说的,他再给联系一下。”

“公安局前天刚说的呀,找到了你大姐,是个什么?地主的儿媳妇……?”

田莲顿时生了气,把笔一撂:“不要开口闭口就是地主哇,贫下中农啊!搞运动的时候齐白石也成了地主啦,你爹这个木匠也成了地主啦!解放三十多年了,还唱老调儿,越穷越光荣!”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别个说的!”

“我就不准你跟着说!现在大家都是社员,都得凭本领吃饭!”

“算啦,算啦!莫气啦……这些年,你走百村,串千户,到处寻找姐妹,明天还是跑一趟湖滨公社吧!”

“你哥叫我先莫去……”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公安局也只是叫我去认一认,是不是还不知道哩!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得很!”

“那也困觉吧,明天去供销社买桃木板。”

田莲点点头,动手收拾画笔和纸张。齐英已通过内门走进了高大一些的草顶正房,开了电灯。

屋外,李爱莲听得心乱如麻,不敢深想,甚至不敢把这团乱麻的线头儿稍加条理。她希望过大,所以胆子也过分的小了起来,生怕扯断了刚刚抓住的线头儿。她也跟到了草顶正房的玻璃窗前,继续往里窥视。

这屋里除了一些老式的桌、柜之外,也有一张挂蚊帐的双人大木床,和一张轻便的单人竹床,此种竹床是可以随意搬到天井里来乘凉的。齐英挥着葵扇(北方人误称芭蕉扇)在帐口轰蚊子。屋外的蚊子已经叮在了爱莲的光腿上,她也觉不到。

齐田莲也走进了草顶正房,脱掉白布背心,洗脸擦身,准备睡觉了。他照了一下镜子,回过头来问:“你看!你哥哥说,这个部长小姐的眼睛长得象我,你看呢?”

齐英格格格地笑了一阵:“莫乱想啦!人家像朵花,你像一条牛!”

李爱莲正惊疑不定,隔着玻璃窗突然看见了屋内墙上挂着一张大照片,是位干瘦的老人。由于镜框玻璃反光,她看不清,就急忙地挪动身子,想找个不反光的角度,脚下却无意中踢到一只铁皮水桶上,当啷一响,吓了自己一跳,屋里也关了灯……她神智恍惚,赶紧退到天井里,像是乘凉,又象散步,竭力搜索着失去的记忆,那干瘦的老人,我见过吗?

一角弯月斜挂竹梢,朦朦胧胧,没有多少光亮,反而使那满天星斗显得亮晶晶的,一齐朝着人间乱眨眼睛。

李爱莲突然发现陈萍披件上衣,也在天井里散步,不但又吓了一跳,而且立即对她产生了某种嫌恶之心,气呼呼地说了个“你——!”

大黄狗也凑热闹般地在竹林边叫了几声,接着是一阵狂吠。爱莲想起了什么,回头一看,红砖新房里亮着灯,敞着门,而且门扇被风刮得来回摇,竹影也摆动着,狗吠声由近而远,好象追逐着什么人!爱莲急了,往屋里跑了几步,心中害怕,又踅回来拉着陈萍一同跑去。

屋内无人。可是电灯也在摇晃,那灯泡是装在雕花木条组成的八角纸灯笼里的,风一吹,灯影儿在粉墙上摆动的幅度可就大多了,恰似屋里刚刚来过人。

爱莲立刻撩起蚊帐,从枕头底下拽出那只黑漆皮的小经理箱来,打开一看,才松了一口气。原来箱内全是现金钞票,拾元一张的面额,一叠叠整齐地排放着,约有二三十叠。

陈萍吃惊地问:“你随身带这么多现金干什么呀?”

爱莲不答。她从小箱内取出个纸包,打开给陈萍看,原来是一串散了的珍珠项链。

她捧着纸包,手微微抖动,声调也微微颤抖:“陈老师,妈妈留给我一串断了线的珍珠,谁能帮我穿起来呢?”

一股强烈的同情心控制了陈萍。“同居”两天,她对这位部长小姐的感觉,由厌烦逐渐转向了好奇和体谅。现在,已经不是一般的采访啦。她想,如果说探索别人内心的秘密是作家的任务,那么,设身处地体谅别人则是我的义务,我的本能。决不可单刀直入地去挖掘秘密,而应该成为她的助手和朋友。那么,我该怎样帮助她把“断了线的珍珠”穿起来呢?自然首先要找到一条合适的金线罗……可恨的齐秘书,又跑回长沙搞什么秘密活动去了?有话也不明说,吞吞吐吐,还不赶紧把你知道的情况全亮出来,大家也好一块分析一下呀!

来到莲花寨的第二天,李爱莲又到莲田边上写生去了。齐田莲一大早就赶到了供销社,要选购一批上好的桃木板,只等仓库开门。

今天虽然不是赶场的日子,这小镇的十字小街仍然很热闹,按红、白、黄、绿四种颜色从十字街口向四个方向布开了数百个摊贩。瞧,那红色的小街摆满了“红案子”,大多是卖鲜猪肉、牛肉、狗肉和鱼肉的。那一二十斤重的大鱼,也剖成两半边,任你挑选头、尾或者中段。更显眼的是“血鳝”,小贩不停手地在剖宰鲜活的鳝鱼,断头去尾,剔除背脊仅有的一条刺,切成鳝段来出售,还有通红的腊肉、腊肠、腊猪头(又称“蝴蝶猪头”,因为去掉了头骨,将猪“脸”压平,两只大耳朵却完好地保留在两侧,熏红之后,形似大蝴蝶)、腊猪舌和腊猪尾。这些腊味,要是炒辣椒,炒豆豉、炒鲜笋,或者炒豆腐干,再多多地抓上一把盐,据说上自***,下至湖南的黎民百姓,都是餐桌上离不得的下饭好菜。当然,这条“红街”上也有许多出售鸡鸭鹅兔、虾蟹龟鳖、鲜蛋松花之类的摊挡,但它的“主调”是“红案子”。另一条小街上则摆满了“白案子”,大多是卖米粉、面条、包子、馄饨、糍粑、汤圆、甜酒酒糟之类的饮食摊,作业的案板上撒着雪白的面粉或米粉。大师傅穿着白罩衫,客桌上铺着白塑料布,头顶还支着遮阳的白色凉棚,远远看去,的确是一条干净的白色街道。当然,它也有杂色,比如炸臭豆腐干的就是黑色,卖点心的则是花花绿绿。还有一种最畅销的“白粒丸”,八分钱一碗,小姑娘尖起喉咙叫卖的声音是“伯粒圆——!”内容则是猪血块煮实心的糯米汤圆,放点儿酱油、葱花、辣椒面儿。一大碗端上来,倒是白颜色少,褐红色多。不过,这条街的主调则是白色的。还有一条以黄色基调为主的小街,摆满了两大溜箩筐,盛着黄澄澄的稻谷,以及豆类等小杂粮。一条翠绿色的小街,专卖各种时鲜蔬菜,和那四季不断的红辣椒。(商业部门有个统计,长沙人平均一户一年要吃三十斤红辣椒!在辣食方面堪称世界冠军。)

齐田莲蹲在供销社仓库门外的梧桐树下,早有四个年轻的后生子给他端来了糯米甜酒和辣椒炒腊肉,献殷勤。

“二哥,掐(吃)着等!”

“二哥,啥日子开办木器厂呀?我等得心头慌!”

“你就扯起旗号收徒弟,哪个敢讲你是雇工剥削呀?”

“我们大家合资入伙嘛!出钱多的多分红,你当师父的手艺高,也多分红。领个执照,立个章程,合法纳税,明码分红!我看当今的政策准许这样干。”

这四个小伙子,都是高中毕业生,镇子上的待业青年。他们参观过齐田莲的雕花家具展销会,从此紧紧地缠住了他,非要烧香磕头拜师父不可。其中还有一个是“县高干”的侄儿,主动向他叔叔打听了一番,木匠招徒弟算不算雇工剥削?“县高干”的答复极有趣儿:谁胆子大,谁有本事谁就干!我看县里不会管。

“县高干”的这句话,倒是拨动了齐田莲的心弦!他四岁就跟着父母学画,直到十二岁,也画过几千张画稿了;这年,来到养父王木匠家,又跟着大人打下手,游村串巷去做木器家具,渐渐的,锯木拉方、刨板开榫、剔槽雕花、画图放线,样样拿得起来。直至“学大寨”学到了不准社员盖新房、不准农村“五匠”出村捞钱、只准“毁莲种粮”的份上,养父王木匠被牛犁破了脚,死于破伤风,他这个孤儿才“认祖归宗”,回到了莲花寨的老木匠齐叔公家里。现在,“齐叔公的雕花家具”成了方圆百里的畅销货,名牌货,小夫妻昼夜加班还是供不应求,手心里的定金就攥着几十笔,“县高干”又吐了活话儿,我为什么不敢当个胆大的哩!凭良心说,凭我的手艺,招他四五个徒弟兼帮工,不但不作难,反而是将军骑马、快马加鞭啊!

创办一个独资经营的,或者合资经营的家庭木器厂,招雇四五个年轻肯干的徒弟兼帮工,把产量翻它两三番,甚至再托大哥齐雨搬几件最精美的送到广交会上去闯一闯,这已经成了齐田莲梦寐以求的第一号大事了。他的信条就是五个字:凭本领吃饭!因此,对“部长小姐的眼睛长得象不象我”这件事,并不十分上心,昨天又惊又喜地想了一阵子,今天又撇到脑袋后边去了。现在,喝着知青们的糯米甜酒,心里甜丝丝热乎乎的,索性把碗翻了个底儿朝上,说出了一番心里话。

“要给我当徒弟,得记住五个字:凭本领吃饭!偷懒不行,心笨手笨也不行。把话说到家吧,手脚慢的也不要!学徒三年,月月考试,哪个月不及格就哪个月卷铺盖走。谁也休想在我这儿捧铁饭碗!你们干不干?”

“干!啥都由师父说定了才好!”

“要捧铁饭碗呀,就不找你师父啦。”

“三年出师,我也能当万元户吗?”

“嗐,干得好,不出师也许就一年分几千啦!”

齐田莲接着往下说道:“还有,我教徒弟、办工厂,也许呀,一不像工厂,二不像作坊,三不像商店,四不像学堂。四不像,可是这四样活计都得干!还有,要经得住风言风语。除非政府抓我去坐牢,谁也不准拆台!”

“行啊!行啊!拜师父去吧!”

“我去买香,烧香磕头!”

“要是坐牢,一块坐!”

“干!好汉吃腊肉,懒汉吃辣椒!”

就在这四名待业知青热热闹闹地簇拥着齐田莲去拜师收徒的时候,他家的院子里却是异常的清静。

陈萍独自坐在红砖新房里写小说,写写停停,净想着李爱莲的事儿。不想也不行啊。一方面是受同情心的驱使,另一方面,她这篇描写雕花小夫妻的文章,已经新增添了一个李爱莲式的人物——这个人物的命运未定,小说怎么往下写呢?

齐英提着铁壶到红砖新房里来灌开水瓶。陈萍赶紧站起来说:“太麻烦你啦!”

“这是应该的!”

“今天怎么没人来参观呀?”

“逢五逢十,赶场的日子才有人来定货。”

“你们俩也是昼夜工作呀!”

齐英灌满了暖瓶,见爱莲不在,才小声地问:“昨天夜里,好像有人趴着窗口往我屋里看,我怕,就关了灯。大黄狗也在咬……您听见什么没有?”

“我知道。是小李,她好像认得你屋里的什么东西?”

“难怪罗,我哥哥说过,这个女画家小时候来到莲花寨。可她认得啥东西呢?”

“她至少认得你家那几间老房子。”

“来!”齐英拉着陈萍,一同走到院里,看了看那两间西厢房,又进了正房。

“她认得什么呢?莫非认得我爹爹?”

南方天气热,老式的房屋都以防暑为主,所以这坐北朝南的正房也不开大窗户,而且房檐伸得长,遮阳挡雨,以致室内比较昏暗。齐英拉开了电灯,指着墙上的大照片叫陈萍看。

陈萍仰望良久。这是一位有些面熟的老人呀……哦!她暗自一惊。好了!一团乱麻总算理出了头绪!她喃喃地说着:“很可能……等等,得好好想想。”

齐英感到奇怪:“怎么?您也认识……我爹爹是个木匠,也是画匠。这雕花手艺,就是他传给我们的。”

“哦,他老人家在哪儿?”

“已经过世几年了。”

陈萍回到红砖新房里,趴在方桌边上,握着钢笔,急切地思索往事……是呀,我的小说必须改写,它有新内容了!齐英的父亲齐叔公,这位老人,十三年前我是见过的呀……

一九六八年秋天,陈萍穿着“五七战士”特有的那种肩头和膝头打补丁的干部服,扛一把挖湖泥的大铁锨,在洞庭湖农场的湖堤上走着,远远听见一阵孩子的哭声,就寻了过去。

河岔子里,停泊着一只席篷木船,哭喊声就从那里顺风漂浮过来……陈萍赶到近处,见一位老艄公把船撑离了岸,可是离岸几丈,又往回撑。岸上,另一名“五七战士”老李,抱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那孩子大哭大叫,踢蹬着腿,拼命挣脱了,跑向水边,哭喊着“妈妈呀!我要妈妈……!”老李追过来拽她,也拽不住,女孩几乎跳到水里了!幸亏木船又靠了岸,老艄公把女孩抱上了船。

陈萍站在老李身边,想问个究竟。只见他两眼闪着泪花,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孩子,也就不便问了。

老艄公在船上,声调悲愤而颤抖,在严厉地“教训”小女孩:

“我是不是你的齐叔公?”

小女孩满脸流泪:“是!”

“你听不听齐叔公的话?”

“听!”

“听话就快上岸去!”

“我要妈妈……”

“你妈妈睡觉了,知道吗?”

“知道……我要爸爸!”

“你爸爸也睡觉了……”

“我要姐姐!”

齐叔公老泪纵横:“孩子啊!你姐姐、哥哥,一路上都有人收下了……顶数你小,不会劳动,没人收……!”

老李跳上了船,劝道:“老人家,别对孩子讲这么多吧!”

齐叔公咆哮起来:“要讲!要讲!等孩子长大了,你要把一切都给她讲明白!”

老李心疼地抱起了小女孩。齐叔公指着老李对孩子说:“他老人家从前是你爸爸的上级,我只能把你交给他呀!”

老李抱着小女孩下船、上岸。这孩子已经哭得筋疲力尽,耷拉着脑袋,快睡着了。老李举着她的小手,朝齐叔公摇摇。

齐叔公又追上岸来,递过一只包袱,大概是孩子的小衣物吧。他把孩子摇醒,最后叮嘱着:“往后,他老人家就是你爸爸……叫爸爸!”

小女孩叫了一声“爸爸!”双手紧紧搂住老李的脖子,“哇”地一声又哭了……

陈萍的眼泪,止不住的落在了稿纸上,把刚刚写下的字迹浸花了。不要流泪!文人的弱点就是感情用事。所遗憾的,当年的老李,属于单独“住牛棚的大走资派”,我不能接近;如今的老李,当部长啦,也只能在开会作报告的时候见一面,台上台下,依然不能接近。对那个小女孩的故事,也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不过,写吧,写吧,也许李爱莲这串断了线的珍珠,将由我来帮助她穿起来哩!

她听得见自己的笔尖在稿纸上沙沙作响。

其实,帮助李爱莲“穿珍珠”的又何止陈萍一个人哩。公安部门的同志才是这出活剧的真正导演哪!只不过他们自己并不登上前台而已。

瞧,齐英这个热心肠的快嘴女主人,也主动找来提供“金线”了。她不顾哥哥的告诫,跑来对陈萍讲了一些自己丈夫的身世。

“他爹妈死得早,都不是好死的。那年我才十岁,不懂事儿,可也记事啦。他妈妈一身病,被红卫兵押回原籍,来投靠我爹这个堂叔。可是呀,一听说村里要开大会批斗,他妈妈自己就死啦!扔下了三个孩子……后来我爹说,与其留在老家当一辈子狗崽子,不如送到外省外县给人家当童养媳!就这样,我爹偷着借了一条船,夜里悄悄地把他姐弟三个送走啦。都送到哪儿去啦?我爹一口咬定不知道!村里的造反派说我爹帮助地主婆藏崽,也是地主。我爹就更不开口啦。实在是怕他们往回揪人呀,所以我爹到死也没肯说!直到五年前,刚刚打倒***,田莲他自己回到莲花寨来寻姐妹,可是我爹已经病重了……线儿也就断啦。”

陈萍听了,喜出望外,赶紧问:“你看小李,像不像……?”

齐英一拍大腿,笑了起来:“她象外国人!咱是中国人,乡巴佬儿,差着十万八千里哪!陈大姐,我说的都是真事儿,您想的好比电影里的故事儿。两层皮,捏不拢的!”

话虽这样说,可齐英也无心雕花了。她收拾一下刀凿斧锯,锁了门,便匆匆地赶向供销社找丈夫传话儿去了。

就在此时,齐田莲的大姐何莲心,搭船来到了莲花寨。一晃十三年啊!这苦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头一家,嫌她不会插秧割稻;第二家,嫌她挑不起一担谷;第三家,付不起医院的药费……最后竟然是一个“好心”的地主婆,把病得象捆枯柴般的妹子“拣”回了家,清汤苦菜地喂养半年,让她充当了地主家的儿媳妇。因此,她也必须遵守那“日不离村,夜不出户”的规矩!想弟弟,想妹妹,就只能梦里团圆了……现在,她回头望望自己搭乘的那条席篷木船,它已离开了小河边的青石码头,好像载走了往日的恶梦。何莲心的嘴唇动动,没说出话来,就匆匆地奔向了村寨。

她穿一身黑布裤褂,挎个蓝布包袱,步子轻快有力,头发却已花白了。她认得路,就沿着莲田的阡陌小道,直接走向齐叔公的家。可是,李爱莲正在田坎上支着画夹写生哩,挡住了何莲心的路。她离爱莲八九步就站住了,心内一阵震颤,也许是十多年来第一次看见画家写生吧?她望望这位穿著考究的文化人,不敢惊动,又退回到阡陌的交叉处,从另一条田埂上绕道而行……

何莲心来到了齐叔公家的后山坡上,审视着这几间草顶旧房。她认定了,快步跑下坡来,转进竹丛,跑到院子里,直奔西厢房而去。但是厢房和正房都挂着锁。

她急切地走到红砖新房门口,看见了门楣上“齐叔公”等字样,而且房门半掩,推门就闯了进去,见屋里的摆设如此阔气,自己又吃了一惊,立刻站住了。

陈萍正在写小说,也吓了一跳,扭头望着她惊慌的样子,干什么的呢?这位农村大妈。

“请进!”

何莲心站着不动,怯生生地叫声“队长!”

陈萍纳闷了,我哪点儿像队长呢?真有意思。便站起来,笑着摇摇头说:“进来参观吧,你想买什么家具呀?”

何莲心连忙改口,又叫了声“书记!”

“不,我也是客人。你找谁呀?”

“我家的成份是社员!”

怎么回事儿?莫非她耳聋,句句所答非所问。陈萍想不明白,就再试试,提高了嗓门,“社员好哇!你有什么事?”

“我这次出村,是公安局叫我来的……”

“唔唔,你请坐,有事慢慢说。”陈萍伸手示意,请她坐那雕花椅子。她不肯坐。

“这家的人呢?”何莲心指指草顶旧房。

“出去啦。你坐吧,等会儿就回来。”

何莲心犹豫了一下,把蓝布包袱放在墙角地下,坐在了包袱上。这可不像话!陈萍过去把她拉起来,揿她坐在一个雕花方凳上,又替她拎起包袱,拍拍土,放在了椅子上。

这点儿小小的关怀,竟然使何莲心十分感动,撩起衣襟要给陈萍擦手。擦什么呀,包袱上并没有什么土。陈萍笑着躲开,自己去洗了手,又给她倒茶。

何莲心侷促不安,老想站起来,见陈萍打手势,就又坐下,轻声问:“您老人家是客人?”

陈萍笑笑:“我可不老,刚五十岁,再别叫老人家啦!我看咱俩的岁数差不多嘛。”

何莲心的脸上忽然蒙了一层阴霾,有点儿凄然地小声说:“我今年三十岁。”

陈萍着实吃了一惊。定睛细看,她的面容确实并不老,可是这花白的头发……陈萍暗暗责怪自己了,还当作家哪,对这个大千世界,可不能看简单了啊!

陈萍又给她续了茶,把茶杯递到她手里。何莲心急忙站起来,望着对方,好像不相信这杯茶是给她倒的……她也确实渴了,望望陈萍善意的眼睛,便大口大口地喝了。

“听您老人家的口音,是北方人吧?”

“是,我刚从北京来。”

何莲心立刻高兴起来,喜形于色,非常激动,拉住陈萍的手,用夹杂着湖南口音的北京话说:“北京!北京现在完全好了吧?我听广播,我知道,我相信……整整十三年啦,我第一次看见北京人!同志,我想听你亲口说说,北京现在完全好了吧?!”说着眼圈都红了。

“怎么,你到过北京?”

“我也是北京人!生在北京,长在北京!在北京上小学,上中学……”何莲心突然显得烦躁不安,有点神经质似的,拎起蓝布包袱,跑出了房门,跑到院子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那草顶旧房的门和锁。

陈萍紧跟着追了出来。凭着作家的直感,她也决不会放过这个“人物”的。陈萍敏锐地感觉到,她已经闯入了自己的心扉!甚至已经闯入了自己的小说,后来者居上,将要成为自己作品中的主角哩!……嗐,我也太自私了,难道只关心小说,就不关心“人物”真实的命运吗?

陈萍追着她问:“你是怎么到湖南来的?”

没想到,何莲心却反问:“您老人家当过红卫兵吗?”

陈萍摇着头苦笑:“没有。既然是‘老人家’,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能当红卫兵!”

“您相信血统论吗?”

陈萍感到奇怪。怎么时至今日,她还在使用“文革”中的语言哩?但一转念,还是我自己头脑里形而上学的东西太多。中国之大,无奇不有,看来,这个十三年前离开了北京的女孩子,也许流落到什么闭塞的小山村了,“与世隔绝”,心里还冻结着“血统论”的冰疙瘩!

“不!血统论是非常反动的东西!”

何莲心再次拉起陈萍的手:“那好,咱俩观点一样,我就告诉您吧:我爸爸成了黑画家,我妈妈带着三个孩子,被押送回老家……”她眼里闪着泪花,指着那间锁了门的西厢房说:“第二天,妈妈就在这间屋里,洗了脸,梳了头,穿上干净的衣裳,永远睡着了……”

作家也不忍心再细问了。虽然细节是小说的珠宝,然而伤心的珠宝,也会化作泪珠儿。

何莲心紧紧地抱着蓝布包袱,坐到西厢房门口的小竹椅子上,一动也不动了……

陈萍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跑下山坡寻找李爱莲来了。管她是不是真姐妹哩,见了面自有分晓!陈萍在田莲丛中找到了这位青年画家,站到背后,只见她正在聚精会神地画一幅并蒂莲花。

水田里,当真有一支盛开的并蒂莲!洁白的花瓣儿,淡金色花蕊,簇拥着嫩绿的小莲蓬。两朵白莲,并蒂独茎,亭亭玉立!陈萍看得出了神,难道荷花仙子真的会显应灵通吗?

“呀!天下当真有并蒂莲呀!”

爱莲回头一看,骄傲地说:“这是奇迹!是吉祥的象征。画匠描绘了并蒂莲,意境就能升华,画笔就能传神,世上就会增添一位聪明的画家了!您看我多么有福气哟!”

“这话有道理。我听说,齐白石先生早年就是画了并蒂莲,才从一名画匠,变成出类拔萃的国画艺术家的!”

“陈老师,您知道吗?这一带就是齐白石老先生的家乡!”

“对,他就是湘潭人。”

“您猜我怎么找到这支并蒂莲的?是一位老大爷把我领来的。他说呀,莲开并蒂,乡里必然出了贵人!所以他一大早就在寨子里找,结果撞见了我。嘻嘻,他说我是个有福气的妹子!他看我画了一阵子,居然掉了眼泪。我问他,大爷,您哭什么?他说,不是哭,是高兴!因为好多年没见着后生子学画儿了。他还告诉我,不远的白石铺,就是齐白石的‘胞衣地’,幼年的齐璜,常到莲花寨来画荷花。莲花寨流传着一句话:‘山上一支荷花,田里一对金虾’,又说荷花是仙子变的,金虾是她的‘崽’。齐璜亲眼见过,亲笔画过,所以他一辈子都擅长绘荷写虾!老大爷还说,齐白石死啦,(文化革命)还要批判他,说他是地主,村里的本家也受株连,特别是还要把白石铺改个名字,叫红石铺!因为乡亲们反对,说‘先有白石铺,后有齐白石’,才没有改。他说,画家是为了纪念自己的乡土,才叫齐白石的。后来,齐白石九十多岁的时候,在农历六月二十四,还来过莲花寨,亲手画了两幅彩墨荷花,亲手焚香酹酒,为荷花仙子福寿哩!您看,老画家多么热爱自己的家乡啊……!”

两天来,爱莲从来没有这样滔滔不绝地说过话。陈萍听了很诧异,莫非这也是一种吉祥的征兆么?她赶紧说:“小李,我是来找你的,早点回去好吗?”

“不!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的小姐脾气又犯了。说罢这句话,不再答理人,只顾专心写生……

齐英到镇子上的供销社去,扑了个空。原来是桃木板缺货,齐田莲又赶到县里的木材供应站去了。齐英便在镇上买了几斤腊肉、白糖、花生和味精,匆匆赶回家来。只见何莲心抱着包袱坐在西厢房门口。她朝莲心笑笑,就开锁推门,把东西放进屋。何莲心早已站起来,直瞪着眼睛往屋里瞧。

齐英笑着拉她一把:“你老要买家具,跟我到新屋里去看样子,随便挑!”

“不,我找齐叔公……”

“对的,是齐叔公家传的手艺!”

“我要见见他老人家!”

“见不着啦,我爹爹过世好几年罗。”

听了这话,何莲心两眼发黑,手中的包袱跌落在地,身子一晃,扶住了门框。齐英赶紧搀她坐在竹椅子上,又去倒了一碗热茶,念叨着:“莫不是发痧了?”

何莲心镇静了一下,这才想起:公安局的同志是叫她来找齐叔公的子女,这才打量着齐英,问:“你家有个何田莲吗?”

夕阳如血,山鸟栖林。

李爱莲身背画夹,与陈萍一前一后,沿着羊肠小道走上山坡。

爱莲又在想心事了,不言不语,低头走自己的。陈萍心想,要挖掘她的秘密,只能诱发,不可巧取豪夺……对,再试试。

“小李,你的画儿,也是祖传的吧?”

“我四岁学画,是爸爸亲手教的。”

“他教过你几年?”

“三年……现在,美术学院的老师,也是我爸爸早年的学生。”

“唔,所以……是一脉相承的!”

“嗯……”

“可是,我在洞庭湖农场劳动的时候,认识李部长,可从来不知道他还是画家呀!”

“你少打听!”

爱莲是个乖觉的姑娘。十多年来,最讨厌别人打听她是不是李部长的亲生女儿。她自己是绝口不谈这件事的,一则提起来伤心,二则害怕疏远了养父母的感情。她上大学之后,就更加不肯谈论这件事儿了,惟恐人家说她“翅膀硬了,心眼坏了”,因此,这件事便成了李部长全家的一大忌讳。谁要是不知深浅,有意无意地谈起这件事,甚至是暗示此事,“指着秃子说和尚”,都会惹起李爱莲的过分的恼怒。齐秘书了解此中奥秘,大概是李部长或是王经理交待过吧,所以他才“委曲求全”,决不正面去触小姐的霉头。陈萍则不然,生就一副菩萨心肠,恨不能现在就叫她们姐妹相认,结果是欲速则不达,反而增添了爱莲的戒心。现在,爱莲就用恼怒的眼光瞟了她一眼,更是紧守心扉,“无可奉告”了。

陈萍也在想,是呀,谁肯把内心的隐痛合盘托出,告诉一个文人墨客,任你去剪裁渲染,添枝加叶,或者贴上某种政治标签,然后再公之于众哩?更有甚者,文章发表之后,还要补一两篇“创作谈”、“篇外语”,说明我是以某某小姐为模特儿的……!嗐嗐,傻丫头,我陈萍可不是那种文人!要知道,女作家是最富同情心的呀,我在诚心诚意帮助你哩。不过,眼前的上策,还是不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吧。

她俩谁也不说话了,一前一后低头走路。

想通了的道理,不一定就能做得到。陈萍就是如此。回到红砖新房门口,她故意慢慢掏钥匙,慢慢开锁,好象锁头生了锈。李爱莲果然“中计”,抬头在观看门楣上的斗方字块了。

陈萍赶紧说:“这是齐田莲的书法!没想到吧,一个农民,写字、雕花、画花样子,都很精通……据说也是家传的手艺哩!”

听这么一说,爱莲又看了一遍,垂下眼皮想想,猛抬头再看,念出了声:“齐叔公……”

“齐叔公就是齐英的父亲,北屋里还挂着他老人家的大照片哪!”

爱莲一惊,扔下画夹,立刻跑到草顶正房的门口,趴着玻璃窗往里看。可是屋里黑,看不清,她又着急地去敲门。

齐英并不在屋里。啊!齐英正跟何莲心一起,亲亲热热地在西厢房的屋檐下烧火做饭哩。陈萍心里高兴得怦怦直跳——她们相认了啊!这串断了线的珍珠又穿上了几颗!

为了小心谨慎,让她们心灵的窗口自然地打开,别吓飞了窗台上的小鸽子,陈萍只能巧处藏些呆——她平静地把齐英拉过来,打开北屋的房门,又开了电灯……李爱莲已经伫立在齐叔公的遗像前,凝目审视,追索着失却的记忆……

齐英小声说:“这是我爹爹……”

陈萍轻轻提醒爱莲:“你小时候来莲花寨,也许见过他老人家吧?”

爱莲喃喃地自问:“是吗……见过吗?”

陈萍不敢作进一步的提示了,等待着她自己把珍珠穿起来。然而李爱莲却低着头走回红砖新房去了。

齐英小声说:“她的心事还蛮重哩!”

“嗯,她还是个孩子,怪可怜的。”

齐英猛然想到何莲心,拉着陈萍出了屋,高兴地介绍道:“她是田莲的大姐!莲心大姐!这位是陈老师。”

莲心正系着围裙刮鱼鳞,立刻直起腰来,脱口而出:“我弟弟是好成份!他是贫农!”

陈萍此时的心情是沉重而复杂的。自从见到了何莲心,她的一举一动,每一句话,都刺痛了陈萍的心。为什么啊,一个画家的女儿,年纪轻轻的,却把“成份”看得比泰山还重呢?唉,还是不要深究细想了吧。无论如何,陈萍现在很高兴,很欢喜,笑出了声,紧紧握住何莲心的双手,激动地叫着:“巧哇!祝贺你!也感谢你,给我送来了一把金钥匙……”

她俩都没听懂这后一句话。陈萍此时感到何莲心的手在她的紧握中微微战抖着,就赶紧放开了它。

何莲心缩回自己的双手,抬到眼前仔细审视着——这粗如树皮,形似干姜的掌指!哪一点儿像是年轻女人的手啊……她嘴里喃喃自语:“握手……十三年了,从来没有一个人跟我握过手……”她忽又撩起围裙给陈萍擦手,抱愧地说着:“看,把您老人家的手弄脏了!”

陈萍关切地问她:“这次多住些日子吧?”

莲心摇头。齐英赶紧说:“当然罗!田莲大概明天才能回来……还要一块找幺妹子哩!”

陈萍试探着莲心:“刚才那个北京姑娘,你看见了吗?”

莲心点点头。

“你看她象谁?”

莲心茫然地站着,面部毫无表情。还是快嘴的齐英代答:“我早就讲过啦,她象天仙,象龙女,象电影里的大美人儿!陈老师,您就莫要再费心思啦!”

是啊!白了头发的农妇何莲心,粗手大脚的木匠齐田莲,美丽娇气的部长小姐李爱莲,他们之间谁象谁呢?

陈萍默默地走回红砖新房,只见爱莲站在方桌前,为她的并蒂莲花着色。她没有发现陈萍进来,放下笔,望着画中的并蒂莲出神。良久,她轻声而亲切地对莲花说话了:“姐姐!哥哥!你们还记得妈妈的话吗?等到太平盛世,国泰民安,荷花仙子过生日的时候,都回到这儿来,看看妈妈……”她语调悲戚,低声抽泣,泪珠儿“啪,啪”的滴落在画稿上……

当陈萍把毛巾递给她的时候,李爱莲顿时生了气,瞪了眼,指着陈萍问:“这两天,你为什么一直在监视我?你想搜集什么材料?”

陈萍一惊,想解释几句,齐英已经在院子里喊吃饭了。

天井般的院子里,何莲心系着围裙,跑前跑后地抢着干活儿。她从陈萍手里抢过竹凳子,又从齐英手里接过那热气腾腾的饭甑子(南方蒸米饭用的筒形木屉),好像这些都是她份内的活计,生怕别人代劳了。

“大姐,你歇歇吧!”

“不累!英妹子你们怎么还没抱孩子呀?”

“我们去年刚结婚。”

“那,趁着没有孩子拖累,就该多养几口猪!多养鸭,收鸭蛋最合算!”

“忙不过来呀……”

“懒!你们年轻,这哪象过日子哩!”

齐英和莲心一边谈家常,一边把煮好了的鱼汤、炒鸭蛋、蒜苔腊肉、藕片、泡菜等等摆了一桌面。陈萍也抢着端菜。只有爱莲红着眼圈低着头,掏出一张白纸来反复擦她自己的那份碗筷。

陈萍抱歉地对莲心说:“刚来,就忙着做饭做菜,叫你受累了!”

莲心站在一边,不停地偷眼看看擦碗筷的爱莲,回着话:“你们是北京人,我菜里没放辣椒。”

听了这话,爱莲扭头看看莲心,也没问问她是谁,就端碗盛饭,早被齐英抢过去替她盛了冒尖一碗。爱莲毫无客气的表示,接过碗来,把冒尖的部分拨在了陈萍碗里。

饭都盛齐了,陈萍拉莲心,“坐呀!”没承想她反而后退两步,说,“我等会儿吃……”齐英急了,把莲心硬拉到桌边坐下,“大姐!你怎么能这样哩?这儿是家呀!”

爱莲心里纳闷儿,看看她花白的头发,近乎自语般地说了声“大姐?”

“是呀,她是齐田莲的大姐!”陈萍边说边给莲心布菜,夹了一大块鱼到她碗里。莲心侷促不安,反而把筷子放下了,说着“我不饿”,又要站起来,被齐英和陈萍双双拽住。

齐英说:“怎么不饿哩,跑了一天的路!”

莲心强笑着说:“看见你们生活好,我就放心啦!你快陪着客人吃饭吧……”

“一块吃呀!边吃边谈。”陈萍也劝说着。

莲心把自己的竹凳往后挪了一步,凄然地说道:“我吃不下……十多年啦,我可没有陪着客人吃过饭……”说罢,又苦笑了一下。

爱莲始终怔怔地望着这位“大姐”……

太阳已经落山,它的余晖从山后反射出来,染红了鱼鳞般的晚霞,预示着明天又是一个晴好天气。饭后,实际上李爱莲并没吃几口饭,便独自走到山坡小路上去散步,逆光望去,象个美丽的剪影。陈萍也走出院子,有意无意地追上了她。

“小李,我并没有监视你。而是想帮助你,把那串散了的珍珠穿起来……”

她眨动着眼睛,无言地看看陈萍。

“我已经找到了一条金线,今天又得到了一把金钥匙……可是还缺少你对我的信任。”

“你们当作家的,总爱把别人的痛苦写到小说里,去挣稿费,是吧?”

这话真能噎死人!陈萍听得心里发紧,发凉。她明白了,友谊尚未建立,戒心也没消除,一共才相处两天嘛,何必操之过急哩。但她没想到,爱莲突然发了大脾气,冲冲地向前走了几步,又转回身,毫无顾忌地大声说:“作家,我没有秘密!我跟妈妈借了三百块钱,利用暑假自费旅行,打算画十幅荷花,拿去卖了钱再还给妈妈。我的故事讲完啦,您写到小说里去吧!”

她莫名其妙地发了一通火,气呼呼地快步走开了,弄得陈萍进退两难,哭笑不得。陈萍想着,“文学就是人学”,我的职业要求我善解人意,遇事都要设身处地替别人想想,也就是站在我所采访的“人物”的处境,想想她为什么哭?为什么说梦话?为什么发脾气?俗话说“好汉怕调个儿”嘛!要学会体谅别人啊。经过这番自我开导,陈萍没有怨恨爱莲,反而决心帮忙到底了。

事实上,李爱莲飞来长沙之前,李部长已经多次写信给王经理和别的老战友,说明爱莲生父生母的冤案已经彻底平反了,请他们协助寻找爱莲失散的亲人。这位爸爸,深知女儿怀着一颗善良的心——不肯丝毫损伤或疏远养父养母的感情,所以父女之间很少谈及这些事。就连李部长给省公安厅的那封亲笔信,也是封了口的。信里写的什么?别人并不知道。不过,从这两天的实际作法上看,公安部门是十分认真而细心的,他们只在暗中帮助寻找,穿针引线,自己并不出面,更不简单行事。为什么呢?原因好几层,最显见的,既是寻找,就存在着找不到或者找错了的可能性,那将会使李部长的娇小姐大为伤心,也许连荷花都画不成了!再者,李爱莲随身携带着一笔数目不小的现金,要分给她尚未找到的亲人,此事如果说了出去,引来个什么“自动对号”的男女,岂不更要平添不少麻烦?还有,如今已经找到一起来了的白发农妇何莲心、农村木匠齐田莲,你看看吧,哪点儿象是娇小姐李爱莲的一母同胞呢?你硬要说他们是亲骨肉,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不相认,那又会是何等的扫兴啊!其实,人与人之间,由于遭遇的不同,在气质、情操等等方面都会存在差异,这些差异单凭“血统”是克服不了的!既然是寻找亲骨肉,如若认了“骨肉”而并不“亲”,又当如何呢?还不如先沉住气,莫声张,留给她们自己一个弥合感情的过程吧!由此可见,身为养父的李部长,公安部门的同志和秘书齐雨,在帮助李爱莲寻找亲人的事情上,也是用心良苦的了!

陈萍已经体察到了一些,并且佩服这些细致的工作作风了。但她依然对齐雨有怨气儿,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呢?难道是怕我心肠太软,急于求成,用艺术的想象干扰了你们认真的工作吗?不会的!朋友总是多一个好哇。我将努力配合你们,力争农历六月二十四,在荷花仙子过生日的时候,促成这个悲欢离合的人间活剧有个大团圆的光明结尾。

陈萍走到齐英的西厢房来了,隔着窗户望见齐英正在自己的工作案子前面雕花。何莲心则坐在弟弟的工作案子前,握着毛笔描花样子。可是毛笔不听使唤,笔下的线条粗粗细细,歪歪扭扭……她把毛笔放进笔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我还念过高中哪,现在连笔都不会拿了……都是些可怕的年月呀!”

“笃笃笃!”一阵敲门声。

正在回想“可怕的年月”的何莲心立刻站立起来,惊慌失措……

“大姐,你怎么啦?”

“夜晚不准插门!”何莲心脱口而出,好象是违犯了什么禁条,一场灾难即将降临到她的头上了。

齐英脸色凄然,扶莲心坐下,劝解着:“现在是一九八一年啦……!”

何莲心渐渐安静下来,自言自语:“唔……唔,我忘啦,我的成份是社员啦!”说着,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敲门的是陈萍。房门并没有插。何莲心家的房门,唉,多少年来是任凭别人推门就进的。陈萍敲门的这种多余的礼貌,反而害得她以为是自家的房门插上了!那还得了啊……这时,陈萍已推开了一道门缝,灯光下,亲眼看见了何莲心惊慌恐惧的样子,她的心一下子收紧了。联想是文学的翅膀。你能联想到一些亲身感受、亲眼所见的屈辱吗?那“史无前例”的动乱,对人格、人性、人体的恣意摧残……瞧这年轻女人头上的白发!

陈萍进了屋,亲昵地坐在何莲心身边,她又显得侷促不安了。陈萍拉住她的手说:“你到莲花寨来,找到了弟弟和弟媳,我真为你们高兴!可是我猜,你一定更想找到自己的小妹妹,是吧?”

她睁大了泪水汪汪的眼睛,使劲点头,把泪珠儿都点落在陈萍手背上了,是热的。

齐英问:“您是不是又说那位娇小姐呀?”

“是,小李她也在寻找亲人哪!”

何莲心一怔,又摇摇头:“不,别说分开十三年,就是三十年,我也认识自己的妹妹!”

“没这么巧。陈老师,您的心眼儿太好啦!我们可不敢高攀……”看得出,齐英与李爱莲之间,也存在着很大的隔阂。

陈萍在雕花木框的灯罩上,蒙了双层报纸,遮住半屋灯光,让爱莲好好睡一觉。她自己则就着灯光写小说,在方桌边坐几个小时了。

山村里传来了头遍鸡叫,远远近近,此伏彼起,还夹杂着几声狗吠。细听,还有纱窗外纺织娘唱的小曲儿。夜是沉静的,但不能说万簌俱寂。只有听到一些细微的虫鸣和竹叶子嗦嗦的音响,才能显得出这山村之夜更加宁静。可是李爱莲睡得并不安宁,她翻了个身,喃喃地说:“您还不睡呀?鸡都叫了……”

“你睡吧!我的小说快写完啦。”

早晨,陈萍拿着这部手稿,在齐英家的后山坡上翻阅,发现不如意的段落,就划个记号,停下来想一想,散散步,深深地吸几口新鲜空气。啊,这荷叶的清香再掺一点儿竹叶子的气味,真的无法形容它是一种什么样的清新味儿,但它确能明目醒脑,使你心旷神怡,文思敏捷。她正借了这荷风晨露为文章修饰润色的时候,齐田莲挑着一担桃木板连夜赶回来了。原来县公安局的同志告诉了他这个好消息,所以他刚进院子就喊:“大姐!是大姐来了吗?”

“来啦!大姐来啦!”齐英高声答应着。

齐田莲呼唤着“大姐——!”奔进屋里去了。陈萍也跑下山坡,扑到院里,只听那草顶北房里传出了姐弟重逢的哭声。

“大姐!”

“弟弟!”

“我可怜的大姐啊……莫哭,莫哭,我什么都知道啦!”

陈萍本想跑到北屋里去,不知怎的,却回身跑进了红砖新房。这屋里,爱莲把她画好的四幅彩墨荷花钉在了墙上,正坐在凳子上注视着并蒂白莲图出神,好象什么也没听见。

“小李!你快来看……”

爱莲纹丝不动。

“快来呀,他们姐弟重逢啦!”

“人家骨肉团圆……我的大姐在哪儿呢?!”她近乎自语,依然面壁而坐。

好啦!李爱莲直到现在,总算说出了心里话,承认了她自己也在寻找大姐!

“假如你相信我并不仅仅为了挣稿费,请你现在就看看我的小说稿子好吗?”

陈萍把自己的手稿递过去,爱莲没有拒绝,眨动着长睫毛望望对方,那眼神既有祈望又有疑惑的色彩,水灵灵地闪动几下,就低头迅速地翻阅稿纸了……

齐英悄悄地把陈萍拽出了房门。原来是齐雨送来了爱莲的红色大旅行箱。见了他,陈萍的气儿不打一处来,立刻埋怨:“你也太不相信人啦!想把我蒙在鼓里呀?办不到!”

齐雨没头没脑地说:“好戏还在后头哪!”

陈萍感到费解。怎么?难道我的小说还要接着写下去吗?在大团圆的结局之后,还会发生什么新的波折吗?就像“续红楼”、“续水浒”那样喋喋不休?

齐雨打断了她的思路。他终于亮明了自己的“助理导演”身份,把英妹子也拽过来,三人商量了“行动方案”,然后就分头执行了。

陈萍回到红砖新房里。爱莲正紧迫地翻阅稿子,手都颤抖了,抬头问一句,“您怎么知道这么多?”不等回答,又接着往下看。

陈萍多么希望这部手稿能够象针线一般,把她童年记忆的片断缝合在一起啊!瞧,她已经读到了齐叔公驾着小木船往洞庭湖农场送孤儿的那些篇章了,她的手指不是颤抖得更厉害了吗?她的嘴唇不是咬得发白了吗……陈萍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她翻完了最后一页。

“没了吗?不行!您为什么不写完啊!后来怎么样了?她们姐妹团圆了吗?”

李爱莲拽住陈萍的胳臂,使劲摇晃着,急切地嚷着,提出了一大串问题,好象是作家夺走了她宝贵的东西,又藏了起来,故意气她似的。瞧,她的脸急得象块红布,恨不得要把小说的结局立刻就从陈萍嘴里掏出来!

这时,齐雨兄妹把何莲心和齐田莲让进屋来,大家的目光立刻集中到爱莲身上——她一手攥着稿子,一手拽着陈萍的胳膊,正在不依不挠地逼着作家讲完小说的结尾哩!

“快放开我,你看谁来啦!”

爱莲怔怔地盯着何莲心和齐田莲。也许是小说手稿发生了启迪作用,也许是同胞骨肉之间“第六神经”发生了生物静电的相互感应吧,她的眼睛闪出了异样的光彩。

陈萍迎过去,让着莲心姐弟细看钉在墙上的四幅彩墨荷花。这些写意与写实手法巧妙揉合在一起的艺术品,构图新颖,色彩鲜明,生气盎然,意境脱俗。特别是泼墨染成的莲叶上点缀着红蜻蜓、绿青蛙,却用工笔细描,别具一格。

齐田莲惊呼一声:“怎么?跟我的一样!”

李爱莲一惊,身不由己地跑过来,和大家一起对比着看那木框穿衣镜、那双扇水曲柳橱柜上的莲荷浮雕……她第一次发现,这些雕花图案的结构,笔力和刀法,特别是总体构思的精灵神气儿,果然与自己的图画一般无二,如出一辙!

艺术是心灵的宝鉴。美术学院的大学生,与山村僻壤的雕花匠,尽管在文化教养、言谈举止各个方面都存在着很大的差别;然而他俩的作品在气质上,在精髓里,却是相近、相通,一脉相承的!

“这是我们家传的手艺!”何莲心忘情地一语道破了其中的奥秘。

他们之间的鸿沟,被美术雕刻,莲叶与荷花,搭起了一座彩桥!

时机成熟了。陈萍缓缓地说道:“等到太平盛世……”

“国泰民安……”何莲心接着说。

“荷花仙子过生日的时候,”齐田莲说。

“你们姐弟,兄妹,都回到这儿来,来看看妈妈!”李爱莲已经泣不成声了。

“这是真的吗?真的吗?”李爱莲回身拉住陈萍,举着稿子,急切地逼问着:“你写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陈萍也禁不住眼泪了。

然而,这姐妹、兄妹之间,毕竟存在着一种隔膜,泪眼相望,咫尺天涯,不敢相认。

齐雨猛然想了起来,赶紧从衣兜掏出一封信递给爱莲,急道:“是真的!省公安厅给你回信啦,是真的!”

爱莲急忙看信。莲心和田莲却并不上前。为什么?难道这就是劳动者的骨气吗——不肯主动攀附有钱有势的亲妹妹?错了!亲莫过于手足呀!陈萍焦急地跑过来劝说:“你们怎么啦?为什么还不认妹妹呀!”

他们在难以言状的悲喜之中等待呀!等待这位洋里洋气的娇小姐看完了信。李爱莲终于扑在了莲心怀里,哭叫一声“大姐!我可怜的大姐呀……!”

“小妹!小妹!我的亲妹妹啊!”

“二哥!”

“小妹!”

也许当年分别送人时,她们并没有这样抱头痛哭一场的机会……!

何莲心渐渐地微笑了,淌着眼泪,抚摸着爱莲秀丽的头发和华贵的真丝衬衣,宽慰地说道:“你最小,大姐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呀……好了,一切都放心了……!”

莲心拉着弟妹,恭恭敬敬地给齐叔公的遗像鞠了三躬。这间草顶北房里,白天亮着电灯,像在举行什么仪式。陈萍和齐雨兄妹,默默地闪在一旁,望着这不像姐妹的同胞姐妹。

“齐叔公!您看见了吧,我们都长大成人啦!”莲心祝祷几句,又指着屋里的单人竹床告诉小妹,“妈妈就睡在这张竹床上……”

爱莲冲着竹床深深地鞠躬,田莲也鞠躬。可是莲心“咕通”一声跪倒,满脸流泪,哭号着膝行到床前,双臂扑打着竹床,又以头触床,喊出了压在心胸十多年的一句话,“妈妈!妈妈呀!爸爸呀!你们害得我好苦哇——!”

大家都被这裂人肺腑的话语震惊了。

从前,漫长的封建社会有一句古话,叫做“父债子还”。可是,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它竟然是“黑帮子女”何莲心沦为地主儿媳妇的原因啊!然而她现在却扑打竹床,用头碰撞竹床,碰出了一条又一条血印子——她不怨天,不怨地,不怨任何人,唯独狠恨自己死去的父母啊!

大家把莲心搀扶起来,正在想办法劝慰几句,爱莲却鼓着眼睛质问大姐了,“你怨妈妈?妈妈怎么害了你?”

田莲瞪了她一眼,“小妹,你不懂!”

莲心撩起衣襟擦去脸上的眼泪,拉了弟、妹,说着:“好啦,活着的人总算都见面啦!”走到大床边,当众解开她的蓝布包袱,取出两个竹筒扑满,分给弟弟和妹妹一人一个。爱莲不认识这玩艺儿,拿在手里细看,原来是上下留着竹节的一截竹筒,顶端凿了个可以塞进钱去的小条孔。她觉得奇怪,问:“这是什么?”

“这是大姐给你们攒的钱呀,劈开看看!”

齐英赶紧去拿斧头。莲心又问弟弟:“你俩雕花做家具,一月能挣多少钱哪?”

提到雕花家具,齐田莲立刻显得信心十足,眉飞色舞地说了起来,“这有两笔账,光靠我跟英妹子,扣去木料和本钱,一个月能剩八九百元;现在我决心办个家庭木器厂,招几个徒弟,雇两个帮手,买几件机器——电锯、电刨、烘干箱,再盖几间平房……那时候,明年吧,一个月就能挣个万儿八千的!”

“准雇人吗?”陈萍问。

齐田莲笑了:“你们大城市里条条框框多,我们农村呀,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就怕你不敢干。我们都是凭本领吃饭,怕什么?”

齐雨也憋不住了:“这些雕花木器,完全可以出口、创汇!我们外贸公司还想在资金和销路方面支持一下哩!”

田莲一拍胸脯:“好!我跟大哥订合同!”

齐英拿来了斧头。莲心宽慰地笑了,指着竹筒扑满说:“听了田莲的话,知道你们都不缺钱花,好哇!可这是大姐十几年的一片心呀,背着人,从锅里碗里,从孩子的嘴巴里,一点儿一点儿省出来的……”

田莲将自己的一个扑满轻轻劈开。里面除了几张崭新的毛票之外,全是银光闪闪的分币,五分的,两分的,一分的!

爱莲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双手捧着自己的扑满不让再劈了,轻轻摇晃着,发出一些“哗啦啦”的响声来。

“不劈开数数哇?小时候大姐给你俩分糖块儿,分花生,明里说是一般多,可每回都偷着多给小妹几个……数数吧,这回也是你的多一点儿,还有一张五毛的新票儿哩,大姐不骗你,大姐最疼你!”

爱莲哭出了声。

“哭什么!大姐看得出,如今顶数你的生活好。妈妈要是知道了,也就放心啦!”

说着,莲心从包袱里又拿出两双黑布鞋来,一双小的,一双大的,分给了齐英和田莲,微笑着解释道:“这双是十年前做的,小啦,就留给我的侄儿穿吧!这双是去年做的,责任田好收成,就买了个塑料底儿,条绒面儿,来,试试,快试试!”

田莲顺从地穿上了这双新鞋,呜咽着说:“真合脚!”莲心更高兴了,弯下腰去仔细看看,捏挂鞋尖空不空,手指头塞进鞋帮里试试紧不紧,又抬头望着弟弟说:“我在梦里看见你,也是这么高!掐着手指头也算得出,你的脚就是这么大!”

好了!大家心里暗暗高兴——愉快的心情可以医治任何病痛,何莲心昨天刚来昌那种神经质的举动已经不见了。在亲人面前,她的人格正在迅速恢复。亲眼看到这件事,真使陈萍激动不已。

莲心是偏爱小妹的。她又从包袱里拿出一件女夹袄,抖开递给了爱莲,“来,穿上试试。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分手的时候你整七岁,大姐能猜出来你准是个瘦高个儿!”

爱莲来回看着夹袄。这是一件蓝布面子、花布里子的新衣衫。可是她弄不清楚里子和面子,就翻了过来。哎呀,这花布里子原来是几十上百块零碎的布头布角拼凑在一起缝合而成的!就像僧侣的百纳衣。然而针线细密,手工精巧,竟然拼凑得平整熨贴、无衣无缝。可惜呀,部长小姐怎懂此中的辛酸啊!她穿在身上,反而破啼为笑,旋转着身子叫了起来。

“你们看哪,真棒!最新式的女上衣!全北京也买不着!大姐真是特级裁缝!”

她一边叫着,一阵风也似的跑出屋子,跑进红砖新房,对着雕花木框的大穿衣镜“咕咕咕”地笑个不停……

这举动,不但田莲骂了一声“疯子!”肯定也刺痛了大姐的心。也许那蓝布包袱里还有一两件血泪凝成的小礼品,但她脸色难看地把包袱系上了。何必再拿出来现丑呢?何苦再捧出来招笑呢!谁也不再说话,都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压抑。是啊,激动人心的姐妹重逢,悲喜交集的骨肉团圆,这热烈的场面尚未结束,笑声未绝,泪痕未干,大家的心上又蒙了一层新的苦恼。

谁也不敢往下深想,不愿深想——团圆之后,如何相处?又怎样弥补这情操上的差异?

好在还有一件大事将同胞姐妹们联系在一起。农历六月二十四,荷花仙子的生日到了!

齐雨领着大家,一起沿着竹林间九曲羊肠和层层梯田的阡陌小道,向莲花寨的小山顶上走来。不久,便到了接近山巅的一块坪坝上。这里有全村最高的一块梯田,田里清水盈盈,莲叶茂密,荷花盛开。齐雨站住了,田莲望了他一眼,互相点点头。

“妈妈就埋在这里。”

田莲泛指着这块山顶平台。

“坟呢?碑呢?”爱莲看了一圈,问着。

田莲低下了头。齐雨解释了一句:“是夜晚偷着埋的。我爹说,不要坟头不立碑,才能安眠……”

爱莲不再问了。她抱住大姐的胳臂,像个孩子似的紧紧依偎在大人身旁。姐妹们凝视着这块安静、美丽的地方。

她们缅怀慈爱的妈妈,祝祷着,默诉衷肠。难道就没有一篇祭文?有,看吧!

荷花!荷花!远远近近,层层梯田,绿叶团团,清风傲骨,玉立人寰!

忠贞的女画家,齐白石先生的女弟子,小姐妹们的好妈妈,只因为拒绝批判齐白石,她宁肯永远睡去,睡在这山顶的荷花之间。

“陈老师,我在北京上高中的时候,学过一篇古文,忘了十几年,今天忽然记起来了!”

“好极啦,你的精神应该变个样儿了!”陈萍鼓励她。

莲心嘴角挂着一丝坚贞的微笑,背诵了清朝周敦颐的《爱莲说》:

“……余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莲,花之君子者也。”

这恰似给妈妈的祭文,又像是对自己的写照。何莲心的人格,彻底苏醒了!

下山了,一行亲人,踏着田埂小道,在万朵荷花之间曲折穿行……

齐田莲把一坛糯米酒搬到了当院。

刘英和莲心腰系围裙,在屋檐下围着锅台煎鱼、炒虾。陈萍和爱莲坐在竹桌边剥莲蓬。齐雨则捧来一大摞粗瓷青花海碗,让田莲用那长柄竹筒酒勺子往碗里舀甜酒……

“采莲南塘秋,荷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李爱莲兴致盎然地吟哦古诗,又问:“陈老师,我刚画的那幅采莲图,题上这首诗好吗?”

“好!很美。诗和画是相通的,相得益彰啊!”陈萍称赞着。

爱莲非常高兴,一把拉住田莲,“二哥,你有一手好字,请你来题这首诗吧!”

没想到田莲却一个劲地摇头。齐雨也说,“错了!题不得!”

“怎么,我背错了吗?”

“没错!”陈萍也问,“难道这诗画交融的情景不美吗?”

齐雨不答:“问田莲吧,他是植莲专家!”

“二哥,你给讲讲!”

“你这首诗呀,要叫莲农听见,会笑掉大牙的!”

“你讲出道理来!这诗又不是我写的,是大学老师教的!”

“你别拿大学教授吓唬人!我敢说,他没干过这手活儿。不信,问大姐!”

莲心笑笑,讲得头头是道:“我们社员采莲蓬啊,要选那发红发黑熟透了的,莲子鼓鼓的,由胶质变成了粉质的莲子,晒干了才能保证产量。像你们文化人说的‘莲子清如水’,那还不造成减产哪!”

齐英笑着拍手:“大姐才是专家哩!”

田莲也成心煞煞妹妹的傲气,盯着问:“听懂了吧!服不服?”

爱莲不服:“不嘛!你们说的是生产,我说的是艺术!二哥,叫你画莲蓬,你画成绿的,还是画成红的、黑的?你说话呀!要用审美的观点说!”

一个小小的问题,他们争论起来,却是各执一词,壁垒分明……陈萍又有点儿担心了。莲心也觉得不是滋味,赶紧扯扯弟弟的衣角。田莲这才让了步,笑笑说:“当然,画莲蓬还是用绿颜色好看罗。”

爱莲得到了“胜利”,心里还不痛快,嘴里更不饶人,还补了一句伤众的话,“画家的后代,偏要用老农的观点说话!”

谁也不跟她抬杠了,因为部长小姐的“尾巴”又翘了起来。为了打破院子里沉闷的气氛,齐雨这个老大不小的主人,居然“唧”着嗓子哼唱起湖南小调来了。他一边端菜,一边唱,一边朝妹妹递眼色,动员她这位女主人也为改换空气做点儿贡献。

乡里妹子进城来,

乡里妹子冒穿孩(鞋),

与我同到城里克(去),

上穿旗袍下穿孩!

英妹子是极聪明的人,立刻用委婉的高腔和了四句,很是优美动听。

城里伢子莫笑我,

我打赤脚好得多,

上山挑得百斤担,

下水摸得田里螺!

大家都被齐雨兄妹的好客之情感动了。而这湖南小调儿又是如此风趣,立刻博得了客人们的热烈掌声。

这时,大黄狗摇着尾巴跑来了,两只花猫也来了,还“喵喵”直叫,准是闻见了香味儿。

大家动手(这可是李爱莲几天以来头一回动手干活儿呀,可喜可贺!)端来了炸鱼、红虾、皮蛋、腊肉、花生米、糯米藕、绿豆糕、荷叶粥、新竹叶包的菱角般精细的小粽子和白糖凉拌紫苏,大盘小碗,满满地摆了一桌面(什么都有,唯独缺少辣椒——这也是主人的美意呀)。

田莲和爱莲,简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大姐“架”到了上座。大家围桌坐好,剥食鲜莲子,品尝家酿的糯米甜酒,彼此相望,话却不知从何说起。陈萍刚要说几句祝福她们的吉祥话儿,身边的洋小姐却把莲子吐在了地下,叫声“好苦啊!”

“莲子心儿是苦的!要去掉。你这么大了还不知道莲心苦么?”

大姐教小妹吃莲子,无意中说到莲心苦,又使大家想起了她的遭遇,更没人作声了。

爱莲不会吃莲子(并非她没吃过,只因为她吃的冰糖莲子、银耳莲子羹、莲子粥、八宝饭和莲蓉月饼等等,都是没有心的),又望着青花大海碗里带“米粒”的甜酒(酒糟,她也没见过,这哪儿象酒哩?不用高脚杯,却用大粗瓷碗来盛),觉得有趣儿,“噗哧”一笑;现在听大姐说道“莲心苦”,她又赶紧咬住嘴唇,垂下眼帘,一阵心酸,那长长的睫毛立刻被泪花儿浸湿了。只见她捧起酒碗来,呜咽着说:“请大姐、二哥,代替爸爸妈妈,先喝这一口!”

大家肃然起立,气氛陡然变得凄怆了……

“再敬齐雨大哥,陈老师和二嫂一杯,谢谢你们这些好心人!”

大家喝了一口酒。酒是甜的,却是冷的。齐雨又强打起笑容,说着:“请坐,这是团圆饭,应该高高兴兴的呀!”

不料爱莲抽身离席,跑进红砖新房去了。齐英想去拉她,被陈萍拽住。她不知道爱莲又在搞啥名堂,心中不悦,用略带嘲讽的口吻对丈夫说:“没想到,狗长角,咱们倒跟部长小姐攀上了亲……你可认准了!她到底是不是你的亲妹子?莫要攀上了高枝儿又跌下来!”

当然是亲妹子,这已不容置疑。可是,陈萍心想,他们之间的隔阂怎么才能消除呢?

李爱莲提着她那只珍贵的黑漆皮经理箱,跑回来了,把它放在莲心的膝上打开,露出了一叠叠面额拾元的钞票。

“大姐,爸爸妈妈的冤案都平反了!这是政府发还的,父母的存款。我用不着。专门送来给大姐和二哥的。”

“我不要!我们也有存款……”田莲说着,齐英立刻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来,也放到莲心面前,说:“大姐一来,田莲就去取了这一千块钱。”

“大姐生活最困难,全都给了大姐吧!”田莲看看妹妹。爱莲使劲点头。

何莲心把经理箱盖好,塞到田莲手里,慨然说道:“你们真傻!我要的是亲弟弟!亲妹妹!不要钱。”

饭后,田莲和爱莲陪着大姐在小河边散步。河水清清,如绿绸,似明镜,闪耀着阳光。河湾里漂着一只渔船,渔夫抡开手臂在撒网,这只扣网被抡成圆形,刷的一声“扣”进水中,惊起几只水鸟,但它们还是绕着渔船盘旋低飞,不肯离去……

“回北京去吧!大姐,二哥,还可以带上嫂子。带不带那个姐夫?随大姐的便——你根本不该嫁给农民的!回去吧,全国哪儿也没有北京好!对啦,咱们家还有一座四合院哪,记得吧?就在北海旁边,看得见白塔,院里有棵大枣树,还有萄萄架……被别人住了十多年,已经叫他们搬走啦!政府出钱正在翻修哩,咱们有继承权。这是落实政策呀!我爸爸,不,现在这个爸爸是个大好人,他一定会帮忙,户口、工作都不成问题,叫秘书打个电话就全办啦!答应我吧,我明天就去订飞机票!”

小妹连说带劝带央告,大姐和二哥却听得如醉如痴,只能闭着嘴巴散步。难道她说得不对吗?哪一条不是合情合理的哩!可是啊……

下弦月又挂在竹林梢了。照例加班劳作过子夜的小夫妻,今夜却睡不着,走到天井般的院子里,走到了后坡坎上……关于回北京的事,首先在齐英心里引起了不安。她舍不得这一圈凤尾竹林环绕着的新房旧屋,舍不得这里的荷花、桃木、鳜鱼、金虾,乃至大黄狗和小花猫。这猫,不但咬老鼠,而且负责抓蟑螂。多好的猫呀!为什么要搬走呢……她没到过北京,只在电影和画片上见过天安门、大会堂、故宫和长城。是啊,在她的印象里,北京是个无比神圣的地方,美妙得像一座迷宫!去玩玩倒真不错,开开眼,长长见识,假如再坐一次飞机……可是,别搬家呀,雕花木匠怎么可以离开莲花寨哩!

“我不让你走!就让大姐跟她回北京吧。”

“那可要看大姐的主意啦。”

“你呢?你的主意呢?快说话呀!”

“看你急的!我嘛,你想想,我为什么留在莲花寨的?”

“这儿有荷花,有画不完的花样子!”

“对呀!还有呢?”

“这儿准搞副业,不,准搞专业户,有做不完的雕花家具!”

“还有吗?”

“有有!这儿有桃木板、樟木板、楠木方子、水曲柳,唔,大哥的公司还要帮你开个小工厂,这儿凭本领吃饭,准你发家致富……”

小夫妻如数家珍,一连气儿数出了莲花寨十几条好处,条条都紧拴着他俩的心呀!还有一条极重要的,田莲没说出口,就是他刚刚在镇子上招收了五个徒弟,磕头、烧香、喝酒,发誓赌咒要把这雕花木器厂创办起来!万一赔了本就拆房卖瓦;万一变了政策就一块坐牢;人人凭良心干活儿,凭本领吃饭;同甘共苦,雷打不散!这些酒后真言,依稀在耳,我这个当师傅的怎么能变逃兵啊!?

齐英心里也有一条极重要的没说出口,那就有关“兔子”的秘密(在这个星球上,只有他俩才知道“兔子”是丈夫对妻子的爱称)。现在,在绝对没有外人知晓的情况下,她打出了这张王牌。

“还有一条!我不说。”

“你不说,我就回北京去!”

“没羞!说就说,莲花寨还有兔子——它爱吃竹笋爱吃菜,不吃馒头窝窝头。它给你洗衣烧饭打下手。你要没良心,天打五雷轰!”

一股暖流涌进丈夫的心田。他从来没有这样仔细想过莲花寨的种种好处。是啊,北京好,莲花寨更亲呀!

这晚上,爱莲和大姐睡在红砖新房的大床上。此时,小妹忽然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来说:“大姐,我梦见妈妈也回北京了……!”

莲心赶紧拉她躺下:“小妹,听我说,我到这儿来,原本是想把你带到湖滨公社去……我也常作梦,梦见你比我还苦。你看,梦是靠不住的吧!”

月光爬上了窗棂。纺织娘的叫声清脆悦耳,伴和着亲姐妹的切切交谈。

“大姐,回北京去,我保你半年长满黑头发!”

“傻妹妹,我上有公婆,下有子女,丈夫又是个老实人,勤劳肯干。我们有了责任田,还养着一窝小花猪,八百多只鸭子,这些鸭子呀,跟鸡可不大一样,在湖边上到处下蛋,我要是走了,谁捡鸭蛋?谁做松花呢?”

“嗐!你就把鸭蛋看得那么重……!”

“唉,小妹,现在是我当家呀,鸡鸭猪兔鱼虾蟹,柴米油盐酱醋茶,看轻了哪一样也不行啊……”

“大姐,我真想帮你换换环境。我离不开你!无论如何,我也不让你当一辈子农民!”

“好哇,要这么说,我还真得把你带到湖滨公社去哪!要不,你留在莲花寨也行……你就看不出?咱们姐妹之间都快没话儿说了吗?老这样下去,我虽然找到了妹妹,倒可能永远失掉妹妹啊……”

经过这次姐妹谈心,李爱莲受到了很大的震动。她早就感觉到这件事了,自己与姐姐、哥哥、嫂嫂之间,有一条沟,有一堵墙。如不消除这种隔膜,确如大姐所说,虽然找到了亲人,倒可能在团圆之后永远失掉亲人!

第二天,爱莲起得比谁都早。她轻轻地扫净了落在院里的新叶子,又拿起吹火筒,蹲在灶前,吹火烧水,准备大家洗脸用。她吹呀吹呀,呛得咳嗽,熏得流泪,却没有躲开。她哪里知道,这两件不起眼的小事情,已经引得正房、西厢房、红砖新房窗户后面的十只眼睛同时发酸,五颗心脏为之激动啊。她更不知道,陈萍的小说也获益非浅——在大团圆的结局之后,还可以继续锤炼主题哩!女作家已经深深爱上她们三姐妹了,心想,谁也别怨吧,不同的生活经历必然铸成不同的品格。好在她们还年轻。但愿新时期的阳光雨露,能够消融那些扭曲人生的冰刀霜剑!

早饭过后,大家又聚到红砖新房里来喝茶,齐英还端来了瓜子和糖果。

“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雕花家具还得快做。拉家带口的,我也得回去喂猪捡鸭蛋了!何况正是采莲的大忙季节哩!”

“大姐,我这屋里的雕花家具由你挑!”

爱莲急了,打开她的大红色旅行箱,把衣物撒了一床,拉着大姐挑东西。“大姐,你送了我最珍贵的礼物!我也要送给你。这些东西随你挑,非挑不可!”

莲心坐在床沿上,一件一件拿起来看看,摸摸,赞不绝口:“好东西!都是值钱的好东西!”大家也围着看,有绣花绸衬衣,长裙,短裙,丝袜,素馨洗发膏,月亮牌奶液,紫罗兰香水,铁盒巧克力,炼乳罐头,雀巢咖啡,真丝手帕,《基度山伯爵》,《电影画报》,痱子粉和那些八卦丹之类的防暑药,还有一只戴项链的玩具大熊猫。

陈萍心里暗暗骂道:小姐,可也还是个孩子。紫罗兰香水,怎比得莲花寨这千亩荷花的风香雨也香啊!

“好东西,都是好东西!看一遍,我就象是回了一趟北京城啊!”莲心把这些“宝贝”又都装进了旅行箱,一件也没挑上。爱莲噘了嘴,顺手抓起心爱的大熊猫来,坚持着说,“这不是送给你的,是给我那没见过面的小外甥玩的!”莲心只能笑纳了。

爱莲仍感揪心,望望大姐的花白头发,对齐雨说:“请您赶快给我买几瓶染头发的药水,我要亲手把大姐的头发染黑!”

“好,我今天就去买。还要买更重要的东西哩,田莲,你快说吧!”

“大姐,我们已经商量好啦,你一定要答应啊!”

“答应什么呀?”

“给你买一条船!”爱莲嚷道。

“就是洞庭湖里的那种采莲船!我已经打听啦,别人家都有,就是你没有。”田莲说着。

“还要给大姐盖两间新屋!”齐英说。

“答应吧,大姐!这新屋我还要来住哪。你不是说要把我带到洞庭湖去吗?你不是怕永远失掉妹妹吗?你不是说湖莲更美,不看湖莲就画不好荷花吗……?!”爱莲真心实意的恳求是无法拒绝的。

莲心红了眼圈儿,又责怪般的说妹妹:“那,咱俩昨晚商量好的事儿呢?你快说说吧!”

爱莲高兴地叫了起来:“二哥,你也得答应啊!我向陈老师和齐雨大哥请教过:买船、盖两间新房,用不了一半的钱,剩下的一多半,全都给你开办工厂作资金!”

陈萍和齐雨立刻鼓起掌来。此时莲心把齐英拉到身边,拿出那串已经用丝线穿好的珍珠交给她,说:“这是我妈妈生前戴过的项链儿,我代表妈妈送给她的儿媳妇!”

又是一个赶场的日子。农民们背着背篓,挑着箩筐,装着鲜鱼、猪肉、烧酒、土产,三五成群,陆续从莲花寨前经过。小河边的青石码头上也停泊着好几只席篷木船,有的刚靠岸,赶场的农民就争着跳下船来……

齐叔公雕花家具展销会的红砖新屋里,已经有田莲的两个徒弟在接待顾客了。田莲他们则簇拥着大姐何莲心走向了小河边。

“瞧!大姐多漂亮啊,年轻了十岁!”

爱莲一路说了三遍。何莲心染黑了头发。更主要是心里的冰块消溶了,那思念弟妹的忧愁和神经质的病痛也被骨肉的亲情和喜悦所代替,受压抑的“苦人儿”的影子不复存在了。

租来的一条席篷木船靠在青石码头上迎候客人,船家父女正用小木桶提水擦洗舱板。齐英用竹扁担挑了一对儿雕花靠背椅首先上船,艄公和女儿立刻上前抚摸着,称赞着。

“爹——!我也要……”船家女小声说着。

“买!给你作嫁妆!”艄公望着女儿笑。

上海牌小轿车也开来了,停在码头附近的石子公路上。司机递过来一张去北京的飞机票,李爱莲的脸上顿时失却了笑容。

何莲心来到了河边,心中无限感慨!还是这条小河,还是这种席篷木船,还是姐妹即将分手……然而,今非昔比,换了人间啊!

大家簇拥着这位年轻的大姐上了船。仅仅几天时间,她的心境和容貌大大改变了。生活啊,一夜之间可以使人急白了头;要消除心灵上的愁云,抹平额头上的皱纹,可就困难多了。不过,我们大家已经亲眼看到了这种可能,这种希望!

“大姐,二哥,每年荷花盛开的时候,我都要来写生。学作画也学作人。你们找到了的小妹,决不会再失掉的!”

田莲背着蓝布包袱和雨伞,跟大姐一块上了船,陈萍也要跟到湖滨去,因为她的小说还没写完呀。齐雨兄妹是大忙人,不能远送啦。

席篷木船离岸了。莲心和陈萍坐在雕花木椅上,田莲站在大姐身旁,一齐挥着手,望着亲人,也望着那荷花开到了山顶上的莲花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