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玉午饭后又睡了一次长觉,醒来后就要去村北。村子里很静,金克玉断定很多人还在睡觉。偶尔从村外吹过来一阵微风,因经过了水面,就有一股说不出的清凉劲儿。金克玉走得很慢,歪着头,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树木上没有一丝尘埃,水洗过一样地绿,看一眼能让眼睛舒服上半天。就这么走着,忽然就从几棵树木之间发现了他的爹。他想了想,就走了过去。
“我思谋了,”他爹还没看见他,正一本正经地跟几个男人说话,“咱们这辈子拼死累活地在地里干活,到底图个什么?”
“咱们都是吃苦下力的命,”别人说,“咱们不吃苦下力了,咱们可就不是咱们了。咱身上的血液就是牲口的血液。”
“这是谁说的?”金大筐说,“该不是金士魁说的吧。可大水给了咱机会。大水让咱也能每天都在树底下蹲着,看看水,看看黑妮儿。日头晒不着,又有风吹着。这有多么的……他娘的!这有多么的……”
“爹。”金克玉走过来叫他。
金大筐不说了。
“回家吃饭去吧。”金克玉对他说。
“我不饿。”金大筐说,眼睛看着田野里的水面。
“克玉,”别人对金克玉说,“你爹刚才说他就想这样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每天都能蹲在树底下看看水,看看黑妮儿。克玉,你能这样养活你爹么?”
金克玉笑着说:“爹把我养这么大了,我就能把爹养老。爹想每天蹲在树底下,爹就只管蹲去。”
“那好!”人们说,“金大筐养了个好儿子。可你别转头忘了,娶了媳妇又赶着你爹大毒日头里像牲口一样地干活,干得少了还给白眼看。”
金克玉说:“儿子长大了,当老子的就该休息了。你听你们说的,我怎么能逼我老子干活?”
人们说:“这样的人是有的。老张家有四个儿子,都娶了媳妇。老张也快八十岁了,每天还见他背着只草筐往地里走,回来就是一大筐草,像背着个草垛。他几个儿子也没说过他的好话。”
“我又不饿,你还不走么?”金大筐抬头催促儿子。
金克玉说:“我要去村北看看有没有人出劳力垫路。”
“嗨!”人们说,“他们通知还没下完。你没看王聚宝饭也顾不得吃,也才通知了一半人家。你回去睡你的觉去就行。”
金克玉只好走开。走了十来步,隐约听他老子又说:“就说这个老张吧,这辈子有什么意思?我还没听说过有比过老张年轻时能干的。到老了怎么样了?只剩一把骨头一张皮!”
“这些天好了,老张到底闲了起来,”有人说,“看上去人也显得白了,也像胖了许多,在家门口的荫凉里坐着,捧着根旱烟袋,笑眯眯的,黑妮儿落了一身。”
“他儿媳们没骂他?”
“这个倒没听说……”
“嗨,大水呀!”
“好大水……”
金克玉转身去村外捉泥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