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骂得痛快,几杯老酒下肚,这才消气,略略提了一下自己离开挞懒大营后的经历。
相比较兄弟们的升官晋爵来说,他所做的事有些上不得台面,却干系不小。
比如献策老鹳河这等机密,连身在兀术军中的艾里孙都不清楚,只知道明日哥哥来自义军、单挑主帅、救美盗宝的表面印象。
当艾里孙谈起两人相交的经过,提及玉玺时,明日直觉此事不宜宣扬,在案几下踢了艾里孙一脚暗示其岔开话题。
艾里孙虽不明他意,但哥哥有令,怎敢不听?到目前为止,将玉玺遗失在江底之事,是他们哥俩之间的小秘密,全天下都不知情。
听闻明日在义军里呆过,移刺古等人不好细问,只聊他在韩军养马的趣事和火海逃生的经过,仅这已够他们惊叹了。
明日难得地放开酒量,主动找各位兄弟干杯,喝到酣处,已是浑身发热,驱了夜里的寒气。
为了避免重色轻友之嫌,他忍了好久才提起自己最关心的人——楚月郡主。
谁知这话题一提起,移刺古等三个人要么左右顾而言其他,要么只是劝酒不答。
明日连问了几次俱是如此,心中不祥的预感越积越甚,终于憋不住了,借着酒意一拍案几:“是兄弟就说实话!郡主到底怎么了?”
那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用眼神推移刺古说话。
坐在明日身边的移刺古未开口先叹口气,大掌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吞吞吐吐道:“兄弟,想开点……郡主已被大将军软禁……大将军将她许给了圣将军,定于年底完婚……”
晴天霹雳!难怪忽里赤等郡主营亲兵成了移刺古的部下,经过了火里、水里、夜里三种煎熬的明日,再也顶不住,眼前一黑,往后便倒……
“哥哥,过天长军了。”艾里孙的头探进了大篷车里。
明日病歪歪地合上兵书,放下羽笔,又一阵咳嗽,正是为伊消得人憔悴。
忽里赤一直将老上司心爱的小铁箱带在身边,他打算留给后世的笔记藏在了夹层里,此刻物归原主,便补记了后来的遭遇。
陈矩早已被放走,放走之前,明日拖着病体见了其一面,想解释一下,但已不信他的陈矩说什么也听不进他的任一句话了。
那日陈矩一路冷笑着离开,毫不领情道:“小子,你不杀我,定将后悔!”
退到建康的完颜兀术和移刺古军取得了联系,使其部得以回师。
本欲把明日送到一处秘密地点养病的移刺古,经不住他苦苦哀求,答应了他的请求——带他北上回挞懒大营。
因为明日发现自己还有一线机会,就是在楚月郡主完婚前抢走她。
他尚未成型的伟大谋划全被打乱,所有的心思只系在远方的爱人身上。
见大英雄的计划只有推后了,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几无凭借的他知道此行将危险之极,送了自己小命事小,弄不好还将连累一干兄弟们。
但是为了那个让他知道什么是世间真爱的心上人,他什么也顾不得了。
此刻他才真正知道楚月郡主在自己心中的地位,那是任何女子都比不上的,除了远在后世的母亲。
明日想起了那道专为天底下男人而设的著名难题:爱人与母亲同时落水,你只能救一个,你救哪个?
他真的很感谢破解了这道难题的人——先救起母亲,然后跳水与爱人共死。
他不停地在心里说:楚月,我来了,等着我……
这大篷车是移刺古为他特制的,外面跟辎重车一般,里面却是宽敞,既可以养病,又防止走露风声,他吃喝拉撒全在车上,只有扮成辎重兵的艾里孙不时地向他通报行程。
移刺古他们为了隐蔽起见,几乎不接近这夹于辎重队中的大车。
走了五、六天了,明日明显地感觉行军的速度越来越慢,扎营的时间越来越长,夜晚的警戒也在增多,好几次他都听到了打斗声,一定有什么情况发生。
他找艾里孙询问,这小子支支吾吾道:“好像是宋人的义军骚扰,哥哥只管安心养病,自有人应付。”
终有一日,正在白日行军的部队忽然停了下来,顺风儿传来隐约的呼声:“交出明日贼子、交出明日……”
明日打个激灵,还以为自己听岔了,竖耳细听,没错,那“明日”二字甚是清晰,不知多少人齐声喊出,出了什么状况,事临到自己头上了?
行踪既已暴露,如何再避?他挥了几下胳膊,虽然仍觉虚弱,但较前好多了,早有军医暗地里看过他的病情,只说无大碍,但需要静养。
明日突然出现在大篷车外,才发现这里是一片小平原地区,原来移刺古所军停在一座低岗上,正在结成圆形的防御阵势,周围是漫地遍野的点点红巾——天,足有数万人!
红巾乃是大宋民间抗金武装的常用标识,怎么被这么多的义军包围了?这一切到底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明日带着被蒙在鼓里的责怪,迎着来自正前方的喊声走去,去寻移刺古,艾里孙怎么拦也拦不住,只好悻悻地跟在后面。
周围风尘仆仆的大金兵士诧异地看着仿佛平空冒出的明日,已有人认出他来,交头接耳道:“真的是明日哩……是明日大人……难怪这么多南蛮天天来寻他……他怎会在这……”
明日看到一路上的金兵对自己不仅毫无敌意,反而掩饰不住眼中的崇敬,方晓得自己的影响力远超预料。
听着他们的议论,他有些明白了,难怪夜里有打斗声,原来有人在搜寻自己,而自己在金营之事十分隐秘,那些人即便抓了个把金兵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可是谁会寻找自己,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重要,难道是君不见七侠他们?
不对,又怎会喊自己贼子,难道是献计老鹳河之事暴露了?也不至于啊,那金兀术总不会将那不光彩的败逃到处宣扬。
到底是谁?谁会知道自己在移刺古军里,内奸不大可能,外人呢?
除非是被他放走的陈矩,但一个宋军小头目哪有这么大的神通,调动如此之众的人马,再说也犯不着啊,抓个小金贼怎会如此兴师动众?
明日想破了头也想不通其中的关节,便看到了正指挥布防的移刺古。
见他到来,知道瞒不住的移刺古跳下马迎上前,苦笑道:“兄弟,你可大大有名哩,一路上不知多少宋人指明要你,连夜里都不停歇,本不想惊动你养病,现在既然出来了,就告诉大哥,他们为什么找你?”
原来大家都是一头雾水,明日气馁地坐在了一块大石上,还给移刺古一个苦笑:“我正想问你哩……”
虽说数量对比悬殊,但显然已见识过移刺古军战斗力的义军并未轻举妄动,只是围而不战,不时派人在阵前呐喊——只要明日贼子一人。
义军的敌对行为无形中帮了移刺古一个大忙,毕竟明日曾是大金的叛逃者,被他私藏军中,有通敌之嫌,此刻却有了一个堂而皇之的藉口:明日一定做了大大不利于宋人之事,才引此干戈。
明日既是宋人的敌人,自然就是金人的朋友,何况他还有“不妄杀女真一人”的誓言,决不会出卖朋友的女真人当然不会交出他来。
已公开露面的明日索性披挂上阵,跟移刺古一起指挥防御,毕竟眼前的麻烦全因他一个人而起,虽然不知因何而起?
他想想月前还跟随义军袭击金军,现在却又帮着金军抵御义军,自己的角色转换之快,已非“世事难料”四字可以形容。
两兄弟再次并肩作战,心态已不同以往。
明日只想少生杀戮,不战为上。
而移刺古也没有强行突围之意,毕竟这三千人马占着地利防守有余,突围则显不足,且代价一定惨重。
明日看到了昔日只知冲锋陷阵的兄弟,已隐隐有大将之风,暗暗为其高兴。
晚间便有不少夜行人前来探营,其中不乏武林高手,好在移刺古军早有准备,全军分成两班,一班睡觉时,总有一班警戒,对方讨不了好去,但兵员损耗在所难免。
老虎也需要打盹的空儿,看看到了被围的第五日,移刺古军上下皆现出疲态,而义军丝毫没有散去的迹象,反而看到不断有新的人马加入,并在白天开始了小规模的试探性进攻。
虽说移刺古军给养充足,这低岗上也有足够的天然水源,但箭矢却得不到补充,这是最令人担心之事。
金军的战斗力主要体现于四方面——铁骑、强弓、劲矢和耐战,弓矢占其二,一旦箭矢耗尽,失去最大威胁的义军,便可展开白刃战,低岗将指日可克。
军情正往最坏的方面转变,被围初期尚有突围的一线希望,眼下却是想都不敢想之事,变成孤师的移刺古军只有固守待援一条路了,然而派出的送信死士总是将人头留在了义军阵前的大旗下。
明日判断,对方决非普通的义军那般简单,一定有精于刺杀的江湖顶级杀手隐身其中。
而从旗帜和营列上看,这些义军又非属于同一支部队,亦大违其各占山头、各自为战的一贯作风。
似乎他们的聚集仅仅是一个理由:为了一个叫“明日”的无名小卒。
这些天,明日大多苦恼地站在低岗上的最高处,设想无数个理由来证明自己值得对方这样做,却又被自己无数次推翻,难道做一件事,真的不需要理由吗?
当然需要!只是当事人自己不知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