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聆歌回到房里的时候本是极困,可被柳念卿一搅合反倒失了困意,窝在软椅上闭着眼睛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胡思乱想,一下子担心容渊的病有没有好得利索,一下子又担心如果他醒来看见柳念卿会不会失望,或者……正好相反?
他见柳念卿对自己这样体贴,正巧在她这里又受了委屈,不如退一步,干脆娶了柳念卿过安稳日子得了。男人嘛,还不是有了这个就忘了那个,就像她父皇和皇兄们,哪个不是妃妾一大群?容渊也是个男人,他何必和自己过不去?
想到这里聆歌才觉得后衫冰凉,已经是被冷汗沁透,想到他也许会爱上别人,心里就针扎般的难过。她也觉得奇怪,认识不过月余,怎会爱成这样?也许情爱本就没有常理可言,所谓的一眼万年八成就是这样了。你看见了他,就那么一眼,便把一生都送给他了。
孙长及见聆歌举着个瓷勺悬在半空正看着自己发呆,他也没出声,就任她这样的看着自己。她从进门到现在已经不知发呆了多少次,经过那日落湖事件后,他便隐约觉得聆歌和容渊之间一定有事情发生,孙长及不敢问,只能拿眼睛偷偷的瞟她。
聆歌脸色难看,一点笑意也没有,可即便脸色难看他也觉得受用,二八的年华,嫩的像朵花似的,笑起来清婉,就是愁起来都别有一番滋味。这么周全儿的姑娘若是能娶回家,后半辈子做梦都得笑醒。
容渊旋风似的一脚将门踹开,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年轻男子倚靠在床榻上,女子坐在榻边的墩椅上,手里握着瓷勺正喂着男子喝药,两人均是风华正茂,含情脉脉的望着彼此,那眼神如胶似漆,看得容渊一颗心霎时冷到了极点。
原来在没有他的地方,他们已经这样好了,怪不得那日在琼芳亭聆歌同自己说,待孙长及痊愈以后就会离开,怪不得聆歌坠湖后,孙长及会毫不犹豫的跳下去救她。
他突兀的站在那,从来没觉得自己这样傻,本有满肚子的疑惑和怒气,就这样化作了无可言语的委屈与失望。
容渊进屋的动静惊天动地,立时惊了榻边的俩个人,聆歌和孙长及均是一懔,错愕的望向门口。
“容渊?”聆歌下意识的唤了一声,他站在门口,青衫如画,脸色有些苍白,人也消瘦了许多,带着一种憔悴,让她感到有些心疼,又带着一股莫名的喜悦,怔怔的望着容渊。
那一声略带着惊讶和柔软的女音传入容渊的耳朵,她举着瓷勺僵在那里,一双美目正疑惑的望着自己,容渊心中涌起一丝酸楚的甜意,她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没有尊称,没有公子,就像是最熟悉的人,那样自然亲切的唤着自己,他突然间感觉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他其实这样容易满足,只是她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他便要高兴许久。
容渊站在那里,在聆歌那一声轻唤的瞬间便卸去了所有的愤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两人的目光像是针扎一般,刺得他遍体鳞伤,恨不得地上有一条缝,他可以立刻钻进去。
聆歌见他半天不说一句话,神色别扭,不知生了什么事,试探着又唤了一声:“容渊?”
原本有些苍白的脸颊微微泛红,容渊刚想转身离开,却不成想和刚飞奔过来的紫极撞了个正着。
紫极奔的上气不接下气,刚停下来就扶着门框不住的喘息,聆歌皱眉看他跟个风箱似的,终是起身走到桌边为他们二位各自倒了杯温茶,不疼不痒的说:“二位这一大早的是有什么急事吗?主仆二人倒是有缘分,是说好了一起来的?紫极你怎地喘成这个样子?被狗撵了不成?”
紫极一噎,容渊面颊也涨得通红,紧抿着薄唇一声不响。待气息好不容易平稳了,紫极才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屋内的三人,这是什么情况?
刚才看容渊那张阎王脸,他以为孙长及这会早就应该血溅五步了,可再回头一看,人家正好好的躺靠在榻上,疑惑的审视着自己和容渊,那边聆歌姑娘面上神色虽然不是很好看,但至少没早些时候看着那么决绝,这会儿子正一副看好戏的神情瞪着他们。
紫极心头苦笑,我的好公子爷哎,您这气儿敢情只要一看见聆歌姑娘就都消了?瞅瞅您那出,门角一站,可怜巴巴的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您是回生谷谷主,名头响当当的天下第一啊!丢人!忒丢人了!
紫极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转头看向容渊:“哎呦!公子您走的也忒快了,紫极撒开丫子都没追上您,您不说您要亲自给孙公子看腿的吗?您说您病也才好,做什么这么辛苦?您啊!忒善良!”
紫极这话一出口,不光是孙长及和聆歌,就连容渊自己也怔住了,他来给姓孙的看腿?他都恨不得再把他腿打折一次,怎么会巴巴的赶来为他治病?
紫极一个劲的使眼色,可看他们公子那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他真恨不得立时把他脑袋削开了,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缺根弦儿!这翩翩贵公子做久了,俗世里的花花肠子半点都不会……紫极觉得自己很不容易,他们主子除了医术独步江湖外,其余的还不如一个没断奶的娃子:“哎?公子您怎么脸色这样不好?您要晕了?”说完急忙上前去搀他。
“你魔怔了?”容渊莫名其妙的刚想避开紫极伸过来的手,只见紫极借着靠近他的机会,又是一顿挤眉弄眼,用只能他们二人才听见的声音道:
“公子您想想,现在咱先把那姓孙的治好打发出谷,使点法子把姑娘留下,到时候您是想抻直了抡圆了,不都没人拦着您了?况且还能解了眼前的尴尬不是,难不成一会您还真跟姑娘说您是来捉奸的?”
聆歌见两人窃窃私语,越发的弄不明白他们二人唱的是哪一出,刚想出声询问,就听容渊淡淡的回了句:“我没事,就是刚才走得急了,孙公子进谷一段时日,却不见大好,在下特来看一看。”
孙长及一听顿时喜出望外,要知道这世上伤病的人无数,可只有凤毛麟角的人才能得容渊眷顾,有了容渊出手,别说区区恢复腿伤,就是这会腿离了身子,他容渊老人家照样能拿针给你缝上,好了后保准能跳能蹦,齐全人儿一个!
聆歌心下奇怪,他们主仆会这么好心?容渊尚且不说,就是那个紫极她就一百八十个不信!
“我说你们……”
紫极还不待聆歌开口急忙一脸笑意讨好道:“姑娘您就放心吧,只要咱们公子出手了,孙公子保证连点病根都落不下。”
聆歌见孙长及一脸的兴奋和感激,也知道他巴不得能得容渊救治,这会子再说什么也无用了,只得坐在一边的红木椅上看着容渊为他治腿。
容渊站在榻边,修长的手指在孙长及的腿上按了按,又在几个穴位上敲了敲:“是谁为他医治的?”
“回公子,是紫舞姑娘。”
容渊点了点头:“紫舞的医术有进步。”
容渊淡淡的一句,可对于他们回生谷的人来说,便是天大的荣幸,得到公子的肯定,那真是比皇帝赐了官还要荣幸!紫极旁边嘿嘿一笑:“回头紫极就同紫舞姑娘说去,保证姑娘得乐疯了。”
孙长及也舒了口气,这么说他的腿是没什么大碍了。
“孙公子的腿本来已经好了十之七八,只是那日落湖受了寒,导致经脉不畅,不是什么大问题,在下为你施几针便好了。”
“真的?!”聆歌喜出望外,不自觉地起身问道。
容渊瞥了她一眼,眉眼间覆上一层寒霜,语气不太亲善的嗯了一声。她就这么高兴?看她那喜不自胜的样子,容渊恨不得一掌拍死孙长及。
“紫极,去把金针取来。”
“是。”
紫极脚下极快,不出片刻便双手捧着一个雕刻着玉兰花的银盒回来。容渊将银盒打开,盒内并排摆放着八十一根金针,每一根针都细如发丝并且长短不一。
容渊捻起一根金针,想了想又将这根放下,取了一根更长的金针拿到眼下看了看。紫极在一边看着,眼皮一跳,这金针极为讲究,入针浅一分,则效果不达,入针深一分,则剧痛难忍
。这金针世上只此一副,是容九天的贴身之物、独门绝技,传到容渊这里,已是经过百年,在容尘的研磨和容渊的修炼下,现在的金针术已是比之前的更加精进和神奇。只是这金针极耗施针者的内力,如不是重伤危及生命,容渊公子一般很少用到金针。
如今孙长及的腿本是已无大碍,只需静养几日便好,公子何必用这等损耗内力的金针来治?
当第一针施下去的时候,紫极看见孙长及那瞬间惨白的脸色时,才明白他们公子为何使用金针,而且偏偏还挑了跟偏长的金针……入针深一分,则……剧痛难忍……
他们公子这是暗地里要折磨死孙公子啊!偏偏孙公子又敢怒不敢言,牙齿咬的咯咯响,却一个字都不敢说!
容渊极为优雅的捻起第二根金针,语气是万年不变清冷:“孙公子还请忍着些,这金针施起来是有些疼痛,不过为了公子的腿不落下病根,也只得用这个法子。”
单单一针就迫得孙长及冷汗淋淋,他咬牙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我晓…...得……容谷主大恩大德,孙某没齿难忘……”
“救死扶伤,回生谷义不容辞。”说完容渊手上飞速,在孙长及还没来得及准备好的情况下又刺入第二根金针。
“啊——”孙长及猝不及防,锥骨之痛让他险些厥过去,一声惨叫直冲云霄。
聆歌看得傻了眼,孙长及叫的如同杀猪般凄厉,让闻者都禁不住胆战心惊起来,她暗地里感叹道:万没想到名传天下的金针竟是这么个痛苦的疗法。
当容渊撵起第三根针的时候,孙长及已经抖成了一团,敬畏的看着容渊:“容、容谷主……不知、不知孙某的腿……需要施几针?”
容渊难得的挑了一下嘴角,那笑容极浅,却真真是朗如日月,淡若清风,竟是说不出的好看,聆歌看的微微走了神,便听容渊清越的声音道:“要想除病根,便要打通所有经脉,好在谷里的紫舞姑娘之前为孙公子诊治的不错,这会在下也省了不少力气,嗯……”容渊略微闭幕思索“二十一根吧。”
紫极在旁边听着心中一阵一阵的胆惊,他才明白为什么偏要用金针疗伤,金针与普通的银针比起来偏长、偏细,极难掌握分寸,是一种顶耗元气内力的疗法。
起初还担心他们公子大病初愈,身子不适合过度使用内力,哪知他们主子半点内力也没使,每根金针都施在寻常穴位,入针偏深,治不死人,却能疼死人。原来,他们公子早已诊出孙长及并无大碍,几日后便可自行恢复,他这是抓紧最后的时间,要往死里折磨人家一番啊…..
他们公子是真的爱聆歌姑娘,爱的连老脸都不要了,这么阴损缺德的事他都干得出来,回生谷几十年的名声怕就要败坏在他们公子手上了。聆歌姑娘能把好好一人变成这样,姑娘厉害!委实的厉害!
第二十一根金针施完,孙长及就如同从阎王殿走了一圈,翻着白眼瘫在床上连哼哼的力气都没有了,聆歌怎么看着怎么觉得奇怪,没施针前孙长及精精神神的还能谈笑自如,这施完针了却像是要命不久矣。
聆歌狐疑的看了一眼容渊,容渊公子优雅的净了手,吩咐紫极留下来照料半瘫的孙长及,回过头看着聆歌:“孙公子需要休息,你一个姑娘家留在这里不便,我命紫极在这里守着,你总该放心了吧?”
容渊说完便负手走了出去,聆歌瞪了瞪眼睛,紫极忙上前来:“我的好姑娘哎,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公子吧,今早一睁眼就吵着找您,一看床边守着的是念卿姑娘,二话不说就给人家赶了出来,这会病还没好,就……”紫极顿了顿“就巴巴的跑来给孙公子治病,还不就想看您个笑脸?”
聆歌侧头看了看半死不活的孙长及:“我怎么觉得,他还不如不看呢?”
“咳、咳咳,呃……公子的医术您还信不过吗?不能只图眼巴前的效果,公子为了给孙公子治病,不惜耗费内力动用金针,他这病还没好,自己的身子还是个半吊子,这么不爱惜自己,不都是为了姑娘。紫极知道姑娘和公子之间有误会,您就瞅着我们公子这巴巴上杆子的劲儿,您也心疼心疼他,别同他置气了。”
“你说他耗费内力给他治病?”聆歌一惊。
紫极一看聆歌那副心疼的模样,心中大喜,说得更来劲:“可不是!他昨夜里病成什么样子,姑娘您是看见的。今早一起来头还晕着呢,您没看见他那张脸,都没个颜色了,我看着心都碎了!”
“他这人!身子不好做什么这么拼命!”聆歌脸色愈加的难看,也不再和紫极废话,疾步追了出去。
聆歌追出去的时候早就没了容渊的影子,她有些失望,他果然还是生气了吗?气自己没有遵守承诺陪着他?
她没法子,天知道她多想一刻也不同他分开,即便两人默默不语都是好的,可自己终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她的身份悬在那里,北曜和南辰两国都不会善罢甘休,好端端一个公主,和亲路上遇刺失踪了,北曜说是南辰保护不周,南辰又说北曜暗中捣鬼,她是生是死不重要,重要的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断没有放任她消失的道理。
聆歌吐了口气,她本是也有打算尽快离开这里,她已经在回生谷两月有余,这里与世隔绝,她跟本就无法探听到外面的消息,不知南辰和北曜在自己失踪后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有没有聆风被救的消息,还有聆羽,他一定想尽了法子在寻找他们。
这一件件事就像座大山一样压在自己心上,让她想爱又不敢爱,容渊那样美好的人,你这样拖家带口的凭什么去牵绊着人家?
玉兰的花香清新四溢,萦绕在鼻端令人微微迷醉,聆歌抬起头顿住了脚步,玉兰花树下容渊临风玉立,一头银发并未束起,迎着风轻轻的舞动着,一双漆黑的凤目直直的望向自己。
聆歌的心跳又不可抑制的杂乱无章起来,他站在那里,天地间好似只余他一人,山河的风采敌不过他举手间的清韵。那一瞬,聆歌甚至认为,这一生唯有死亡才能断去她对他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