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歌僵在原地,似是没有想到容渊竟然醒着,一颗心险些蹦出了腔子。容渊沉沉的看着她,漆黑的凤目里映着两个小小的自己,她刚才明明看见他眼中的愤恨与委屈,可只一眨眼的功夫那双凤目又恢复了以往的清冷,让她误以为是自己一瞬的眼花而已,他是那样的高高在上、悬离于红尘之外的人,又怎会有那样的情绪。
容渊半支着身子,一只手紧握着聆歌不放,她还是没有回过神来,瞪着鹿儿样的大眼睛惊讶的看着自己。容渊有些懊恼,握着她腕子的手微微有些薄汗,下一步该怎么做?他就这样突兀的抓住她,不仅吓到了她,就连自己也呆愣住了。
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委屈,他在这难过了整整一个下午,她却像是没事人一样,来这里坐坐,甚至连句话都没有转身便走,这个姑娘怎么这样的狠心!
容渊凤目一沉:“你从哪里来?”
聆歌抬手指了指某个方向:“我刚从孙公子那回来?”
“孙公子?”容渊蹙眉费力的思索了一番,谷里的人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再加上他平日并没放心思在此处,所以实在记不得谷里何时有位孙公子。
聆歌见他有些茫茫然,急忙又解释道:“是前些日子来谷里治腿病的一位公子,他家就在阳明镇里,因骑马跌下来摔断了腿,怕留下病根,所以才来谷里治腿的。”
容渊听后更加的恼火,谷里来了病人同她有什么干系?那些个丫鬟小厮一大把的候着,犯得着她这样日以继夜的守着他吗?
容渊有些落寞的将手松开,聆歌好不容易脱离开他的束缚忙站直身子,奇怪的打量着他。他坐在那里不看她,眼睛望着幽冥湖面看不出任何情绪。他不说话,聆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看这样子像是惹了他不高兴,聆歌越来越迷糊:“公子生气了吗?”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吗?”
“嗯……戌时了?”
听着聆歌轻松的语气,容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戌时了?你也晓得是戌时了?这个时辰你却刚从他房里出来!你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你们,你……”容渊你你了半天,实在找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自己的想法。
这厢容渊憋得脸颊微红,聆歌听得却是火冒三丈,他形容不出来,她却明白容渊想说什么,放在后宫里那就叫‘秽乱后宫’,他老人家也不想想自己前些时候三更半夜往她房里钻是个什么形容,这会子倒是挑起她的不是!
自己辛辛苦苦的替他们回生谷照料病人,想不到竟被人家这样猜忌,聆歌心中恼怒,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的委屈。
聆歌身上还是穿着那一身锦绣荷塘的绿衫,原本披着的狐裘正搭在容渊身上,夜色下更显得她单薄羸弱。容渊低头看着狐裘怔了怔,一阵冷风吹过让他脑子瞬间清明了些,抬头再看向聆歌,见她眼眶微红,竟瞬间震得他无以复加,像是被人赏了一记窝心脚,只能茫然无措地看着她。
聆歌立在那,俏丽的下巴倔强的扬着,过了好半晌才深吸了口气,浅浅的福下身去:“是聆歌考虑的不周全,坏了贵谷的规矩,聆歌向容公子赔不是。只是眼下实在没法子,孙公子的腿脚怕是还需要个七八日方可痊愈,等孙公子痊愈,聆歌身子也没甚大碍,到时我们一定尽早离开,不敢再叨扰容公子清幽,这些时日,还请容公子见谅。”
聆歌说完一甩衣袖毫不留恋的转身扬长而去,徒留下容渊独自立于月色下。四周静的可怕,他眼睁睁的看着聆歌踏着银辉离去,决绝的没有丝毫犹豫,容渊微伸着手,只来得及触到她飞扬的袖角,冰冷的像是自己此刻的心。
他毫无预警的被她从九天之外拉入这万丈红尘,不知所措的肝肠寸断着。看见聆歌眼眶微红的瞬间,他甚至觉得,若是她真的就那样落下一滴眼泪,便足可以将自己溺亡了。
那夜亭中发生的事除了他们二人外,其余人一概不知,那之后聆歌便再也没去过琼芳亭,每日里除了去孙长及的院子,便是躲在自己的房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紫极和紫衣都莫名其妙的傻了眼,躲在容渊房外贴着窗缝向内里望去已经好一会了,本来都好好的,怎么突然一下子就成了这样?聆歌姑娘不露面也就算了,怎么公子也天天躲在房里?
容渊不擅言表,原本就清冷的面容这几日更加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每日在房内除了看书便是提着笔在纸上勾勒,经常一天都不说一句话。
紫极从小与容渊一同长大,最是了解容渊的性子。容渊打小就不喜欢和人亲近,性子冷淡的要命,遇见不开心的事也只是沉在自己心里不言语。
紫极心疼他,他们主子心智不全,脑子里又缺根弦儿,遇着难事了不能大喊大骂的发泄一通,就得硬生生的憋在心里,要不是早知道容渊自出生后便是一头银发,他肯定以为这孩子一肚子苦水硬生生愁白了头发。
“公子这是怎么了?一天天的闷在房里,以前天一亮就往琼芳亭跑,现在怎么改成三更半夜去了?他不去钻姑娘屋子了?”
紫极叹了口气:“都怪我了,应该时刻看顾着他,谁知道就一眼没看着便成了这样。现下再怎么问,公子都没个动静,也不知道他和聆歌姑娘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说来也怪,公子这样,姑娘那也没好到哪去,才几天的功夫啊,我看姑娘的小脸都瘦了一圈了。今儿早我看不过去,绕着弯子问了问姑娘,哪知刚刚提到咱们公子,姑娘脸子一拉,没几句话就把我赶出来了。你说能不能是咱们公子……”
紫极见紫衣欲言又止,侧过头好奇的盯着她:“能不能是?”
“把姑娘轻薄了?”
紫极心里猛地一跳,他们公子终于开窍了?转念一合计又摇了摇头:“不可能!就是人家姑娘把他轻薄了,他都不带轻薄人家的。唉,原本好好齐全的一个人,现在天天愁得跟个小寡妇似的,这可怜儿见的模样。”
“可是公子在这么下去非折腾出病来不可,天天吃不下多少东西,还没完没了的画,而且,我估计着咱们公子的精神都有些不正常了,你猜我昨送晚膳时看见他画什么了?”
紫极瞪大了眼睛:“什么?”
“全是姑娘!虽然只画了轮廓,没有眉眼,但一看那身形,我就晓得一定是姑娘。”
“恩……睹物思人,这很正常。”
“不正常的在这呢,我问公子您这夜以继日的画什么呢?你猜公子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紫衣肃了肃表情,装作容渊拿笔的样子抬头道:“画穴位。”
紫极一个激灵,这理由亏他们公子也能编得出来……
紫衣继续道:“你说这骗谁呢?蒙谁不懂医术呀?您画穴位有只画框子的嘛!”
“唉……情爱这东西委实忒折磨人了。”
“呦,二位好兴致啊。”
背后响起俏生生的女音,俩人一回头,见柳念卿正拿着一个食盒站在台阶下,一身杏黄暖春锦罗裙,外面披了一件狐裘,衬得她肤色雪白莹亮,竟是说不出的俏丽。
“念卿姑娘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呀?这几天都没见着容渊哥哥,听说他一直都在房里没出来,想是谷里的事太多他不得闲,所以就做了他最喜欢吃的糯米莲藕糕,送来给他补补身子。”
紫极陪着笑心中却悲苦,谷里的事不多,就那一件,已经让你容渊哥哥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衣角被轻轻的扯了扯,紫极下意识的侧头看去,见紫衣递了一记眼色,多年的默契让他立刻明白她的心思。脑子里转了转,罢了,死马当活马医吧!若是聆歌姑娘有反应,便能救公子于水深火热之中,若是无动于衷,他就擎等着给他家公子收尸吧。
“姑娘果然是知疼知热的人,您快进去看看吧,公子正屋里呢。”紫极说完又敲了敲房门“公子,念卿姑娘来了。”
容渊跟本没心思见任何人,刚想回声拒绝,房门就被打开了,他有些不悦,但柳念卿在谷里毕竟不是下人,身份特殊,又与他多年相识,他就是再不情愿也不得不给她几分面子。
柳念卿进门的时候见容渊正在收拾一桌子的宣纸,上面尽是简单的几笔勾勒,勉强能看出是人的各种形态,柳念卿也没做他想,将食盒放在桌子上:“容渊哥哥好生的忙,这几日都没见着你。”
“嗯。”
“快把那些个东西放下,一会让紫极他们来收拾就得了,你快来看看我给你做什么了?”
见容渊还是没个动静,柳念卿便上前去拉他的手,容渊本能的想甩开,但又怕伤了她的心,只能强压着心头的不适随她来到桌前。
柳念卿将他按坐在楠木椅上,一脸娇俏的打开食盒献宝似的笑道:“看!”
容渊往食盒里看了一眼,是几块做的晶莹剔透的糯米莲藕糕,他小的时候独爱吃这个,那时老夫人还活着,经常会做来给他吃,如今再一看见糯米莲藕糕,才发觉真的已是物是人非了。
“光看着做什么?快尝尝呀!看看我和老夫人做的是不是一样的味道。”
“我……不太饿,吃不下——”
“不行!”柳念卿纤细的指尖捏起一块糕点,送到容渊面前“不吃不行,你快尝尝,我做了一个上午呢,没功劳也有苦劳吧。容渊哥哥就赏我个面子,快尝尝。”
容渊没办法,只得伸手接了过来,放在嘴边轻咬了一口。柳念卿眼巴巴的看着,容渊细尝了半天才说了句:“有些过甜了。”
柳念卿立刻垮下一张小脸:“甜了吗?这是我第一次做,下次肯定会做的更好。”
容渊抬头看着柳念卿,她六岁来的谷中,从总角长到及笄,心里待她多少和旁人不同,再加上师父西去前将柳念卿托付给自己,他也应当时时刻刻的顾念着她一些。
“这些事不是有下人来做吗?你受这些累干什么?”
柳念卿眼圈红了红:“我想亲自做给容渊哥哥吃,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知道这糕容渊哥哥极爱吃,等我做得好了,容渊哥哥想吃时,念卿就可以随时给你做了。”
容渊怔了怔,看着柳念卿微红的眼圈,他竟想起了另一个女子,她和她不同,念卿是脆弱的让人不得不去疼惜她,而她……容渊一动不动的望着柳念卿,神思早已不知云游到何处,那夜聆歌红着眼眶倔强看着自己的眼睛,到现在都象烙印般钉在自己的心口,只要一个不小心,他便会就此沉沦进去,永世不得超生。
“容渊哥哥……容渊哥哥?”
容渊回神,才发现自己竟然就这样走神了,他一定是疯魔了,看见柳念卿会想起她,看见月亮会想起她,看见玉兰花也会想起她,就连看见紫衣,他都会想起她,他觉得到处都是她的影子,可又觉得到处都再也找不到她了。
“念卿,我有些累了。”
柳念卿脸色微微一暗,又强打起精神道:“你再吃一口,再吃一口我就回去,保证不打扰你休息。”
容渊不做他想,只想早早的打发柳念卿回去,便又将手里的那块糯米莲藕糕送向嘴边,入口的感觉微涩,容渊微蹙眉头拿开看了看,见被自己咬了一半的糕点里夹着一张纸条,他浑身一震,微微错愕的看向柳念卿。
柳念卿却很开心看见容渊凤目里一闪而过的惊讶,他还记得,还记得他们小时共同成长的那些个岁月:“容渊哥哥还记吗?小时候老夫人在做糯米莲藕糕时就会在里面塞进小纸条,印上各种说法,有愿哥哥身体康健的,有愿哥哥平安顺遂的,有愿哥哥心想事成的。”
容渊当然记得,他虽是孤儿,却有幸被师父和师母收养,他们对自己极为疼爱,回忆里的点滴尽是温暖。容渊将糕点里的纸条抽出展开来看,娟秀的小字清楚的写着‘唯愿君长安’。
柳念卿跪坐在容渊脚边,将头枕在他膝上:“容渊哥哥不要因为念卿长大了,就和我生分了,念卿爹娘死得早,早已是孤苦无依,就只有容渊哥哥一个人了,如果容渊哥哥也不理念卿了,念卿在这世上就真的没有容身之所了。”柳念卿眼眶一红,豆大的泪珠便顺腮而下,看着容渊的样子楚楚可怜。
容渊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块帕子,轻柔的将柳念卿的泪水拭去:“我怎么会不顾你,有我在,你便永远都会有安身之所。”
“紫极……你说咱们公子不会移情别恋吧?”紫衣扒着窗缝将房内的情形看的一清二楚,那柳念卿跪坐在地上,枕着容渊的膝哭得梨花带雨,容渊则摸了摸她的头,神色终是放软,温柔的安抚着她。
紫极眨巴眨巴眼睛:“不能够吧……”
虽已是十二月,回生谷中却并不寒冷,这日日头刚好,柳念卿一早便来寻容渊,央求着带她去琼芳亭中下棋。
容渊自那日和聆歌闹别扭之后便再也没去过那里,现在只要一提起琼芳亭依旧是让他肝肠寸断的痛。他本想推脱,可柳念卿好话说了一大车,他又不好再拂了她的意,只得点头应了。
这一路上柳念卿都很兴奋,蹦蹦跳跳的又唱又笑,容渊却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割得他肝胆俱裂,好像动一步都需要花费他周身的力气。
以前每天只要一醒来便迫不及待的前往琼芳亭,紫极因此还调笑过自己,他面上冷淡看不出有什么反应,内里却羞愤的要死,可是他却很喜欢那种坐在亭中等待的心情,又麻又痒,一颗心就像是要跳出腔子,害怕见到她,又渴望见到她,这种感觉他以前从未受过,新奇又迷醉。
他总是状似不经意的一遍一遍望向玉兰花林深处,脑中不停的在想,她怎么还不来?她今日会穿什么衣裳?亦或者他什么都无法思考,只是在等着那袭纤纤娟丽的身影出现。
他看着她,莲步缓移,眉眼间带着春花般的笑意,盈盈不语婉若惊鸿,一步一步的走向自己,又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自己的心上。
聆歌……我这样想你……
“容渊哥哥不许发呆,你答应我今儿要陪我下一天的棋,可不许说话不算话,快过来。”
容渊从玉兰花林深处收回视线,心中暗自苦笑,他八成真的是疯魔了。
柳念卿的棋艺很差,容渊却浑然不在意的陪着她下棋,人虽在,一颗心却早就不知飞到了何处。
“哎呀!又输了!容渊哥哥你也不让着念卿。”
玉指一推,少女撒娇的将棋盘搅乱,玉子相撞的清脆声总算唤回了容渊的思绪,他盯着散乱的棋盘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赢的。
“呀!容渊哥哥你快看,有人在幽冥湖上泛舟呢!今儿天气好,他们也是个会享受的,不如咱们让紫极也去寻一条小船,泛舟而上怎么样?”
柳念卿在耳边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容渊却什么都没听进去,只觉浑身的血液全部涌到了脑子里,涨的耳畔嗡鸣,他缓缓的站起身,一双凤目紧紧的盯着幽冥湖上那一条轻荡的小船。
女子如银铃般的笑声透过云际,直直刺进自己的耳膜,她笑的那样美,带着少女特有的婉约,就像是一块玉子掉进银盘,发出清脆的声音,震碎了容渊最后一丝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