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怀柔影城。
“各单位注意。”副导演用扩音器喊了一声。
场工和演员开始全神贯注起来。
“5”
“4”
“3”
“2”
“1”
“action!”
灯光打亮,监视器打开,摄影师就位,演员们开始表演。
“他死了。”
“我知道。”
“这事跟你没关系?”
“没有。他死的时候我在青州。”
“你去那儿干什么?”
“探亲。”
女演员把这一句台词说完,抬起头。
“眼神光,眼神光。”
耳麦里传来导演的催促声。
灯光师立马把一组柔光灯打了过去,环境并没有明显变化,女演员的眼睛却亮了起来。不是明亮,是一种朦胧的亮度,仿佛这双眼睛的主人神志不清。
“探亲?你孤家寡人,哪来的亲人?”
“不!我有!我有一个儿子?!”
女演员身体挣扎起来,摄影师立即转到她正前方,将镜头拉过去,给一个大特写。
灯光师在同时打开一组近光灯。
他这么一打,女演员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她脸上的线条就马上变淡,稍微隐藏住了演员有些过度的表情。
于是监视器上,女演员朦胧模糊的眼睛大睁着,嘴唇不断地抖动,苍白的脸色泛出潮红。说话的声音却压到很低很低。将一副兴奋又压抑的样子表现到了极致。
“小青,别傻了,你儿子早死了。”
“你骗我!你骗我!”她狰狞着摇头,不可置信。
“你忘了吗?七年前,车祸?”
“车祸?”
女演员呢喃着坐了下去。
灯光师关闭近光灯和柔光灯,换上一组骷髅光,演员身体的轮廓凸显,体现出一种封闭和孤独。
摄影师退出场景,远程摄影机工作,拍了几秒女演员的背影。
导演被这一组灯光控制看得浑身发颤,差点忘了自己的任务。副导演戳了戳他,才猛地醒过来。
“咔。”
“好,通过,今天就到这儿,大家辛苦了,回去休息!明早十点半开工。”
众人有气无力应了一声,收拾了一些贵重道具,退场。
导演走到灯光师旁边,递给他一支烟:“叶子,成啊,今天这组光打得大师级啊!比你爹的水平强多了。”
灯光师跟他僵硬地笑一笑,接过烟,深深吸了一口,嘴巴一张,一个个烟圈往外冒。
没说话。
“诶,今天你爹干嘛去了,让你过来。你妈的病又发了?”
“嗯。”
“让我说,也真是够难为你们爷俩的,一躺床上六七年。”
“……”
“诶,你读大学了是吧?”
“嗯。”
“导演系?”
“嗯。”
“大二是不是?”
“嗯。”
导演抽着烟,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话。
灯光师抽着烟,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
抽完了烟,导演把烟屁股一扔,踩了两脚。
拍拍灯光师肩膀:“走了,你也快点回去吧。”
转身走人。
灯光师低头看着那一个灼热的小红点烧到自己指尖。
“嘶!”一阵疼痛。
把烟头丢掉,看着自己手上的水泡,将信将疑地开口:“真得重生了?”
摇摇头,还是先回去吧。
场工还在打扫现场,灯和门都不用关。、
零六年,初春。
出了门才知道怀柔的天气还很寒冷,数叶才发现自己忘了穿外套,转身回去拿。
一件中心蓄绒的皮夹克,去年最流行的款式,青年们的最爱。
三千多大洋的价格,是老爹半个月的收入。
这是去年数叶十八岁的时候,数学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耐穿得很,十二年后数叶还穿在身上,就是多了几道不明显的口子。
再次出门,天色是浓墨一片,路灯倒是黄橙橙的亮眼。
看上去有些暖和。
数叶闭眼之前,天色还是朦胧的白色。
他刚在片场熬了个夜,赶好了粗制滥造的几段视频。
一段是,一个大汉光着上身,背着砍刀“玩游戏!玩奇迹!”
另一段是几个美女露着胸部,站成一排“玩游戏!大皇帝!”
还有几段是一些少儿不宜的东西。
他睁开眼的时候就是下午了,鲜血一样红的夕阳挂在远处的树梢上,准备下沉。
副导演喊他:“叶子,别磨蹭,开工了!”
哦,就开工了。
可是自己不是在家里么,怎么忽然就到了片场。
开工?刚熬完一个多礼拜,拿了八千多块钱准备休息两天。开你妹的工啊!
正以为自己在做梦,准备打个哈欠继续。
却是突然脑子一顿!
等等!
身上的衣服不大对,自己的皮夹克哪儿还有这么新?
这副导演有些眼熟,这场景有些古老。
……一股子赵日天不服叶良成把天捅破了造成时空隧道的荒诞感席卷而来。
随手拖住一个人“今天是几号?”
那人有些热情,“二十三,还有一个礼拜过年。”
“我是说,多少年几月几号?”
“2006年1月21。”
“叶子,你没生病吧?”那人拿手背碰了一下他的头,“也不烫啊,怎么问个傻子似的问题。”嘀咕着走了。
北风呜呜地吹着,数叶裹紧了身上的夹克往回走,觉得有些冷。
兜里头倒是还有小半包烟,应该是从老爹那儿顺出来的。拿根儿出来,叼上。
再从裤袋里拿火机出来,一次性的火机,夜深有风,用手挡着打了几次打不燃。
“嘿!”数叶不信这个邪,继续打。
咔嚓,
噗
咔嚓
噗
……
咔嚓!功夫不负有心人,倔强总会有结果!着了!美滋滋凑过烟去准备吸。
噗的火又灭了。
TMD!
数叶盯着被烧着了一点点的烟叶,上面亮起一个米粒大小的红点儿。
决定将倔强进行到底。
吸,吐,吸,吐。
好一会儿。
红点儿却不见大,最终在寒风中化作一缕青烟。
好吧,倔强没有好结果时叫做死心眼儿。
数叶无奈,重新拿起打火机,蹲下,扯过衣服,把打火机窝在怀里,咔嚓,火苗虽然不稳定但总算没灭掉,烟总算燃起来。
深深吸了口,好歹有了些暖和的错觉。
零六年啊?自己应该是十九岁,年轻得很。
在北影上学,大二导演系。
老爹总觉着当灯光师没什么出息,导演一个个的都是有钱人,还有面子。拼死拼活给自己送去学导演。
一八年自己二十九?
十八减去六等于十二,十二加十九。
哦,三十一岁。
三十一岁这个年龄无论死去还是活着,也是年轻得很。
可自己这个年轻的,正儿八经的导演系毕业的导演硬是拼不过那群各行各业戳一脚过来的名人。这些名人拍什么小四代,后会有期,赚钱赚得风生水起。
事实上,也拼不过自个儿人,好几个有关系的同学已经是知名的被人称作第七代的导演了。
自己一毕业就失业。
幸好更老爹学会了打光,还能在片场里混着。混了五六年自己倒是也当了个导演,不过大片子就导不着了。一个人身兼剧本,导演,灯光,后期四个职位,给小公司拍点广告片,再接活儿拍点杂七杂八四六不着的东西。拍得大脑萎缩,刚到三十岁就连数都不会算了,每年也就混个十几万。
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十几万够干个毛线。还得顾着家里,一个快退休了干不动了的,一个躺在床上十几年了的。日子过得苦逼得很。
重生了,竟然重生了!
数叶抽了数口烟,龇着牙笑。
我要升任CEO,赢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
……
额,好吧。
脑子里除了最近几部广告片的脚本还记得特别清晰,其他的特么什么都没有。
知道零八年有金融危机,有冰灾有地震。
知道微信和微博上市就是几十个亿美元。
知道苹果很吊,安卓很拽,塞班挂了。
知道淘宝过千亿,京东过百亿,微店也快成神。
知道今年世界杯,下一届世界杯,下下届世界杯的冠军是谁。
……
可知道这些管个蛋用,知道这么的多干嘛?
想做苹果和安卓,得学编程吧,得学JAVE吧。
就算想做简单点的微信和微博还是得学。
别说编程和计算机这种非人类语言了,自己连数都算不好。
除了会拍两个片子,什么都不会。
不会就没钱,就算知道世界杯冠军是谁又怎样?买个球彩赚的还没自己的工资多。
更别提投资淘宝,影响京东,制造微店了。
至于在金融危机和冰灾地震中做些什么力所能及的,那就是更遥远的事情。
……
一路走,一路想,悲哀的发现自己重生以来的第一个梦想貌似破灭了。
数叶有些悲伤,一辈子的贱命,重生了还是贱命。
在悲伤中不知不觉走到了家门口,算了算了,还是先回家睡觉。
家是一个小平房院子,倒是有两百个平方。老爹应该是在医院陪老娘去了,屋里一片漆黑。
老娘倒在床上好几年不见醒的,每隔一阵子发次病,病危了就得辛苦数学大半个月。
老爹这时候四十来岁,因为要照顾老娘,长得个六十岁的样子。
妈是亲妈,爹不是。
妈年轻时候跟高富帅好,高富帅不要她了才跟数学好,数学就是老爹。
跟数学好的时候,已经有了数叶五六年了。
妈跟高富帅的感情深,不跟数学领结婚证,也不让树叶改名,所以以前数叶不叫数叶,叫什么林安。林安十三岁的时候妈得了怪病,躺在床上。医生说是什么多发性脑梗死。老爹和林安问那是什么病。医生叹了口气说了句:“植物人。”
俩人守着妈守了三天。
林安说:“数学,现在我妈成了植物人,你跟我妈没领证,也没什么其他关系。你不用管我,也不用管我妈。”
他说完后,老爹第一次打了他,揍得贼狠:“小兔崽子,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你和你妈进了我数家的门。就是我数家的人,你们娘俩一个我老婆,一个我儿子,老子管定了。”
林安跟数学说:“老爹,那我以后叫数叶。”
数学眼里跳过惊喜,但还很快暗了下去:“你妈会不高兴。”
林安说:“她会的。”
数是跟着数学的姓。叶是跟着他妈的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