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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营盘 第六章

早晨五点钟布小朋就起床了,一夜没怎么睡,眼睛有点酸涩。东西昨天晚上就已收拾好,两个箱子,一个装书,一个装换洗衣服。五点半,司机小章就过来了,把地板拖了一遍,公家的东西归整好,垃圾提到楼下倒掉。六点整,起床号悠悠响起,小章提着两个箱子下楼,布小朋出了门,把门锁上,拿着钥匙往下走。一出楼门,他愣了一下,面前已经站了几十个人,吴师长、丁政委以及其他师常委都到了,还有不少人往这边走。

昨天上午,布小朋接到了正式任命,他将担任基地后勤部长,让他把工作移交给即将接替他的四团团长,三天内回龙城报到。昨天下午他用一个小时就把工作移交完毕,昨天晚上,师常委搞了个小规模的欢送会,在招待所准备了一桌酒席,因为他不喝酒,就闹不起来,草草收场。本来昨天晚上他想连夜回龙城,感到不打招呼就走人,不合适,临睡前给吴师长、丁政委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一早就走,千万不用送,也不要给其他人声张。

他没有想到,刚吹过起床号,就有这么多人赶来送他,一会儿的工夫,机关干部们几乎都到了,各团的团长政委基本也都到了。还有不少家属孩子,打开宿舍楼的窗子,往下面看。这个场面让他始料不及,人多来不及一一握手,只能不断地冲众人抱拳作揖,然后一头钻进小车,逃也似的往院门口驶去。

车子拐弯的时候,他隐约看到女干部们居住的小楼上,严锐的窗子打开着,严锐伸出手来,朝他的车子挥了挥手,一晃就不见了。车子驶到营门口,卫兵行举手礼,他回望一下院落,想到这是在跟这个生活了四年的营区告别,不觉眼睛湿了。

能当上后勤部长,不少人认为他沾了孟广俊的光,如果孟广俊不走,是不会轮到他的,他运气好。此前曾有好心人提醒他,得花点银子打点打点,尽管排名靠前,也不能干等,煮熟了的鸭子飞走的事情常有。他不想花钱,自家也没有多少钱,只能干等。结果,命令到了,并没出现什么意外,可见不是所有的进步都要用钱来铺路。

中间有个小插曲,有人往总部举报他偷改年龄,本来一九五八年出生,改成了一九五九年。总部纪检部门来人调查,他承认有这回事,当年参与此事的老首长康又汉、张道刚、杨廷江都站出来作证,说当年给他改小一岁,是基地研究决定的,是组织行为,为了给他提干,保留下这个骨干,不是他个人所为,当时他只是个普通战士,他个人是没有能耐偷办这事的,何况,真要偷改,还不得多减几岁,何苦只改小一岁?基地党委写了个情况反映,上级决定把他年龄改回实际年龄,不影响提升,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

车子开往龙城,自从有了高速公路,一个多小时就到。快到龙城时,手机响了一下,是个短信,他以为是告别短信,或是祝贺的短信,就没看,过了一会儿,又是一个,他打开手机一看,都是严锐发来的。严锐说:你走了,突然感觉天空很灰暗;严锐又说:我刚刚答应冉处长,同意调宣传处,你会祝贺我吗?

他吓了一跳。平时他很少接触严锐,这个女孩子这么大了不找对象,脑子里想什么?女人心,海底针,深啊,难以琢磨啊……他突然有些烦躁,忙把思绪调到工作思路上,把严锐的形象从脑海中抹去。

回到老单位,搬进部长办公室,工作和生活回到了先前的节奏。他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财务处长叫来,吩咐他必须严控餐费的报销,把吃喝的费用降下来,大吃大喝,糟蹋钱不说,主要是败坏风气,而且伤害身体。他拿自己的身体说事,说自己从不喝酒,极少聚餐,身体各项指标都很正常,没有这高那高的,凡是胡吃海喝的人,最终身体都要受到惩罚。

当一把手,面临最多的事,就是不断有人来跑官要官,有的明要,有的暗要,有的托人来要。他发现,只要不收人家的礼,事情就好处理,他告诉所有来要位子的人,只要把工作干好,管钱管物管人的人,你不乱伸手,他一定会优先考虑。他不收礼,早就有了名,群众的眼睛雪亮,既然你真不收,也就没人敢给他送,少了好多推来搡去。

他不乱给别人办事,却有人主动给他办事,办的还是牛得宝的事。牛得宝考不上军校,并非没有提干的机会,这不,机会来了。有人告诉他,总部来了规定,表现优秀的士兵可以直接提干。他问:“什么条件?”

对方说:“主要有三个。一是年龄不超过二十六周岁;二是立两个三等功,其中可以包括一个集体三等功,或者单立一个二等功也行;三是在正规连队担任班长一年以上。”

“牛得宝符合吗?”

“年龄正好,今年不办,明年就过界了。他所在的班立过一个集体三等功,这算一个,年底给他再单立一个,这个不难做到。”

“他好像不是班长吧?”

“可以给他补下一个班长命令。”

“时间不够呀?”

“命令时间可以提到去年,满一年就行。”

“他当兵六七年,连个班长都没当上,说明表现很一般,怎么给他立三等功?一个连队一年只有两个立功名额,你给他一个,合适吗?别人会不会有意见?”

“……可以私下办一个塞档案里,不占用连队名额,谁也不知道。团一级政治处就可以办。”

“符合这一堆条件的士兵,都可以直接提干吗?”

“不可能,每个师顶多两个指标。到最后,肯定谁关系硬提谁。”

听到这里,布小朋笑了笑。

对方诧异:“部长,您笑什么?”

“我数了数,一共有五项硬指标,牛得宝缺两项最重要的。这行吗?”

“部长,什么事情都可以操作嘛……”

“不瞒你说,我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给这个外甥创造一个好前途……他妈妈死了,爸爸不来往了,他像我的孩子一样,甚至比我的孩子还要亲……这个心病本来早解除了,给过他两次考军校的机会,他都没抓住,不具备能力。现在你又提出来,让我心又痒痒了……”

“部长,只要您点头,我们去办。不会有事的……”

布小朋站起来,踱了一会儿步,然后停下来,看着对方,说:“可是一个师才两个指标,你给一个不怎么样的兵提干,所有人都会想到,这是因为他舅舅现在是基地党委常委、后勤部长。如果没有他舅舅,就是有一千个指标,恐怕也轮不到他吧?”

“……”

“五项硬指标,需要两项去造假不说,还要挤占别人。给你说,这些年过来,我已经造不了假啦,不习惯了。我常对部下说,不要伸手。这不就是伸手吗?虽然这不是收钱,可和收钱比,有什么区别吗?”

对方心里一定是后悔了,不该伸着热脸来蹭这个冷屁股,想办好事,给弄得灰头土脸;想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遂苦笑笑,不说话。布小朋意识到话有点硬,怕伤了对方,换个口气说:“这事算了吧,你们的心意我全领,非常非常感谢。我还有件事情,想请你们给办办。”

“部长您请讲。”

“四团三连有个叫张望的兵,我认为不错,能给他提干吗?”

“张望是师里的训练标兵,也纳入视野了,好像还缺一个功。他才二十三岁,还有三次机会,他提干,没问题!”

“那就好。你们帮张望,就算帮我。先谢谢了。”

对方情绪平稳地走了。布小朋想,牛得宝的事,终于可以真正放下了,自己这么一搞,谁也不会再来热脸蹭冷屁股。

一年之后,张望提干的事情有了着落,却就在这时候,张望出事了。

四团组织夜训,张望班里的一个新兵打瞌睡,不慎掉下山崖,张望第一个跳下救他,把他托上来,自己却滚落到更深的沟中,脑袋被尖石撞破,当即身亡。

冉淮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前些天他正在犯愁,基地已经一年多没上《子弟兵报》头版头条了,董政委不高兴,让他今年无论如何上一个,否则拿他是问。他私底下埋怨经费太少,囊中羞涩,不敢去北京;同时又责怪严锐,说,把你调来,你不愿搞新闻,调你来干什么?他组织了几篇稿子,要带严锐到北京活动,严锐坚决不去,正好赶上她患感冒,她有理由拒绝。冉淮百般无奈,打算亲自跑北京送稿,又担心去了完不成任务,回来没法交代。他无比纠结,几天时间人瘦了一圈。他有个习惯,事情拿不准的时候就到处打电话,看似东拉西扯,实则是讨主意。当年新闻学习班的一个同学在北方军区某集团军当处长,年年上几个头条,冉淮向他请教,不愧是老同学,而且还是老乡,磨叽好一阵,老同学终于给他支了一招。冉淮实在没招,只好硬着头皮采用这一招。

他先到军需处价拨了两套女战士的服装,又通过熟人从一家夜总会雇了两个陪酒员,当然是漂亮的,看上去清纯的,而又放得开的,把她们带到大院东门外的宾馆开了个房间,为了避嫌,他特意带上新闻干事小巩,并且让小巩的女朋友帮忙,对两个服务员进行培训。小巩的女朋友以前当过兵,复员后当交警,小巩教两个女孩一些部队的基本常识和新闻采访方面的内容,小巩女朋友进行军姿、军仪方面的指导。两个女孩很聪明,对新知识掌握得快,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没两天就很像个女战士了。

冉淮和小巩准备带两个女战士出发时,小巩遇到严锐,说漏了嘴。严锐问他干什么去,神神秘秘的。小巩说,你不出马,我们只好给你找个替身。严锐早就察觉到冉淮和小巩这几天有些异常,鬼鬼祟祟,突然意识到什么,感觉事态严重,就向政治部聂主任报告了。聂主任马上打电话把冉淮叫来,厉声问他搞什么名堂。冉淮见躲不过去,只好如实说了。他说,《子弟兵报》有一个主任,还有一个主力编辑,喜欢找战士报道员谈心喝酒聊天,我们基地没有合适的女战士报道员,有也不敢带去,只好从外面找了两个,培训一下,准备带北京帮忙落实稿子。聂主任闻听此言,发了大火,指着冉淮鼻子破口大骂,让他少去北京丢人,即使不上头条,也不能用这种下三烂的办法去公关。挨一顿臭骂,冉淮情绪十分低落,取消了北京之行,甚至撂挑子年底走人的心都有了。

正当他心灰意懒,口舌长疮,看谁都不顺眼的时候,二师宣传科长胡传信打来电话,一惊一乍地说:“冉处长,有个重要情况,我们四团的老典型张望,为救战友牺牲了!”

冉淮条件反射一般,腾地跳了起来,脑子里快速闪过张望的先进事迹,他像打了一针强心剂,立马换了个人似的,跑去见聂主任。他激动地拍着胸脯说:“主任,一个大典型,一个我们多年来梦寐以求,可遇不可求,轰动全军,甚至可以轰动全国的重大典型,终于出现了!”

布小朋得到消息要晚一些,是严锐打电话告诉他的。严锐在电话那头哭着说:“部长,张望……张望……人没了……”

布小朋脑子嗡的一声响,手一抖,不慎碰翻了茶杯,杯子滚落到地上,叭的一声碎了。

基地专门召开常委会,研究张望典型宣传事宜。董政委、聂主任作为政工首长,干什么吆喝什么,主张进行大规模宣传,树一个在全军,乃至在全国有影响的重大典型。李司令和几位军事首长态度不是很积极,认为现在的典型,在老百姓眼里,不像过去那么吃香了,你吆喝动静再大,他也不买账,主张做个一般性宣传,在《子弟兵报》上个头条就可以了,避免劳民伤财。布小朋心情沉重,他讲了几个张望的小故事,谈了他对张望的看法,认为像他这样爱军习武,不畏牺牲的士兵,在当今时代尤其难能可贵,是士兵的楷模。布小朋带有感情的发言,最终打动了所有常委,会议决定,给张望同志记一等功,评烈士,争取由总部授予他一个称号,以基地党委的名义发出“关于开展向张望同志学习的决定”,尤其要大张旗鼓对外展开对张望的宣传,专门成立“张望同志先进事迹宣传办公室”,简称“张办”,基地于副政委担任“张办”主任,政治部聂主任具体负责。

会议刚结束,布小朋就收到冉淮发来的一条短信:谢谢部长,太谢谢您了。

大力宣传张望,让其他人学习他爱岗敬业、爱军习武、勇于奉献、敢于牺牲的优秀品质,是布小朋的真正目的,他不需要谁感谢。张望出事那几天,布小朋心情很不好,少见地批评了两个大中午跑出去喝酒的处长,勒令二人写出深刻检讨。

冉淮很快拿出了方案,重点有:一是组成写作班子,搜集张望生前的素材,大规模地毯式展开对张望身边人的采访,尽快拿出一本张望故事集;二是以基地党委名义给总部写一份请示,要求总部宣传部门协调好对张望事迹的宣传事宜,并且在适当时机授予张望荣誉称号;三是组织记者团,重点从北京请中央级、国家级媒体来基地深入采访,集中时间见报上电视,铺天盖地造舆论;四是成立张望同志事迹报告团,到总部和部分驻京单位做巡回报告,最后到群众大会堂作一场报告,请总部和军委首长参加,这将是张望典型宣传的最高潮。

李司令、董政委圈阅了这份方案。

严锐主动要求加入到写作班子,十几人的写作组,进驻二师招待所,进行全方位采访。冉淮要求他们,要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深挖不止,争取把所有素材都拿到,不能遗漏。

搞典型宣传,花钱是少不了的,或者换句话说,典型要用钱堆起来。冉淮打报告申请经费,财务处长拿着冉淮的报告来找布小朋,说宣传处狮子大开口,要一百五十万。

像这种临时性申请经费,没办法提前做预算,只能双方先协商好,再请首长签字,常委会上研究通过。

“首长们什么意见?”布小朋问。

“李司令和江副司令让我们先核算一下,看能不能用那么多。”

“你们怎么想的?”

“一百五十万太多,快盖一座楼了。给六十万,就不算少了。”

布小朋心肠一软,说:“给他八十万吧,这个典型要搞大,花钱是免不了的。”

财务处长点点头,出去了。

冉淮很快知道了消息,直接跑来见布小朋,一进门就赔笑脸,说:“部长,您得高抬贵手啊。”

布小朋请他坐下,亲自给他倒上一杯茶,他恭敬地接过,说声谢谢。布小朋说:“我已经把手抬高了,你想要多少呢?”

“……最好一点不卡,照单全付。”

布小朋犹豫着,不说话。

“部长,树典型和你们盖楼一回事,都是工程,都得靠钱堆起来。”

“我看了你的报告,很多开支不该列的,比如这一项,”布小朋拿过报告,“中央、国家级新闻媒体记者采访费,这就是所谓的红包吧?”

“算是。”

“计划请三十人,每人五千,光这一项就是十五万。记者来,都要给红包吗?”

“肯定给。”

“如果是一般的小典型,你请记者来给吹吹,送个红包,我理解。可是张望就不同了,他的事迹明摆着,非常过硬,非常感人,对任何媒体都是有吸引力的,这种情况下请他们来,还要给红包吗?”

冉淮笑笑:“部长,您不了解行情。您以为张望有可能成为大典型,媒体就老老实实给你报道?全国这样的人,这样的线索,多了!人家为什么非要报道他?这些记者,常年下来采访,手伸惯了,你不给他试试?稿子就是登不出来,或者登出来也是个豆腐块,根本发不了重要位置,不够恶心你的。我说句难听话,就是雷锋放到今天宣传,你请记者来,红包也是不能少的。我这只列了十五万,其实不止这个钱,还要到北京开新闻发布会,到时候,还要给这些记者的上级,甚至上级的上级,上级的上级的上级发红包,只有都打点到了,稿子才能在所有大媒体同一时段发出,这样效果才能好。部长,您如果不信,我把电话打给总部宣传口的一个处长,他最了解行情,让他给您说。”

冉淮掏出电话真要打,布小朋示意不要打了,他想起那年到宣传处仓库,看到那么多非买不可的书,听到冉淮倒的苦水,弄到最后,你就觉得欠他的,给他钱给少了。果然,见布小朋沉默不语,冉淮又倒起苦水,说,宣传处长实在不是人干的,要钱没钱,要权没权,到处求人,都说宣传工作重要,都不把宣传当回事,政治部最牛逼的是干部、秘书、组织口,现在纪检也开始牛了,他们总有捏住别人的地方,能扼住别人咽喉,只有宣传和保卫口,啥也不是,没有人把你当棵菜。保卫口至少加班少,材料少,图个轻闲,穷点就穷点吧;我们宣传口呢?天天写材料,天天写稿子,烂事一大堆,我办公室的灯,哪个晚上不亮到最晚?当三年宣传处长,得少活十年……

冉淮越说越激动,布小朋不想听他发牢骚,又不好打断他。冉淮眼里布满血丝,这段时间他可能就没好好睡觉,一直处于极度的兴奋中,而又极度的忐忑。说到后来,他压低声音,诚恳地说:“老班长,我正团快五年了,就等个副师。把这个典型搞大,让上面高兴,这是我最好的机会,我上面没人,又没钱送,就靠这个了。老班长,你得帮帮我。如果年底再上不去,我可能就没机会了,只能脱军装了。那些管钱管物的上不去,还可以搞点钱走人,我上不去,我什么都没有,当半辈子兵,真是太亏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布小朋不想帮也得帮了。他站起来,对冉淮说:“冉处长,我只有一个要求——把张望的事迹宣传好,让更多的人信服、感动,不要花了钱,达不到效果。”

冉淮明白了布小朋话里的意思,激动地说:“部长您放心,我会竭尽全力,推一个过硬的典型。”

一百五十万经费,一分不少地拨给了冉淮。

一个多月后,张望故事集编好了,厚厚的一本,常委每人送了一本。布小朋一篇不落地认真看,越看越不对劲,这已经不是他所认识的张望了,是另一个张望,一个陌生的张望,一个他所不知道的张望。故事里面,张望经常说一些大话,空话,冠冕堂皇的话,像个政工干部,根本不像一个朴实无华的战士,而且很多事情不全是他一个人做的,是班里战士,甚至全连同志共同做的,结果都堆到了他身上,几乎成了他一个人的功劳。比如去年三连被评为全师训练先进单位,故事里就说,张望一心为打赢,刻苦练精兵,正是在张望的感召下,全连同志发奋努力,终于夺得了一面锦旗。这样的张望,就不是个班长,而是个连长了。还有,故事里说,张望每月都拿出一半工资,资助驻地附近家庭贫困的小学生。事实是,张望每年只拿出一个月的工资助学,布小朋当副师长时,张望亲口给他讲过这事。又比如,有一次张望发烧四十度,排长让他去医院看病,他坚决不去,抱病到训练场摸爬滚打,布小朋认为发烧四十度还不去医院,本身这事不值得提倡不说,四十度这个数字恐怕也有水分。

布小朋忍不住拿起电话,打冉淮手机,手机关机,他又打冉淮办公室电话,严锐接的,说冉处长给于副政委、聂主任汇报去了,记者团马上要来,研究接待的事。严锐柔声问:“部长有什么指示?”

布小朋说:“没什么,我就是对故事集有点看法,他不在就算了。”

快要下班时,冉淮气喘吁吁从三楼下到布小朋办公室,见面就吐苦水,说抓个典型,能把人活活累死,搞不好张望的事情没完,我先完了。问他为什么,他说,电视台三个记者耍大牌,提出要住套房,坐头等舱,又不敢得罪他们,可是你给他们搞特殊,别的记者看到,心里不痛快呀,没办法,只好让他们和别的记者分两个航班来龙城,来了后其他人住一所,他们住蓝海宾馆,正在协调这事,麻烦死了。布小朋不想听他倒苦水,把故事集往冉淮面前一推,直截了当地说:“张望的事迹,我觉得假了。”

“是吗?董政委李司令于副政委他们都觉得不错,很感人。”

“我更了解张望,我感到拔高拔得有些过分了。”

“……部长,您不了解现在的新闻,口味轻了,显得没分量。”

“原汁原味,效果会不会更好?”

“搞点小菜,自己吃可以,端给别人,就不行,好比饭店做菜,就得高油高盐重口味,色香味俱全,这样别人吃得才带劲。你原汁原味,他会觉得淡而无味。”

“真实是新闻的生命,这话没错吧?”

“……没错,但是,如果光我们张望真实,别人的李望、王望不真实,他猛拔高,我们张望就吃亏了是不是?树典型,肯定是越大越好,搞出个雷锋第二来才好,你太老实,不下点猛料,没人关注。再说了,我们自己不拔,记者们来了,也得拔。部长我说句难听话,搞新闻,想不拔高,不可能的,当年雷锋宣传,听说也是往上拔了的,传说他的那些日记,什么秋风扫落叶之类的话,就是笔杆子们给加上去的。”

“哎哎,你没有证据,别瞎说啊,雷锋是盖棺论定的最大典型,不能为了说你的事,拿人家垫背。”

冉淮象征性地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该死!好好,我记住了,记住了,以后不敢瞎说了。部长,您没别的事,我得走了,一大堆事呢,明天记者团就要来,今晚我得通宵加班。”

冉淮快步离开了。布小朋想到原本一个真实感人的张望,就要在笔杆子们手下变成一个掺了水的典型,不觉隐隐心疼,他甚至有点后悔在常委会上力推此事。想到媒体上宣传的典型如果都像冉淮讲的那样,那么,老百姓不买账,也就顺理成章了。下了班,办公楼里人基本走光了,布小朋才往外走,在大楼门口遇到夏忧,夏忧近视,待看清是他,又想躲。自从布小朋当部长后,夏忧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他,也许怕别人闲言碎语,才有意这么做。

布小朋喊住了夏忧,问他为什么没参与张望事迹报道。夏忧说:“我进去三天,就被冉淮撵出来了。”

“为什么撵你?”

“我反对他搞虚假宣传,动不动就把张望往高了拔。”

布小朋笑笑,说:“我们想到一块了。”

夏忧说:“我们和某些人出发点不同。我们只是想把真实的张望告诉大众,没有想到从中谋利,有些人就不同,他们指望靠张望升官发财呢,所以,为了搞大张望,他们不择手段。”

布小朋指着夏忧:“话说出来就伤人,嘴巴不能太狠,得讲点方式方法。”

“我是给你说真话,别人面前,我现在基本沉默了,因为我说了也没用,没人听。”

夏忧告诉布小朋,冉淮这次是孤注一掷了,拼了命就想提一职。晚上即使不加班,办公室的灯也开着,因为董政委每天晚上在办公楼前散步,习惯抬头看谁的办公室亮着灯,他亮灯政委就高兴。布小朋刚才注意到冉淮最近瘦了不少,心想他为了前途拼命干工作,即使玩点小花样,也还可以理解,就说:“夏忧,以后一定管住自己嘴,我说过你多少次,不要再议论别人了,就像你说的,瞎议论也没用。冉处长为了留住你,也算操心出力过,他也不容易,工作上还是得配合他。”

夏忧迟疑一下,点点头,往前走了。从他背影看去,他越发消瘦,肩也有点佝偻了,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刮跑。

张望的事迹,很快见诸各大报端和电视电台,在社会上引起一定反响,初战告捷。最让基地领导操心的,却是那场张望先进事迹报告会。冉淮组织基地、师、团三级共二十多个笔杆子,住在二师招待所,在总部宣传口几位专家的指导下,用了近一个月时间,拿出五篇报告稿,报告人分别是二师副政委林宏雨,四团团长赵守业、三连指导员黄华、张望训练时的“对手”——该连一班班长杨宇康以及被张望所救的新兵万小明。这五篇报告稿分送基地常委和有关部门审阅,征求意见。冉淮让严锐到布小朋办公室送稿子,随便给布小朋吹吹风,说是经费可能不够,光是组织这几份报告搞,就花了二十多万,请部长继续给予关照。布小朋说:“你全程参与张望事迹宣传,感觉怎么样呢?”

严锐说:“宣扬典型,是时代的需要,无可厚非,就是钱花得多一点。”

布小朋点点头,说:“张望活着时,非常俭省,破了的衬衣衬裤都不舍得扔,缝缝补补接着穿,如果他知道公家花一百多万宣传他,他一定不会同意的。”

“您欣赏张望,看中的也正是他这一点吧?”

“小时候我和张望情况差不多,都是穷人家的孩子,都是父母早亡,生活困难。我最看不得别人糟蹋东西。现在我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了,手里管的钱,数以亿计,可我还是改不了以前养成的习惯,我不明白,是我落伍了呢?还是时代进步太快?”

“部长,您是对的,那些不把公家钱当钱的人,我也看不上眼。”

布小朋苦笑一下:“人们羡慕管钱管物的人,可是让我管钱管物,有时候真是感到痛苦,很多不该做的事情,自己阻止不了,不得不违心地签字画押。唉,想到那么多的钱打了水漂,心中的那种愁苦滋味,真是常人难以理解。”

“您也别想太多,只要独善其身,自己干净,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很不容易了。”严锐飞快地看他一眼,把目光移开,眼圈竟然红了。

布小朋不敢看她,目光望向窗外:“严锐,听我一句话,赶紧把个人问题解决了,不然你父母也牵挂,是吧?”

“……你又不是我父母,我个人的事,不要你管。”严锐说罢,头一低,出去了。

布小朋叹口气,收回思绪,坐下来,翻动几份报告稿,却怎么也看不下去。

董政委要求,报告会必须达到催人泪下的效果,否则就是失败。五个报告人到礼堂试讲了一次,除了万小明的稿子比较感人,其他四篇报告稿,效果都很一般,基地首长很不满意,董政委把冉淮叫过来,当着很多人的面批了一通,说:“你花那么多钱,用一个多月,就弄出这么几篇破稿子,怎么好意思拿到总部、群众大会堂演讲?人家别的典型到北京演讲的稿子我看过一些,无论思想高度,还是文字水平,感人程度,都比这个强。我再给你一个月,拿不出满意的稿子,你这个处长别当了!”

冉淮吓得大气不敢出,立正站好,眼冒金星,汗水下来了。

董政委又说:“报告会是张望典型事迹宣传的重头戏,重中之重,我代表基地党委,只提一个要求:到总部做报告,必须让总部首长流泪;到群众大会堂做报告,必须让更高的首长流眼泪。如果首长不流眼泪,那就说明没被感动,报告会就算是失败!”

冉淮顶着巨大压力,带人重新起草报告稿,很快他又瘦了一圈。布小朋路上遇到他,提醒说,报告团人员构成可能有点问题,全是男的,缺一个女的。

这话顿时让冉淮开了窍,他以前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张望母亲早死了,他没有女朋友,入伍后也不可能接触女性,受伤后当场牺牲,没有住过院,想找个护理过他的女护士都不可能,所以报告团成员中难以加入女性。他甚至幻想,别的典型搞报告会,报告人基本都是男女搭配,这回剑走偏锋,全部让男人唱戏,或许会收到奇效呢。

现在看来,不按常规出牌,就容易出问题。撤下一个男的,换上一个女的,势在必行。冉淮带一个干事紧急驱车五百公里,赶到张望的故乡——三台县张家洼,寻找与张望最亲近的人。张望七岁那年父母遭遇车祸双双去世,是他的一个堂叔收养了他。从此以后,张望跟堂叔堂婶一块生活了几年,他渐渐长大,离开堂叔堂婶家,自己单过,初中毕业后当兵离家,没再回来。冉淮见到张望的堂叔堂婶,发现堂婶形象还可以,嘴巴也能说,就是家乡话浓了点,这个可以请播音员培训她,问题不大。

冉淮在张家洼采访了三天,挖到不少张望小时候的事情,比如他很小的时候为了保护村里的果林,与偷苹果的坏人搏斗,被打折了胳膊;又比如他有一年过生日,堂婶给他煮了一个鸡蛋,他舍不得吃,送给一个孤寡老人;再比如他上初中时,遇到小流氓欺负女同学,别人不敢上,他勇敢地冲上去救下女同学,被小流氓打破了头。这些故事串起来,由堂婶这个抚养人演讲,效果一定好。冉淮请示过之后,当即把堂婶带回龙城。堂婶提的条件是,让她演讲可以,得把张望的抚恤金发给她家。冉淮认为,反正张望没有继承人,发给抚养过他的堂叔堂婶,别人也不会有意见,就同意了。

布小朋听说冉淮打算让张望的堂婶做报告,不干了。他来到冉淮办公室,问道:“你知道张望小时候的事情吗?”

冉淮说:“采访过了,知道一些。”

布小朋有些不高兴,说:“你根本不了解,你的采访有问题,太片面,为达到目的直奔主题,甚至不择手段。”

冉淮脸涨红了,又不敢顶撞。布小朋告诉他,张望父母去世后,张望的堂叔堂婶因为没有儿子,确实收留张望做了干儿子,但是不久,堂婶生下一个儿子,张望马上就不受待见了,堂叔堂婶开始虐待他,不让他上学,让他割猪草,小小的年纪喂七八头猪。张望反抗,常常遭到暴打,最后干脆把张望赶出家门。村里分给张望一亩多地,他一边下地干活一边上学,读完初中,遇上基地到三台县征兵,他给接兵的人下跪,打动了人家,一打听,这个孩子虽然从小无父无母,但不偷不抢,没什么坏毛病,靠自己种地和学校救济读完了初中,而且学习成绩还不错,就把他带到了部队。布小朋下连队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和张望散步聊天,张望把这个经历告诉了他,说,将来有机会,他会报答张家洼的父老乡亲,但他不会原谅堂叔堂婶一家。

“你让堂婶上台作报告,张望会死不瞑目的!”布小朋眼睛红红的,心里难受。

冉淮愣了许久,说:“部长,怪我采访不细,我检讨……可是董政委已经同意让她作报告,再撤下她,出尔反尔,我怎么解释呀?”

“我去找政委解释。”

“没有一个女的作报告,还是不行呀?”

“为什么非要盯着张望堂婶呢?”

“没有别的女人可找呀?”

“谁说的?你身边就有!”

布小朋撂下这句话,转身走了。冉淮一拍脑门,又一次开了窍。私下已经有传言,说严锐和布小朋走得近乎。身边有这么个大美女,却没好好利用,冉淮真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

严锐不同意作报告,冉淮只好又向布小朋求援。布小朋当即打电话给严锐,说:“你不是想让人知道一个真实的张望吗?给你机会,为什么不上?”

“那我讲什么呢?”

“就讲你眼里的张望,把你心中的张望,如实告诉听众。”

一句话打动了严锐,她同意上,顶替四团团长赵守业,本来让一个主力团的团长参加报告团,放下工作不干,到处作报告,李司令就有意见,这下摆平了。冉淮组织精兵强将为严锐写报告稿,拿出了稿子,严锐不满意,认为这不是她要讲的张望。她提出自己动手写稿,冉淮求之不得。严锐仅用一个晚上,拿出三千字的《我眼中的张望》,没有刻意拔高,没有往哪个主题上靠,更没有什么“主题思想”,就讲了一个她眼中朴素至极的年轻士兵。他善良、真诚,见了穷人就动心,愿意帮助别人;他爱好自己的职业,爱护自己的士兵,作为班长,训练场上总是第一个带头完成任务,从不说豪言壮语,也说不出来,他用自己的行动,默默地感召身边的人;他也爱玩,累极了的时候,就躲到一边,自己跟自己下四子棋;他从不乱花钱,转士官四年多,攒下六万块钱,打算适当的时候找一个女朋友,用其中的一半结婚,另一半捐给张家洼小学校,当年他上学的时候,很多同学资助过他,有的送过一元,有的送过十元,有的送过一角,有的送过两个馒头,他都记着,这种钱物是不能用数字来衡量的,他无法偿还,只盼着他们的孩子快些长大,到张家洼小学校上学,那时候,用他捐出的钱盖上一座漂亮的两层教学楼,让孩子们在明亮的教室上课。这就是张望最大的理想……

冉淮拿到稿子,拿不准能不能用,就报给聂主任,聂主任也拿不准,报给“张办”的负责人于副政委,于副政委也拿不准,报到董政委那里,董政委没看完,眼泪先下来了,把冉淮叫来,又批了一通,说:“你们花了几十万,就这篇稿子好,因为有真情实感,说的都是心里话。你们为什么不能像严锐这样,说点真话?为什么老是说大话空话?”

这篇报告稿得到政委首肯,冉淮挨骂也认了。同时他也委屈:报告稿主题先行,思想突出,立意高远,催人泪下,哪一次开会,领导不都是这么要求?其他报告稿空话多,大话多,全是领导逼出来的,想催人泪下,可能吗?为了催人泪下,写稿的人感觉命都快搭上了,谁理解啊?当然这些话他只能背后发发牢骚,还得硬着头皮继续组织人马改其他四篇稿子。又过了一个月,那四篇稿子终获通过。

报告稿前后历时三个多月,十易其稿都不止,参与者人人扒了一层皮一般,深感文字工作的不容易。第一站在基地通信站试讲,效果很好,冉淮让人简单统计了一下,有百分之三十多的人流泪。第二站到总部大礼堂作报告,董政委亲自带队,总部首长和机关、直属部队一千多人参加。轮到严锐作报告时,她声情并茂,加之她形象好,气质好,声音好,用真心演讲,她赢得的掌声和眼泪最多,把报告会推向高潮。冉淮一直留意董政委,他看到董政委一直往总部主要首长席上瞅,也跟着悄悄瞅过去,当严锐讲到动情处时,几个主要首长眼圈都红了,带头鼓掌,董政委表情放松了,冉淮心下也踏实了。

在总部的报告,大获成功。总部一个首长放出话来,严锐如果愿意,可以来总部机关工作,这样的人才,打着灯笼都难找。

到群众大会堂作报告,手续比较烦琐,光组织出面还不行,需要熟人出面协调,这样可以安排得快一些,免得老等场地。基地领导出面找孟广俊帮忙联系,并由他出面邀请孔家瑞等首长出席,很快定下了报告日期。

群众大会堂场租费很昂贵,简直像打劫。没办法,谁让你非要到这地方作报告呢?冉淮往外掏钱时,心里像被刀割一样。另外,工作人员态度很蛮横,管你多大的官都敢训,冉淮因为想多买点价格同样昂贵的请柬,给训斥得没鼻子没脸,深感这里不是人来的地方。报告会举行那天,冉淮在会堂大门外迎接陆续到来的首长车辆,一个执勤的交警向他提出,能否给意思一下,中午哥几个吃顿午餐,大冷天的站一上午,这滋味谁体谅?冉淮心里一紧,没想到这种地方,警察也敢索钱,心里很反感,但是考虑到如果得罪他,首长们的车过来,他让停到离大门很远的地方,首长们的面子不好看啊,挨训的恐怕还是自己,咬咬牙掏出一千块钱现金,那人飞快地接过,还给他敬了个礼。

报告会开始前,时间尚早,严锐在会堂内四处转悠了一阵,她第一次来这么宏伟的地方,感到新鲜,但是等她想去会场时,一个便衣拦住了她,说什么也不让她过去,报告会马上开始,她好说歹说也不顶用,急出一头汗,最后才想起给冉淮打电话,冉淮过来说了一大堆好话,才把她领进了会场。

报告会取得圆满成功,冉淮留意到董政委不时地瞅孔家瑞等大首长,孔家瑞终于眼圈红了,用纸巾揩泪,董政委表情才彻底放松了,冉淮心里也才彻底放松了,几个月来的努力,没有白费。报告会结束,离开庄严的群众大会堂,冉淮感到天旋地转,晕倒在地。

北风呼啸,杨树上的叶子都掉光了,地上黄叶飘零。天气寒冷,虽然是周末,龙山东麓的这片林带却少见到人,张望的墓碑竖在烈士陵园的一角,是这里最新鲜的一座墓碑,碑前有一些已经枯萎的花束,北风吹拂,残花洒了一地。

布小朋手拿一束鲜花,缓缓走到墓碑前,弯腰把鲜花放置好,用一块石头压住。他站起来,久久凝视着墓碑上张望的名字,像面对一个活着的张望。张望向他走来,一脸的汗水,一身的泥巴,那是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不知疲倦的张望。张望向他挥挥手,然后向着黑暗的远方缓缓走去,他的背影好像在说:这个兵他没当够,如果有来生,他还要当兵……

布小朋不觉眼角湿润了。张望的后事都已经处理好,按照他生前的愿望,他的抚恤金和存款捐给了他的故乡,要在张家洼盖一所以张望名字命名的希望小学。参与宣传张望事迹的冉淮、严锐等人,都受到奖励,冉淮功劳最大,荣立二等功,提升有望。一百五十万的费用花超了,冉淮又打报告要了三十万,布小朋痛快地给他办了。

身后有动静,布小朋知道是严锐来了。严锐直接走到墓碑前,把一个花环套在墓碑上,又冲着墓碑鞠了一个躬。今天是张望二十五岁的生日,以后能记住张望生日的,恐怕也就他们两个了。

严锐告诉布小朋,基地要给她立三等功,表彰她在宣传张望事情上的贡献。“但是我没要。”她说。

“为什么不要?”

“张望人都死了,我却因为他得到一个好处,我能要吗?我不能要,我心不安。”

“这是两码事,你应该要,这对你成长进步有帮助。听说你马上要调北京,到了总部机关,再想立个功就难了。”

“我现在后悔了,不该从二师调出来。”

“……为什么?”

“因为你要回二师。”

布小朋一愣。他下到二师当师长的事,只有基地上层知道,命令还没下,严锐竟然知道了,她消息够灵的。

他们慢慢往回走。他一心希望严锐早点离开龙城,到北京去,他推荐她参加报告团,就是想给她创造离开的机会,他们离得远一点,她会慢慢淡忘这里的一切,尽快建立一个温馨的家庭,像正常人那样过幸福的生活。哪想到这个女孩子的心底竟然这样深?她还是不想割舍与他的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让他无言以对。他放着好好的后勤部长、常委不当,愿意下到师里,是不是也想离她远一点?他不否认有这个因素在里面。当然,到一个主力师当一任师长,放开手脚真刀真枪真家伙干一场,是他的愿望。这是主要的原因。吴师长要去国防大学深造,李司令、董政委感到两个候选人有点弱,布小朋半开玩笑地说:“我去怎么样?”李司令说:“你如果舍得后勤部长这个宝座,你想去,我支持。”就这样,他去二师的事情基本定下来了。

布小朋和严锐在一个岔道上分手。天气寒冷,两人却都觉得心里热热的。布小朋走出好远了,严锐还站在原地不动,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出神。布小朋不敢回头,他有点逃跑似的,加快了步子。

孟广俊消息更灵,总部那边党委会一过,他就给布小朋打来电话,他不理解。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虽然后勤部长和师长平级,但后勤部长是常委,是基地首长,在别人眼里那是高一级的,放着人人艳羡的后勤部长不当,非要下到师里,让人不可理喻。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电话里,孟广俊说:“老布,你是不是疯了?”

布小朋说:“我这人犯贱,不愿管钱管物,就愿管兵。”

“你当部长,靠两年,弄个副司令干干,一点问题没有。下到师里,搞不好出点事,上不去,天下可没有卖后悔药的。”

“上不上的,我真不考虑这些。已经是正师了,当初从老家出来,哪想到有这一天?别说师长,连长都不敢想!知足了,就想干点实事。”

命令到的那天,李司令、董政委给布小朋谈过话,他坐车上了山,到了康又汉家。康司令正拿着遥控器发牢骚骂娘,时下播出的不少抗日题材的电视剧,他认为都是胡写乱编。电视里,一个八路军手提驳壳枪,一枪一个,撂倒几十个鬼子,简直像儿戏。还有的场面更加火爆,几十挺轻重机枪一齐开火,打得鬼子人仰马翻。他对老太太和保姆说,当年他们一个县大队,一百多号人,打一个班的鬼子都困难,他们牺牲十个,打不死人家两个;拼刺刀,三个人拼不过人家一个;更没有那么多的好枪,鬼子快投降时,他所在的团,只有五挺机枪,还有一挺是坏的,打鬼子哪像电视里那么容易?来一个鬼子,就可以把全村的百姓都吓跑,像电视里拍的,你中国人这么厉害,他鬼子还敢来吗?你这叫什么?这叫意淫!自己逗自己玩,麻醉中国人。

康司令借题发挥,说到时下中国有三种人最傻,一是电视电影观众,拍那么差的片子还有人看,票房那么高,傻瓜观众太多,没有判断力;二是球迷,足球水平那么差,连个亚洲小国都打不过,基本上算是世界最差,还有那么多人买票看球;三是股民,股市就是骗小股民的,可还有那么多人愿意上当买股票。刘美芹就是个老股民,最近套住了,割肉亏了不少钱,心情不佳,老头一唠叨,她更烦,说:“还有一种老干部最傻,一辈子啥也没捞到,你看看人家李长水张道刚……”

一提李长水张道刚,老头马上制止道:“少提他们!我啥也没捞,睡觉比他们安稳,你怎么不说?”

老太太说:“人家照样睡觉,也没见谁失眠。”

老头说:“早晚会睡不着的,等着吧。不搂不贪就是福啊!”

两人正吵得不可开交,布小朋进来了,老头想站起来迎接,动了几下,起不来。布小朋急忙走到老头跟前,扶他坐好。老头转眼八十好几了,一次见面一次老,脸上的老年斑越来越密。刘主任倒是不见老,头发还没怎么白。她打个招呼,就扶着楼梯上楼去了。

说起抗日电视剧,布小朋说:“我也从来不看这种东西,太胡扯了,看了让人生气。”

两人聊起中日关系。布小朋认为,一百多年来,日本从来不怕中国,抗日战争胜利,日本人认为自己输给了美国和苏联,它第一怕美国,第二怕苏联,苏联占领它的北方四岛,它连个大屁都不敢放。但它就是不怕中国,认为如果不是美国和苏联帮忙,中国别说八年打败它,八十年都打不败它。所以,要让它服气,必须在适当的时候狠狠教训它一下,让它彻底服气。否则,中日之间,永无宁日。另外,中国必须打一个大胜仗,才能象征着中华民族真正崛起。

老头同意这个判断,说:“再打仗,就靠你们了,我是不行了。”

布小朋说:“我也未必能赶上,希望这一仗晚一点来,等我们强大起来,就不怕了。”

老头说:“真要强大起来,就不用打了,不战而屈人之兵嘛。你去当师长,要告诉你的部队,不能当和平兵,要随时准备打仗。”

布小朋微微一怔,这消息传播得比导弹还快,说:“您知道我要下去?”

老头说:“李司令征求过我意见。”

布小朋释然一笑,说:“我就是来告别的。”

老头说:“闻遐鼓而思良将。你去带兵,我高兴。”

布小朋小心翼翼提出,晚上想请老首长夫妇吃顿饭,认识快三十年了,他早都是师级干部了,竟然从没请老首长吃过一顿饭,有点不像话了,再不请,老人就走不出屋子了。

老头说:“发财了?”

布小朋说:“没有。这辈子很难发财了。”

老头说:“请我喝什么酒?”

布小朋说:“茅台。”

老头说:“这酒现在多少钱?”

布小朋说:“七百多吧。具体多少我也说不清。”

老头用狐疑的目光望着他:“酒是哪来的?”

布小朋说:“都知道我不喝酒,我家里就一瓶茅台,是我外甥送我的。现在我车子里。”

老头说:“你不喝酒,他为什么送你?”

布小朋说:“这我不清楚,前年我过生日,他来我家,带来一瓶酒,说是祝贺我生日,我没有喝。”

老头终于信了,愣一下,说:“我们免了吧。”

布小朋不甘心:“今晚我叫上邱梅,还有布依,如果方便,再叫上……文定两口子,陪陪您和刘主任……”

老头轻轻一拍沙发扶手:“不见他还好,不争气的家伙……还是免了吧。”

见布小朋有些失望,老头又说:“等茅台降到三百块钱以下,你再请我喝……几十块钱的东西,凭什么卖到七八百,疯了吗?就因为有那么多的公款吃喝,才有那么多的高档场所,一瓶酒可以卖到千儿八百,以后会更贵,等着吧。我劝老太太,卖了股票买酒,存起来,保证赚钱,她还不信。唉,都这么胡来,现在没人管,以后总会有人管的,中国不缺伟人。”

又聊了一会儿,布小朋告辞出来,老头非要送他,拄着拐棍走到绿漆斑驳的大门口,望着他的车下山,车子走出好远了,老头还在招手。

路过蓝海小区,布小朋突然想起,应该去看看杨廷江政委。他按响杨家的门铃,杨政委仿佛知道是他来了,亲自过来开门。杨政委红光满面,身体很硬朗,引他到一楼客厅坐下。他很想看看房子,当年蓝海小区的房子因为超标,总部曾经派工作组下来检查过,基地党委还往上写过检讨。自从建好后,他从没进来过。杨政委叫老伴找出一串钥匙,自己拎上钥匙,带着他,从一楼往三楼边看边走。这栋房子一共有八个卧室、两个客厅、两个书房、两个厨房、四个卫生间,可是奇怪的是,杨政委只使用一间卧室、一个客厅、一个书房、一个厨房、两个卫生间,其余的全落了锁,打开门,里面几乎全是空的,满地灰尘,看来锁上已有些年头了。他不解,杨政委说:“孩子在国外,常年不回,家里就我和老伴,那些锁上的,都是用不着的,多余的。”

杨政委老伴插话说:“住这个小区的人,都老了,有人抱怨,弄这么个大房子干什么呀?每天打扫卫生,累死个人。”

可是当初为什么没人嫌大?布小朋很想问问。杨政委仿佛看出他的心思,说:“不是自夸,我当时就嫌大,可我没有提出减面积,因为会得罪人,我不想多要,别人想,又不用自己花钱,不要白不要。就这么着,顶着风盖了这一片超标准的大房子。”

布小朋不好说什么,听杨政委继续说。杨政委又说:“人性之恶,需要匡正。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官性之恶,更需匡正。”

“政委说得太好了。”布小朋感叹。

他突然好想问问,为什么当年他当团长时出了事,自己都提出转业了,基地领导不但没赶他走,还让他当了财务处长,属于重用,这不太合常规。

他忍不住提出了这个问题。杨政委想了想,说:“越是风气不好时,关键岗位上,越应该坚持使用手脚干净作风好的干部,比如干部处长、军务处长、工程处长、营房处长、财务处长等等,这些人正派,风气就会扭转一些,不然全乱套了。当时我们坚持留下你,就是出于这个考虑。”

首长们一直把他看成正派人,令他心中颇为感动。杨政委也已经知道他主动弃了部长,去当师长,赞同他去带兵,说:“别人是往上争,你是往下争,不同凡响啊!但是我想提醒你,以后有了更高位置,你就得去争,那位置总会有人去干,与其让个坏人干,不如让个好人干。希望你越走越高,最好能当上中央军委委员,甚至军委副主席。”

这话把布小朋吓了一大跳,脸红了,急忙站起来,说:“去当个师长,我都心里没底,能不能当好都难说……”

杨政委淡淡一笑,也站起来,说:“你把自己看得越低,别人反而把你看得越高。以后的事,谁能说得清?路是一步步走的。老子说过,人在无疾而终时,牙齿几乎都掉光了,可舌头还在,可见柔的力量。你就是这样,有一股柔劲,以柔克刚。我还希望你,柔中有刚,刚柔相济。”

布小朋说:“政委,我都记住了。”

杨政委送他到大门外,仿佛有一肚子的感慨,又道:“有人当了官,以为了不起,下了台才知道,并不是自己了不起。不要以为你很高,这种高是因为你骑的马高,下了马该多高还多高。我的经验是,老实人吃小亏,不老实人吃大亏,老实人吃眼前亏,不老实人吃长远亏,老实人吃一两次亏,不老实人出了事一栽,那叫不得善终,他就算吃一辈子的亏!小朋,你是老实人,厚道人,善良人,连老天爷都会保佑你的……”

除了和康司令、杨政委告别,布小朋没忘记夏忧,到二师报到的头天晚上,他约夏忧到楼下见了个面,告诉他自己要下去了,问他有什么要说的。夏忧说:“听说要搞大演习,你去了,也像他们那样糊弄吗?”

布小朋说:“你连我都怀疑吗?”

夏忧说:“我现在怀疑一切人。”

布小朋说:“你有权利怀疑,但我也想正告你,我们的部队,战斗力逐年提升,这是不争的事实。”

夏忧说:“如果都像你这样,就好了。”

布小朋说:“谢谢你还信任我。对于大演习,你有什么忠告?”

夏忧说,据他考察,美军演习,结果总是自己“输”,我们演习像演戏不说,总是自己大获全胜。人家有忧患意识,我们有吗?我们只有眼前的欢乐意识。我们的将军正在准备昨天的战争,而不是明天的战争,明显落伍了。不战而屈人之兵,是至高的战争道理,但是你首先得有这个实力,不然谁屈服你?就目前来说,更新装备出战斗力,反腐败出战斗力,强化训练出战斗力,没别的路子可走。

布小朋表示会记住夏忧的话,他们告辞。布小朋往家的方向走,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个短信,他低头一看,严锐来的,内容是:能出来坐坐吗?郁闷中……

该来的迟早会来,他觉得,应该有个结果了。就是严锐今晚不约他,他早晚也要约她一次。他往家打了个电话,对邱梅说,自己马上出去一下,和几个朋友道个别。这好像是他头一回欺骗邱梅,握着手机的手,有点发抖,手心里全是汗,心怦怦狂跳。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又给严锐打电话,约她到一个背街的咖啡馆,店名叫“梦回昨天”。他说:“你知道那个地方吗?店面不大,离南京一路不远。”

严锐说:“我能找到。”

他打了个出租车,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咖啡馆,这里生意不大好,门前没停几辆车。服务员问他,要包间?还是在大厅?他冲口而出:“108包房。”

门打开了,《二泉映月》的乐曲,在耳畔流淌。这里似乎还是二十年前的摆设,样式古老的桌椅,门窗好像也还是老样子,墙上有一面心形的镜子,二十年前就挂在这里,吊灯、壁纸、硬木地板……一切都没有变,变的是人,他已经有了白发,背似乎也有点微驼,眼角的皱纹深了,小肚子微微凸了起来。而对面的座位上,二十年前的某一天,曾经有个名叫康莉的女子,坐在那里,他们娓娓私语,轻轻作了道别,从此天各一方,再也没有彼此的消息……

时光如梦如幻,同样的情景,又要再现,将要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名叫严锐的女子。刹那间,严锐款款走了进来,带着一阵香风,坐下了。两杯咖啡,几样小碟,依然是当年的风味。二人默默相望,虽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想说的话,一时都说不出口。

“祝贺你。”她终于开了口。

“也祝贺你。”他说。

“祝贺我什么?”

“马上要进京。”

“你的消息不准。”

“……怎么了?”

“我回掉了。”

“为什么?”

“……不想离你太远。”

“……太近,会彼此伤害的,你想过吗?”

严锐目光如电,缓缓站了起来。他也只好站了起来。严锐离开座位,试探着朝他伸出双手。他的手有点抖,尽管内心极度矛盾,最终还是伸出了手。两双手握到一起。都沉默着……

突然,严锐扑进他怀中!他想推开她,但是浑身没有力气。她的脸贴在他宽厚的胸脯上,他的手轻轻搂着她纤细的腰肢,大气也不敢出。她喃喃地说:“我不要名分,什么都不要,就想和你好一回,决不公开,愿意一辈子不嫁,就在背后默默守着你……”

他说:“……不行。”

她说:“你怕?……怕丢官?怕党纪处分?怕离婚?……”

他说:“都不是。”

她说:“那你怕什么?”

他说:“我怕这辈子对不起你,不想伤害你。”

她说:“是我自愿。”

他说:“我不能给你婚姻,不能给你家庭,不能给你后代。这样对你不公平。我是个男人,不能做伤害女人的事情;我还是个军人,如果不穿这身军装,跟你私奔都是有可能的,但是,今生却不能!”

她说:“……这就是命运吗?”

他说:“或许是。”

她哭了,肩膀微微抖动。他不劝她,一动不动,就那么轻轻搂着她,等待她自我克制,他相信她也是一名军人,会战胜自己的。果然,片刻之后,她不哭了,抬起头来,凝望着他的眼睛,说:“我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他说:“小妹妹,我谢谢你的厚爱。”此刻他想哭,但他不能哭,尤其不能当着女人哭,他极力克制着,眼泪流回到嗓子眼里,酸辣苦咸。

她说:“朋哥,你是个好男人……好好奔你的事业吧,一定加把劲,干出名堂来啊!你要当一个好官,不要当贪官,贪官表面上荣华,内心空虚,繁华过后,一地鸡毛。干大事的男人,都是眼里有苍生,心中有天下。你会是这样的人吗?”

他平静下来,说:“以前我只想干好眼前的事,没想那么远,以后我会的。”

她点一下头,说:“那就再见吧。”

他竟然不舍得松开搂着她腰肢的手,不知哪来的勇气,搂紧她,脸轻轻贴上她的脸,亲了一下她温润的唇。她的眼泪再次奔涌而下,猛地一下挣脱他,飘然而去。他们就此分开,《二泉映月》的乐曲缓缓流动,他回过神来时,她已不见踪影。

他往外走去,一个经理模样的人在他身后说:“这里马上拆迁,以后再也没有‘梦回昨天’了……”

布小朋一身轻松来二师报到,丁政委带领林宏雨等全体班子成员在会议室迎接他。林宏雨是布小朋当后勤部长之后过来任副政委的,其他成员都是老班底,大家都很熟悉,他和林宏雨就更熟悉了。丁政委精心准备了迎接新师长的书面讲话稿,众人落座后,丁政委掏出稿子要读,布小朋打断了他,说自己现在最关心的是总部组织的“和平之光”跨区跨军种大演习,二师是参演主力部队,还是说说演习的事,咱们都是自己人,就不用客套了。

当下众人就在会议室打开图表,研究演习方案。布小朋提出,首先应该确立一个指导思想,就是让演习符合实战标准,不为好看而偏离战场,不为热闹而自鸣得意。他说起一个故事:有人在参观以色列军队夜间演习后,抱怨什么都没看到。而以军认为,夜间行动本来就是快速、隐蔽地行动,如果连参观者都能看到,就说明演习失败了。一位美空军老飞行员也谈到:战斗飞行与参加航展的区别在于不被看到和被看到,在战场上被看到,已经被击落了。

布小朋接着说,我们很多单位在组织演习时,喜欢搞大场面,不是彩旗飘飘,就是口号阵阵。按说,一次演习结束后,得到最多的应该是与作战有关的数据、教训,而我们留下最多的却是演习脚本和一堆录像资料。这种地上战车纵横,空中铁翼飞旋,看上去轰轰烈烈的演习,到底能破解多少训练难题,战斗力有哪些新提升,有时候连自己都说不清楚。他说:“战斗队不是表演队,实战化不应好看化。演习作为未来战争的预演,就应让人看不见全貌,摸不着头脑。如果让别人看得见,看得懂,就是演习的失败,必定为未来战争种下祸根。演习不演戏,为战不为看,需要领导干部在思想上来个变化。上级喜欢看热闹,部队就会搞大声势、大阵容,让你只见表面好看。其实那都是装门面、撑脸面、争彩头、抢噱头的虚功,是唱折子戏、摆龙门阵的虚招。只要我还当这个师长,我们师就要把战斗力标准当铁律,把实战化训练搞起来,那样的话,演习不好看,就会成为常态。”

布小朋一席话,赢得众人热烈的掌声。也有人提出,出了事怎么办?比如张望就是在夜间演练中牺牲的。布小朋说:“真刀真枪地实战化,出事是难免的,只要能把战斗力搞上去,我认为是值得的。现在不出事,将来还会出,现在不死人伤人,将来死伤更多。当然,和平时期无谓的牺牲一定要尽力避免,如果为训练出了事,上级领导也应该主动担当起责任,不能老怪下面。”

历时一个月的“和平之光”跨区跨军种大演习,二师表现优异,且没有发生任何事故。布小朋对自己的部队很满意。

除了演习,他还惦记一件大事:“101工程”上马的事。

101工程是他当副师长时启动的,两年多过去,进展缓慢。这项工程需要从俄罗斯进口一座先进的探测雷达,安装在大型训练场附近,用来跟踪单兵发射的小型地对空导弹,它可以跟踪数百个目标,用来引导、检验发射的成功率,对演习实战化有很大帮助,专家团已经进行了前期论证,认为可行,但由于耗资巨大,需要八千万元,一直没有正式立项。布小朋来二师上任前,专门给李司令做了汇报,请基地抓紧与总部联系,尽快上马。

两个月后,李司令亲自打电话给布小朋,告诉他,101工程总部已经立项,并且上报国家有关部门正式批准,工程基建可以先行展开。布小朋马上组织力量进行选址,成立了领导小组,由他担任组长。

工程上马之际,布小朋又想到了夏忧,觉得他在《先锋》杂志碌碌无为,101工程这边正需要人,何不让他来这里干?他给夏忧打电话,提出把他调过来。夏忧考虑了两天,同意了,过来后,被任命为第三小组的副组长,负责技术协调和资料搜集工作。夏忧换了个环境,人也变得开朗了,他被这项浩大的工程吸引,吃住在工地,三天两头给布小朋汇报进展情况。

演习成功和101工程顺利上马,令布小朋深感欣慰。

这天,他接到了严锐发来的一条长长的短信,自从上次分手后,他们再没联系。严锐告诉他,基地批准她转业后,她到了深圳,今天嫁给了一个一直苦恋他的大学同学,婚礼现场盛大而隆重。布小朋静下心来,给她回了一条短信,向她表示真诚的祝福,祝她今生幸福美满。

打这以后,她像一道闪过天际的美丽彩虹,在布小朋的世界永远地消失了。据说她嫁入的是豪门,有亿万家产,离开龙城后她和基地所有人断绝了联系,她父母原本在龙城大学教书,双双退休后去了南方,她与龙城的联系彻底中断。

布小朋咬咬牙,把手机里面严锐的号码删掉了。

一支豪华车队离开龙城,朝二师所在地唐高县驶去。高速公路路况很好,路上车也不多,坐在第二辆里的孟广俊心情很爽。他已经提升为副部长,跨入将军的行列,肩上四颗豆变成了一颗金星,下部队他选的第一站,就是到老单位a基地调研。李司令问他想去哪个师,他说去二师。李司令安排副司令邓作军亲自陪同他去二师,李司令有事走不开,不然一定会陪他去。

回到老单位,孟广俊有一种强烈的自豪感,他很想为基地做点事情,带来了局长崔正民,副局长郎征,他们是坐飞机过来的。他的专车由司机千里迢迢提前从北京开到龙城,一下飞机,他坐的是自己的奥迪a6,他不愿坐别人的车,里面总有一种他闻不惯的怪怪的气味,所以他下部队,只要不是太远,习惯带车过去。

孟广俊在自己的车里眯了一小觉,就到了唐高县。布小朋、丁政委带领班子成员,早早在办公楼前迎候,下了车,众人好一阵寒暄,都是老朋友,见面格外亲,一点不生分。到会议室座谈一阵,孟广俊说:“别来虚的了,来点实的,下去走走,看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布小朋要到作战值班室值班,邓副司令、丁政委陪同孟广俊一行到营区溜达。邓副司令悄悄提醒丁政委,大胆向孟副部长提要求,不要客气。丁政委领着众人往营区最破的地方走,向孟广俊提出,营区有些道路破得不像样子,得翻修;战勤营的宿舍楼也有年头了,最好列入翻修计划;营区的自来水塔上头也裂了,担心它要倒;几个连队的食堂也应该改善一下……

丁政委提了一大堆,孟广俊都没吭声,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丁政委等人心里打鼓,不知道孟副部长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路过师部大礼堂时,众人没有停,径直往前走,孟广俊却停下了脚步。

丁政委说:“孟部长,怎么了?”

孟广俊说:“这礼堂多少年头了?”

丁政委说:“得有三十多年了吧?”

孟广俊说:“三十七年!我比你们谁都清楚。”

众人啧啧赞叹,夸孟部长熟悉营区的一草一木。孟广俊说:“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丁政委和邓副司令等人面面相觑,更加不知他葫芦里装的什么。孟广俊说:“不打算盖个新的吗?这礼堂太土气,太难看,它可是个门面,你们看北京的人民大会堂,龙城的人民会堂,都多气派!”

丁政委心里打鼓,犹犹豫豫道:“这可是个大数目,没有六千万拿不下来,我们不敢想。”

孟广俊轻轻一笑,掏出一支烟,紧紧跟随他的郎副局长飞快地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着。他吸了几口,众人都看着他。他哈哈一笑:“老丁,你呀,真是没出息!”

丁政委赔笑脸:“部长,您的意思是……”

孟广俊把烟头一丢,抬脚一踩:“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呀?”

丁政委急忙说:“不敢,部长,您打算……”

孟广俊豪爽地说:“我给你七千万,要不要?”

丁政委有点傻眼,邓副司令也是始料未及,都张大嘴巴看着孟广俊。

“不要就算了啊。”孟广俊往前走去,崔局长和郎副局长紧紧跟上。

丁政委在后面大声说:“要!要!谢谢孟部长啦,谢谢,谢谢……”

众人都哈哈大笑。丁政委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孟广俊当即向崔、郎两位局长吩咐,回去就办。丁政委感觉简直像做梦一样,摸摸脑门,说:“孟部长到底是大手笔,佩服啊!”

众人又是哈哈大笑,气氛十分热烈、融洽。

孟广俊出手大方,一次给七千万,布小朋却没有感到特别高兴,他认为,礼堂还能凑合用几年,暂时塌不了,七千万巨资如果投到技术楼试验项目上,可以解决好几个大问题。他悄悄把这个想法给崔局长说了,崔局长说:“科研经费不归孟部长管,孟部长批的钱,只能盖房子修路。”他这么一说,布小朋只好作罢。

布小朋很想找个机会和孟广俊单独聊聊,毕竟两人知根知底,算是兄弟,不说经费的事,不说当官的事,就说说他进京两年多的感受。但是孟广俊身边围着的人太多,从下午三点半到达师里,一直到晚上六点半吃饭,老孟身边就没断过人。他去厕所撒尿,都有一群人围在厕所门口等他。

孟广俊一出手就给七千万,晚上这顿饭,一顿大酒是少不了啦。丁政委亲自张罗晚餐,从县里唯一的一家四星级酒店请来了厨师和服务员,他担心的不是饭菜,而是谁陪孟广俊喝酒,孟广俊酒量大是出了名的,号称一瓶不倒,两瓶不醉,师班子成员没有一个酒量过一斤的,都不是他对手。

布小朋这天在师作战值班室值班,其实他是有意躲避晚上这顿酒,都知道他不喝酒,他以值班为由不参加,是最好的掩护。这天陪同他值班的,是副参谋长罗大海,罗大海去年提拔的,布小朋来了后,一直琢磨着让他下到团里当团长,他也愿意当团长,认为可以发挥他更大的作用。

丁政委打来电话,让罗大海晚上过去陪酒。罗大海有酒量,又曾在基地大院警卫一连干过,和孟广俊算是“连友”,孟广俊也比较熟悉他。既然丁政委发话了,布小朋不好拦,同意罗大海过去,提醒他说:“孟副部长酒量大,喝不过就认输,别逞能。”

罗大海摩拳擦掌,说:“轻易不能认输,不能给咱师丢脸嘛。”

晚餐七点钟开始,地点就放在师招待所大餐厅。丁政委让人准备了六瓶茅台特供酒,不够再拿。孟广俊对这个酒有感情,那是他当年给基地立下的大功,至今人们仍然享受着,并且成为基地的荣耀,龙城市委市政府想搞个特供酒都办不到。

酒上来了,孟广俊却对邓副司令和丁政委说:“老邓、老丁,你们这个酒,档次不够啊。”

邓、丁二人都是一愣,每次上面来人,包括总部首长来,都是用这个酒招待,孟广俊却嫌酒差,令他们始料不及,不知该上什么档次的酒,又没提前准备,有些发呆。孟广俊对郎征说:“你到我车里取酒,都取来。”

郎征愣了一下。孟广俊一瞪眼睛:“去呀!”

郎征往外走,罗大海急忙跟上。二人回来时,各抱着一个箱子,打开,共有十瓶茅台年份酒——竟然是50年的茅台!基地一方,包括邓副司令在内,都傻眼了。这种品质的酒,在中国算是顶天了,谁也没有一次见过这么多50年的茅台年份酒,而且看样子今晚要喝光,更是令人惊讶不已。孟广俊哈哈一笑,说:“今晚就这点小酒,喝完拉倒。”

上桌的人,孟广俊一行三人,基地包括师里一方九人,共十二人。十二人喝十瓶酒,咬咬牙也不是不能办到。三个女服务员忙活着上酒,刚打开一瓶,便酒香四溢,其味道与基地的特供茅台,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众人皆称叹,孟广俊面露喜悦。

在座诸位一个不落,分三口每人先喝下一大杯,大约有三两三,这算是共同课目,然后单个教练,基地一方轮流给孟广俊和两位局长敬酒。孟广俊酒量大不假,但他调到北京后,已经有所控制,因为孔家瑞首长的一句话,让他印象深刻:“当领导,得有个好身体。”毕竟年龄不饶人,身居高位,你不收一收,下边的人会灌死你,或者说敬死你。但是今天回到老部队,他不能端架子,得放开喝。最近他喜事连连,至少是三喜临头,一是晋升将军;二是把徐晖调到了北京,终于让她当上了某电视台军事频道的主持人,那地方真是难进,以前发现她的少将部长直到退休,都没帮她办成,他给办成了;三是他和徐晖已经有过单独约会,那感觉,妙不可言……

无论从哪个方面说,孟广俊今晚都得一醉方休。不一会儿,众人的注意力都到了他和罗大海身上,显然这两人最能喝。孟广俊是主角,罗大海是主将,丁政委叫他来就是喝酒的,他得主动站出来。

罗大海敬了孟广俊一个大的,还要敬第二个,孟广俊知道此人厉害,得先把他打倒,于是说道:“小罗,你知道我今年多大吗?”

罗大海说:“部长,我当然知道。”

孟广俊问:“我比你大几岁?”

罗大海说:“十岁。”

孟广俊说:“那好。服务员,拿个小点的杯子来,这个太大,我不能欺负小罗。”

服务员拿来三种杯子让孟广俊选,他选了个一两左右的,说:“拿十个这样的。”

众人都瞪眼看着,谁也不好插话。服务员拿来十个杯子,放在罗大海面前。孟广俊说:“都倒上。”

十个酒杯,倒满了酒。孟广俊说:“小罗,我大你十岁,一岁一杯,可以吧?你先喝下十杯,咱们再来。”

罗大海挠挠头皮,有点犹豫,最终他还是咬牙站了起来,接受挑战,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口气喝下十杯。从来没有这么多的领导这样关注他,他喝得酣畅淋漓,快意无比,最后一杯,摇晃之下,留了个底,孟广俊眼尖,说:“喝酒留一口,这样的干部要调走;喝酒留一半,这样的干部要查办。”

众人大笑。罗大海眼睛发虚,重新站起来,把剩下的酒喝得一滴不剩。孟广俊带头鼓掌,众人热烈鼓掌。罗大海把这顿酒推向高潮,丁政委赞许地冲他点点头。

凌晨三点多钟,布小朋在值班室刚躺下,他想睡一会,一个作战参谋敲门进来,喊醒他接电话。半夜三更来电话,一般不是好事。果然,他闭着眼睛拿起总机转接过来的电话,只听了一句,头发就竖起来了。

电话是林宏雨从师卫生队打来的,他也参加了昨晚的宴会,但没喝多。他语音沉痛,说:“师长不好了,罗大海醉酒,没抢救过来……”

布小朋腾地坐了起来,穿衣服下床,竟然穿反了鞋。邓副司令、丁政委等师班子成员,都在同一时刻接到了电话,从招待所和各自家里,汇聚到师部会议室。布小朋进入会议室时,包括邓副司令在内,个个都耷拉着脑袋,像做错了事似的。屋里烟雾腾腾,平时不抽烟的人,也点上了。因为昨晚都喝足了酒,此刻散发的酒味还很大,熏得布小朋睁不开眼。

不大一会儿,林宏雨从卫生队赶来,通报具体情况。据他说,罗大海昨晚十点钟回到家,倒头就睡,夜里一点多,他老婆发现不对劲,赶紧给卫生队打电话,卫生队来人一看不好,叫来救护车,立即把罗大海拉去抢救,赶到卫生队时瞳孔放大,人已经不行了。林宏雨昨晚回到家一直睡不着,惦记罗大海,忍不住往罗家打个电话问情况,他女儿罗玲接的电话,说爸爸给抬去医院了。林宏雨预感到不好,赶紧骑自行车去了卫生队,他赶到时,罗大海身上已经蒙上了白床单,他家属哭得谁也劝不住。

显然这是一起亡人责任事故。喝酒死人,以前基地机关发生过,三师也出过一起,二师这是头一起,死的是个副参谋长,让人震惊。众人都沉默着,都有些发蒙。布小朋眼里布满血丝,他突然一拍桌子,吼道:“孟广俊知道了吗?”

众人都吓一跳,看着邓副司令。邓副司令摇摇头:“深更半夜的,天亮再说吧。”

布小朋又一拍桌子,站起来:“我去找他!他喝死了我的副参谋长,我不能饶了他!”

邓副司令一使眼色,林宏雨和王参谋长急忙上前,拦住布小朋。布小朋咆哮:“我不要他七千万,我让他赔我人!”

邓副司令站起来:“布师长!你冷静点!不能全怪人家,我们都有责任……”

布小朋继续咆哮:“他有权给这个单位钱,给那个单位钱,都是让他这个权给害的!应该按预算拨经费,不能一个人随便说了算,他要是没有这个权,不下来显摆,罗大海怎么能死!”

丁政委也劝:“布师长你冷静一下,我把罗大海喊去的,我责任最大,你没责任,好不好?”

几个人挡住布小朋,他走不开,只好颓然坐下,擂着桌子说:“现在不是说责任的时候,死了同志,死了战友,他不是死战场上,也不是死训练场上,他死在酒场上,他白死了!他不值!我心里……接受不了啊……”

布小朋潸然泪下。众人也都眼圈红了。布小朋渐渐冷静下来,邓副司令提议赶紧商量个办法,怎么把后事处理好。商量到天亮,拿出初步意见:邓副司令、丁政委马上去龙城,当面给李司令、董政委汇报,争取不把这件事情往总部报,因为报上去不好,毕竟是总部机关下来人喝酒造成的,影响总部机关的形象,也影响孟广俊等人,压住最好,只要做好死者家属工作,家属不去闹,一切还好说。

孟广俊起床后,林宏雨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他,他感到震惊,表示要去看看罗大海妻子和女儿。林宏雨说:“部长你最好不去,因为罗大海家属情绪不稳,怕她说出难听话来。”孟广俊打消了念头,吩咐崔局长,回到北京马上拨五十万专款安抚死者家属。又对林宏雨说:“这五十万是另外给的,你们该给多少给多少。”林宏雨代表死者家属,表示感谢。

后事处理得很顺利,罗大海妻子很通情达理,除了一开始提出给丈夫评个烈士,没别的要求。后来得知评不了,就没再坚持,最后定了个因公殉职。布小朋在常委会上提出,罗大海的女儿罗玲师里不能不管,她今年刚满十二岁,等她长大了,如果愿意当兵,或者想考军校,要以师党委的名义帮她办理,到那时,哪怕在座诸位还有一个人在,都不要推托。他要求把这件事情写进党委会议纪录,班子换届的时候,要作为一件大事列入移交。布小朋叹口气,说:“罗玲她再也没有父亲了,这个缺憾是终生的,痛苦是终生的,难以弥补的……记住这个教训吧,在孩子面前,我们都是有愧的……”

说到最后,布小朋流出了眼泪。

总部文工团派出的一支文艺小分队来基地演出,第一站选在二师,林宏雨亲自带车到龙城国际机场把人接到师部招待所,安排住下,演出将于明天晚上在新落成的大礼堂举行。傍晚,林宏雨陪布小朋和新任政委徐国健到招待所看望小分队,刚进院子,碰到一个著名的女歌星,她是小分队最大的角。徐国健主动伸出手,叫着人家的名字,想跟人家握手,女歌星几乎眼皮都没抬,手也不伸,只说了声“你好”,向前走去,恰好这时候开过来一辆宝马x6,女歌星一头钻进车里,车子一溜烟开走了。

布小朋忍不住冷笑一声。徐国健脸上无光,林宏雨赶紧解释,大明星都是这样子,让人惯坏了,你看她不到四十岁吧?都成文职将军了,我们辛辛苦苦在下面干,五十初头混上将军,都算快的,她不就会唱个歌吗?你们看我,快五十了,连个正师还没混上呢。

徐国健赶紧安慰:“老林,你也快了,别急嘛。”

布小朋望着跑远的宝马车,问:“这谁的车?”

林宏雨说:“可能是一个搞房地产的大款。刚才住下时,这女的就嫌房间条件差,看样子今晚不回来住了。”

布小朋说:“以后这些人不要请,下来只能带坏风气。”

林宏雨说:“谁请他们了?上面硬派来的。养这些人,不如把钱发给部队,想看节目,有钱啥节目不能看?牛逼哄哄的,谁愿看这些人的脸子?”

最近林宏雨心情不爽,丁政委到c基地升任政治部主任,空出的政委位置,都认为是林宏雨的,结果徐国健从一师政治部主任的任上,过来上任。好在他还有机会,基地政治部的一位副主任年龄到了,即将退休,林宏雨接任的希望很大。作为老战友,布小朋提醒他,忍一忍,该来的迟早会来。

年底,总部一位退下来十几年的老首长突然带着老伴、小孙子、秘书来到龙城,住进基地一所。当晚,基地常委请老首长一行吃饭,席间,老首长提起一个人,问:“常坤怎么样啊?”

李司令、董政委都迟疑一下,没有立即回答。老首长又问:“常坤他表现不好吗?”

李司令马上说:“首长,常坤同志表现很好啊。”

老首长当即说:“真的表现很好?”

董政委接过话来,敷衍道:“首长,他真的很好。”

常坤是老首长的亲侄子,现下在三师当副政委,表现还行,就是水平能力差点,没有进入干部梯队,也就是说,只能转业,或者在副师岗位上退休。

老首长来了精神,颤巍巍站起来,主动给李司令、董政委敬酒,感谢基地领导对他亲侄子的培养、关怀。放下酒杯,老首长说:“既然他表现不错,什么时候用一用啊?”

众人都看着李司令、董政委。现在李、董二人可能有点后悔了,刚才不该夸常坤。老首长话已说到此,看来是绕不过去了,李司令只好硬着头皮说:“首长,我们不是不用常坤,主要是现在没位置。”

老首长说:“噢,没位置……什么时候有位置啊?”

李司令看一眼董政委。董政委硬着头皮说:“首长,最快也得明年底。”

老首长步步紧逼:“明年底?……那好吧,我就住这了,什么时候有了位置,我再回北京。”

如果是在职首长的亲侄子,那要另说,不用首长出马,下边就主动给办了。但是这位退下来的老首长也有他的杀手锏,让你没办法拒绝。就这样,原本内定林宏雨升任基地政治部副主任一职,常坤最后胜出。李司令、董政委让布小朋做做林宏雨的工作,希望他能想开,多体谅基地领导的难处。布小朋犹豫半天,才敲开林宏雨办公室的门。

他们二人自打606仓库分手后,林宏雨在803医院干得不错,来到二师干得也中规中矩,廉洁勤奋,这次晋升机会应该给他。突然遇到这种情况,布小朋怕他想不开,又不知该怎么劝他,默默陪他抽起了烟,呛得直咳嗽。林宏雨说:“不会抽就别抽了。”

聊天的结果很出乎布小朋预料,林宏雨表现得很大度,他没发一句牢骚,而是说,自己能当上副师职干部,已经是烧高香了,没有关系,没有后台,没有送钱,一个农民的孩子,成为个大校军官,还有什么不满足呢?他说:“布师长,我今天叫你小朋吧。”布小朋急忙点头。林宏雨说:“小朋,当初在仓库,如果不是你给我打了一剂强心针,我早滚蛋了,不可能有今天。在我们之前,606仓库的历史上,只出过一个正团职干部,不说你,我都是副师了,从这点上来说,我也是成功者。小朋,今天我只想说,谢谢你。”

布小朋说:“老林,你能想到这些,把我真正当朋友,我很高兴。人这辈子,不能以官位大小、财富多少衡量其价值,人生一世,上对得起天,中对得起事业家庭朋友、下对得起地,就很难得。一个人死后留下的最有价值的遗产,不是曾经的官位,不是金钱,而是良心、品行和道德。”

林宏雨难得一见地笑了笑,说:“我赞同。”

布小朋说:“说说你的想法吧?下面怎么办?”

林宏雨冲口而出:“转业。”

布小朋说:“你不想等等了?”

林宏雨说:“我今年四十九,今年不走,明年过了五十,地方不接收了。趁还能干,到地方上换个活法。说实在的,在部队压力也太大,你看你,比我还小一岁,头发都花白了。”

布小朋说:“换个活法未尝是坏事,你走,我支持。今天顺便打个招呼,过些天,我也要走。”

林宏雨一愣:“你往哪儿走?”

布小朋说:“到国防大学培训。”

林宏雨轻松地一笑:“这是大好事,回来就提将军了,提前祝贺你。”

布小朋当了两年师长之后,接到去国防大学深造的通知。他最牵挂的事——101工程基建项目进展顺利,已经封顶,设备正陆续从俄罗斯启运,有十几个俄罗斯专家长驻师里工作,他希望自己学习归来时,工程能全部完工。

放下工作到北京学习,而且时间近一年,对布小朋来说是个很奢侈的事。多少年了,基本就没好好休过假,没有好好陪老婆孩子,整天就是工作,感觉时间过得很快,一年又一年,眼看就年至半百了,过了五十,人生就是下坡路。同学们从全军各地来,他所在的班号称将官班,毕了业回去提将军,不能说百分百,基本是百分之九十九。他们这些人的人生路,是在上坡,令人钦羡,同学们个个也都踌躇满志,刚一熟悉就你请我,我请你,换着法儿吃喝,北京城最不缺的就是高档酒店、会所,布小朋因为不会喝酒,就不愿参加这种场合,所以他是个另类,跟他称兄道弟的人,基本没有。

他注意到,不少同学来北京上学,竟然带来个跟班,说秘书不是秘书,因为正师职干部没有专职秘书,其实就是来照顾吃喝,应酬买单的,还有的单位专门在京设了秘密小办事处,在某个招待所租两间房子,放下一辆好车,派一两个人长住侍候。和布小朋宿舍相邻的杨大群,是南方军区某师的政委,常到布小朋房间聊天,闲聊之中他就透露,师里专门派了一个助理员住北京照顾他,随车捎来的茅台酒,就有几十箱。他的计划是,每周安排一次聚会,把北京熟悉的老首长、总部机关熟悉的朋友以及将官班的同学,都要宴请一遍,宴请老首长和总部机关的朋友,还要每人送个一万元的红包。布小朋听了感到心疼,他在北京一顿饭,最少也得几千块,加上送出去的红包,可以救助多少个农村地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儿童?你省一顿酒饭,救几个儿童,这是多大的造化呀,老天爷会看得见的。

他管不了别人,只能管自己。这天,师里来了个人,是后勤财务科的副科长何明利,说是后勤部领导专门派他来的,进屋说了没几句,何明利就把手里提的一个小箱子塞到布小朋床底下。布小朋一瞪眼,说:“你这是干什么?”

何明利老练地说:“师长,您可能不知道,以前师领导来北京上学,都是这么办的。”

“什么这么办的?你搞什么名堂?”

何明利只好明说,后勤部领导专门派他过来,代表后勤部看看师长,留下一点钱,让他该请客请客,该串门串门,别不舍得,反正是公家的,你不花别人也要花,如果不够就打电话,再汇一些。

布小朋一听,伸手到床底下拿箱子,何明利见状,急忙溜走了。布小朋打开箱子一看,里面是整整二十万。这些钱让他犯愁。想了想,他把钱锁进了柜子里,准备中间回部队,或者毕业回去之后,再交还财务科。

他没有想到,这笔钱后来让他惹上了麻烦,差点断送他的政治前途。

周末,别人去串门,去吃喝,他要么去公园,要么去图书馆和博物馆。这天有同学送他一张著名国画大师张大有画展的门票,在中国美术馆,他坐地铁去了。张大有有一年曾经到基地访问过,是孟广俊通过冉淮请来的,当时此人名气没那么大,如今在画界已是如日中天,据说一张画能卖几十万,不久前又竞选上中国美协副主席,画价更是涨了一大块,一平方尺都要三十万。他一张宣纸,一点墨水,成本不到十块钱,却能卖到上百万,顶一个普通人一辈子挣的,说出来很是吓人。

此次展出的,都是张大师近几年的力作,以牛为主,听说大多数画作已经卖出去了,成了私人的,以后再想看,就难了。来美术馆看画的人不少,以学画画的年轻人为主,一个四十多岁的洋人吸引了布小朋的目光,他个子高高的,一米九以上,手里拿着个大笔记本,往上面写着什么,布小朋好奇地往跟前凑了凑,看到他写的汉字,非常正规,比一般中国人写的都要好,不禁多看了几眼。洋人冲他笑了笑,他冲洋人竖起大拇指。洋人突然开口说:“朋友你好!认识你很高兴。”汉语说的也是非常流利,不看人以为是长江以南的中国人说普通话。布小朋说:“谢谢。请问你是哪国朋友?对中国文化这么感兴趣,已经和地道中国人差不多了。”

洋人告诉布小朋,他叫沃克,澳大利亚人,中文名字李杜白——他喜欢李白、杜甫、白居易的诗,就取了这样一个名字。来中国七八年了,在北大当访问学者,研究中国古典诗文和绘画。李杜白一眼看出布小朋是军人,布小朋问他怎么看出来的,他说:“头型、步伐、腰板,还有气味,军人的气味。”布小朋笑了,感觉沃克或者叫他李杜白,真的很可爱,像个邻家的大男孩。

“你对张大有先生的画怎么看?”李杜白问。

“我不懂画,只听说很贵。我有同学说,趁他活着多搞点他的画,他百年之后,更值钱。”

“不不不。”李杜白大幅度地摇头,“当今中国画,价格虚高。你们的大画家有人一辈子画马,有人画牛,有人画骆驼,有人画狗,有人画虎,有人画虾,有人画仕女、钟馗等等,或者画山水草木,他们大多数是在重复制作,艺术含量不高,应该叫画匠更合适。画家纯粹为了钱,制造得太快太多,不像西方有艺术良知的画家,每一幅作品都是不同。就说这个张大有吧,你们叫他大师,他画的牛,市场上成千上万张都不止了吧?凡·高的《向日葵》之所以昂贵,因为世上只有一张,如果有一万张《向日葵》,会是什么情况?”

“物以稀为贵,多了就不值钱。”

“对对对。张大师现在的画值钱,跟他的职务有关,更与你们风气不好有关,画成了行贿的物品。他百年之后,不当这个官了,就不会那么值钱了,所以你不要买。”

布小朋笑了:“我也买不起。”

他感到李杜白很有见地,聊了一会儿,二人不看画了,出了美术馆,他邀请李杜白进了一家茶馆,要了一壶茶,他很想听听李杜白还有哪些高见,权当是社会实践吧。李杜白遇到一个中国军人,军阶看样子还不低,而且能够听他的高论,也很兴奋,放开了谈,从书画卖高价扯到当下的腐败上,他的观点是,什么时候你们这些大师的书画不值钱了,就表明腐败少了。他说,中国现在反腐很难,因为你们贫穷太久,穷怕了,对钱的欲望太强烈,你当了官,你想廉洁也没用,因为你的老婆孩子、七大姑八大姨,会以你的名义搞钱。外国有的人当市长,他不为钱,有人一年只要一美元薪水,他不缺钱,见过大钱,他想干事业,而你们中国人当官,很多人为捞钱,给亲戚朋友办事,光宗耀祖,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中国,我发现最抢手的就是官帽子。也许等过几十年,一百年,你们富了,对钱不那么感兴趣了,腐败就会减轻。

布小朋认为李杜白讲的不是没一点道理,感觉这堂课比在学校听课还有意思。李杜白接着说,改革开放,中国最大变化就是钱多了。钱多是好事,美国就是钱多。但是,在获得金钱同时,你们丢失了信仰,没有信仰,很容易失去道德。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是钱,最坏的东西可能也是钱。钱,可以毁掉一个人,一个家,甚至一个国家。过去,你们与其说是信仰共产主义,不如说信仰***。***是中国最大的神,你们都信他。他没了,就不知道该信什么了。政治信仰有时是靠不住的,宗教信仰中国基本没有,信佛信道好多是假信,目的还是为了得好处。没有信仰的情况下,钱很容易成为信仰。仕途上的人,做官就是信仰,为了做官可以不择手段。还有,过去中国,坏人没有空子可钻,但是改革开放后,坏人可钻的空子太大,或者说你们给坏人留的空子太大,你们贫富不均,与会不会钻空子很有关系。没钱的人,就容易怨天怨地骂娘骂国家。问题是,这些穷人,你让他当官,他可能更贪,一边骂贪官,一边想着自己贪,就连车场看车的,也想着收点小钱不给票。自己贪可以,别人不能贪。一边痛恨腐败,一边自己腐败,退下来的老干部,看到在位者贪,只恨自己当初贪得少。当官的,不贪不行,你会被踢出去。现在的情况是,你不贪,老百姓也不会认为你干净,在他们眼里,你们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全民之贪,贪为荣,不贪为熊,这很可怕啊。但是,你们不能怪老百姓,风气是干部带坏的,责任在干部,套用你们中国的一句老话:上梁不正下梁歪……

李杜白说得布小朋冷汗都下来了,后背都湿了。他不想打断他,听他继续说。他说,西方人希望你们腐败,越腐败越好,他们好借机搞和平演变。但有时候你们领导人的腐败,连我们都看不下去,人民太可怜了。你们中国军队,是伟大的军队,可以说战无不胜,也许只有腐败能战胜你们,你们继续腐败下去,就会不战而亡。这是西方最乐意见到的。你们过去的历史,朝代更替,全因为腐败,你们要想长久繁荣,只有反腐败,再难也要反,否则还会重复历史……

辞别李杜白,布小朋没有坐车,一个人沿着五四大街往西走,不一会儿就走到了故宫北门附近,他看到北京的天空暮色苍茫,紫禁城的倒影映在护城河中,十分壮美。他想,请李杜白这样的老外,到国防大学讲一课,效果会怎么样呢?也许不比某些教授讲得差。一个外国人,在中国生活几年就发现这么多问题,作为中国人,尤其是一个有担当的中国男人,真是羞愧呀……

夏天,二师出了件大事,差点让布小朋中断学业。

总部保卫口的主要领导带几个人从北京赶来,在龙城市国家安全局一位副局长带领下,没给基地打招呼,更没给师里打招呼,直扑技术勤务站雷军的办公室和家里,把他用的电脑和资料搬走,把雷军控制起来。

事情闹大了。

雷军一看这阵势,知道抵赖是徒劳,很快全都交代了。

雷军一直没当上室主任,只是个普通的工程师,看到比他年轻的人纷纷上去了,心理不平衡,工作上变得吊儿郎当,业务上渐渐被年轻人超越。他老婆看上了海边的一套房子,需要五十多万,他把仅有的十几万付了首付,每月要从工资里扣还贷款,他没有其他经济来源,感到生活压力大,上网把自己的简历挂出去,想找一份与计算机有关的兼职。不久有人主动联系他,说自己是深圳的一个老板,请他帮忙做一个小课件,他很快完成,老板很满意,给他汇了三千元。两人qq上聊天,成了网友。老板提出,能不能搞点军队的资料,可以多给钱。他犹豫再三,借着到龙城出差的机会,找到一家网吧,把一份师里的年度训练大纲加密发给了对方。其实是一份几年前的旧大纲,他把日期改成了当下,个别数据也做了改动。对方很快给他寄来一张银行卡,内有人民币一万元。同时对方指责他不诚实,拿旧资料糊弄人,有些数据不准确。他感到对不起人家,并且判断出对方是高手,不好糊弄。从此以后,他一共发过四份资料,都是真实的,最重要的一份资料是某型新式武器的相关数据,属于绝密级。因为数据包很大,他切割成三十五块发出的,每一块都设置了密码,他把密码提前告诉了对方。龙城市国安局监控到从a基地发出的特大数据包,打不开,就此怀疑有人出卖情报,而全基地共用一个ip地址,暂时无法找到发出数据的人,直到雷军收到一笔从南方电汇过来的十万元钱,便盯上了他,继续定点监控,雷军落网。

遗憾的是,那个和雷军联系的人,没有抓到,让他溜掉了。

雷军一共出卖了五份情报,共获利二十一万元。总部首长对雷军间谍一案作了重要批示,雷军很快被批捕。

雷军犯罪的时间,正是布小朋当师长,丁一盛当政委时期,丁政委已经离开基地,徐国健刚来不久,这两人都好摆脱干系,布小朋目前还是二师师长,尤其别人都知道,他和雷军是一个县的老乡,二人曾经来往密切,布小朋的干系似乎最大。总部首长指示,布小朋暂时离开国防大学,返回师里协助处理雷军的事情。

布小朋接到雷军出事的消息时,脑袋大了一圈。这样的事情,基地从未出现过,天天搞教育,防泄密,没想到手下出了一个间谍,而且还是自己老乡。利欲熏心的人,不会有好下场,手伸太长,早晚会出事,这话布小朋不是没给他说过,但他当了耳旁风。被抓后天天哭鼻子,后悔万分,但是一切都晚了。

孟广俊主动给布小朋打了一个电话,善意地责怪他,拖着官腔说,当初不该放着好好的后勤部长不当,非要下去带兵,现在的兵,是那么好带的吗?在部队当个主官,哪年不扒一层皮?哪有在机关舒服?这下后悔了吧?布小朋对他的关心表示感谢。孟广俊说,电话里不多讲了,安全保密要紧,现在打手机很让人不放心。

此时,已经有传言说,孟广俊即将把“副”字去掉,当正军职的部长,他正春风得意。调北京后,他进步飞快,前途无量。现在他可以傲视布小朋了。

回到师里后,布小朋向组织上写了一份情况说明,把自己和雷军的关系原原本本讲了,没有任何隐瞒,本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认为,自己作为师长,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应该负主要的领导责任,请求组织上严肃处理。

雷军被判死缓。布小朋去看守所见过他一次,三十几岁的人,头发都白了,他说:“师长,我这辈子最大的后悔,就是没听您的话。”

布小朋说:“我的话听不听没关系。作为党员,应该听组织的话;听组织话,很可能会吃点亏,但是起码不会摔跤跌倒;人生路上什么最重要?不摔跤不跌倒,做到这个,跑慢点不要紧,最起码你会比较顺利走到终点。作为军人,你出卖情报,损害的是军队利益,国家利益,这是最不可饶恕的,能保住一条命,是法律对你的宽恕,军队对你的仁慈。以后怎么做,我就不说了。”

雷军低下头,又哭开了。

布小朋问他:“如果当初我帮你当上室主任,你还会走到这一步吗?”

雷军想了想,说:“当了官,我可能就不缺钱了,就不会上网找兼职,也就不会认识这个拉我下水的间谍,也许我没事……”

布小朋说:“缺钱的人很多,我也缺钱,没当官的人更多,为什么别人就没有出事?”

雷军:“……说到底还是我个人的问题……不出这事,还会出那事,我走向深渊不是偶然,是必然……”

雷军一案,影响到很多人,他身边的领导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处分。布小朋主动要求辞去师长职务,总部同意他回国防大学继续深造。年底,毕业回到基地,他没有岗位,等待分配,暂时到基地司令部帮助工作,这和他刚当团长出事后的状况非常相似,整天没事干,很悠闲,也很尴尬。

他和夏忧的接触又多了起来。上国防大学后,布小朋让出了101工程领导小组的组长,夏忧没有他的照顾,“本性”暴露,和身边的人搞不好关系,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看不惯别人胡乱花钱。参与工程的人,只要有办法,就挪用工程资金,报销假发票,大吃大喝,游山玩水。他向师里反映,向基地反映,没人理他。后来,领导看他确实不是搞技术的料,又和同事搞不好关系,只好把他调回了原来的单位——基地政治部,只是不再让他编《先锋》杂志,而是让他进了基地史志办。

史志办只修史,不用写文章,夏忧即使想犯文字方面的自由主义错误,也没机会了,领导也省心。史志办除了他,还有两位女干部——张大姐和李大姐,张大姐是副司令邓作军的爱人,李大姐是宋参谋长爱人,两位大姐很热心,整天嘻嘻哈哈,她们发现夏忧时常一个人发呆,半天不说一句话,怀疑他有忧郁症,给政治部聂主任汇报过,聂主任指示:找个机会带他到医院看看,适当时机安排他转业。布小朋来基地司令部帮助工作后,两位大姐嘱咐他,多去找夏忧聊聊,夏忧好像只愿意和他一个人说话。

这天,布小朋去夏忧办公室,一进门,就见他气哼哼的,问他为什么,他把一张《子弟兵报》往布小朋面前一推,指着头版说:“你看看这两篇文章,是什么东西?”

他拿过来浏览一下,一篇是某上将到河南视察一个预备役师,大讲民兵工作的重要性,号召大力加强民兵建设;一篇是某航空研究所研制出一款新发动机。他看不出什么问题,说:“怎么了?”

夏忧指着后一篇文章说:“我有个国防科大的同学在这家研究所,听他说,他们所几年前给国家要了十几亿的科研经费,一直拿不出真东西,最后买俄罗斯的回来仿制,还说研制出一款新发动机,纯粹是糊弄国家,太可恶了!”

布小朋说:“没有证据,不要瞎生气。民兵工作这篇,你认为有什么问题?”

夏忧说,都什么时候了?你看看美国人都打了什么仗?他还提民兵工作重要性,还要打人民战争。将来真打仗,美国人不会来一兵一卒,地面正规军都用不上,你还训练民兵干什么?纯粹是浪费资源,没事找事,有钱乱花。人家导弹飞过来,你人再多也是炮灰。这位上将就是民兵连长的水平,让他指挥打仗,非败不可!夏忧借题发挥,侃侃而谈,根本不像是什么忧郁症患者。他说,部队的问题,主要是观念落后和腐败问题,当年北洋水师失败,就与制度和腐败有关,晚清军事变革、辛亥革命的失败,根子在于思想没有脱胎换骨,首鼠两端,摇摆不定。落后的民族不一定是贫穷的民族,但一定是思想保守的民族;落后的军队不一定是劣势装备的军队,但一定是观念陈旧的军队。这位上将,你说他大张旗鼓号召训练民兵,观念陈不陈旧?他应该去抓拳头部队。

夏忧思想越来越犀利,布小朋承认他说的对,但是又不得不提醒他,不要太尖锐,有些话私下说说可以,不能当面乱说,很多人看他别扭,如果不是布小朋保护他,他不知给撵走多少回了,部队哪里有他这种人的饭碗?布小朋希望和他聊天,又有点害怕和他聊,怕他过于激愤,于身体不利,每次说到动情处,他牙齿咬得咯咯响,样子很吓人。

转眼在司令部帮助工作快两年了,布小朋还没有被启用的征兆,他同期国防大学的同学,全都上去了,基地机关的人都以为他没戏了,对他变得不冷不热。这期间基地领导层有过重要变动,先是董政委到龄退休,政治部聂主任升任c基地的政委,离开了龙城,钱玉亮从总部机关下来,接替董政委,接着是李司令到北京任职,邓作军副司令升任司令。

此时,孟广俊在总部机关也已经担任了正军职的部长,远远地把布小朋甩到后面,离他最初给自己订立的目标——中将,无限地接近了。

布小朋度过了从军以来最轻闲的两年,不用加班,不用提心吊胆,半夜不用害怕突然来电话,他甚至感到,就这样混到退休也不错。邱梅天天高兴得什么似的,做家务时经常唱歌儿,因为生活有规律,两个人都胖了好几斤,每周能有两次房事,比年轻时候还勤。

北京一位大首长的秘书赵龙,空降到基地担任政治部主任,这位赵主任只有四十五岁,没有在基层任职的经历,一直做秘书工作,谈不上任何政绩。年纪轻轻当上将军,凭什么呀?夏忧跑到布小朋办公室,为布小朋喊冤。布小朋说:“人家赵主任是政工干部,我是军事干部,他并没有挡我的路,你不要乱打抱不平。”

“他没挡你的路,他挡了别人的路,那些常年在部队任职的干部,谁能有这样的好事?这正常吗?能让人服气吗?”

布小朋无言以对。夏忧讲了一个故事:龚自珍的儿子龚半伦,带领英法联军把圆明园洗劫一空,然后又作为英国公使的翻译,代表英国和恭亲王谈判,百般刁难。恭亲王怒道:你等世受国恩,却为虎作伥甘做汉奸。龚半伦说:我们本是良民,上进之路被尔等堵死,还被贪官盘剥衣食不全,只得乞食外邦。今你骂我是汉奸,我却骂你是国贼。

这个故事让布小朋脊背发凉。夏忧说:“吏治腐败非常可怕,它会伤筋动骨,它会挫伤一大批人的积极性。长此以往,部队还能不能打仗?很难说。”

说得最多的话题,还是腐败。夏忧说,腐败是我们最大的敌人,比拿枪的敌人还可怕。因为他就在我们队伍里,表面是我们的同志,穿着和我们一样的衣服,说着一样的话,但他却在背后噬咬着我们的大厦,你不抓他,总有一天,他把大厦啃倒。就说我们基地吧,几万人的部队,十多年没抓出一个贪污犯,你认为这正常吗?现在应该大力正风气,反腐败,应该是谁抓的腐败分子多,谁评先进,提拔谁。后来他牙齿咬得咯咯响,说,党是好的,是伟大的,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好的党,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这么好的党,但是党身边,总有一批小人,腐败成性,投机钻营,败坏党的形象,而且有的党组织有时还包庇这些坏人,希望党不要被这些小人蒙骗,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割掉这些毒瘤。就好比母亲是好的,是伟大的,母亲生了一堆儿子,难免有几个是不好的,不能因为母亲生了几个不好的儿子,就说母亲不好。当然,母亲也不能护犊子,把自家庄稼地里的毒草拔掉,是应该的。

他又说,根据历史经验,腐败分子一般都是卖国者、汉奸。我只恨三种人:汉奸、贪官和小人,汉奸一般是小人,贪官一有国难,就会转化为汉奸,小人则永远都不会变好。现在尤其要当心这些官二代、三代们成为汉奸,为外国人所用。清朝的灭亡与八旗子弟的腐败有很大关系。这些人卖起国来,能量巨大。

夏忧说着说着,晕倒了,布小朋赶紧掐他的人中,折腾一阵,他吐出一口长气,喝了几口水,慢慢恢复了平静。问他去不去医院,他说:“医院治不好我的病,天晴了,风清了,春天一到,我的病就会好。”他近来患上了哮喘病,一到冬天就加重。

一直得不到提拔,布小朋说不着急是假,但他也确实无计可施,只有被动等待。有关心他的人出主意说,对将军位置,虎视眈眈的人太多,不活动一下,恐怕天上很难落馅饼,落下来,也砸不到你头上。有人伸出三个手指头,说你表现再好,也得出这个数。他囊中羞涩,拿什么送啊?一个手指头他也出不起,他一个当过后勤部长、师长的人,家里的钱,可能还不如一个管钱管物的助理员、参谋、处长钱多。他已经过了五十岁,想转业,地方也不要了。

他做好了干到五十五岁退休的准备。正师职,顶多只能干到这个年龄。

一个周末,牛得宝来到布小朋家,一进门,放下一个帆布包,拉开拉链,露出几捆大票。布小朋问:“你这是干什么?”

“这是七万块,我这些年攒的。”牛得宝得意地说。

“攒了不少。交给你舅妈给你存上吧,将来娶媳妇用得着。”

“娶媳妇着什么急?舅,你都拿去吧,以后我再挣。”

“……我拿去?我拿去干啥?”

“舅舅,你不能干等,我战友说,你得花点钱,要不谁提你?现在都兴这个,你这么正,是不行的。再等你就老了,我还指望你上去,好帮我呢。”

布小朋板起脸,不想理他。牛得宝说:“舅舅,我说的可都是心里话啊,你别嫌钱少……”

布小朋一拍茶几,吓了邱梅和牛得宝一跳。邱梅急忙过来,把帆布包拉链拉上,说:“你舅舅从来不靠这个,别人是别人,咱是咱,千万别再说这个了。一会儿我包饺子,吃完饭你把钱拿走,出门找个银行存上。”

整整一顿中午饭,布小朋没给牛得宝好脸子。牛得宝知道自己好心办了坏事,不敢言语,一顿饭吃得很沉默,像受刑一样。牛得宝走了后,邱梅怪丈夫,人家孩子是好心,你不该这样对他。布小朋说:“不想走正路的人,我不爱搭理。雷军一开始就是这样,用心不正,到头来差点把命搭上。”

晚上,布小朋收到牛得宝发来的短信,他承认自己错了,希望舅舅不要生气。他在短信上说:“舅舅,你已经很棒了,当上师长,咱县你是头一个。我要向你学习,靠真本事吃饭。”布小朋把手机拿给邱梅看,邱梅说:“孩子还是很懂事的,你给回一个短信,就说没事了,免得他心里七上八下。”布小朋说:“冷淡他一下,对他有好处,他当兵十二年了,我就是给他两拳,他都应该能挺住。明天再回,睡觉!”

趁布小朋去卫生间洗澡,邱梅用他的手机给牛得宝回了一条短信,说:“没事了,好好干!”

101工程是布小朋最牵挂的事,这两年进展一直不顺利,拖拖拉拉,经费追加了不少,还是不能投入使用,设备安装完毕后,问题成堆,合练过几次,根本达不到设计要求。有人说是豆腐渣工程,有人说是坑爹工程,白花那么多的钱,起不到一点作用。布小朋不是专家,无法论证,他只希望工程快点验收,正式投入使用,为训练实战化助一臂之力。

这顿晚餐是康文定精心安排的,一共六个人,他和同居女友苏菲、矿业老板蔡德山和女友马丽、副区长杨宣和女友谢静宜。本来他和蔡德山、杨宣不熟悉,因为他们三个人的女友是大学同学,属于闺蜜,就这样三个男人慢慢熟悉了。

康文定转业后,没用国家安排,把档案放到人才中心,自己下海做生意。他曾经有过一阵辉煌,财产达数千万,但是后来逐渐走下坡路,眼下除了一辆旧奔驰车和一个空壳公司,就只剩下两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存款少得可怜,对外还得硬撑着,装出一个成功生意人的样子。以前还养得起司机,后来干脆把司机辞退了,苏菲兼任他的老婆、情人、司机、秘书、保姆、财务总监、公关部长。

一年前,他心血来潮,成立了一个“文定航母基金会”,号召人们为中国早日拥有航母捐款,收到的钱将来捐给海军,或者捐给船舶研究机构。他在新闻媒体上自费反复登载账号和捐款地址,并且进行了公证,热忱欢迎各界监督。很久以前,他就有航母情结,就像有人有恋母情结一样,他认为航母是海空武器的母亲,也是他的钢铁母亲。

一年下来,他虽然联络了一批大款,但是很少有人捐助,基金会迄今为止收到的最大一笔捐款来自美国,是一位名叫玛莉的美籍华人捐的,三万美金,最小的一笔捐款来自山区,是一个小学生捐的,一元钱。一年下来,总共收到捐款折合人民币不到五十万元。他十分失望,酒后常常大骂国人不爱国,南海的岛礁快让周边小国占光了,我们没有航母,战斗机飞不过去,顾不过来;将来和日本也会有麻烦,钓鱼岛就被日本占着不还,和美国更是不用说,有了航母,胆气就会壮,领土领海就会少一些麻烦,海军将来要走向深蓝,冲破第一、第二岛链,没有航母,说啥也没鸡巴用。平时他文雅,醉了就管不住嘴巴,他说粗话,骂人,说:“天下是老子……是老子的老子打下的,所以,老子得珍惜。”在他眼里,很多人像是汉奸、卖国贼,马打江山驴坐殿,一代不如一代,你们少吃几顿饭,少贪点,省点钱,造一艘航母不行吗?他醉醺醺地说:“没有国,哪有家呀?你把别墅修得再漂亮,国家没了,有什么用?鬼子来了,还会奸污你女人……”

苏菲负责基金会的工作,他怪她工作不力。苏菲原是个售楼小姐,他去看楼盘,一来二去,认识了,很快上了床,苏菲不再售楼,跟他干。在这之前,他结过四次婚,没生下一个孩子,每离一次婚,他都得付给对方一定数目的财产,这也是他财产不断缩水的原因之一。

苏菲的两个闺蜜马丽和谢静宜,分别攀上了矿业老板蔡德山和副区长杨宣,这两个男人都有实力,康文定让苏菲约他们一起吃饭,借机宣扬一下造航母的意义,请他们赞助一下,争取在“文定航母基金会”成立一周年之际,凑到一百万,然后大张旗鼓捐出去,搞个仪式,请各路媒体宣扬一下,明年争取搞到两百万。

康文定和苏菲到达请客的酒店,刚点好菜,蔡德山和马丽先到了。两个女人见面,嘁嘁喳喳说个没完,康文定和蔡德山坐到一旁抽烟,康文定问道:“老蔡,你是不是准备全家移民?”

蔡德山一愣:“你怎么知道?”

“前几天我路过你矿区,看到挖的乱七八糟,典型的过了今天不管明天,不为子孙后代着想。”

蔡德山笑了笑:“先装满腰包再说吧,我不挖别人也会挖。”

“到澳大利亚?”

“对。”

“你到了那儿继续挖,把他们的地盘也给挖烂。”

“不行,那里的干部真他妈不是东西,就是不让挖,特别傻逼,给钱都不要,比我们的干部差远了,真该把他们送到我们的党校培训一下。说来说去,还是我们的干部好交朋友啊。”

苏菲听到蔡德山全家移民,小声问马丽,你怎么办?马丽说,老蔡把老婆孩子办出去,事业主要还在国内发展,他老婆孩子一滚,我们见面更方便了。两个女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不一会儿,杨宣和女友谢静宜赶来,时间已不早,六个人赶紧上桌吃饭。马丽戴着一个新买的翡翠手镯,很漂亮,水头很旺,颜色也好,谢静宜看上了,当场逼杨宣答应给她买一个。杨宣知道这种成色的手镯动辄都在十万以上,开玩笑说:“我可拿不出那么多钱,你如果非逼我买,我只能卖个官。”众人哈哈笑,气氛很是热烈。酒酣耳热之际,康文定提出请二位给基金会办点事,凑个份子。杨宣答应给几个熟悉的老板打打招呼,请他们掏点钱,蔡德山则不干,说:“我马上成澳大利亚人了,你们的航母又保护不了我,我捐钱干吗,不如给小宝贝买件礼物。”马丽说:“就是。”伸嘴巴亲了一下蔡德山。

说来说去,他就是一分钱不掏。康文定急了,说,“国家就是个大树的根,根烂了,别想结好果子,别想有好叶子,都不来保护,国家完了,日本鬼子还会进来奸我们的女人,烧我们的房子,你再好的房子,再多的钱也没用,你就是跑到海外,成了什么狗屁澳大利亚人,你的祖国完了,你也只能是澳大利亚下等公民。只有你的祖国强大,你才能牛起来,你家的苍蝇蚊子都跟着牛。别以为你跑出去就没事了,你的祖坟跑不出去,日本人照挖你的祖坟。”

说到最后,康文定和蔡德山差点动手。蔡德山叫上马丽先走了,谢静宜瞧不上马丽、蔡德山的做派,说:“我怎么觉着美国的资本家好多是红色的,人家乐善好施,像比尔·盖茨,特能捐款;我们中国的资本家,好多是黑色的,他们的原始积累充满罪恶,真该把他们的黑金全部收归国有,发给穷人。”

苏菲响应马丽,说:“就是。***设想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再带动周围的人致富。我觉得设想落空了,你看看咱身边的有钱人,谁管别人?那么多钱,还不收手,还在拼命搞钱,恨不能把全中国的钱都划拉到他家,可恶至极!”

这顿饭康文定感觉白请了,回到家借着酒劲,又是大骂一通,说我现在真是怀念在部队的日子,那么多的战友,为了国家流血流汗,像布小朋那样的人多一些,国家才有希望啊。不一会儿,谢静宜给苏菲打来电话说:“成了。”

苏菲问:“什么成了?”

谢静宜说:“老杨刚回到家,就有人来找他买官,拿来十万。为了我,他咬牙收下了。哈哈,明天就可以买个好手镯了。”

放下电话,苏菲冲着康文定埋怨道:“都跟你两年多了,你给我买过什么值钱东西?”

“我会有钱的,不出三年……”话没说完,他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他们平时都是分开睡。四十岁以后,他就阳痿了,靠吃伟哥勉强行事,恨不得拿刀削掉不争气的蔫家伙。苏菲在外面和一个大学同学偷偷来往,他不知道而已。

康又汉亲自给康文定打电话,请他来家一趟。老爷子打电话给他,而且还很客气,这种情况很少很少,以前他半年不回家,老爷子都不带给他打电话的。即使他一年只回家一趟,见面老爷子都和他说不了三句话。难道老爷子生病了?电话里听声音不像生病。难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不敢想了。

赶紧开车回到久违的家,父亲半躺在沙发上,精神头儿还不错,什么都不像。他谦恭地问:“爸,叫我有事?”

父亲示意他坐下。他赶紧坐下。父亲说:“我这辈子快完了,离死不远了,临死之前,我还想办件事。”

“爸,您说,我听着呢。”

父亲从茶几上拿起一个信封,是一封没有封口的信,递给他,示意他打开看看。他抽出信纸,里面是父亲很工整的毛笔字,墨迹尚潮,散发出幽幽墨香。信上说的全是布小朋的事,父亲以自己八十五岁之身、六十五年党龄,向一个名叫冷新的“侄儿”推荐布小朋,希望尽快给他一个职务,这样的人不用,太可惜了。

父亲喃喃道:“猛虎别在当道卧,困龙终有上天时……”

他合上信封,问:“爸,冷新是谁?”

“抗美援朝时期,他爸是师长,我是他爸手下团长,有一次师长来我团,遇到美机轰炸,我用身体替师长挡了弹片,我肩部负了伤,算是救过师长一命。他很小的时候,我就抱过他,他家有不少我和他爸的合影,他应该知道我是谁。”

“老师长还在吗?”

“文化大革命给人打死了。”

“这个冷新,他做什么的?”

“他是个上将,刚从南方军区调到北京。你连他都不知道,还搞什么航母基金会。”

“……您让我去找他?”

“你去。记住,永远不要让小朋知道。”

“明白了。我马上去。”

父亲点点头,从沙发底下拖出一个陈旧的小皮箱,说:“我给你捐二十万,趁你妈不在,赶紧拿走吧。”

他愣了:“爸……”

“赶紧走!事办不成,别回来。”

他拿上信封,提起小皮箱出了家门,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路上开慢一点。”他答应着,开了车门,放下东西,车子启动时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路上,他给苏菲打电话,想让她把所有的钱都提出来,凑八十万,加上这二十万,就是一百万,现在是吃豆腐办豆腐事,吃肉办肉事,光凭一封信,办这么大事,有点不靠谱,有这一百万垫底,加上父亲曾经救过冷父的命,人家一定会尽心尽力的。在他眼里,就怕男人仁义,就怕女人善良,像布小朋这样的人,你不但没法坑他,而且惟有帮助他,才觉得心安,人比船重要,现在顾不得什么航母了,先顾人吧。

苏菲的手机显示关机。大白天的,小婊子,关什么机?他骂了一句。他赶往公司所在地——也就是自家的另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打开门,傻了眼,保险柜开着,里面干干净净,一块钱都没有。他拨打银行营业厅电话,查询基金会账号,上面也是一块钱没有。他在屋里转了三圈,把自己都转晕了,抽棵烟稳稳神,当即决定,卖掉一套房子,无论如何得凑齐一百万去北京。

最让他心疼的,是被小婊子卷走的那三万美金。他早猜到了,那个美籍华人玛莉,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亲妹妹康莉。妹妹的心血,用在布小朋身上,该有多好!但是现在不可能了。他慌慌张张下楼,同时给链家地产打电话,同意将自己所住的那套新一点的房子,以八十万卖掉,越快越好,最好今天成交,而那套房子,原本标价在一百万,卖九十万,一点问题没有。

他暗暗发誓,永远不要让布小朋知道这事。

基地原副司令李长水吃一枚核桃时噎了一下,剧烈咳嗽一阵,突然倒地,抽风吐沫,心脏骤停而死。基地成立治丧委员会,新任副司令布小朋担任主任。

李长水突然离世,令康又汉感到意外,有点悲伤,老东西身体好好的,怎么突然人就没了?刘美芹说:“你盯人家老李半辈子,总觉得他要出事,结果呢?人家一直到死都平安无事。这下你该闭嘴了吧?”

“人不干净,手伸太长,到了阴间,马克思要剁他手的。”

“拉倒吧!什么马克思牛克思的,少拿他忽悠人。”

“好,不说马克思。我问你,他钱多、房多不假,他晚上睡觉,占几张床?”

“……睡觉谁还能占几张床?不就是一张嘛。”

“好。他一天几顿饭?不会吃八顿吧?”

“嗨,人一般都是吃三顿,你想说啥呀?”

“老东西十年前就‘三高’,不敢吃肉,我今天还能吃肉,中午咱炖个排骨。”

“好!想吃就炖。”

“他这一死,钱呀,房子呀,能带走吗?”

“他往哪带啊?火葬场只烧人,不烧这个。到了天国,人民币不流通。”

“这不就对了吗?既然带不走,划拉这么多干什么呀?人生一世,留下不干净的钱财,不如留下个干净名声。”

老太太琢磨着有理,终于点点头:“老头子啊,你都修炼成精了……”

干休所通知,老首长只要能行动的,希望都能去参加追悼会。布小朋来康又汉家征求意见,想请他参加。康又汉说:“我就不去了,让老太太代表我吧。”

“首长,您为什么不去?身体不便?”

“那倒不是。”

“您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去了李长水同志会怕我,他后半辈子一直怕我……我不去,他会走得安静一些……”

布小朋主持了李长水的葬礼,悼词中说他是“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我军优秀的军事指挥员”,还说他“坚持原则、廉洁奉公、两袖清风”云云。总之,盖棺论定,他是个好官。

李长水追悼会当天晚上,康又汉突然发病,咳嗽、有点低烧,医生说肺部感染,送到803医院高干病房输液治疗,布小朋和康文定一直陪着。到了第二天,病情有所缓解,老头说:“趁还清醒,我想留个遗言,把老太太叫来吧。”

老太太来了,老头对她说:“我那点存款,留给你,将来你处理。干休所的房子,属于公家。等你没了,交还给公家吧,不能留给儿女,儿女自有儿女福。我干净一辈子,不想死了遭人骂。”

老太太说:“人家都不交,你交了,才会遭人骂,骂你傻,骂你没事找事。”

老头说:“你就是不同意,我也会坚持上交。房子是公家分给我的,我说了算。”

老太太沉默许久,说:“好吧,你说了算,我都听你的。”

老头问康文定:“你什么意见?”

康文定说:“爸,你们定。我又不缺房子不缺钱,我……我好几套房子呢,干休所的这套老房子,我还真没看上。”

当下由康又汉口述,康文定把遗言写在纸上,最后由康又汉、刘美芹签字。布小朋站在一旁,不知说什么好,当康文定把遗言折叠好,放进信封的时候,康又汉欣慰地笑了,布小朋却想哭一场。

留好遗言,老头让老太太和儿子回避一下,他要和布小朋聊几句。布小朋坐在病床前,老头说了这样一段话:你要好好干,将来你当了大官,要管住部下的心,看住他们的手,不能让他们手伸太长。怎样管住他们的心?要有信仰。信仰什么?信仰除了以前常说的共产主义之外,眼下要培养的,就是向真、向善、向美以及敬畏之心。有责任感的人,尤其男人,要为国家、民族、后代,有所担当。要为子孙后代着想,给后代留下一份好遗产。军队是保卫国家的,是国家机器,军心不能散,装备要上去。如果军人都信仰钱,就完了,钱是万恶之源,真正的恐怖,不是被人打烂了头,而是被人操控了心……

布小朋最后含着眼泪说:“首长,我都记心里了。”

老头住了几天院,病情大为好转,快过年了,搬回家住。回到家的当天夜里,他在睡梦中告别了这个他奋斗了一生的世界。第二天早晨老太太喊他起床吃早饭,他没动静,喊了三声,还是没动静,老太太伸出手来,放到他鼻端一试,早没气了。老太太感叹:“要是李长水不死,你还能多活一阵。唉,干净的,脏的,都走了,都走了……”

布小朋担任康又汉同志治丧委员会主任,老太太提出,不搞遗体告别,不举行安葬仪式,不给组织添麻烦,不影响基地正常工作,不收礼金,这是康又汉同志生前多次交代过的“五不”,只在家设个灵堂,接受亲朋好友吊唁。

没想到,有那么多的人来到康家,很多人根本不认识他,但人们还是来了,从基地大院,从各师、团赶来,有干部、战士、职工、科研人员、家属等等。人们排队进入到康家客厅,冲着他的遗像鞠躬,干休所成立二十多年,死了很多老干部,没见过这么简朴而又隆重的场面。前来吊唁的人,每人拿到一张《康又汉同志生平》,上面说他是“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我军优秀的军事指挥员”,还说他“坚持原则、廉洁奉公、两袖清风”,除了简历与李长水不同外,其他的内容都差不多。

都以为康莉会回来与父亲告别,她去美国二十多年,没回来过一次。这次她答应回来,但是到最后又说不回了。她给哥哥打电话,说她写了一封信,发国际快递过来,请哥哥在父亲坟前烧掉。

康文定告诉布小朋,莉莉去美国后,一直没有找到她所谓的狗屁爱情。先是嫁了一个台湾移民,过不到一块,又嫁给一个从北京去美国的诗人,还是不行,第三次嫁人,嫁给一个非洲移民,过了一年就要离,她走不开,是因为正在办理离婚诉讼。

“她回国内发展不好吗?”布小朋说。

“去美国的人,两种人不愿回,一是过好了的,扎下了根,不想回;二是没过好的,没脸回。”又说,“她当初要是嫁你就好了。”

布小朋没有接话,心想,女人心,深似海,你一句话哪能说得透呢?

康又汉的遗体在北郊殡仪馆火化,是在宁静的晚上,只有布小朋和康文定两个人守着,工人把死者的遗体推进火化炉,半小时后,一具完整的、人形状的白色骨灰,呈现在他们面前。工人师傅往骨灰盒里装骨灰,一块没烧透的小骨头掉到地上,布小朋弯腰去捡,烫了他手一下,一会儿就起了个泡。布小朋觉得,这是老首长在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他说过的话。

离龙城二十公里的东北方向,有一座山,叫七宝山,山上有骨灰堂和老干部墓地,算是干部公墓。李长水刚刚安葬在那里。康又汉生前给刘美芹交代过,他死后不进七宝山,不愿与李长水这样的人再住一起,只需找个干净清静地方,把他的骨灰撒了。布小朋和康文定开车,载着康又汉的骨灰,来到龙城郊外的一片小树林,这里是龙城森林公园的一部分,不远处就是基地下属的一个卫星地面站,有一个连的人驻守,把老首长埋在这里,让他每天听到军号声,听到士兵操练的声音,应是一个他喜欢的地方。

布小朋和康文定把掺着花瓣的骨灰,轻轻撒到几棵小树下。康文定边撒边告诉父亲,他这些年做的,都是正经生意。他说,儿子虽然没混好,但坑害国家的,坑害百姓的事,从没做过。撒完骨灰,康文定拿出妹妹寄来的信,点火烧掉。妹妹的信充满歉疚,她说,这辈子没能在国内陪父母亲,没有做出成绩,实在对不起父母养育之恩,下辈子她只做一件事,天天陪爸爸妈妈。

布小朋从车里拿出一瓶茅台酒,启开盖子,轻轻洒在树下面的骨灰上。老司令到死也没有喝上布小朋的茅台酒,更没有等到茅台降价,此时53度飞天茅台已经涨到了一千二百多元。他在天国听到这个消息,会难过的。

十一

当上基地副司令的第一个春节,布小朋遇到了一件烦心事。进入腊月后,各师、旅以及机关业务部门,像司令部、后勤部、装备部,包括这几个部门下面的业务处,纷纷派人来他办公室汇报工作,汇报工作是由头,主要是来送红包。红包有大有小,大的五万,小的三万、两万,也有一万的,都是现金,放在他办公室的茶几上,或者他办公桌上,绝大多数是代表单位来的,偶尔也有个人来表示的,众口一词,感谢首长一年来对本单位(或个人)工作的关心支持,快过年了,没什么好拿的,送点小钱意思一下,就算请首长吃顿饭。

开始布小朋坚决不要,对方说,每个常委都有一份,不光给你个人。布小朋表示退回去,对方说,你退回去显得不好,毕竟别人都不退。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先收下,专门放在一个文件柜里。等到快过年的时候,他在办公室加班,邱梅来他办公室转悠,他想起这事,打开文件柜,里面一堆信封,一看就是钱,吓了邱梅一跳。邱梅说:“你哪来这么多钱?”他就把过程说了。他让邱梅数了数,一共三十二万。

过一个春节,坐地不动就能收三十多万,加上中秋节呢?一年下来,收个五六十万没问题。他半开玩笑说:“以后就有钱花了。”

邱梅眼睛瞪得溜圆:“你真敢要?”

他说:“退不了,有什么办法呢?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把它退回去,别人很快就知道,我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邱梅说:“看来不想同流合污,真难啊。”

他说:“你别怕。我想了个办法。”

邱梅说:“什么办法你快说,这么多钱放你这,压得我心口疼,晚上睡不着觉。”

他就把想法说了。803医院开展的为农村先天性心脏病患儿手术募捐活动,一直进行着,夏忧曾经救助过几个孩子,不如把这些钱,分批捐出去。当然布小朋不好出面,得邱梅出面,或者布依出面,最好不要暴露身份,免得引起猜测。邱梅认为这个办法好,以后再收到钱,就这么处理。

最让布小朋烦心的,还不是这事,而是101工程。这项耗资巨大的工程,自从立项开工后,前期尚顺利,到了后期,问题成堆,随着时间推移,原本比较先进的俄罗斯装备,渐渐落伍,国内某些厂家生产的同类设备,无论从质量还是效益上,都超越了俄罗斯设备,仅需几百万元,就能达到布小朋所要的效果。但是因为有了101工程在先,总部不可能再批准立项同一类设备,没办法,只能对101工程进行维护和改造,所花的钱,比买一个新设备还要多。弄来弄去,几年过去,依然不能投入正常使用,今天要更换这个零件,明天要改造那个设施,它所招致的非议,越来越多。

布小朋很后悔,当初是他头脑发热,力推这项工程,才有今天的这顿夹生饭,这不是一点小钱,前前后后投入的经费,一个亿。他后悔死了,盼着它能起死回生,尽快投入使用,总不能当一堆废铜烂铁,扔这儿不管吧?一想起这事,他就急得头顶蹿火。

夏忧竟然有一次当着布小朋的面说:“我考察过了,101工程是咱基地创建以来,最大的一个败家子工程,应该追责。”

布小朋脸一红,愣了愣,说:“你没听说过吗?这个工程是我倡议并力推的。如果追责,头一个是我。”

夏忧也愣了愣,说:“真的是你牵头搞的?”

布小朋说:“千真万确。”

夏忧脸上现出极其失望的表情,半天才缓过来,说:“你是太想做事了……你是好心办坏事,可以原谅……不过,布副司令我提醒你,不要再对101工程抱希望了,早点下马,就能减少损失。认输有时候不是无能,而是一种勇气,敢认输的,往往是真男人。”

夏忧躬着腰,远去了。

现在就让布小朋认输吗?他不敢想。作为副司令,除了日常工作,布小朋惦记最多的就是101工程,可以说这个工程,让他心力交瘁。

夏忧也是让人不省心。医生诊断,夏忧确实患了忧郁症,但他本人死不承认,不配合治疗,他成了政治部赵主任的一块心病。赵主任专门来布小朋办公室汇报夏忧的事,提出尽快安排他转业,部队不能养这样的人。赵主任说:“布副司令,都知道夏忧是你的人,如果你不想让他走,就给他换个单位吧,不要放我们政治部了。”

布小朋表示,夏忧是个副团职干部,已到了服役最高年限,下个年度安排他转业,是正当的,合适的。他会抽空找夏忧做做工作,争取让他愉快服从组织决定。

这天,布小朋忙里偷闲,没打招呼,一个人突然来到夏忧办公室。史志办有两间办公室,夏忧本来和张大姐一间,张大姐受不了他的毛病,搬到李大姐那间屋了。门虚掩着,布小朋轻轻敲门,里面没动静,他推开门,看见满地都是图表,墙上挂着的也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图表,夏忧弯腰伏背,聚精会神在画一张草图,全然没察觉有人进来。布小朋咳嗽一声,夏忧头也不抬,说:“别打扰我。”

布小朋看到一张图表上写着几个大字:全军整编方案。他微微一愣:“夏忧你又搞什么名堂?”

过了一会儿,夏忧放下笔,站起来,推一推比酒瓶底还厚的眼镜,说:“大陆军主义会害了我们。”

“你啥意思?”

“我们解放军的老祖宗是陆军,军队上层、总部机关,绝大多数人出身陆军,他们对陆军有感情,天下是陆军打下来的,就好比大清是靠八旗铁骑打下的天下,他们迷恋弯弓射雕,对现代化的武器不感兴趣,结果大清死在现代化的火药铁炮和长枪下。现在情况也差不多,如果再抱残守缺,不改革,不转变观念,守着大陆军主义当饭吃,可能死得比大清还惨,等着看吧!”

“你认为怎么好?”

“不大力改革不行!所谓改革,就是党和人民与庞大的利益集团的斗争,改革有时候会你死我活,全军大整编势在必行!”

夏忧把桌上的、地上的、墙上的图表都捡起来,厚厚的一摞,放在布小朋面前:“我做了一个整编方案。”

布小朋觉得他这项研究有点意思,听他仔细讲下去。他讲道,美军搞全球战略,陆军才五十万,我们多少?人家的三倍!还有那么多的武警建制师。我们有七个大军区,有的大军区只管两个军,国家还管三十个省市自治区呢,效率如此低下,留着它有何用?无非是安排职位,真不如成立陆军总部,把十八个集团军都管起来,这得节省多少资源?以后作战,敌人根本不来,它远远地打你,你保留那么多陆军干什么呀?拼刺刀吗?你地面部队越多,炮灰越多,陆军应该向特战分队转化,同时精简总部,大力发展海、空军、二炮,建立空天一体战略,未来的战略制高点,在太空,中华民族的生存空间,得拓到蓝海,拓到太空,越远越好,越高越好……

布小朋心中感叹,夏忧说得太好了。

夏忧接着讲:“我们本来军费不高,可是养了多少闲人啊!唱歌的,跳舞的,演戏的,搞体育的,写字的画画的,还有那么多的医院和院校,他们发挥了多少作用?二百多万人的部队,光开车的司机,就得有十多万吧?有些老干部,家里有一个班的人侍候。一个师,一万多人,真有事,拉不出多少人来,闲杂人员太多,这样的部队能打仗吗?”

布小朋问:“在你的方案里,我们基地撤销吗?”

夏忧说:“不但不撤,还要扩编。我们基地是一支新型部队,但是需要脱胎换骨,这样下去不行。”

说到后来,夏忧牙齿咬得咯咯响,说:“我们这支军队,它过去是那么好,现在存在这么多问题,一个有良心的中国军人,尤其一个高级指挥员,应该经常睡不着觉。”

布小朋离开夏忧办公室,往外走时,耳边咚咚响起的就是夏忧这句话:“一个有良心的中国军人,尤其一个高级指挥员,应该经常睡不着觉……”

十二

很多人受到困扰,冉淮也是其中之一。困扰他的问题,仍然是职务问题。类似这样的问题,困扰了他半辈子。

他当三师副政委三年多了,总感觉自己还能迈一个台阶。再迈一个台阶,就离将军位置很近了。他想放手一搏,但是干等肯定是不行的,得主动出击。盘算半天,基地主要领导邓作军司令和钱玉亮政委那边,他靠不上,思来想去,打算采用迂回战术,从总部找人。扳起指头数了数,总部那边真正能给他说话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孟广俊部长,孟广俊现在炙手可热,有传言说,他很快将出任总部的副职首长,由他出面给办,想不成都难,就是一句话的事。

他往孟广俊办公室打电话,打了几次没人接,打手机,他也不接,发短信,他不回。好不容易打通了一次办公室电话,电话那头,孟广俊很冷淡,说自己马上要开会,以后再说。就把电话挂了。

以后再打,更打不通了。他很失望,当年他也算是为孟广俊出过力,姓孟的头一回上报纸,就是他写的稿,那年他竞争后勤部副部长,就是他请了一批画家给其助阵,怎么人一阔脸就变了呢?

离了孟广俊,还真没别的办法,他不想放弃,思来想去,又想起一个人来——胡德强。

龙城东郊的龙潭水库,经常有人到这里钓鱼。周末,冉淮拿上一副钓竿,坐上车去了龙潭水库,车子绕着水库转了半圈,终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胡德强脚边放着一个桶,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那里垂钓。孟广俊让司机把车开远点,自己拎着渔竿,走到胡德强身边盘腿坐下。胡德强抬头一看,有点吃惊:“哟,冉、冉副政委,你、你也有空钓鱼?”

冉淮说:“离退休不远了,先来预习一下。”

胡德强说:“得、得了吧,你还有希、希望,别、别泄气呀。”

胡德强本来还不到退休年龄,因为在蓝海宾馆天天陪领导喝酒,得了一回脑梗,救活后留下后遗症,右腿略有不便,左手抖动,有些张口结舌,便办了病退。只要天气好,每天他都骑自行车过来钓鱼,一是骑自行车可以锻炼身体,二是垂钓可以练习臂力,三是可以修身养性。冉淮瞅准了他来钓鱼,特意来碰他。

胡德强一眼盯上了冉淮手中的渔竿,最新式的太平洋牌,一次也没用过。冉淮把鱼竿递给胡德强,说:“老哥,你用我的,咱俩换换。我本来不会钓,平时也没空,今天纯粹过来凑热闹。”

胡德强也不客气,接过新渔竿,装上鱼食,甩到水中。不一会儿,就有大鱼咬竿,胡德强屏住气息,猛一甩动渔竿,钓上一条一斤多重的鲤鱼,他兴致颇高,也不结巴了,说:“老弟,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就说。”

冉淮抓住机遇,当即把他的想法说了,他很诚恳,剖析自己说:“没当官前,想当官,当了官后,又想当更大的官。当上官,要啥有啥,办事方便,吸引力太大。当然,为了当官,我得干好工作,客观上为了国家,主观上为了自己。胡大哥,我说的过分吗?”

胡德强说:“非、非常理解。”

冉淮说:“可是当官路上太拥挤,有道是又跑又送,提拔重用,光跑不送,原地不动,不跑不送,靠边被动。我想请你老哥亲自给孟广俊打个电话,说说我的事。谁都知道你是孟部长的师傅,没有你胡德强,就没有今天的孟广俊,你肯出马,这个面子他不会不给。”

胡德强犹豫片刻,说:“好、好久没联系他了,不知我说话,还管、管不管用。”

冉淮说:“一定管用。”

胡德强说:“我试试吧,先给老、老孟打个招呼,后面的事情,你、你去跑。”

冉淮说:“你打过招呼,我马上进京。”

胡德强提醒冉淮说,有个叫张大有的画家,画很值钱,孟广俊很喜欢收藏他的画。冉淮笑了:“这好说。当年我请张大师来过咱基地,以后每年都给他发短信拜年,我亲自找他要张画,这个面子他得给我。”

冉淮达到了目的,兴致很高,陪胡德强聊了好一阵,说起当领导的收藏字画,冉淮认为,领导收字画,一是相信它值钱;二是感觉这不算受贿,顶多算雅贿,比直接收钱好听一些,风险要小得多;三是领导家里本来不缺钱,弄点古玩字画玩玩,显得上档次。就因为领导喜欢这个,让一些书画家肥了。其实呢,很多画家的字画,有价无市,你拿到手想卖出去,难。

冉淮临走时,把那副新渔竿丢给了胡德强。并说,事情有了眉目,还会来感谢他。

三天后,胡德强打电话给冉淮说,可以去北京了。周末,冉淮没有请假,提上一个沉重的皮箱,悄悄飞到北京,先找个部队宾馆放下东西,然后去长城画院找张大有,想讨一幅画。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张大师根本不见他不说,大师的一个经纪人还把他羞辱了一番,说你想拿十万块钱买张先生的画,你连一条牛腿都买不到,只能买一个牛蹄子,你知道张先生四平方尺的牛,值多少钱吗?

他问:“多少钱?”

经纪人说:“少于二百万,免谈。”

差一点把冉淮吓得尿裤子,他仓皇逃离长城画院张大有画室,出了门,悲愤交集,心中怒骂:你姓张的算什么东西!你一张破纸片卖二百万,你凭什么?这不是打劫又是什么?你们不就是沾了腐败的光吗?没有腐败,你一张画,五千可能都卖不出去,谁要这破玩意啊?不顶吃不顶喝,你画一辈子牛,就像木匠做一辈子桌椅板凳,全是重复,艺术含量没多少。你们这些画家的身价,就是靠腐败拉起来的,是腐败分子养肥了你们,你们是腐败链条上的一环,是最大的受益者之一,而且还没风险,太便宜你们了,将来反腐,不能漏掉你们这帮画痞……

心中怒骂一阵,心里好受多了。站在马路边思索一阵,他打个出租车去了琉璃厂,那里果然有人悄悄卖张大有的模仿画,也就是伪作,他讨价还价一番,花两千块钱买了一张四牛狂奔,回到宾馆提上那个沉重的皮箱,打车去了孟广俊家。

十三

又到年终,政治部确定夏忧转业,一位副主任约他谈了话,他表示服从组织安排。回到办公室,他久久地呆坐那儿,一动不动,眼神迷离,唉声叹气。张大姐过来说:“小夏,你没事吧?”

夏忧讷讷道:“离开部队,你说我还能干什么?”

张大姐说:“部队不好混,到地方好混。你才四十出头,什么不能干?”

夏忧说:“你说得不对,我就是个混子,我觉得部队好混,我在这里混了二十年,没干过什么正事,不也过来了吗?”

张大姐说:“谁都有退役那一天呀。”

夏忧说:“部队不需要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吗?”

张大姐吓了一跳,说:“小夏,你可别想不开呀……”

夏忧笑了笑:“大姐,我要真想不开,早死多少年了,你看我,老婆离了,孩子成了别人的,每天叫别人爸。我没有存款,没有房产,没有车子,没有朋友,只有一屋子旧书。我这个人,是个完完全全的人生失意者。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一个疯子、神经病、不正常、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可我还活着,我很坚强,是吧?”

张大姐急忙说:“坚强,你真坚强,以后我们叫你夏坚强。”

张大姐走了后,夏忧一改常态,把自己办公室收拾得利利索索,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忙活了大半天,还把从基地图书馆借的三本书还了回去。张大姐和李大姐看在眼里,都有些歉疚:平时因为夏忧懒、脏,爱发牢骚,不会看眼色,她们背后说过他不少闲言碎语,如果多说点他的好话,也许政治部今年不会让他走。

连续两天,夏忧没来办公室上班,张大姐往他宿舍打电话,没人接,他又没有手机,没法联系他。到了第三天,还是不见人,张大姐就觉得不对劲,三转两转,来到了夏忧住的九号楼,714房间的门,好像没锁,她轻轻一推,就开了。她进到屋里,看到满屋子的书,收拾得整整齐齐,地板也很干净,垃圾篓里,没有垃圾,被子也叠成了豆腐块,但就是不见夏忧的踪影。她喊:“小夏,小夏,你跑哪去了?”

没人回应。

张大姐转到卫生间门口,看到卫生间的门也是虚掩上的,门上贴有一张小纸条,张大姐花眼,离远点仔细看,见纸条上写着:“门后有人,当心。”张大姐不明白啥意思,伸手推开门。她顿时惊呆了,当即瘫坐在地,半天才回过神来,爬行到屋门口,狂喊:“来人哪,快来人哪……”

夏忧用一条背包带,把自己吊死在卫生间的水管子上,发现时尸体早已经僵硬。

同样的地点,曾经有一个年轻女护士,把自己的生命终结于此。

难道这是天意吗?

夏忧的遗言,写在一个摊开的笔记本上,内容主要有:我说真话没人听,我到一个有人听的地方去;希望我军成为世界上最强大军队,捍卫和平,缔造和平;父母把身体给了我,我没办法还,只能把骨灰还给父母,由父母处理;死后所有应该给我的钱,全部捐给803医院,给山区孩子看病。

布小朋第一时间赶过来,亲眼看着殡仪馆的工人把夏忧遗体抬走,他托着夏忧写有遗言的笔记本,泪湿眼眶。基地钱政委指示,尽量不要声张,尽快把夏忧后事处理完,给上面报,就说是患忧郁症自杀。

事实也是,夏忧确实有忧郁症,有医院的病历为证。

布小朋坚持要为夏忧举行一个告别仪式。钱政委和赵主任有些不高兴,布小朋执意要搞,地点就放在714房间。本来以为没几个人来,结果来了不少人,屋里站不下,排到了走廊上。夏忧的骨灰盒被军旗覆盖,布小朋即席讲了一段话,大意是:夏忧是中国最优秀的军人之一,他是中国军人中的精神贵族,他忧党,忧国,忧军,他不是瞎忧,而是真忧。他工作上成绩不大,生活上一塌糊涂,但他思想上异常深刻,具有真知灼见,眼里容不得沙子,是个干净的人。他早生了三十年,有些生不逢时。他用自己的薪水,资助二十七个山区儿童进行了心脏手术。除了军装,他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没有一双好鞋子……

讲到最后,布小朋说不下去了,他泪光闪烁,嘴唇发颤。有不少人落泪。这个时候,人们心中,已经不会再把夏忧当疯子看了。布小朋心里隐隐觉得,夏忧的死与自己有关,是不是101工程的失败,刺激了他,让他彻底失去了信心?

十四

二〇一二年九月二十五日,康文定看电视,一条新闻让他极度兴奋——国防部宣布,中国首艘航空母舰辽宁号正式交接入列。

这天晚上,康文定在他的住所兼公司办公地,一个人喝下两瓶红酒,他觉得肚子里、脑子里翻江倒海一般,喉咙一甜,狂喷出几口红色的东西,他以为是酒,但是气味告诉他,是血。

120把他拉到龙城市第一人民医院,一查,脑癌晚期。他顶多还有一个月的生命。他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他首先想到布小朋,犹豫一阵,打电话说了。布小朋赶来,迈着沉重的步子上楼,走进他住的病房。

康文定躺在病床上昏睡,人已经脱形。仅仅一天的工夫,昨天还自以为是个健康的人,今天就要迈向死神的怀抱,人没了精神气,一下子就垮掉了。布小朋坐在康文定病床前,思绪不由回到三十多年前,面前这个形容枯槁的人,那时候风华正茂,风流倜傥,他改变了自己一家的命运,对于他,说不上是恨还是爱,心中是悲苦的,难以言表的,莫可名状的……康文定艰难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布小朋就坐在他病床前,耐心等他醒来。

门口有响动,布小朋知道是谁来了,轻轻说:“进来吧。”

牛得宝提着一个旅行箱,轻步走到布小朋身边。布小朋说:“假请好了吗?”

“请了半个月。”

布小朋点点头:“先呆上半个月,到时候我再帮你续假。”

不知过了多久,康文定终于醒转过来,缓缓睁开眼,先看到布小朋,说:“小朋,你来了……”

“我来了。”布小朋转向牛得宝,“来,牛牛,这是你康……康伯伯。”

牛得宝立正站好,对着康文定说:“康伯伯好。”

“这是?”康文定看着牛得宝。

“这是我姐姐的儿子,大名牛得宝,小名牛牛。”

“牛牛……”

“在。”牛得宝本能地一个立正。布小朋示意他坐下。他坐下了。

“牛牛……你爸爸好吗?”

“我爸……我早不和他联系了,谁知道他好不好……”

布小朋打断他们的话题,说:“文定,以后就由牛牛来照顾你,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说。”

“谢谢了,谢谢小朋,谢谢牛牛……”康文定的眼角,流出了泪。

接下来的一个月,牛得宝就住在病房里,形影不离照顾康文定。癌肿盘踞、占有了他的脑子,他时常处于昏迷状态。对于一个晚期癌症病人,已经不需要治疗,只是用药物减轻他的疼痛。布小朋每隔几天来一次,给他们带些吃的用的。这天,康文定把车钥匙交给布小朋,请他帮忙把那辆旧奔驰卖掉,然后又交给他两把钥匙,一把是家门钥匙,一把是保险柜钥匙。他说,保险柜里有一百万现金,请布小朋以“文定航母基金会”的名义,把钱捐给海军。他咳嗽一阵,说:“现在我们有了一艘航母,还不够,这么大国家,得多搞几艘,这点钱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为未来的航母,买一个小零件吧。”

这一百万现金,连同父亲的亲笔信,三年前他亲手交给了冷新上将的秘书,秘书让他留下电话和地址。布小朋担任基地副司令的命令刚下,有一天,一个年轻人来到他的公司,他一看就知道对方是个军人,对方自称是冷新首长的警卫参谋,遵照首长指示,把这个箱子还给他。对方说完,放下箱子,向他敬了个礼,就离开了。他把钱锁进保险柜,一直到现在都没动用。最后的时刻,他决定完成一个心愿,献给他此生最热爱的航母事业。

当然,整个送钱、还钱的过程,他永远不会告诉布小朋。他一死,就会成为永远的秘密。小朋还是不知道的好,虽然他是五十多岁的男人了,但他内心纯净,像一个婴儿。

布小朋拿着保险柜的钥匙,不想离开,说:“钱你留下看病吧。”

“我快完了,花不了几个钱了……花也是白花。把车卖掉,付医疗费没问题。”

布小朋只好拿着三把钥匙走了。

康文定精神头好的时候,牛得宝帮他洗澡,意外发现,他后背上有一块胎记。而自己的后背上,几乎在同样的地方,也有一块胎记。这难道是巧合吗?牛得宝不敢往下想了。康文定似乎也发现了什么,半夜他疼醒过来,咬牙忍着,柔和的灯光下,他看到牛牛躺在小床上睡得很香甜,牛牛脸部的侧影多么像他年轻的时候,还有牛牛的眼睛,细长细长,像月牙儿,他和母亲刘美芹的眼睛就是这样的形状,还有鼻梁,秀挺秀挺的,多么像自己年轻时候啊……

他觉得疼痛减轻了。

有了这个发现,二人都客气了许多,沉默了许多。

布小朋再一次过来,康文定把牛得宝支走,说:“小朋,我快死的人了,随时会死,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布小朋沉默着,不吭声。

“小朋,我想知道牛牛的身世……”他无力地抓住布小朋的手,像是在央求。

布小朋沉默良久,叹口气,说:“文定,你就放心走吧,将来你坟前,会有人的……”

康文定终于信了,眼泪夺眶而出,无声地抽泣。布小朋起身离去。后来的几天,康文定躺在病床上,进入弥留之际。清醒时,他常常是久久地望着牛得宝出神。牛得宝告诉康文定,自己已经转了五期士官,这个官阶,可以在部队干到退休,不用复员,他现在是技术兵,其他兵没这个机会转五期士官;他找到了一个女朋友,快的话春节就能结婚,他三十三岁了,早该结婚了,他女朋友是个电脑专业的大学生,到上海培训去了,很快就会回来,一回来马上来医院看望康文定。

牛得宝的女朋友终于来到医院,女孩羞涩地给康文定献上一束鲜花。康文定笑得很开心,入院以来,他从没这么开心过。当天夜里,他辞世了。他把遗言写在了一张报纸的角上:把他唯一所剩的那套房子,给牛牛做婚房。

布小朋在东郊的公墓给康文定买了一个墓穴,葬他那天,没叫别人,只有布小朋和牛得宝,以及布小朋的司机小汪。把骨灰盒放入墓穴,布小朋把小汪支走,然后按住牛得宝的脖颈说:“跪下吧。”

牛得宝双膝一并,跪下了。

布小朋没敢把康文定的病情和死讯告诉刘美芹,他对老太太说,文定到深圳做生意去了,暂时不回来,家里的事,一切交给他。

十五

二〇一二年底,布小朋出人意料地被任命为a基地司令员,邓作军退休,钱玉亮回北京任职,冯正宇从总部机关下来,接任基地政委。据传闻,冯正宇在机关口碑一直不错,得知冯正宇和自己搭班子,布小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总部一位首长从北京赶过来主持了新老班子交接仪式,会后,布小朋对冯正宇说:“政委,咱们两个也交交心吧。”冯正宇说:“好,到你办公室。”布小朋说:“我先带你去个地方。”布小朋拉着冯正宇到了新落成的基地文化中心,中心最底层是一个新游泳馆,设施先进,里面却没有一个人游泳。布小朋告诉冯正宇,光这个游泳馆花了三千多万,但是建成后基本没人进来过。为什么没人来?因为长年不见阳光,你闻闻这味道,很不对劲。本来基地已经有一个文化中心,还有一个露天游泳馆,建这个纯属多余。接着,布小朋又拉上冯正宇到了基地办公大楼一侧的一栋尚未落成的建筑,电梯没装好,二人爬到五楼。这是计划中的基地指挥所,十二层高,造价一个亿,将来基地领导和作战值班人员搬进来办公,首长们的办公场所气派豪华,光司令和政委就占了整整一层,每人办公室面积接近一百平方米,包含办公、会客、休息等功能,另外还有秘书办公室、接待室、活动室、小会议室等等。现在停下来了,为什么?因为钱花超了,没钱了。

冯正宇问:“光这两项工程就得两个多亿吧?哪来的钱?”

布小朋说:“三年前卖了一块地,得两个多亿,都砸这上头了。”

冯正宇说:“这么个花钱法,真是崽卖爷田心不疼,胡作啊!”

布小朋告诉冯正宇,他那时是副司令,分管作战训练,钱政委常委会上提出,营区搞大拆大建,争取三年旧貌换新颜,文化中心、指挥所是龙头工程,先建起来,没有钱,卖地。当时除了布小朋,没一个人反对,布小朋提出自己的意见,认为即使有钱,也应该先投到基层和训练设施上,尽量少在大院搞工程。钱政委不高兴,说:“布副司令你把训练的事管好就行了,这事不归你管。”房地产老板看上市中心属于基地的一块军产土地,市价可能值五个亿,结果两个多亿就给人家了。布小朋说:“当时我自己花钱买官的心都有了,如果我当司令,这个事非制止不可,钱政委他就做不成。”

听完布小朋的讲述,冯正宇沉默着,点上一支烟,用力吸。

布小朋说:“过去讲,军营三腐败:招兵黑,基建肥,军办企业油水多。现在不是了,驻大城市部队的房地产,问题可能最大。还有买官卖官问题,令人发指,它严重破坏了军队的政治生态。”

二人站在五楼的一个大厅,满地都是建筑垃圾,灰尘扑面。身边没有随从,就他们两个。布小朋说:“政委,今天咱们两个就在这里交心吧。我今年五十四,你呢?”

“我五十五。”

“如果在这个岗位上不动,我们两个都还有五年左右的样子。我说句大话,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总得有敢于担当的人,总得有一批不那么自私的人,总得有那么一批不蝇营狗苟的人。一个单位也是。现在这座营盘交给我们两个了,我认为,幸好我们两个还不算太差,交给我们,国家可以放心。以后的事情我们管不了,起码这五年,我想我们要保证,不使这座营盘堕落下去,战斗力再提高一点。我们都是这座营盘的暂住者,我们每人也都是这个地球的暂住者,人每一天都在通向死亡,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政委,我说得对吗?”

冯正宇大为感动,说:“布司令,我可以保证,我当这个政委,不卖一个官,不插手一个工程,不收一块钱。这可以吗?”

布小朋点点头。二人同时伸出来手,两只手用力握到一起。阳光透过脏污的窗玻璃透进来一部分,大厅里灰尘起舞,他们下楼,到了外面,一股清新的风扑面而来,二人竟然都有些陶醉。

眼看就是新年元旦,冯正宇向布小朋提出,他就不一一拜访各位老首长,老领导了,把大家请到招待所一起见个面吧,搞个茶话会,中央刚出台“八项规定”,军委发布“十项规定”,咱们不摆酒席,不大吃大喝,简单点,每人吃碗云南过桥米线,怎么样?

布小朋赞同。

茶话会开得很热烈,过桥米线味道也不错,老同志牙口不好,吃这个很合口。送走老首长们,布小朋才知道,这碗米线不便宜,机关的人为了把事情办好,专门从昆明请了两个厨师过来做米线,又到位于民族街的“七彩云南”去借碗筷,算下来,一碗米线要好几百块,不比喝顿酒便宜。

布小朋把这个事情给冯正宇说了,两人均感叹:落实八项规定,任重道远啊。布小朋说:“我想起一件事——赶紧把茅台酒厂每年给基地的五吨特供酒,停了吧。”

冯正宇说:“赶紧停。”

布小朋又说:“还有个事,我想征求你的意见,就是老干部迎新春晚会的事。”

布小朋告诉冯正宇,每个春节来临之前,基地都要搞一台老干部迎新春晚会,政治部和宣传处要费很大劲,从各师抽人,组织一台节目,花费一两百万,可是往往只演一场,顶多两场。花那么多的钱,没几个人看,效果也好不到哪去,真是不值得。我想,今年是不是停了?如果群众知道我们花一两百万军费,只为了让老干部高兴一回,会不会骂我们?

冯正宇思索着,不吭声。布小朋说:“政委,这事属于政治工作,最后由你拿主意,我只是个建议。”

冯正宇点点头,说:“司令,你想过没有?人家美国退休的总统、副总统、国务卿啥的,也得有一大堆吧?美国各单位,也会有老干部,是吧?”

布小朋说:“是。”

冯正宇说:“你听说过美国举行什么老干部迎圣诞晚会吗?”

布小朋说:“孤陋寡闻,没听说过。”

冯正宇一拍巴掌,说:“我也是没听说过。干脆,咱们豁出去挨骂,停一年试试?”

布小朋笑了:“我同意。停掉,不但省下这一两百万,也省不少心,审查节目什么的,麻烦死了。”

十六

一天晚上,八点多钟,布小朋想一个人到院子里走走,刚下楼,突然接到一个人的电话,这个电话让他猛地一愣,犹豫一阵,他还是接了。

电话是孟广俊打来的,说他现在就在大院北门。

布小朋又是一愣。

“老布,还能见一下吗?”

“……你都来了,怎么能不见啊?”

电话那边,孟广俊显得很激动:“老布……谢谢……你最好带辆车过来。”

布小朋马上给司机小吴打个电话,让他把车开到北门。他快步走到北门外,人到,车也到了。马路对面,一辆龙城地方牌照的小车停在那里,从车上下来一个人,此人穿着大衣,戴墨镜,头上扣一顶帽子。布小朋一眼认出来,他就是孟广俊。孟广俊走向布小朋的车子,二人进入车里,那辆地方牌照的小车随即开走了。

近一个月来,关于孟广俊将要被查办的风声不断,基地一些和他来往密切的人,都很关注这个事。布小朋预感到,他非栽不可。今天他这个样子突然跑来,更加验证了布小朋的判断。

孟广俊来到了人生最重要的关口上。大难临头,他最犯愁的是钱太多,没法处理。他甚至想买几台碎纸机,在家里把无数的现金打碎,冲到下水道里。但又舍不得,如果能过关呢?那么好的东西,不是瞎了吗?他的房产也太多。他积攒的茅台酒也太多。他的古玩字画也太多。还有他的女人,也是个问题。除了徐晖,他另外还有三个女人,一个唱歌的,一个跳舞的,一个演戏的。这三个女人不足惜,因为她们本来就图他的钱,无非是金钱与肉体的交换,真要出事的话,把她们抛出来,是免不了的。现在他只想保住徐晖,徐晖是爱他的,而且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两岁多了,他希望徐晖平安无事,把儿子养大,他给徐晖交代过,儿子大了,不从政,不经商,老老实实做一个读书人,凭自个儿本事吃饭。今天上午他偷偷离开北京,飞到龙城找黄大师掐算,黄大师闭目掐算良久,眉心上都沁出了汗珠,睁开小三角眼睛告诉他:“年关一过,逢凶化吉。”他像吃了颗定心丸,立马踏实了些。黄大师又给他一块小桃木,让他揣在口袋里,以“桃”代“逃”,说是必能助他逃过一劫。他定的是深夜的机票,时间尚早,突然怀念起老战友布小朋,让接待他的地方朋友把他送了过来。

他们有两年没见了,两年前,志得意满的孟广俊回故乡修祖坟,在风水最旺的地段为父母建造了豪华墓园,回京时路过龙城,来基地吃过一顿饭。当时人们都对他趋之若鹜,只有布小朋对他冷淡。今天他以为布小朋对他更冷淡,会拒绝见他,没想到他只等了三分钟,布小朋就握住了他的手。

布小朋没让小吴开车,他亲自开车,拉着孟广俊进入基地大院。车里就他们两个,说话方便。车子在大院里缓缓行驶,孟广俊一直望着窗外,除了尚未建成的指挥所大楼和新文化活动中心,其他的建筑他都是熟悉的,基地大院一半的房子,是他当营房处长、后勤部副部长期间建造的。车子路过警卫营宿舍区,他一眼看到警卫二连宿舍后面的那棵歪脖子柳树,这棵树上,曾经吊死过一个名叫徐三虎的老兵,此人是他们新兵连时的班长。楼是新的,树还是老样子,现在基地很少有人知道这么个事情了。孟广俊让布小朋停车,两人下了车,走到歪脖子柳树下。

他们都还记得,当年徐班长出事后,两人曾经到过这里,发出过一顿感慨。布小朋说,做人不能学徐班长,心胸太小,遇事想不开,这样的男人不适合当兵。孟广俊说,咱当兵的,也不能学康文定,得看好自己的裤腰带,不能犯这种下三烂的错误。布小朋又说,除了看好裤腰带,还得看好口袋,不该装的东西,不能往里装。那天,布小朋还给孟广俊讲过一个故事,说是古时候,一个偷针的人和一个偷牛的人一起被抓游街,偷针的感到委屈,说自己不过偷了一根针,为什么和偷牛的一起游街,太不公平了。偷牛的说,我走到这一步,也是从偷针开始的。这个故事是姐姐布花小时候讲给他的,他一辈子都忘不掉。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他们站在同样的地方,此时的心境大为不同,孟广俊偷偷跑来找黄大神算命,等待他的,将是难以预知的、凶险的未来,尽管大师信誓旦旦,其实他心里半信半疑,甚至越发恐惧。多年来,布小朋不时提醒他,敲打他,让他手伸短一点,人在做,天在看。曾经有一次,杨廷江政委带他们到监狱去看前市委书记雷国良,杨政委也曾提醒他们,钱可以让人下地狱,这些他都没往心里去。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有一种来到地狱门口的感觉,冷飕飕的,浑身发颤。天堂离地狱有时只有一步远,两个月前,他还在天堂,他终于晋升中将,实现了自己最初的夙愿,然后会是上将,离搬进八一大楼办公,并不遥远……可是转眼之间,所有的一切,或许就要灰飞烟灭。而这个常常被他瞧不起的布小朋,却成为这座庞大营盘的当家人,而且他脚底稳当,绝无翻盘之忧,每天都能睡踏实,这实在让人羡慕极了……

此时此刻,布小朋什么也没说,自从中央出台“八项规定”,他就预感到,这回动真格的了。还好,还来得及,再不动真格,也许就会像夏忧说的那样,离完蛋不远了。孟广俊和他的后台老板们,以及无处不有的孟广俊这样的人,到了发抖的时候。这一切,怪谁呢?都是高级领导干部,还用给他们上课吗?他们天天给群众,给部下上课,说得都很好,怎么自己偏偏不信呢?不信,就会遭到惩罚,人在做,天在看,就是这样简单。

二人默默回到车上,车子在院子里转圈,孟广俊突然说:“老布,我去北京上任的时候,你给我背过一个宋朝人写的诗,还能背一背吗?”

“是宋朝人黄庭坚写的。”布小朋略一沉吟,道:“‘薄酒可以忘忧,丑妻可以白头,徐行不必驷马,称身不必狐裘。’”

“……他写得太对了……”

“还有两句,当时我没给你背出来,现在补上:‘薄酒一谈一笑胜茶,万里封侯不如还家。’”

孟广俊低下了头。再抬起头来时,眼里亮晶晶的,想必他流泪了。

车子开到北门口,两个士兵站在哨位上,见司令员的车子过来,一齐敬礼。孟广俊很想下去,再和布小朋一起站一班岗。但是他知道,不可能了。

当晚,布小朋让小吴开车送孟广俊到机场,他特意嘱咐小吴,务必保证安全,不准出任何意外,要看着孟广俊过了安检再离开。

两人在北门口握别。布小朋看着车子向前驶去,突然想起孟广俊去北京上任时说过的一句话:“调往北京,可能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没想到一语成谶。

一个月后传来消息,孟广俊被宣布“双规”。同时流传开来孟广俊的两句感叹:“一切都是报应啊。人到底斗不过命。”

十七

春节又到了。除夕那天晚上,十一点多钟,布小朋穿上迷彩服,一个人出了家门。营区路上几乎没有人,他来到北门口,两个哨位上的士兵向他敬礼,他还礼,走到一个哨位前,示意士兵让他上去。士兵把武装带和枪套解下来递给他,他扎上,抬腿站到哨位上,一动不动。不知何时,天上飘起雪花,晚风浩荡,像一曲雄浑的合唱。大约三十四年前,他第一次上岗,就站在这个地方,对面是孟广俊。这座营盘大约已有六十年历史,站在这个哨位上的人,无以计数,绝大多数他不认识,他的眼前闪过一些熟悉的人,王新亮、康文定、孟广俊、夏忧、冉淮、罗大海、雷军,以及没在这个哨位呆过的张望、严锐、林宏雨等人。有些人永远地离开了,有些人即将离开,最终大家都要离开。做一个干净的人,像老司令康又汉那样,是人一辈子最高的境界,也是最难达到的。

好像从各家的电视机里,传来零点敲钟的声音。新的一页已经掀开。雪越下越大,大地被白雪覆盖,世界变得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