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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营盘 第五章

天气热了,基地大院一片青翠,各种花儿姹紫嫣红,争相怒放,还有很多不知名的鸟儿,一天早就亮开喉咙,放声歌唱。早晨六点钟起床,沿着林阴道走上两圈,一边听着鸟儿的歌唱,一边听着大操场上传来的阵阵士兵的口号声,那份惬意的心情,是居住在大院外面的人,体会不到的。

孟广俊有早起散步的习惯,长年坚持。他应酬多,酒场多,几乎每晚都不空,有时还要赶两三个场子,他人又豪爽,逢酒必喝,逢喝必到位,每天很晚回家,往床上一躺,呼呼大睡。白天忙得一塌糊涂,上厕所的工夫都没有,早晨如果再不锻炼一下,那他身体早完了。赵本山说,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是伙夫。他不是伙夫,也不愿被人当成大款,他得想办法保持一下体形。本来他个头不高,现在体重八十多公斤了,再胖下去,就不成样子了,所以他得锻炼,每天坚持。

早晨锻炼,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经常遇到晨练的基地首长。心理学上说,晨练时,人的心情好,一大早,太阳升起,谁也不想堵心,所以人们大都是笑意盈盈。遇到首长,陪着小跑一阵,或者快走一阵,能无意间得到一些平时在正式场合得不到的信息。

这天晨练,孟广俊遇到基地新任政委董方学,也就是以前的政治部董主任。孟广俊打着招呼迎上去,陪董政委快速走路。以前他也遇到过几次董政委,政委总是很客气,这次却不一样,不吭声,冷着脸,弄得孟广俊心里七上八下,后悔不该迎上来,刚才装作没看见,跑过去也就过去了,何必一大早热脸蹭他冷屁股呢?

孟广俊硬着头皮陪董政委走路,快走到政委家门口时,政委停下来,说出了他心情不佳的原因——最近基地大院老是出事,不太平,事情主要出在后勤部所属单位,政委让孟广俊给江部长提个醒,后勤部好好研究研究,不能再出事了,再出事没法给上级给部队交代。原来,政委不高兴,不是因为他本人有什么问题,而且让他提醒江部长,说明政委还是信任他。今天这个步,没白散。

最近基地大院确实不太平。五月份,先是后勤部所属的军械修理所所长嫖娼被抓,小子还挺横,认个错可能还有回旋余地,结果他把人家警察打了,事情就不好收拾了。孟广俊虽然和龙城公安局熟悉,但因为那小子敢动手打警察,惹了众怒,人家就不会照顾你了,公事公办吧,最后把人移交给基地保卫处,再想捂也捂不住了。基地领导很恼火,给那家伙一个党内严重警告和降级降衔处分,发配到606仓库去了,年底就会让他滚蛋。

不久,江部长的司机小刘,借江部长到北京开会的机会,私自开车回六十公里外的郊县老家,没承想江部长爱人有事用车,打电话叫他开车过来接人。小刘中午在老家喝了酒,他如果从小车队叫辆车顶他出车也就没事了,结果他脑子一热,开车着急着慌从老家往基地赶,途中与一辆大货车追尾,江部长刚配的桑塔纳3000烧毁,这小子命大,从着火的车里滚了出来,只受了点轻伤,眉毛烧没了。这事本来不想给基地领导报,结果又让处理事故的交警,把电话打到了保卫处,想瞒也瞒不住了,弄得江部长相当恼火,把司机开到了下边部队,年底准备让他复员走人。江部长还把老婆臭骂了一顿,怪她不该叫车,不就是出去烫个头吗?你打个车去,或者坐公交车去,不就没事了吗?

这都算轻的。

上周末,卫生处助理员周大亮,又惹了大祸。他老婆在地方工作,刚学完车拿到驾本,闹着让他借辆军车,到高速路上练车。他真听老婆的话,从小车队借了一辆猎豹,两口子带上三岁孩子,到外环路上练车去了,结果,车子失控,冲破护栏栽进路沟,车子扣了过去,老婆和儿子当场死亡,周大亮重伤,尚在803医院抢救。

几番出事,都与后勤部有关,江部长压力很大,他正在节骨眼上,再不提年龄就过界了。孟广俊发现,几天没留神,抬头看时,江部长头发白了一半。

早晨一到办公室,孟广俊就把董政委的指示委婉向江部长作了传达。江部长脸黑得吓人,说:“广俊,得想想办法,今年无论如何不能再出事了。”

孟广俊表示,他分管的几个处室,绝对不会添乱,请部长放心。

按照日程,上午开***,后勤部领导以及各处室主要领导参加。一般这种会议,孟广俊都是抱着这样的原则——对上级放“礼炮”,对同级放“空炮”,对自己放“哑炮”。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热热闹闹说几句,就过去了,反正这种会,都是走过场,当真不得。今天的会,会场气氛很凝重,对江部长再放“礼炮”显得不合时宜,所以他干脆闭口不谈。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几乎全是江部长一个人在讲。江部长主要讲安全防事故问题,第一是防止再出车祸,车祸猛于虎,一点不假,以后干部一律不得开车,私家车也不能开,还有就是干部一律不得出入娱乐场所,从他本人做起。最近出的几档子事,基本与孟广俊无关,出事的几个小单位,属于朱副部长分管,孟广俊显得比较超脱。散会时,朱副部长冒了句:“最近真是太邪了,怎么光我们后勤部出事?”

说到邪乎,孟广俊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画面——北门斜对面的市委大院门口,最近多了两个宝贝,几次路过,都让他不由心里一动,总感觉出了什么问题。散了会,他越想越不对劲,下午亲自开车去了南部郊区的盘龙镇,到了黄大师家。黄大师家门口停了好几辆小车,一看牌照就是市直机关的。等黄大师把人打发走,他进到佛堂,把情况给大师说了说。大师闭目沉思片刻,睁开炯炯发亮的三角眼,说:“就是了。”

黄大师的意思显然是,他找到了症结所在。他给黄大师敬献上一个超大号的红包,又恭维了一番大师,大师同意跟他走一趟,实地察看。他开车进城,先拉着大师到了市委大门口,把车停在路边,透过车窗,大师久久打量着门两侧那两个巨形石狮子,又抬眼往基地北门口扫了几眼,闭目沉思一会,大师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态,说:“这儿有了这两个风水之物,就把邪气逼到贵府了。”

“大师,我们该怎么办?”

“很简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们也弄两个?”

大师轻轻一拍巴掌,表示同意,示意走人。

他把车开走,送大师回家。路上,大师谆谆告诫他,要想避祸,尽快请两只石狮镇守,尺寸要超过对方。石狮应该一雄一雌成对摆放,而且摆放是有规矩的,一般都是左雄右雌,符合中国传统男左女右的阴阳哲学。放在门口左侧的雄狮一般都雕成右前爪玩弄绣球或者两前爪之间放一个绣球,门口右侧雌狮则雕成左前爪抚摸幼狮或者两前爪之间卧一幼狮,石狮子在大门两侧的摆放都是以人从大门里出来的方向为参照,当人从大门里出来时,雄狮应该在人的左侧,而雌狮则是在人的右侧。而从门外进入时,则刚好相反。在大门口再摆两尊巨形石狮,大门内的左龙右虎两块神石,才不被对方的石狮压制。大师还交代,每月农历十五号,要按时给石狮洗目,用清水调和盐巴,擦洗石狮子眼睛,寓意看清小人,明辨善恶,招财进宝,除恶扬善,镇宅避邪,化煞挡灾,护佑平安。

把黄大师送到家,天已黑,告辞时,大师一直盯着他,搞得他心里发毛。大师微微一笑,突然说道:“贤弟,你的贵人,快要出现了。”

他猛地一愣:“贵人?什么贵人?……大师,谁是我的贵人?”

大师不再说啥,再次微微一笑,捻一下胡须,扭头缓缓进了府第,大铁门从里面徐徐关上了。他抬头仰视夜幕下的黄家宅第,看到四合院上空黄光交相辉映,气流涌动,不由肃然起敬。

黄大师真名黄宾虚,据说他原先是个江湖郎中,走南闯北给人看病,擅长给女人打胎,后来治死了人,坐了几年牢,出来后在盘龙山上的寺庙里打杂。一次上山采药,被一条大花蛇缠住,昏迷了七天,气绝身亡,寺院里的人用一口薄棺草草掩埋他,想不到刚把坟头垒好,地底下传来敲打棺材的声音,人们急忙又挖开坟头,打开棺材,竟然发现他在里面坐着,双目放光,口吐黑血,头上冒热气。人们当即吓跑了,他一个人摇摇晃晃下了山,不知去向。几年后,他又回到盘龙镇,这时他已是个江湖术士,有几个徒弟身前身后百般效劳。都说那大花蛇是天上的龙,相中了他,给他开了天眼,如果他能活下来,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方士,结果他熬过七天,活了下来,便成了神人——人间的神,神间的人。此后他给人看相算命,兼看风水,私底下的名声越搞越大,找他的人,官员居多,北京、上海、广州都常有人过来,使他越发神秘莫测。有了钱,他在盘龙山南坡盖了两进的四合院落,黄墙绿瓦,飞檐走壁,甚是气派。看上去他五十多岁,但是他的徒弟说,大师今年快八十了。

五年前,孟广俊第一次前来拜访黄大师,和七个访客坐在接待室排队等候,黄大师走进屋,三角眼炯炯有神,扫一眼众人,突然抬脚朝孟广俊走来,然后止步,上下打量他,弄得孟广俊浑身发毛。大师突然朝他作了个揖,说:“贵客不像是肉身凡胎,日后定有大出息,龙城小地方盛不下你。你若不信,十五年后,再来验证。”

黄大师的话让孟广俊好一阵子心旌摇动。大师的话不可以全信,也不可以不信,他那时只是个团级干部,对自己的未来虽充满信心,但对以后到底怎么样,谁也不能打保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后来他负责搞营建,每有重大建筑工程上马,开工封顶之类的日期,他都想着过来请大师给选个黄道吉日,基地北门的左龙右虎,就是大师给出的建议。说也怪,他在营区大拆大建,工程量惊人,从来没出过事,没死过一个人,甚至没伤过一个人,所有工程都很顺利。他认为,这其中必有黄大师的功劳。

第二天,孟广俊就把黄大师的建议向江部长做了汇报。江部长沉思一阵,说:“这种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

孟广俊说:“信了没坏处,部长,我是这么认为的。”

江部长点点头:“现在是非常时期,不妨信他一次。”

江部长找机会带孟广俊去见李司令、董政委,提出了北门摆两个石狮子的建议。李司令想得比较远,说:“我们是军事单位,搞这个合适吗?”

孟广俊说:“北京不少军事单位,而且是大单位,门口都摆着这个。”随即说出了几个单位的名称,都是赫赫有名的高级军事机关。

董政委想得细,说:“人家那都是古建筑,是历史遗留的,我们新搞这个,好吗?”

孟广俊说:“管它老和新,只要它们能有,我们也可以有,上级又没发文不让搞这个。”

最后,李司令、董政委均表示,请他们看着办,基地不支持,也不反对。

他们理解首长话里的意思,不反对就是支持。回到办公室,把营房处长叫来,进一步商量这事。接替孟广俊的营房处卢处长,是从军需处副处长位置上升迁过来的,孟广俊很有些瞧不上他,主要是这人没本事——缺乏从上面要钱的本事。维持一个大基地的营建工作,到处需要花钱,日常经费远远不够,大量经费靠从上面讨要,你没有本事要来钱,就是能力水平不够,你就是不称职。果然,一说弄石狮子,卢处长马上就哭穷,说没钱,前几年搞营建欠的账,窟窿到现在都没堵上,天天有人跑他办公室要账,搞得他一上班头就大。这话一出,孟广俊就不高兴,显然是指他欠债,把烂摊子丢给继任者。你想想,哪个前任不是这样?孟广俊刚当营房处长时,欠债一大堆,还不都是他想办法还的?

江部长问孟广俊,弄两个大号石狮子,得多少钱?

孟广俊出去打电话,找到黄大师推荐的一个建材商,对方估了估,说市委的那两个就是他做的,上等的花岗岩,石质绝对一流,雕刻工艺精美,当时是八十万,尺寸比例如果再大一号,至少九十万。孟广俊回到江部长办公室,把数字一说,卢处长脸马上就绿了,说九十万,我得干多少事?弄两块石头摆那儿,不伦不类,不顶吃不顶喝,他现在拿不出这个钱,除非上级拨款,或者从基地机动经费里面出。江部长当下就发了火,拍了桌子,说:“一说办事你就哭穷,人家老孟在你这位置上时,什么时候不是痛痛快快,什么时候讲过价钱?啊?”

卢处长吓得不敢吭声。孟广俊表示,这个钱他想办法,他去求爷爷告奶奶,到上头去要,营房处先想办法垫支。江部长生气地挥挥手,卢处长赶紧躲出去了。

江部长余怒未消,说:“后勤部要有两个你这样能干的,我这个部长就省心多了。妈的,一群废物!”

忙完石狮子的事,孟广俊决定进一趟京,就一个任务——要钱。

这事并不新鲜,轻车熟路,前几年当营房处长,他每年都要进京要钱,有时一年去几次,每一次都有斩获,只是多少而已。

总部各业务口,每年都有自己管控的经费。这些经费,一部分按照规定数额,照常发放到下面,同时还会预留一部分机动经费,这些钱每年也都要花完的,就看给谁花了,一般情况下,谁会要,谁就能多得。就好比一座大水库,每年要开闸放到下边的支流一部分水,然后闸门关上,下边的人,谁有本事搞到项目,或者是找到名目,或者是找准关系,谁就能再从水库抽走一些水。年底,水库的水总是要放光的。同样,对于基地的下属单位来讲,基地就是一座小一号的水库,往上要钱的方式方法和过程,大抵相同。

作为下边业务部门的干部,会不会要钱,有没有本事从上面要到钱,是衡量个人能力的一个重要条件,你能要到钱,领导一准会喜欢你,夸奖你。招财进宝,谁不高兴?

孟广俊看出来了,他不出马,营区建设留下的窟窿很难堵上,老是寅吃卯粮,也不是个办法。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手头没有钱,当领导的,睡觉都不踏实,谁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个花钱的地方来?就像这次突然搞这两个石狮子,你做梦都想不到。

当然,他还有一个小小的虚荣心,就是自己当上副部长后,也想露一手给部里的人看看。但话又说回来,他这么做,也是有风险的,谁能保证他能要到钱?要不到钱,空着手回来,脸往哪搁?现在要钱越来越难,真是要钱如吃屎,花钱如拉稀,不去要,你不甘心;去要,像是去吃屎。不了解情况的人,觉得你很牛,其实呢,那是光看到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个中滋味唯有自己清楚。

衡量一番,他还是决定去。不去则罢,去了,一定得满载而归才行。这是他给自己下的死命令。

行动之前,他先打电话侧面了解过,最近上头风声不太紧,没有搞财务大检查、大审计方面的动作,他熟悉的几个人也都在京,似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以前进京要钱,备足礼品那是必须的,这次他不准备带了,一是没什么新鲜东西,无非是带点海参鱼翅冬虫夏草,这些东西人家并不缺,不如来点实惠的,到北京再说吧。

动身时间定了,飞机票买好了,给北京方面的熟人也打过招呼了,他还是觉得少点东西,心里空落落的,感觉不踏实,是什么,又说不清。傍晚,他推掉了一个饭局,在家随便垫巴点东西填填肚子,就下楼到院子里溜达,琢磨到北京后遇到的各种情况,以及排除困难的各种对策。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不打无把握之仗。

溜达一阵,天就黑了,小风一吹,身上舒服了,蚊子也出来了,出其不意咬了他脖后颈一口,痒得他心烦,打算回家去,早点洗洗睡,如果来情绪,还可以顺便和刘娜亲热一回,上次亲热,他都记不清什么年月了,自从走上仕途之路,人的性欲就好像明显往下降,主要是太忙,太累,压力太大,情绪不高,性趣渐淡。他正挠着后脖颈往家的方向走,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高跟鞋落地的声音,这样清脆的、有节奏的声音,不是一般女人发出来的,一定是个有着健美长腿、婀娜身姿的年轻女性发出来的。紧接着,他闻到了一股沁人肺腑的清香,这香味也不是一般女人发出来的,一定是个高雅的、有情调的、让男人着迷的女人发出来的。

他不由放慢了脚步。

他不好意思回头看。

他已经猜出是谁了,基地只有她,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和气味,能有这样的气场,让男人拔不动腿。

“孟部长,您好。”身后传来甜甜的、圆润的、轻吟一般的声音。

对方主动打了招呼,孟广俊便赶紧掉转身子,面对款款走近的她,大方地说:“徐晖你好。”

徐晖是基地电视台的播音员,很多男干部私下说,她是基地最美的女人,她是基地的一张香艳名片。孟广俊认为,这个总结太对了。现在他们站立的地方离路灯比较远,光线昏暗,但是孟广俊却觉得面前升起了一个小太阳,照亮了他的视野,他看到徐晖明眸皓齿,长发飘飘,腰肢柔软,长腿微颤,仿佛一个天使,突降人间。什么样的女人算好女人?他想,让男人来劲的女人,就是好女人,越是让男人来劲,就越是好女人……他不敢往下想了。

“孟部长,您散步?”

“随便转转。你呢?”

“我也随便转转,不转不知道,一转吓一跳。”

“怎么了?”

“咱们基地大院好美耶,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这是在变相夸孟广俊了。谁不知道,这几年基地大院面貌大变,他是首功一个?

“你是出来的少,老是藏家里怎么行?”“不对,我是经常外出,你不知道罢了。我今天刚从深圳回来,休了十天假,旅游去了。”

“是吗?我说最近没从电视里看到你。”

“您当领导的,还看我的小节目?”

“那当然,咱基地有了什么大事,新鲜事,从你嘴里说出来,效果就是不一样。”

“谢谢。孟部长,有需要我的地方,您尽管吩咐,小妹一定尽力。”

这话让孟广俊心里一热,比听董政委做报告受用多了。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说:“你明天上班吗?”

“不,我还有五天假没休完。”

“……愿去北京玩吗?”

“……您去北京?”

“明天我去。”孟广俊左右看看,没有人,只有他们两个,心里更放松了些。

“……我去合适吗?”

“……你觉得合适就合适。”

“……你一个人?”

“……加上你,两个。”

“……好吧,我听领导的……”

“我给你买头等舱。”

“真的呀?谢谢了。”

“明天上午九点整,我到你家楼下接你。”

“好的。”

他道了一声“再见”,仿佛怕她变卦似的,赶紧走了。走出好远,听到高跟鞋的声音往别处去了,他心里怦怦跳,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会带来什么,是福是祸?谁知道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现在想改变,也说不出口了。

回到家,他洗洗上了床。刘娜心领神会,赶紧去洗漱,进到卧室,关了灯,摸黑爬到他身边。她还喷了香水,怪刺鼻的,这香水的气味,跟人家徐晖身上的味道,完全不是一回事,感觉上差别很大,那个软,这个硬,那个沁人肺腑,这个刺鼻难耐。刘娜往他身上靠,他心里想着徐晖,想着明天的事,烦躁地推一下刘娜,说明天要出差,今晚早点睡。刘娜生气地转过身子,甩给他一个后背。不一会,他似乎睡着了,其实一直没睡死,脑子里涌出乱七八糟的念头,不知下一步会有个什么结局,但他感觉到,带徐晖去,一定是有利的,他一定是不虚此行的。想到这里,心里踏实了些,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他没让司机送,怕司机看到他带徐晖一起走,说出去别人误解。他亲自开车,拐到七号楼接徐晖。八点五十九分,车子到了七号楼下,他正要打电话,就见徐晖提着个精致的紫色小皮箱出了楼门。她戴着墨镜,长发束在脑后,穿着藏青色的风衣,白色裤子,黑色的半高跟皮鞋,显得干练利落,和昨晚见到的她,完全不是一个风格。他的车刚停稳,她就动作麻利把小皮箱丢到后座上,然后飞快地坐到副驾驶位置上,像个训练有素的女军人。仿佛有默契,他们俩相视一笑。他前后左右看看,确认没人注意到他们,不由松了口气。

车子从东门驶出了营区。

出了营区,就像鸟儿飞上天空,鱼儿游进大海,一切自由了。

到了龙城国际机场,孟广俊把车停好。军车有个好处,可以随便停,不收费,所以有时坐飞机去外地,时间短的话,他们习惯把车扔这儿,回来时开上回家,免得司机接送。二人拖着行李箱进了大厅,徐晖吸引了不少男人垂涎欲滴的目光。孟广俊的票已提前买过,他需要给徐晖买一张同航班的机票,他昨晚答应徐晖,给她买头等舱,到了国航柜台前,当他提出买头等舱时,徐晖却不同意,说:“算了,我们买一样的,给公家省点吧。”

这让孟广俊微微的感动,她能想着给公家省点,这个女孩多懂事啊。

十一点,飞机起飞了,二人座位靠在一起,这么好的机会,可以单独交流,孟广俊却不知说什么好,嘴笨得有点哆嗦,舌头发木,嗓子发干,喉咙发紧。徐晖似乎昨晚没睡好,眼圈有点发灰,交谈的兴趣也不大,一会儿工夫,她就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

她原是巩河县电视台的播音员,第一师就驻扎在她的家乡巩河县,两年前,北京总部机关来了个少将部长,到一师检查工作,晚上偶尔打开电视机,正赶上徐晖出镜主持节目。部长对陪同他的王仁天司令说,中央台又换主持人了。王司令说,你看错了,这是巩河县电视频道。部长一愣,仔细一看,还真是巩河县电视台,就说,这个播音员,就这气质,拿到中央台,都不算差的,这么好的条件,放这儿,可惜了。王司令说,这个女孩名叫徐晖,我们一师的干部战士都喜欢她的节目,在这儿,巩河县电视台收视率比任何电视台都高。部长就说,你们基地不是有电视台吗?怎么不挖过来?王司令说,特招入伍,要总部批,很麻烦,很费劲,也有人提过这事,叫我给否了。

第二天,一师安排了一场活动,由巩河县县长带队,来部队慰问,来的人里面,有歌唱演员,有说相声的,有会武术的,还有一个人,就是徐晖,她来主持节目。慰问演出很成功,孟广俊当时陪同王司令等领导,在一师接待北京来的少将部长一行,参加了全程活动。晚上喝酒时,徐晖被安排到主桌,酒酣耳热之际,部长突然问,小徐,喜欢穿军装吗?徐晖说,当然喜欢,但是家里没有关系,要不早穿上了,上省艺术学院时有机会,让别人顶了。部长说,像你这样的优秀青年愿意参军,部队应该欢迎。在场的县长赶紧反对,说小徐不能走,她一走,我们电视台就黄了。部长说,我是说说而已,都别当真。

传说以后就是徐晖和部长单独联系了。没多久,徐晖就特招入伍来到基地当播音员兼主持人,因为基地电视台没有正式编制,人员都是兼职,她的命令下到通信团当工程师。她一来,基地电视台收视率一路攀升,一个人带活了一个电视台。后来又有传说她只是在基地过渡一下,将来要到北京去,到某电视台军事栏目当播音员、主持人,眼下想进入那里的女主持人太多,还要等一等。

在基地人眼里,她始终很神秘,被认为手眼通天。她不到三十岁,少校军衔,单身,开一辆价值五十多万的宝马,挂军牌,除了在电视上看到她,平时基本看不到她。

去年的一天,孟广俊到财务处结算中心办事,遇到徐晖在和一个财务助理较劲。徐晖去了一趟深圳,说是去开会,坐飞机去的,电视台领导也签字了,但是财务助理不给她报,说她级别不够,按规定师以上干部才能报飞机票,只能给她报火车票,而且还只能是按硬卧标准,还说她住宿费也严重超标准,只能按规定报其中一小部分。徐晖不干了,和财务助理在那争,引起一些人围观。越争对她越不利,因为她明显违反规定,这事只能私下办,嚷嚷开了,就不好办了。其实她并不缺钱,事情到这份上,她要的是面子。孟广俊见状,说正好有事麻烦她,请她来一趟他办公室。他巧妙地给徐晖解了围,到了他办公室,他说,你把票留下,我给你报。徐晖说算了,我不过是争一口气。他说,报了才叫争气,报不了叫憋气。后来,孟广俊真给她报了,当然不是拿到财务处报的,而是用营房处小金库里的钱给她报的。孟广俊派一个助理给她送去一个信封,她打回电话,说,非常感谢孟处长,以后需要小妹帮忙,一定尽力。

也许就因为这么点小事,这个基地最美丽的女人愿意陪他进京办事。她一路睡觉,阵阵幽香钻进孟广俊鼻孔,让他如在天堂,感觉身边的女人越发神秘。

徐晖终于醒了,飞机也落地了。

考虑到带徐晖过来,孟广俊没有从基地驻北京办事处要车接站,而是从首都国际机场打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开到东三环的燕莎友谊商城,二人下车,进入商店,他动作麻利地到总台买了四张各两万元的购物卡,心里想着应该给徐晖买件礼物,问她喜欢什么。她笑一笑,摆手拒绝了。他心想,等事成之后再感谢她吧。往外走时,她放慢脚步,无意中盯着一款lv手包看了两眼。孟广俊看在了眼里。

出了商店,孟广俊把旅行包放下,让她看着,说是还有点事。他飞快地上楼,买下了那款令徐晖驻足的lv包,价格也真够贵,在孟广俊眼里,不如个二百块钱的牛皮包值钱,这玩意却需要一万多,顶他一个副师职干部快半年的工资。这家店是高档店,一是东西好,二是东西贵,来这儿的男人,要么给吓跑,不敢再来,要么激发你挣钱的欲望,回去努力奋斗。他拿着包下楼,把包藏在背后,走到徐晖面前,突然拿出来,放到她手上。她愣了,不知该不该接。他说:“这是给你的,希望你喜欢。”

“谢谢孟哥。”她接过,那一瞬间,眼圈竟然红了红。

一个lv包就能够打动一个绝色女子的芳心,孟广俊想,物质的能量,可以大到无边,世界就是物质构成的,谁也不能忽视物质的力量,物质才能让男人昂得起头来。

下午在宾馆小小休息了一下,六点整,孟广俊和徐晖出现在离总部大院不远的朝晖国际大酒店,他和她并排而行,穿着半高跟鞋的她,高出他半个头,令人侧目。服务员把他们带到了朝霞厅,他有条不紊地点菜,等待贵客到来。

这个聚会的场所,是郎征指定的。当年那个三十岁左右的小助理,那个受到王司令、杨政委亲自接机待遇的年轻人,现在已经成长为部门的小组长,官不大,权无边,就因为一场隆重的、超乎常规的接待,孟广俊和郎征成了铁哥们儿,彼此照应,互通有无。

在北京求人办事请客,最好由被请者指定地方,如果你定个地方,请人家过来,人家也许会不高兴,北京太大,你定的这个地方大老远的,人家怎么过来?所以最好由被请者指定个他熟悉、离他家又近的地方,你颠颠跑过去侍候。今天孟广俊请客的地方,就是他请郎征预订的。

六点半一过,郎征先到。见到换了一身晚服的徐晖,郎征眼珠子都发直了。他和即将赶到的张局、王局、赵局一样,都没见过徐晖,但是一定都听说过她的芳名,a基地电视台有个大美女,总部机关很多人都知道,当然这些人都不知道,是谁把徐晖办到部队的。这个秘密只有极个别人知道,众人关于徐晖的一切的说法,不过都是猜测而已。

七点钟时,四个重要客人都到齐了,张局是正局长,他是最后一个到的。他们无一例外地对徐晖到来感到惊讶,这是他们绝对想不到的,这也因此使他们不敢小瞧孟广俊的能耐。趁张局、王局、赵局三人和徐晖交谈,孟广俊把四张购物卡塞进郎征上衣口袋。郎征心领神会,冲孟广俊挤一下眼睛,表示他会送到每个人手上。

菜陆续上来,菜品质量都是上等的,点的酒是53度飞天茅台,为了面子,孟广俊没有从外面带酒进来。服务员把酒打开,依主宾次序给每人斟酒。徐晖既然来了,就得喝酒,她谦虚了一下,说是不能喝,遭到那四个人的猛烈批评。徐晖说:“我顶多喝二两。”张局说:“你先倒满,你喝不了我替你。”

每个人面前一个分酒器,一个小杯子。仿佛为了鼓励徐晖喝酒,张局说:“我实话实说,孟副部长是代表基地来要经费的,我心里边打好的谱是,给拨一百万。今天小徐来了,我们兄弟高兴,我提议,由这一百万垫底,然后小徐每喝一杯,”他拿起面前的小杯子,“就这个小杯子,三钱三的,三杯一两——小徐每喝一杯,郎征你给记上,我另加五万。”

王局、赵局和郎征起哄、鼓掌,说这个主意好。孟广俊看着徐晖,请她表态。她微微一笑,说:“张局太小气了,我顶多喝个十杯八杯,你一杯加五万,不过加个四五十万,这点钱,你好意思往外掏呀?”

王局、赵局和郎征起哄,纷纷说:“张局,你就大方点,再加点。”

“加多少?”张局征询大家意见。

“最少十万!”徐晖说,“要不我不喝。”

张局有点犹豫。有道是,酒桌子上怕四种人:秃脑盖儿的,吃药片儿的,勤小便的,梳小辫儿的(女人),徐晖说只能喝个二三两,她要是喝半斤,怎么办?喝半斤的女人有的是;又一想,半斤也不过是十五杯,十五杯不过是一百五十万,也没啥。于是,他一拍桌子,豪爽地说:“好,十万就十万!”

众人热烈鼓掌,大声叫好。

张局转向孟广俊:“老孟,咱得说好,就按这个规矩。”

孟广俊说:“一言为定!”

晚宴开始,孟广俊做开场白,首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张局迫不及待想喝酒,说:“都是自己人,少来虚的,喝酒!”众人响应,一起举杯,只不过徐晖每喝一杯,郎征都给她记上,为了保证不出错,张局吩咐,王局负责监督,绝对不能记错,一杯酒值十万哪;另外,赵局负责给徐晖倒酒,保证倒满,大家都一样,喝一杯是一杯,酒品就是人品,谁也不能偷奸耍滑。

有美女在,又有个悬念在——人们想看看,徐晖到底能喝几杯——这样的晚宴,气氛好得不能再好。徐晖陪喝了五六杯,就推说头有点晕。孟广俊心下惴惴,暗中焦急,他把徐晖叫来,就是想让她好好陪酒,哄领导们开心,多拨点钱。看她这样子,喝半斤都有点悬。她就是不来,凭他的人脉,也能要个两三百万,她来了,反而添了乱,孟广俊都有点后悔带她来了。又喝了两杯,徐晖脸也红了,头发也有点乱,虽说是艳若桃李,风情万种的样子,别人有心欣赏,孟广俊心下却乱了。这叫什么?这叫赔了夫人又折兵,她不但没为他争到脸面,争到更多的经费,反而要坏事,他现在愈发的后悔,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自己不停地给四人敬酒,说一些感谢的车轱辘话,为的是让徐晖多休息一会儿。

徐晖看上去真的不胜酒力,有些摇晃,而这时候她一共才喝了十杯。她解释说:“好久没喝了,酒力下降了。”孟广俊敢于带她来,就是因为听说她有酒量,而且孟广俊亲眼所见,一次搞活动,她去给基地首长敬酒,三两三的杯子,她一口气灌下三杯特供茅台,举座皆惊。但他不知道,她并不轻易喝酒,女人老喝酒,会被人认为不正经,尤其是喝酒影响容颜。这是她酒量不稳定,酒力难以保持的主要原因。

徐晖喝了十杯之后,张局认为结果很好,她为基地挣了一百万,双方都该满意了。孟广俊心里拔凉拔凉的,他很不满意。张局让徐晖到沙发上躺一躺,兄弟们继续喝。徐晖过去躺了,好像马上就睡着了,脸侧身朝外,头发半盖了脸庞,隐隐的露出了肚脐,露出光滑的小腿,还有神秘莫测的乳沟……五个男人,除了孟广俊,那四人都有意无意地往她身上瞅一眼,端起酒杯,个个情绪高昂。孟广俊很快想通了,今晚已不是钱的事情,而是又加深了兄弟情谊,徐晖能来,兄弟们高兴,这个比钱值钱。他不再想钱的事,专心陪四人喝酒。五人里面,他酒量最大,徐晖不过小睡了十几分钟,这期间他直接用能盛三两的分酒器打圈敬酒,一圈下来,三瓶酒已经见了底。

很快,徐晖醒了,坐起来。她脸色恢复了正常,说:“我还能喝吗?”

所有人都说,当然可以,看你了。

徐晖落落大方坐下,和刚才完全换了个人,给人感觉,女人变化就是快,像天上的云似的,不停地变幻,让人捉摸不定。

她开始敬酒,当然得让郎征记数,一杯不能乱。她给每人敬六杯,敬下来就是三十杯,敬到后来,五个男人都不行了,她就自己喝,喝得男人们都直了眼睛。喝到五十杯时,孟广俊见张局脸色涨成猪肝色,王局、赵局也都蔫了,知道该收场了,示意徐晖打住。

徐晖成了这一晚的女神。

这一晚,她挣到了五百万,加上垫底的那一百万,孟广俊拿到手六百万,可以高高兴兴回去交差了。

回到住宿的宾馆时,徐晖几乎快要虚脱了,孟广俊心中无比的感动,搀着她走路,感觉像小时候搀着自己的亲妹妹。她到卫生间呕吐了两次,孟广俊给她端水漱口,她说,吐出来就没事了,请他放心。孟广俊激动地表态说:“回去我要报告基地首长,年底给你立个功,我还要奖励你十万。”

吐过两次,她清醒多了,说:“这事你怎么报告啊?说出去多难听啊?孟哥,我什么都不要,就当我为咱基地、为你,出一份力吧。”

一句话,几乎让孟广俊落泪。人都说最难缠的不是美女,是美女蛇。此前他曾想过,她会是个美女蛇吗?沾上就会使人身败名裂。现在看,她很善良,很懂事,难怪少将部长一眼看上她。他突然想起黄大师不久前说过的话:他生命中的贵人就要出现了。

难道徐晖就是自己生命中的大贵人吗?

想到这里,孟广俊不由一阵眩晕。时间很晚了,他叮嘱她好好休息,然后告辞出来,回到自己房间,酒劲上来,头疼得厉害,顾不上洗漱,倒下就睡去。

第二天,孟广俊打算回龙城,徐晖说,她的假期还不到,她要留下玩几天,想去爬爬长城,逛逛颐和园。他说,这是必须的,你随便玩吧,我不能陪你了,所有花费回去我给你报。他塞给她一个装有两万元的信封,直接去了机场。

上了飞机,他突然想到,她留下,是为了和少将部长约会吗?想到这里,不觉一阵心尖子疼,仿佛被人挖去一块心头肉。自己什么时候有能力把她办进某电视台军事栏目就好了,她现在最大的心病就是进京,他看出来了。

他希望自己将来有机会帮她实现梦想。

初春的一天,张望所在连队的指导员李全来到布小朋办公室,是罗大海把他领进来的。李全汇报了一下张望的情况,说他当上了三班的班长,在刚刚进行完的冬季某型号新武器训练中,三班表现不错,一次营里组织的演习中,张望左手还受了点轻伤,现在已经痊愈,请布副师长不要惦念。李全的话提醒布小朋,转眼一年过去了,日子过得好快。

说罢,李全拿出一个信封,打开,露出一捆钱。布小朋说:“这是干什么?”

李全说:“这是张望攒下的钱,他攒了一年,把借我们的都还清了。他说他转士官,不能让公家垫钱,现在他有工资了,应该还给公家。这是五千。”

布小朋拿起那捆旧钱,看到大部分是百元的,还有一些面额五十元、二十元和十元的。沉默片刻,对李全说:“张望这么做是对的,他是个好兵,我终于信了。但这个钱,你还是拿回去交给他,他是个苦孩子,攒点钱不容易,以后用得着。”

李全说:“他不会要的。布副师长,还是还给公家吧。”

愣了好一阵,布小朋终于点点头,对罗大海说:“把这个钱交回财务吧。”

罗大海带李全出去了,布小朋心里很不平静,一个朴素的战士,能做到这点,谁教育他的?或许没人教育他,但他本质善良,有恩必报,想想我们有些干部,天天受教育,甚至天天给别人上课,做的又怎么样呢?位子、房子、车子、票子,哪一样都要,连一个战士都不如。这样的干部,怎样去教育别人?你在台上说的,人家信吗?

心中感慨一番,正要看一份文件,又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干部科长周涛。他以为周涛找他批经费,琢磨着应对之策,周涛却说,他是为牛得宝的事情来的。

“牛得宝怎么了?”

“他今年报考军校,我都安排好了。”

“他考不上的,我心里有数,他都考过两回了,不要再浪费考学名额了,如果来得及,把名额给别人。”

“前两次没考上,怪我们没操作好。我做个检讨……”

“……操作?怎么个操作?”

“……我们负责和监考人员通融好,在牛得宝前后左右安排几个学习好的兵,由他们帮他做点题。这个请您放心,绝对不会出问题,以前这么操作过。”

布小朋愣着,久久地愣着。他和邱梅眼下最大的心病,就是牛得宝的事,他不能总当一个士兵,他提了干,那就一劳永逸,再也不用考虑回原籍了。牛得宝的父亲牛奔,自布花去世后,又找了个女人过日子,牛得宝烦死了他爸,发誓不再回老家。

现在,可能是最好的、也是最后的机会了。姐姐布花临终前的嘱托,布小朋历历在目,他不想对不起姐姐,不论用什么办法,都得把牛牛留下,一劳永逸,永远地留,和他一样,再也不用回老家,把那个后路永远切断,一往无前地向前走……

周涛耐心地站在那里,等他发话。

他咬咬牙,点了点头。

周涛会心地一笑,轻轻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周末,布小朋没有回龙城,他换上便衣,由罗大海陪着,随便在县城走走看看,不知不觉,又走到了位于城边上的四团营区。既然到了四团门口,那就进去看看吧。进了营门,三转两转,竟然转到了二营的宿舍楼门口。布小朋问:“张望就在这吧?”

罗大海说:“对。他在三连。”

“进去看看。”布小朋往前走去。

“我给三连值班室打个电话。”罗大海掏出手机。

“不用了,大礼拜天的,最好别惊动连队干部。”

门口值班室的战士认识罗大海,见罗科长过来,马上要跑去报告领导,罗大海示意他不要动。二人打听到三班的宿舍,推门而入。张望正在补衣服,飞针走线蛮像那么回事,屋里还有几个兵,各忙各的。张望一抬头看到布小朋、罗大海,猛地愣了一下,认出是谁来了,激动地站起来,喊了一声:“立正!”

五六个兵赶紧起身,立正站好。

张望向布小朋报告,说三班今天休息,自由活动,请首长指示。布小朋请他们稍息,不要拘谨,该干啥干啥。布小朋扫了一眼三班的内务,看到内务保持得不错,找个马扎坐下了。

众人也都坐下来,不知师首长来干什么,均心中惴惴,大气也不敢出。布小朋问了问三班的情况,几个人,家都是哪里的,有什么困难等等。张望一一做了回答。但是布小朋听着听着,发现了问题。张望说,他们班编制十二个人,平时只有十一个人在。

“那一个人呢?”

张望看来也不甚清楚,他摇摇头。罗大海给他使眼色,想提醒他不要乱说,但是张望有些紧张,光盯着布小朋,没看到罗大海的提醒。

“你当班长的,少了个兵,你不清楚?”

张望想了想,说:“我班花名册上有这个兵,叫胡新,入伍两年多了,从来没来过,我都不认识他。”

布小朋用狐疑的眼神看着罗大海。罗大海只好硬着头皮说:“布副师长,这个胡新是胡德强的儿子。”

“……胡德强是谁?”

“蓝海宾馆的老总呀。”

布小朋一下想起来了,就是老胡,平时老胡老胡说惯了,竟然忘了人家的大名。老胡曾经是孟广俊的“恩师”,当年几番帮助孟广俊,他前期一直在基地首长就餐的小灶、一所和管理处工作,四星级的蓝海宾馆建成后,调到那里当了老总。蓝海宾馆的头头,按规定只能配个正团职干部,但老胡搞了个高级工程师的职称,现在是技术七级,相当于副师,以后还可以调六级、五级,领正师、副军的工资。

布小朋问罗大海:“他儿子怎么不来,干什么去了?”

罗大海看一眼屋里的战士,布小朋知道他不便说,就没再坚持问。不大一会,李全和连长得到值班员报告,赶来了,又过了一会,营长和教导员也跑步来到。布小朋责怪:“不让告诉你们,值班员还是报告了,我就是来转转。”

众人上到二楼,来到营部说话。在布小朋追问下,罗大海只好讲了实情。胡德强的儿子胡新,前年办了入伍手续,人却一直没来部队,住在龙城家里补习功课,就等着七月初来部队参加军校招生考试。

“他是个兵,领着津贴,领着服装,却不来尽一天义务,连队都没人认识他,这叫什么事?”布小朋简直气蒙了。

接下来,更令他吃惊的是,罗大海告诉他,全师像这种情况,有二十一个。

“全基地呢?”

“只有军务处知道……能少得了吗?”

“都是男兵?”

“也有女兵,但少。”

要是过去在国民党的部队,这叫吃空饷,当然,得饷银的是长官。现在,得好处的是挂名当兵的士兵及其家长,看起来还是进步了。这些人挂着空名,从不露头,躲在城市里学文化,为的是参加军校考试,而那些没有关系报考军校的士兵,只能训练之余,用业余时间复习功课。军校招生,就那么几个名额,最终的结局,可想而知。

还有作弊的呢?想起干部科长周涛说过的“操作”,布小朋一阵寒意袭身,尽管现在是阳春三月。

回到办公室,他让罗大海把那二十一个吃空饷的名单报上来。罗大海迟迟不报,他火了,拍着桌子说:“你怕什么?”

罗大海说:“反正我副团到头了,我倒是什么都不怕,副师长,你得好好考虑考虑。”

“你不怕,难道我就怕吗?”

“你和我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你爬到副师不容易,再往上拱一拱,就离将军不远了,我们小干部,无所谓了。”

“……你先把名单拿来,我看一下行不行?”

尽管很不情愿,罗大海还是把名单拿给了布小朋。名单后面,注上了每个人父亲的姓名、职务。布小朋扫了一眼,顿时吸了口冷气,感觉这张薄纸烫他的手。这二十一个人,父亲都大有来头,大部分是基地机关的副师职、正团职现任领导,好几个还和他很熟,有三个和他住同一个楼,还有几个人的父亲在龙城市核心部门工作,官职也是处级以上。

现在他有点后悔拿到这个名单。既然拿到了,就退不回去了。他拿着名单去找吴师长、丁政委,这两人都是去年接任的师长、政委。吴师长眉头皱了皱,点上一支中华烟,说:“这种情况不光我们师有,其他单位应该也会有。基地如果有要求,我们坚决清理,一个不少地叫回来参加训练。基地有要求吗?”

布小朋说:“没有。”

吴师长说:“其他单位,有动作吗?”

布小朋说:“好像没有。”

吴师长说:“人家都不动,我们瞎动也不好。今年让这批人考试完,过去算了,明年再说,下不为例。丁政委你说呢?”

丁政委说:“我同意师长意见。”

这个结果,是在布小朋意料之中的。二师是新人新班子,新班长最大的特点就是求稳,不想多事。

这事只能先搁下。这二十一个特殊兵成了布小朋的一块心病,他们在,对其他参加军校考试的兵,是极大的不公平;况且他们领着军饷,一天兵不当,躲在城里复习功课,这样的事情如果让老百姓知道,会怎么想?军费就这么糟蹋吗?太恶心人了。布小朋甚至想,以前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让牛得宝也用这个办法复习文化课?让他藏在城里,给他报一个复读班,到时候过来参加考试,没准他去年就考上军校了,凭他当财务处长、副师长的能力,是可以做到这个的。

但是他又想,他能这么做吗?他做得出来吗?如果他做这个,他还是以前的自己吗?

很快他了解到,类似这样的特殊兵,在不少部队存在,像这二十一个,猫在家复习功课,算是好的,有些办了入伍手续,人不来部队,而是在家做生意,或者在社会上混,两年后办个复员手续,档案里就多了份从军的经历,其实他一天军装没穿过。军校也有这种情况,某人是某某军校的学员,其实四年时间他一天也没来过,一堂课没上过,四年后,照样有他的毕业证,这辈子他就是军官了。

罗大海感觉布小朋太天真,入伍那么久,又在基地机关工作那么多年,对很多事情不了解。他把这个感受说了出来,布小朋说:“我没办过这些事,更不去琢磨这些事,别人也不会给我说这些事,你说我怎么知道这个?其实还不如不知道,知道了,阻止不了,心里更不舒服。”

罗大海说:“布副师长,比这邪乎的事多的是,要是天天为这个生气,还不得气死?现在没人管,早晚会有人管。您说呢?”

三月下旬,基地组织师团级领导干部理论培训班,学习“三个代表”,人员全部集中到基地大院一所,脱产学习,为期十天,除了周末,任何人不得回家过夜。像这样的理论班,一般每年办两期。布小朋被安排在这一期。他坐车从二师师部赶回基地大院,到一所报到时,遇到了刚当上宣传处长的冉淮。培训班由宣传处承办,冉淮得一直在这盯着。此时的冉淮,看上去意气风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溜光水滑。布小朋向他打听夏忧,问夏忧怎么样了。他很不高兴,说:“我后悔死了,当初不该拿他做交易。”

“怎么了?”

冉淮倒起了苦水:“这个夏忧,看谁都不顺眼,他眼里没一个好人,别人做什么他都看不惯,天天发牢骚讲怪话,嘴上没个把门的,像这样的人,要是在‘文革’,早打成反革命了。”

“他都说什么了?”

“他说的太多了。我派他们编辑部的人,来会议上帮忙发材料,他说,现在的机关,好纸变废纸,好人变坏人,人民币变发票。你听听,有这样说话的吗?气得我刚把他打发回去,再也不要来会上。这话传出去,我们宣传处成什么了?”

“他就是这么个人,管不住嘴,他心是好的。”

“心好不好,谁知道啊?领导就看你能不能干,会不会干。他来后,编的稿子,净拣有棱角带刺的,他写的评语,说狠点,全是反动话,就会唱反调。每期稿子,凡他编的,我全给毙,他有意见,找我吵,说我只知道唱赞歌,害基地。你说我要听他的,我这个处长还能待得住吗?布副师长,你想办法把他弄走吧,算我冉淮求你了。”

冉淮义愤填膺的样子,说了一大堆。布小朋答应,办班期间找他做做工作,提醒他一定注意,不能给宣传处抹黑。

报到当天可以回家,邱梅知道他要回来,提早下班,做好了饭。女儿布依上高一,住校,周末才能回家。布依学习成绩一直靠前,让他们两口子很省心。布依很小的时候,邱梅就常给她灌输,将来要靠自己,不能靠父母,靠父母也没有用,父母都是平常人,没靠山,没后台,没什么大出息。这孩子也算听话,不娇气,没傲气,就像小时候的邱梅,很安静,很恬淡,对生活要求不高,从来不要名牌衣服什么的,给她买什么穿什么。邻居们说,有这样的孩子,是你们两口子的造化。

邱梅做了五个菜。下到二师后,布小朋基本两个月回一次家,即使回家,也就住个一两天,邱梅平时一个人在家,吃饭瞎凑合,感觉她瘦了一些。夫妻不常见,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减肥。布小朋惦记夏忧,看到邱梅做了这么多菜,突然想到把夏忧叫来一块吃,但是那个家伙没有手机,没有传呼,办公室电话没人接,他家里又没电话,想找他只有去他宿舍。又一想,好不容易和邱梅一块吃顿饭,就不叫他来掺和了。两人坐下来吃饭,邱梅说,很多妻子讨厌老公喝酒,她倒是希望老公喝点酒。布小朋说,下辈子你找个酒鬼,补回来。二人说笑着吃饭,居然把所有的菜都吃光了,不吃不知道,一吃才知道,肚子能装下这么多东西。

吃罢饭,布小朋还是惦记夏忧,提出去夏忧家看看。邱梅在家收拾碗筷,他一个人去了。敲夏忧714房间的门,正好他在家。他可以去一所吃会议餐,他不愿去,在家吃方便面,墙角一堆吃过的方便面盒子。布小朋进屋后没给他好脸子,他感觉到了,问:“冉处长说我什么了吧?”

“你自己应该清楚自个的地位,不要乱说话,好好编你的稿,尤其不要锋芒毕露。抽空琢磨点科研选题。”

“我琢磨选题没有用。谁听我的?我没有条件搞科研。”

“没人让你搞科研,让你搞,你也搞不了。上次你琢磨的那个打卫星之类的设想,我把你写的材料转给技术部门,人家说,这个设想很好,早晚会实现的。这不很好吗?你展开想象,出个题目,至少算是给技术部门一个提醒。在这方面,我真希望你是个疯子,在别的方面,我真希望你是个哑巴。”

“我最近正在瞎想一个。”

“什么内容的?”

“将来要搞高超音速导弹,或者高超音速战机,一小时打遍全球。”

“一小时?这得多快呀?”

“八到十倍音速吧。”

“天哪,这个东西太厉害了……”

“我给冉淮说过,他说我脑子有毛病。”

“他说什么你不要管,你把这个设想写出来,交给我,我给你往上递。另外,我得提醒你,你在冉淮手下,一切都得听他的,不要让他下不来台。”

提到冉淮,夏忧嗤之以鼻。问他为啥对冉淮这么大成见,他说:“他手伸太长,什么好处都想捞。”

“宣传处是清水衙门,没多少油水,你不要瞎说。”

夏忧告诉布小朋,清水衙门不假,但也不是没有油水。每年除了正常经费之外,还有各种会议、演出、体育比赛、重大典型宣传、逢年过节营院布置,等等,都可以打报告要到钱。冉淮的前任就不说了,只说冉淮,拿到经费,他总是尽量少花到正事上,能抠就抠,尽量多节余,留着自己花。他个人买手机,给老婆、孩子买手机,在外面吃饭店,甚至到超市买双袜子、买袋水果,都要开发票报销。他买名牌衣服、家用电器、按摩椅,开的都是办公用品,打印机、电脑配件、复印纸、墨盒之类,每年光墨盒,就要报几十个。开会布置会场,他买个花,就要报销一千多的发票,都是白条子。有空他就出去找发票,也不知他从哪弄来那么多发票,别人私下都叫他发票迷。《先锋》编辑部每年那么点经费,他也要变着法儿沾一点,今天过来送张吃饭发票,明天过来送几张打的票,这样的人,你说我能看他顺眼吗?

布小朋沉默着,他相信夏忧说的都是真的,夏忧和别人的区别在于,别人都是私下里议论,发发牢骚,翻翻白眼,见了冉处长,表面仍是热情有加,脸上带笑,唯有夏忧,一切都写在脸上,冉淮反感他,那是自然。

夏忧说:“你最近又帮冉处长搞创收了。”

夏忧说的是,不久前,冉淮申请办培训班的经费,给财务打报告要六十万,财务只给批五十万,冉淮打电话找布小朋,请老班长帮帮忙,给财务处打个招呼,他的理由是,各种费用都涨价,今年五十万肯定不够。布小朋就给接替他的宋处长打了个电话,六十万给批了。夏忧说:“在内部招待所办班,五十万都用不完,你帮他搞到六十万,回来把他高兴的,快跳起来了。”

布小朋说:“我不了解情况,以后这种情况不会再有了。”

二人又聊了些别的。布小朋看到夏忧仍然一个人独住,劝道:“你争取换个房子吧,两口子老不住一块,时间长了,要出问题。”

“我问过,人家说我住的这套房子,够标准了,不准备给调换。”

“我抽空找找老孟,他当副部长,管房子,让他给你调。”

“算了吧,那人我不喜欢。求他干什么?”

“你住这房子,你老婆看样子永远不会进来住的,这样下去,怎么行啊?”

“不怪别人,就怪我那个老婆,典型的小市民,一身毛病。这房子我住两年了,什么时候闹过鬼?我住里面,感觉舒服得很,以前那些传说,全是瞎编的。我住这里,都住出感情来了,让我搬,我也未必搬。”

“你就不怕你老婆跟你离婚?”

“离婚与搬房子没关系。搬出去,该离照样离,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们多久没见了?”

“我每个礼拜去岳母家看看儿子。有时能见上她。”

“儿子也不愿过来跟你住吗?”

“他要上学,我没有时间照顾,他想过来,我也不同意。”

“他真想过来吗?”

“……他妈天天教育他,说我这个房子闹鬼,孩子当然不敢过来。”

“他们娘俩一次也没来过?”

“是的。”

“你给我说实话,你想换房,我给你找人。到底想不想换?”

“布副师长,你也算中高级干部了吧?你也那么迷信?”

“不是迷信不迷信的问题。作为男人,你得为老婆孩子创造一个好条件,让人家满意。”

“……我们的婚姻,就没基础。真的与房子没关系,你不了解。我们的事,请不要过问了,好不好?”

基地所有人都拿夏忧没办法,他就是个另类,布小朋知道再劝也没用,就不再提这事。接下来,二人交流了一些读书心得,布小朋打个哈欠,看一下表,发现已经十点多,他赶紧告辞回家。

回到家,看到邱梅已经睡了,他简单洗了洗,上了床。平时邱梅一个人在家,睡得早,养成了习惯,雷打不动。他想弄醒她,做点夫妻该做的事,又一想,这回要在大院住十天,还有机会做这个,就没有碰她。

a基地师团职领导干部“三个代表”理论培训班,在一所大会议厅隆重开幕。像往常一样,一上来董方学政委做开班动员,日程主要有集中学习、小组讨论、个人自学、外出参观。头几天抓得紧,几天后,就有点放羊了,尤其是自习时间,布小朋注意到不少人关起门来打麻将,打扑克,晚上吃饭,基本没人,都出去应酬了,一桌一桌的饭菜,摆在那儿没人动。这天布小朋遇到冉淮,把这个情况说了。冉淮一点也不感到奇怪,说:“布副师长,你不是第一次参加这种班吧?”

冉淮话里的意思,是布小朋少见多怪。以前布小朋当处长时,每年也参加类似的理论培训班,因为事情多,凡遇到自习时间,大都回机关处理事务了,与会者关起门来打牌,他没遇见过,现在亲眼所见,感到惊愕。他说:“你们每年花几十万,都是这么办班的?”

“办班是上级要求,全国全军,各级都得办,不光我们这样。”

“可是很多人并不真学,打牌喝酒,这个班,不是白办了吗?”

“白办也得办。我这是完成任务。布副师长,你又心疼钱了吧?”

“这不光是钱的问题,是糟蹋了钱,没效果。”

“这个钱,必须得花,花出去是对的,省下是不对的。至于效果,我控制不了。我们提了各种各样的要求,你知道的。这些人都是领导干部,他关起门来不学,干别的,我们也没办法,总不能每个房间派个兵监视吧?对不对?”

布小朋意识到,这事全怪冉淮不合适,就换了副口气说:“冉处长,咱不说这个了。我倒想问问,办个班你要那么多钱,用得完吗?”

冉淮愣了一下,感觉他给噎住了一样,半天才说:“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呀?”

“你跟我走就是。”

二人不一会儿到了办公楼,上了三楼。冉淮拿出钥匙打开三楼的一个房间,这是个仓库,里面堆得满满的,一股灰尘扑面而来。冉淮伸手打开门后的灯开关,说:“老班长,你好好看看吧。”

布小朋上前一看,全是书,一捆一捆的,堆了一人多高,都没有打开过。冉淮打开一捆,拿出一本递给他,他接过一看,是一本新闻作品集。他不明白冉淮的意思。冉淮说:“这里面堆着的,都是这些破玩意,你知道作者是谁吗?”

布小朋摇头。

冉淮说:“全是《子弟兵报》的编辑、主任一级,这些人把自己发在报纸上的豆腐块,合成一本书出版,定价都很高,让下面买。说实话,我真不想买,这些东西毫无价值,没人看。可是不买行吗?我敢得罪吗?基地还想不想上报纸?没办法,我每年得买几万块钱的书,每次还得做出很乐意买的样子。有些从火车站直接拉到废品站当破烂卖了。有人给你寄张发票,有人连张发票都不给,我得自己到市面上搞假发票。还有,下来人采访,晚上要出去活动活动,洗个脚泡个澡啥的,这些钱从哪出?这还没完,报社的、上级部门的、兄弟单位的,逢五一、十一长假,总有人带着老婆孩子,大小姨子丈母娘来龙城玩,我得好吃好喝好招待,这些钱从哪出?正常经费是没有的,你最清楚,我们政工费少得可怜,简直像打发叫花子,办这些事,没有正常经费,又不能打报告要钱,我得从别处挪,从别处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当了处长,我才知道,没钱一天也过不下去……”

冉淮说到后来,布小朋心里就很有点同情冉淮了,对他的不满消减了大半,他拍拍冉淮肩膀,说:“老弟,你叫我老班长,说明你尊重我。你说了一大堆,我也想对你说两句。”

冉淮说:“老班长,你放开说吧,我听着呢。”

布小朋说:“我们每个人都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生活就是这样复杂,有时很难说谁对谁错。以前我管财务,经手的钱无数,但我就掌握一点,不该伸的手,不伸,一旦伸出去,可能就收不住。都说你这里是清水衙门,可能也是,要来点经费不容易,有时为了工作,得应酬,得乱花胡花一点,但还是尽量往正地方用吧,不管将来出什么情况,经得起检查,自己睡觉也踏实。”

冉淮愣在那里,回味着布小朋的话。

布小朋抬腿走出了灰尘弥漫的仓库。

在一所吃过晚饭,散步的时候,布小朋三转两转,抬头一看,竟然到了家门口。他看到家里灯亮着,邱梅一定在家,就上了楼,打开门。

邱梅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头一句就问他:“又出事了,你知道了吗?”

“什么事?”他微微一惊。

“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邱梅一指电视机。

“什么事呀,你快说。”他在招待所吃过饭就出来了,没看《新闻联播》。邱梅告诉他,在南海,一架美国的侦察机,把我们一架战斗机撞下来了,美国飞机没事,我们飞行员找不到了。

他愣在那里,第一个反应就是,美国人搞到我们家门口来了。如果说两年前炸大使馆离我们还比较远,那么这一次,硝烟味儿飘到我们家门口了。

不一会儿,手机响了,师侦察科长打来的,简单向他通报了一点情况:四月一日,在南海,美国海军ep-3型侦察机抵近我方领海侦察,我海军航空兵起飞一架歼8-ⅱ战斗机拦截,两机不慎相撞,我军机坠海,飞行员王伟失踪。

刚放下手机,家里电话响了,是夏忧打来的。夏忧约他聊聊,问他有没有时间,到办公楼后面的小树林见面。他去了。一见面,夏忧就急着问他,有什么感受?

他想听听夏忧是怎么想的,就没吭声,等夏忧发表感慨。夏忧坐下,说:“我看过一些资料,知道美军长年不停对我国进行抵近侦察,早猜到擦枪走火会出事,果然出了。他们太嚣张,就是因为我们太弱小,欺负你没商量。”

“叫我说,早该打掉他两架,他就不敢来侦察了。”

“谁有这个胆子呀?等你当了军委领导再打吧。不过我告诉你,即使你有这个发号施令的绝对权力,你也不敢。为什么?因为打不过人家,所以就不敢惹事,就得躲着,让着,说软话,当缩头乌龟。唉,这都怪我们这支军队,拳头还不硬。”

“拳头不硬,嘴巴得硬点。强烈地抗议吧,好让老百姓心里头舒服点,要不太窝心了。”

“抗议最终没用,得尽快把我们的拳头搞硬。好装备是用钱堆起来的,这没错,但是钱再多,花不到正经地方,还是没法雄起。比如,光我们基地,我听说每年接待费,就上千万,全军每年得多少?”

“难以估量。”

“外国人总说我们军费不透明,我们那么多的接待费、会议费、盖小楼、买好车,这玩意怎么透明啊?说出去自己都不好意思,对吧?”

“对。”

“这个先不说。我研究美军,发现他们天天调动、演习,老想着找个茬打一仗,几年不打,心就痒痒。我们的人,在干什么?”

“我们天天训练,但是训练确乏实战性。”

“我们的人,天天想啥?”

“……”

“我觉得,我们的干部,想得最多的,可能是升官、保安全,有的想搞钱;战士想提干,想转士官。就是不思军事,不思打仗。老连长,我说得对吗?”

“……你说的不全对,但是有一定道理。美军想打仗,我们当然不能这么做,我们要和平。但是和平是打出来的,不是守出来的,更不是躲出来的,当年抗美援朝打一仗,中印边境再打一仗,和平了多少年?如果不打呢?可能到现在东北、西南边境都是烽火连连,一天太平日子没法过。不要幻想强敌会送给我们和平。”

夏忧极为赞赏布小朋的话。

回家路上,布小朋回想起夏忧刚说过的话,干部想升官,这不是说他,但是战士想提干这句话,让他想到自己的外甥牛得宝,以及他为牛得宝所存的一介私心。

第二天李达非司令来培训班给大家上辅导课,又讲到中美撞机之事,说虽然这是个偶然事故,但说明我们的国防力量还较弱,没有跟对手掰手腕的实力,还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才能迎头赶上去。他要求各单位领导,非常时期管好部队,抓好训练,不要出意外,不要出事故。

散了会,李司令往外走,一干人陪着,布小朋鼓起勇气追上,说有事情跟首长汇报。李司令看了看身边众人,说:“下午三点到办公室说,我还有事。”

李司令坐进车里走了。整整一个中午,布小朋都有一点后悔自己的唐突,午饭也没吃好。但事已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按点赶过去。三点整,常秘书把他领进司令办公室,司令在批文件,不抬头看他,伸红蓝铅笔一指,意思是请他先坐。他惴惴不安坐下了。片刻后,李司令放下笔,摘下老花镜,说:“说吧。”

他就把二师有二十一个特殊兵从不来部队,在家复习等着考军校的事情说了,又把名单递上去。李司令在屋里踱了一会儿步,说:“你找常秘书,让他把军务处长给我叫来。”他答应一声往外走,司令又喊住了他,说:“你回吧。”

他不明白司令的意思,懵懵懂懂回一所自习“三个代表”。培训班很快结束,众人回到各自单位。南海那边,每日仍是千帆万船出去找人,王伟还是没有找到,全国人民吊着的心,渐渐疲了,没再有人关心这事。其实出去找也是做做样子,那么大的海,一个孤零零的人,到哪去找啊?什么叫大海捞针,这就是,所以不可能捞起。

布小朋一直惦记的却是,他冒险去司令那里一趟,难道又是白去了吗?不觉心中灰灰,情绪低落。

这天,罗大海敲门进来,说:“上边有动静了。”

“……动静?什么动静?”

“特殊兵的事。军务处来电话,让各单位清理,限一周之内所有人必须到单位报到,一个不能少。”

他心里一阵快慰,喃喃道:“我就知道,只要首长了解情况,不会不管的……”

许久以后布小朋才知道事情原委。那天下午他离开李司令办公室,司令马上把军务处长叫来,说有个情况,下边反映强烈,让军务处立即在全基地查,这种兵有多少,查实后,统统叫回部队,报名参加考试的,一边训练一边上部队办的复习班。司令说,这些人有不少一天兵没当过,按说他们没有考军校的资格,如果有人不按期回部队,就取消他的考试资格,把名额让给基层一线的战士。

也许是为了保护布小朋,李司令自始至终没透露是布小朋反映的情况,只说是下边反映的。悟到这一层,布小朋内心十分感动。

一周之后,罗大海来报告,全师二十一个兵,都回来了。

布小朋去找吴师长、丁政委汇报这事,两位主官很满意。吴师长说:“很多事情基地出面抓,才有效,这事如果我们抢先干,得罪人不说,阻力会很大,效果也不会好。现在基地领导要求抓,别人就怪不得我们了。”

丁政委感慨道:“是啊。我学邓小平理论,发现有两个字,是他思想的精髓,或者叫精髓之一,这两个就叫‘忍耐’。身处逆境的时候,要学会忍耐,想干一件事情的时候,也得观望一下,忍耐一下再出手。当前我们在国际上,也是这样,不出头,先忍耐,闷头低调搞建设。枪打出头鸟,谁出头,美国就收拾谁。这两个字,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啊。”

布小朋不想再听两位主官谈心得,借故出来了。他拐到三楼周涛的办公室。周涛这阵子最忙的就是战士考学之事,不断有人来找他,当然来找他的不是战士,而是战士的家长或者亲戚,他们总认为考试可以作弊,认为干部科有办法,追着周涛给想招。周涛苦口婆心告诉他们,监考很严,以前还好说些,一年比一年严,真的没有办法。

见副师长来了,周涛急忙把一对夫妻送走,关上门说:“牛得宝的事,一定会安排好,请首长放心。”

布小朋说:“我想好了,今年不让他考了,他不具备提干的基本条件。”

周涛愣了,不知布小朋是何用意,说:“您不用担心,不会有问题……”

“周科长,真的算了。我亲自找牛得宝做工作,让他主动放弃。”

“……”

“另外我劝你,不管对谁的孩子,都不要搞那一套了。这样对别人不公平,你说呢?”

周涛脸红红的,支吾一阵,说:“我……好的好的,我保证,把考场纪律维护好……”

“真按你说过的那样,会有少数人沾光,但吃亏的,一定是穷人家孩子。我就是穷人家孩子,你呢?干部家庭吗?”

周涛脸更红了,头一低,说:“我父母都是农民……”

布小朋出了周涛办公室。他觉得,经他这么一说,周涛应该知道该怎么做了。回到自己办公室,他给牛牛打个了电话,想说说他的情况。电话那头,牛牛好久才过来接电话,布小朋问他干什么去了。他说,连长安排一个大学生排长给他吃小灶补课。

“你感觉怎么样?”

愣了好久,牛牛才说:“舅,请你不要给我压力好吗?我都考过两次了,今年谁知道呢?反正我尽力就是,你和舅妈别怪我就好……”

“……如果我不想让你再考呢?”

“为什么?”

“……我感觉你今年还是白考,不如把宝贵的考学名额,让给别人。”

“哇……”电话那头,牛得宝叫起来,吓了布小朋一跳:“牛牛,你想不通是吗?”

“哇……舅舅!谢谢你!我终于解脱了,不考了,打死也不考了……”

电话那头,牛得宝笑得很开心,连说太好了,太好了,今晚可以睡个安稳觉了。放下电话,布小朋眼角湿了,他在心里对牛牛说一声对不起,这辈子就算舅舅欠了你的,但这本来就不是你的,如果用不正当手段得来,良心不安,所以不给你,也是正常的。

他又给邱梅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决定不让牛牛考学了,牛牛很想得通。邱梅说:“你这样做是对的,如果不是那个料,你逼他也没用。不提干,一样过一辈子,世上那么多人,干部才有多少?平头老百姓过日子更安稳。”

这就是邱梅的世界观,从来不争,不抢,不羡慕别人。珍惜到手的,就很好。

处理完这事,布小朋感觉自己也解脱了,身心顿时感到了轻松。

落海的王伟最终没有找到。五个月后,9.11那天,把中国飞机撞到海里的美国人,自己也被人撞了,纽约的双子星座被恐怖分子驾驶的飞机撞塌,几千人埋进废墟;另外还有两架飞机被劫,一架坠地,一架在五角大楼一侧落地爆炸。《新闻联播》重点播放了这个震惊世界的新闻,布小朋是第一时间,在二师自己宿舍看到的,他有些莫名的兴奋,他盯着电话,很想跟夏忧通个电话,交流下看法。自从夏忧到《先锋》杂志后,布小朋遇有重大事情就想听听他的高见。

没等他拿起电话,电话却响了。是夏忧打来的。二人想到一块了。电话那头,夏忧哈哈笑,声音怪异,像是他不喜欢、为人又差的邻居家中被盗,所以他特开心。夏忧止住笑,说:“报应,真是报应啊!”

“你认为谁干的呢?”

“不管谁干的,都是报应,这回轮到美国人哭了。哈哈,他炸我们大使馆,撞下我们王伟,这回别人撞断他双子星座,这不是报应又是什么呢?哈哈,你不是牛逼吗?剃人头者,早晚会被别人剃头。”

“小布什慌了,宣布美国进入战争状态。你认为,美国会采取什么行动?”

“我觉得,美国决不会善罢甘休,欺负到老子头上,这还得了?它一定会玩命找这个搞天字第一号恐怖袭击的对手。如果美国因此而转移战略目标,对我们的压力就会减小,对我国肯定是好事,我国就会赢得时机发展军备。哈哈,我们的好机会,来了!”

夏忧和布小朋聊完之后,意犹未尽,独自跑到东门外的小饭馆喝酒,居然喝醉了,深夜他脚下拌蒜回到大院,醉倒在路边,被夜间巡逻的士兵发现,搀扶他回了宿舍。恰巧当时一辆小车经过,政治部主任聂先成坐在车里,目睹了这一幕。第二天一上班聂主任就把冉淮叫到办公室训斥一顿,让冉淮管好部属,少出洋相。冉淮很生气,回身找到夏忧大发脾气。夏忧心情超好,冉淮就是踢他两脚,他都不带生气的,他乐呵呵地说:“我高兴,管你们怎么说,我就是高兴。美国倒霉了,中国机会来了,哈哈。”

那天晚上,布小朋宿舍如果有酒,也许他也会开戒喝上一杯。总感觉出了口恶气、郁闷之气,也许真像夏忧预测的那样,我们的好时候来了,果真如此,当是国家之福,民族之福。

刘美芹到了晚年,话格外多,仿佛前半生少说的话,晚年都要补回来似的。她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数落康又汉。

这些年,康家门前可以说是门可罗雀,极少有人登门。张道刚政委家最热闹,时常有人来拜访,因为他能给人办事,退下来照办不误,见到有小车停在张家门口,车上人提着大包小包往张家门里进,刘美芹就埋怨康又汉,看人家怎么混的,你是怎么混的,人家下来多少年,都有人请吃,送东西,你呢?你一点余热都没有,跟块石头差不多。康又汉这时就保持沉默,他不去搭理老太太,一是跟她说不清,二是让她唠叨唠叨也好,她的身体比年轻时好多了,他估摸着,与她天天唠叨有关系,《健康报》上说,老人嘴碎有好处,可以防癌。

康家确实太冷清。以前布小朋在大院工作时,隔个一两个月就来看一眼,后来他下到师里,基本就不来了。康文定虽说就住在本市,可他几个月都不登门,他说他忙着做生意,听那口气,他像个大老板,可是也没见他挣多少钱呀?他有辆奔驰车不假,但坐奔驰车,不一定就有钱,欠债的有的是。文定倒是十天半月派他的司机过来送点菜呀肉呀什么的,小伙子把东西一丢就走人,想从他嘴里打听点文定的消息都打听不出来。

康又汉以前有个司机小龚,提了干,后来当了营教导员,有段时间经常过来,有一天他突然提出,请老首长给基地现任领导说说,给他解决个副团。康又汉拒绝了,说自己退下来多年,和基地现任领导不熟悉,说不上话,想进步主要得靠自己干好工作。小龚没达到目的,年底转业到了地方,从此再没来过。

刘美芹每每数落康又汉,除了爱拿张道刚说事,就是拿李长水做教材。老干部里,康又汉最瞧不起的,就是李长水。恰恰李长水的儿子现在混得不错,都调正师了,在省军区当副参谋长,而他们的儿子康文定,对外说是大老板,其实连他们自己都不信。李长水还有一个女儿李燕,在803当医生,高级职称,技术七级,享受副师职待遇。李燕和康莉本是小学、初中、高中的同学,后来一块上护士学校,毕业后一块到803当护士。可是现在呢?康莉在美国,虽说是早拿到了绿卡,但混得怎么样,自家人心里清楚。

这天,刘美芹念叨莉莉,说是一个月不来电话了。接着埋怨老头子,当年不给莉莉改医生,害得女儿在医院没混好,跑美国受罪。康又汉说:“她学的护士,改了医生她也干不好,治死人,要负责任的。”

老太太说:“人家李燕,不也是护士改医生吗?人家怎么没治死人?现在都享受师职待遇了,人都叫她李专家。”

老头说:“莉莉非要去美国,如果她不走,没准后来也能改医生。”

老太太说:“是你不给改,女儿才气走的。”

老头说:“我不给改,是我不想胡来。”

老太太说:“人家李长水胡来,谁又处理他了?”

老太太越说越来气,怪老头子不管儿子,你看人家李长水的儿子李山,现在是正师,没准提将军,文定呢?做个破生意,家都不顾,到现在连个老婆都没娶上。老头说,他都娶几个了?自己胡来,烂泥巴扶不上墙,怪我干啥?老太太说,人家李山小时候,学习成绩比文定差远了,人家现在还不是快升将军了?你要是多管管文定,当时给他换个单位,不让他转业,现在没准也该当将军了。

老太太越说越感到亏,收不住嘴,说完孩子说房子。人家李长水怎么混的,你怎么混的?你还是司令,他才是副司令,人家大连有房子,青岛有房子,东郊的龙潭湖边,还有房子,听说是基地军械修理厂盖经济适用房,在那给他留了一套,他不去住,现在租出去,每年光租金就一万多。你呢,就这套破房子,夏天还漏雨。把老头说烦了,一拍茶几,说:“手伸太长,他早晚得出事!”

老太太冷笑一声:“三十年前,你就说人家李长水早晚要出事,你看人家到现在都七十多了,出什么事了?就你胆小!没人理你,儿子都不愿见你,活该!别人都骂你不办事,瞎正经,不登你门,不请你吃饭,活该!”

老头并不生气,叹口气说:“我康又汉革命一辈子,对得起党。别人不说我好,没关系,党会说我好的。”

老太太又气又乐:“党怎么没上门说你好?党什么时候说你好了?谁说你好了?你和李长水死了,你们悼词都是一样的,都是优秀的共产党员,我军高级指挥员,你比人家高多少?你只比人家多吃了亏!”

老头不吭声了,仰靠在沙发上,闭上眼,像是睡着了。

老太太说:“老头,后悔了吧?”

老头不吭声。

老太太有点害怕了,凑近他,说:“后悔了就吱一声,说出来心里好受点,可别憋出病来呀。”

老头突然睁开眼睛,大声说:“活着得不到惩罚,死了进天国,马克思还会惩罚他!”

老太太给说愣了,怔了半天,扑哧一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老头敲敲茶几说:“有什么好笑?”

老太太收住笑,抹抹泪:“老头子呀,你太天真,像个中学生。马克思惩罚他,那马克思在哪都不知道呢,你还指望这个?笑话!”

说罢,老太太又笑。老头气得哼一声,站起来,披上衣服要出门。走到门口,觉得话没完,抬头看天花板,吼道:“我就不信没人管!让潜伏有道的贪官们,发抖吧!”

康又汉出了干休所院子,甩着罗圈腿往前走。他并不真生气,天天和老太婆拌嘴,习惯了。走着走着,遇到一个熟人,这熟人不是别人,正是刚才和老太婆议论半天的李长水。

李长水从菜市场过来的,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条一公斤重的鲤鱼。他喜欢吃鱼,不让炊事员去买,自己亲自去。鱼档上的鱼,分两类,死鱼和活鱼,活鱼贵,死鱼便宜,活鲤鱼六块,死的四块,他就蹲在鱼档前,看小贩忙碌。他盯上一条快要死的鱼,看它挣扎,跳动,越跳越慢……半小时后,渐渐它不挣扎了,他立即对小贩说:“我要这条死鱼!”

小贩知道鱼没死利索,但也不想计较,豪爽地秤鱼,说:“老师傅,给你了!两斤,八块整!”

他提着鱼往家走,碰上最不想见的康司令,想绕道来不及了,只能迎着头皮上前,抖动一下手中塑料袋,说:“司令,你看,我用死鱼价买了条活鱼。”袋中鱼仿佛为了配合他的话,窜动了一下,证明还活着。

康又汉斜眼看他,说:“你这老东西,还活着?啥时出殡,通知我一声。”

李长水哈哈一笑:“干脆,你把我直接送火葬场烧了。”

趁康又汉发愣的当儿,李长水提着鱼,赶紧走开了。

这两人当年一个上级一个下级,工作上有摩擦,暗地里较劲,当面还是蛮和谐的,离了休住一块,抬头不见低头见,什么玩笑都能开,也没人真生气。李长水毕竟还是有点怕康又汉,见了他能躲就躲,能少说两句就少说两句。康又汉主要是拿李长水手伸得长说事,有一次,李长水有点急了,说:“你别老给我过不去,好不好?当年我不过是多吃点多喝点,那时候经费少,不像现在,要是现在,我真发财了,你要盯,盯现在这些人嘛。”

康又汉对现职领导很少发表意见,他盯的是老干部。他认为自己远离当权者,对当下事情不熟悉,不想乱发表意见。但是老干部的作为,军内的,军外的,他都看在眼里。有些老干部退休后到处跑,还带着一大家子,吃好的,住好的,玩好的,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哪儿好往哪儿去,基本全是公款消费,财政成了他们家的钱包,财政局长成了他们家的管账先生。而且没人管,谁都不想得罪这些老家伙,世界上有这样的国家吗?尤其是军队老干部,常常以功臣自居,他更看不惯。总政发文件说,各级要把服务好老同志作为政治责任。人民、国家照顾我们,但是,我们不能给脸不要脸!我们不是什么功臣,很多老干部就没打过仗,能当这么大的官,不是我们有多大本事,而是我们运气好,是人民信任我们。所以我们得要脸!这些年,有很多事情就坏在老家伙身上。自以为自己了不起,你算什么东西!你有什么功劳?你的功劳可能都不如一个农民,因为农民没做什么坏事,你可能是一路做坏事升上来的……

没人听他的牢骚,他就在家对老太太说。老太太同意他的部分意见。他认为,老干部的毛病,都是惯出来的。你们有些人觉得自己亏了,官没当大,钱没捞够,其实如果你们不跟党走,不当兵,可能现在和你老家的农民差不多。你们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幸运的,还不满足,还在找事,可笑!

他得出的结论是:像李长水张道刚这样的老干部,包括他自己,活着浪费空气,死了浪费土地,半死不活浪费人民币。

康又汉在山边转悠一阵,天就黑了。保姆过来喊他吃饭,他说不饿。保姆说:“阿姨亲自下厨,给您做了蒜香排骨。”他肚子咕噜一阵,说不想吃。保姆又说:“外国出大事了,阿姨让你回去看电视。”

“出什么事了?”他一惊。

“阿姨说,你回去就知道了。”

康又汉赶紧随保姆回家。原来这天美国对阿富汗动了手,开始轰炸***和本·拉登基地组织的营地。美国这是对9.11事件进行报复,同时也是世界大规模反恐战争的开始。康又汉边吃蒜香排骨边看电视,他的心情好了不少,对老太太说:“苏联在阿富汗折腾十年都没打赢,美国又来蹚阿富汗这道浑水,往后有好瞧的了,这回你美国能打赢吗?我倒要看看。”

刘美芹说:“他那个巡航导弹很厉害,指哪儿打哪儿。”

康又汉说:“我想我们也会有的。”

刘美芹突发奇想,说:“能不能研究一种专打贪官的导弹,谁是贪官,导弹照着他就飞过来了。”

康又汉哈哈大笑,笑岔了气,咳嗽一阵,抹着眼泪,说:“老太婆你真是个奇才……你想哪儿去了。”

刘美芹也笑了,笑得很灿烂。夫妻二人一下午的芥蒂,瞬间化解。

孟广俊第一时间得到一个重要消息,晚饭顾不上吃,赶紧去了803找孔均振。上回孔老前辈回老家,本不打算回来了,医院派去的人好劝歹说,都快给老人家跪下了,他才同意回来。回来后,孙院长态度大变,一是因为杨政委有交代,要照顾好老前辈,二是孟广俊当了后勤部副部长,是他的领导了。他给老头挑了间最安静的病房,在住院大楼最顶层,平时没人去,就当老前辈长住这儿疗养吧。这还不算,又给他换了个能说会道的女护士小曹,天天陪他玩,逛公园,上商店,遛马路,给他歌唱,说笑话。他高兴了,不烦闷了,这回真不想走了,人也胖了。

孟广俊找到孔均振时,小曹刚把老人爱吃的烩面端上来。孟广俊说:“走走走,出去吃,咱去吃牛蛙火锅,陪您喝两盅。”老头天天盼人来,孟广俊一来,高兴得很,马上穿上孟广俊送给他的皮夹克,跟上走了。到了一家火锅店,找个僻静座位,倒上孟广俊带来的特供茅台,就着两个小凉菜喝下一杯,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火锅上来了。老头吃得特开心,喝下三两酒。孟广俊夸他,八十的人了,老当益壮,像个壮小伙。老头说,要是在家种地,身体更好。

喝到差不多时,孟广俊告诉老头,有好事了。老头说,什么好事?你高升?孟广俊说:“比我高升还高兴。你家侄子要来基地视察工作,你们爷俩可以见见面了。”

老头一个愣怔,有点不相信似的看着孟广俊,半天才说:“真的?”

“这能有假?下午传真电报一到,我就看到了。”

“……家瑞哪天到?”

“十天后,十五号下午三点,坐专机来。”

老头眨巴几下眼睛,有些发呆。可能是因为太激动,他打了几个酒嗝。

“你们多久没见了?”

“……有个七八年了吧?家瑞年年叫人打电话催我去北京,我就是不去,去了不自由,哪有这儿好……噢,在老家更好……”

“七八年不见,该见见了。老爷子您先别吭声,任何人不能说,这事得保密。”

“你放心,我谁也不说。”

“等首长来了,我想办法安排你们叔侄见面,首长肯定也会很高兴。”

“那当然,他狗小子敢不高兴,要不是老子,他早……他早淹死了,哪有现在的大福大贵。”

“老爷子,我小孟对您老人家,怎么样?”

“那没得说,好!好得很!”

“见了首长,您可得替我多说几句,给他留个好印象。”

“你有啥要办的,我给他说,他敢不给办……”

孟广俊感动地一把握住老头的手:“老爷子,我先谢谢您。就请他找机会把我调北京工作就行。咱们是老乡,那么近,过去讲,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我们这叫啥?这叫……老乡靠老乡,老乡帮老乡,对不对?”

老头一个劲地点头。

孟广俊抽回手,说:“谁坐轿都希望有几个硬手抬,亲不亲,故乡人,首长帮了我,我不会忘记他的,那还不得拼命干啊。”

有了老前辈的允诺,孟广俊这一晚很愉快。回家和刘娜一说,刘娜也很高兴。两口子一高兴,亲热了一回。孟广俊脑子里突然冒出徐晖,亲热的效果格外好。

孟广俊调北京的想法早就有了,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还在他当营房处长时,一次去北京开会,在龙城机场候机楼遇到一个熟人,此人姓张,是总部机关的一个副团职参谋。张参谋来a基地公干,返回北京,二人坐的同一个航班。上了飞机,简直让孟广俊大开眼界,他一个副团职参谋坐头等舱不说,空姐居然半跪着为他服务,一会儿过来一趟,送吃的送喝的,关怀备至。途中,孟广俊从后舱过来和张参谋聊天,看到这一幕,无比惊愕,以为他和这位空姐有什么瓜葛。张参谋说,他有黄金vip卡,享受这等服务,是应该的。孟广俊问,黄金vip卡是怎么回事?张参谋说,很简单,有空就天南海北到处飞,坐头等舱,积攒到一定里程,航空公司就会为你办一张。

张参谋以前和孟广俊喝过一两回酒,孟广俊的酒量让人惊叹,而且酒桌上从不偷奸耍滑,给张参谋留下深刻印象,感觉这人豪爽,值得交往,所以他没把孟广俊当外人,把自己的事情透露了一点。说他分管某些特种装备的采购,全国各地求他的老板很多,双休日节假日,只要有空,就闲不住,到处飞来飞去,到三亚打高尔夫球,到哈尔滨赏雪,到兰州吃烤全羊,到广州吃穿山甲,到东莞……反正到哪儿都是一条龙服务。飞机坐多了,就拿到了黄金vip卡。

飞机刚落地,打开手机,张参谋就接到一个电话,是深圳一个老板打来的,请他周末到深圳玩,仿佛为了显摆一下,他要求老板晚上飞到北京请客。孟广俊以为他开玩笑,没想到刚进城住下,就接到张参谋电话,让他晚上到某某会所聚会,深圳老板此刻正往北京赶。

孟广俊还是有点半信半疑。晚七点赶到某某会所,深圳老板确实已在恭候,孟广俊这才信了,服了,太羡慕了。那晚的晚宴之丰盛,享受的服务之好,让他这个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感觉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眼花缭乱。过后孟广俊才知道,每次大型演习,张参谋都要采购深圳老板几百万元的特种电缆。张参谋可以任意在北京的一些豪华酒店、会所签单,年底有各地老板给他平账。

张参谋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副团职参谋,就有那么大能量,还是北京好啊!孟广俊常常想,他能有,我为什么不能有?当兵要当这样的兵,当男人要当这样的男人——但是我要想有,就得去北京发展。

促使他想进北京,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基地庙太小了,这里会阻碍他的发展后劲。多年前他第一次见黄大师,后者就暗示过他,龙城最终不是他呆的地方,北京才是他的归宿。黄大师不是肉胎凡人,黄大师是神一级的人物,黄大师的话,他最信。他自己也反复衡量,留在龙城,充其量混个基地少将副司令,到了北京,那就不一样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混个中将,应该不太成问题。当年刚授衔时,他曾经对布小朋表达过自己的宏伟志向,现在看来,要想实现这个梦想,就得去北京。从古到今,当官是中国最大的事,最正经的事,和它相比,其他的都不算啥,他有这个理想,不能说不对。

孟广俊最期待的人就要来了。

大首长要来,最难最头疼的就是接待问题,历来如此,各单位都是如此。自从接到孔家瑞要来基地视察的电报,基地就进入了接待状态,仿佛大战来临,高度紧张。各单位反复打扫卫生,不留任何死角,甚至马路上的一滴油漆都要铲掉,在内部进行层层检查,发现问题立即整改。孟广俊向基地领导建议,不妨学学空军东郊机场的做法,买一百斤香水,在大首长进营院之前,喷洒到路两旁的草坪和树上,让首长一进院子就闻到沁人心脾的香味。东郊机场有一次搞接待就是这么做的,据说效果很好,首长很开心。基地有些领导被孟广俊说动了心,李达非司令听说买一百斤香水需要几十万,掂量一下给否了,叮嘱把卫生打扫好即可。

除了面上要做的打扫卫生等事情,接待工作无非有这几个方面:一是吃,二是住,三是工作汇报,四是让首长看点什么,见哪些人,五是安全保卫工作。基地专门成立了接待小组,李达非司令亲自当组长,江拥华副司令——就是以前的后勤部江部长,当接待组副组长,具体负责。江拥华在年龄即将过杠的关键当口,被“抢救”使用,当上了副司令,当得惊心动魄。孟广俊几次帮他涉险过关,他对孟广俊心存感激,他更相信孟广俊的能力,所以第一个就把孟广俊拉进来,让他负责前两项工作,就是首长及随员的吃和住。

住没啥好说的,以前所有来基地的大小首长,都住一所,只要把卫生搞好,细节上不出纰漏,就可以,以前孟广俊当过一所的管理员,多次参与接待,这事他不陌生。主要在吃。有的首长讲究吃,你得对他的胃口。以前有首长下基地,自己带厨师来,基地很欢迎,我只要配合好,你让我备什么食材我就备什么,这样最省心。

孟广俊专门跑到803,问孔老前辈,是否知道他侄子喜欢吃什么。孔老前辈与侄子多年不见,侄子官越当越大,他很难说准侄子喜欢吃啥,想了半天,说:“你拣好吃的、贵的,可劲上就是了,什么海参、鲍鱼、燕窝、鱼翅、甲鱼、冬什么虫夏什么草的,这里面总有他喜欢吃的。”老前辈在医院住久了,又经常听人说起接待上的事,能随口报上一串高级菜名。

孟广俊问:“他小时候,最喜欢吃啥,您还有印象吗?”

老前辈想了半天,说:“小时候穷,能吃上块地瓜,就很高兴了,他喜欢吃啥?喜欢吃肉。”

这话等于没说。孟广俊回到办公室,召集第二小组的人开会研究。第二小组就是分管吃住安排的,第一小组负责材料工作,第三小组负责迎来送往接站送站,第四小组负责车辆安排安全保卫。研究的结果,就是拣最高档的上,这总是没有错,虽然说上边年年发文件,不让大吃大喝,但你不大吃大喝,接待工作肯定搞不好。一所的厨师不够用,水平也不够,除了从蓝海宾馆挑几个过来,还得从龙城几家大宾馆另请几个大厨,另外服务员也得从地方请几个,现在的一所,效益不好,服务员个顶个的让孟广俊看不上眼。用他的说法,一个宾馆招待所,条件好坏,就看它的服务员上不上档次,他进过北京的群众大会堂,那里面的服务员条件就是最好的。

孔家瑞来基地的日子越来越近,接待工作基本就绪。住的方面,基地一直延续当年的传统,司令亲自先入住01号大套间,体验一晚,查找问题,及时纠正。李司令严格按照日程表上的休息时间,晚九点进入01号房间,看一会儿文件,十点钟去洗漱,十点半上床。他发现了一个问题:暖气烧得太热,被子有点厚,老出汗,影响睡眠。董政委认为,司令太紧张所致,毕竟这是李司令来基地上任后迎接的第一个大首长。李司令不承认,董政委只好也入住一晚体验,发现司令说得有道理,临时决定暖气不要烧太热,室内温度控制在23度比较适宜。为了确保室温在23度,孟广俊到锅炉房蹲了一个晚上,和工人师傅一起研究怎样控制火候。

按照日程,孔家瑞第一站先到位于虎城的37集团军,然后才到龙城的a基地。由于37军和基地分属于不同的单位,双方来往少,孟广俊绞尽脑汁,才想起37军有一个熟人,但没有他的手机号码,通过基地总机转军区,再转37军,终于查到了这个熟人的电话,还好,他还没有转业,在军司令部当情报处长。孟广俊请他想办法搞到军里接待首长的菜谱,对方感到很为难,因为这事保密且不说,他怎么好张口打听?别人会怎么想?孟广俊开玩笑说,你还是情报处长,这点事打听不出来。对方说,让我搞敌情,那会不遗余力,搞内部人的菜谱,从来没干过。

本来属于有枣没枣打一竿试试,打听不出来,孟广俊也没感到有多失望。就在基地众多首长准备到东郊军用机场接机时,37军情报处长给孟广俊打来电话,说是完全的菜谱不能提供,只给提供一个细节,请做参考——军里负责接待的一个人说,首长不喜欢大吃大喝,吃饭特别简单,因为头一顿搞得太丰盛,发了火,不乐意,后两顿赶紧改了。

“他最喜欢吃的一样东西你根本想不到。”

孟广俊急切地问:“什么?”

对方说:“地瓜。”说完就把电话放了。

孟广俊有些发愣,感到自己精心准备的菜谱可能用不上。突然想起孔均振说过的话:小时候穷,能吃上块地瓜,就很高兴了。他们共同的家乡,百姓过去喜欢种地瓜,主要是地瓜产量高,好侍弄,年年丰收,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人种这个,如果早知道这个信息,派人回去搞一车来,多好!现在肯定来不及了。

孟广俊发一会愣,马上安排人到市场上买地瓜,要红皮的,他家乡就盛产红皮地瓜,特别甜。

按照日程,孔家瑞要在基地呆三天,住两个晚上。也就是十五号下午到,十五、十六住两个晚上,十七号上午坐专机回京。孟广俊认真研究了一下日程表,感到十六号晚饭后安排他们叔侄见面比较合适。晚上首长自由活动,不开会,也不找人谈话。原本十六号晚上要看演出的,冉淮带人临时赶排出一堂晚会,总部来电话给否了:基地演出队水平太一般,就不要浪费首长时间了。冉淮给弄得灰头土脸,白忙活了。

现在孟广俊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头一餐饭的问题,还上不上高档菜?首长不高兴怎么办?他紧急请示江副司令,江副司令不敢做主,又电话紧急请示李司令、董政委,李、董正在去机场的路上,电话里商量好一阵,决定效仿37军的做法,不上高档菜。

一个高档菜不上,孟广俊总感觉不对劲,不踏实,悄悄吩咐后厨,一切都要按原计划准备,至于上哪个菜,上不上,最后再说。接机的人回来后,离晚饭还有一个小时,孟广俊抽准时机,把李司令叫到一旁,说了他的想法:“即便是挨批,我认为也得上几个硬菜,不上是态度问题,上了挨批,那又另说,首长嘴上不高兴,心里也许会高兴。下一顿改就是了。”李司令一个人不敢做主,抽个时机和董政委嘀咕两句,当下决定搞个折中,上两个硬菜:海参和鱼翅。

晚六点,众将军簇拥孔家瑞进入一号餐厅,李司令做了简短致辞后,晚餐开始。孟广俊坐镇后厨,指挥上菜。两个硬菜端上来,孔家瑞脸拉下来了,他一动不动。他不动,别人也不敢动,他只吃普通菜,别人也只能吃普通菜。酒也喝得不尽兴,简单比划几杯,就让撤了。服务员把一盘木炭烤地瓜端上来,李司令心里就有点不高兴了,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搞什么名堂?但是随即他眉头展开了,因为首长笑了,夹起一个大地瓜,也不怕烫,噗噗吹着,吃起来,说:“这个好。”

消息传到后厨,孟广俊心里有数了。接着又让服务员把地瓜粥、煮地瓜端上来,都获得了首长赞许。这顿晚宴可以说获得了相当的成功。

第一顿最紧张,第一顿若顺利,效果好,以后就好办了。次日早饭,也是循着这个路子,尽量简单,地瓜是必不可少,孔家瑞喝了两碗地瓜小米粥,吃了一个烤地瓜,看上去心情很好。说到领导干部和群众的关系,他问李司令:你怎么看?李司令说:领导干部就是人民公仆嘛。孔家瑞说,你等于没说。他接着讲了一个军阀孙传芳的故事。孙传芳说:那些争当人民公仆的其实都是骗子,要当就当人民父母,不当公仆。因为当仆人的没有一个好东西,不是拐骗主人的小老婆,就是偷主人钱财,而天下父母没有一个不爱自己孩子的,所以,我提倡爱兵如子,爱民如子。他讲完,众人大笑,都说孙传芳说的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把战士当成自己孩子,或许才更关心他们。

中午饭,还是如法炮制。面对地瓜,不承想孔家瑞却皱起眉头,放下筷子,说:“我当初就是不想吃地瓜才当兵的,你们不能总让我吃啊?”

众人都是一惊,面面相觑。孔家瑞又说:“晚上能不能出去吃?”

李司令、董政委双双急忙道:“当然能。”

“你们这,有什么好吃的地点?”

李司令说:“好吃的地方多着呢,就看首长喜欢吃什么。”

“你给我说说,都有哪些。”

李司令从外基地调来,对龙城不是很熟,他看着董政委。董政委是本地人,当兵后没挪地方,龙城好吃好玩的地方,没有他不知道的。他说了几处地方,都是大宾馆、有名的会所。孔家瑞摇摇头,说:“有没有吃羊肉串的大排档?”

众人又是面面相觑。孔家瑞说:“这么大城市,不会没有吧?”

董政委说:“首长,肯定有。”

“有就好。晚上出去吃烤羊肉串,正好我也看看龙城夜景。”

下午,李司令、董政委抽空召集江副司令、孟广俊等人研究怎么办,去还是不去?不去肯定不行,首长交代过了。去,最大的问题就是安全问题,龙城的大排档倒是有很多处,吃羊肉串最有名的地方是南京中路,但就是环境差,经常有喝扎啤喝醉了闹事的人,动刀子的情况也常有,上月就发生一起,还死了人。把首长带到那种地方,几个人想都不敢想。

江副司令派出去考查大排档的几路人马都赶了回来,所有人都摇头,说安全没保障,地方都太乱,车多人多。李司令、董政委的意思,更是不能冒险,必须确保没有一点安全隐患。但是这个谁能保证?碰上个酒鬼在那闹事,操娘日爹的,不动手光动嘴,也是不好看啊,如果再有人认出首长来,秩序一乱,更坏菜。

最终还是孟广俊想出了办法,他提出选一处僻静的街道,最好离基地近一些,从别处大排档上请一些摊主师傅过来,带上他们的全套家伙什,多给钱;另外再选部分机关干部和家属小孩,装扮成食客凑热闹,街道两头请交警把守,尽量少放汽车过来。这样,安全问题就解决了。这个主意博得了李司令、董政委的赞同。

当晚七点钟,天刚黑,李司令、董政委等基地领导,陪同孔家瑞一行十余人,乘车来到了基地西门不远处新开设的夜排挡,大家都换上了便衣,车子也摘掉了军牌,看上去像普通的食客。孔家瑞吃烤串、烤馒头片、烤鱿鱼、烤韭菜、喝扎啤,兴致蛮高,他感慨地对李司令、董政委说:“我在北京,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孟广俊见效果很好,放心离开了,他亲自开车到803,开始他筹划已久的重大行动。但是到了医院孔均振的病房外,他有点傻眼——门锁上了。他拨打老头的手机,传来已关机的提示音。他楼上楼下跑了几趟,就是找不到孔老前辈,而他昨天还当面向他交代,今晚八点钟,务必等他来接。难道老家伙忘了?出去遛弯了?他翻到护士小曹的电话,打电话,没人接。急得他浑身是汗,又怕遇到熟人,只能躲到树影里,继续打小曹的电话。电话好不容易打通了,小曹说,她刚才在洗澡。

“老前辈呢?”

“他今天一大早回老家了。”

他一个愣怔:“……他回老家干什么?谁让他走的?!”

电话那边,小曹吓了一跳。孟副部长的声音太吓人了,像在吼叫。

“你赶紧过来,我在住院部门东边的树底下。”

不一会儿,小曹慌慌张张赶了来,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孟广俊想起,今晚接老东西去见面的事,他没给任何人说,小曹当然不知道,孙院长更不可能知道,老东西要回家,别人也不好挡他。随即他态度缓和了些,问了问情况,原来昨晚睡觉前,老东西就向小曹提出,今天回趟老家,给他的哥哥上坟。

这样的理由,谁也不好拦他啊。

他说的哥哥,自然就是孔家瑞的父亲。

“你给孙院长报告了吗?”

“报告了。”

“孙院长怎么说?”

“让他快去快回。”

“……孙院长最近是不是找老前辈办事了?”

小曹闭口不言。孟广俊猜出了七八分,说:“一定是找了,老前辈也给我提过,你不要瞒我。”

小曹只好说了,孙院长确实是找过孔老前辈,说是他侄子大首长来基地,请他去给侄子说说,给自己调级的事。孟广俊在心里怒骂,这个孙玉炳,胡提要求,一下子把老前辈给吓跑了。他让小曹打开房间,查看老家伙的东西,发现值钱的东西,都带走了。那部手机,却留下了,他意识到,老家伙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极其失望地回到基地大院,看到几辆车驶向一所,知道吃大排档的人回来了。如果老家伙不跑,现在把他带到孔家瑞面前,叔侄突然相逢,该是多好的一幕喜剧,老前辈把几年来孟广俊对他的照顾,把孟广俊回到老家给孔家修祖坟的情况再一讲,该是多么感人的故事。

但是,老家伙一溜烟吓跑了,让孟广俊多年的努力一瞬间化为泡影,这简直有点把孟广俊打垮了。他坐在花坛上一连吸了三支烟,感到嗓子冒烟。他不想让机会从眼前溜走,一时苦于没有办法。他起身走走停停,想着对策,不知不觉又走到了一所门口,哨兵给他敬礼,保卫处处长亲自在一所值班,负责安全保卫工作,此刻就坐在大堂一角。见孟广俊走过来,处长起身说:“首长刚进房间,司令、政委陪着在里面说话。孟部长你回家休息吧,这里没事了。”

“杨处长辛苦了。”他说。

“还好,明天就解脱了。”

这话提醒了孟广俊,明天上午,孔家瑞就要离开,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在一所楼道里漫无目标地转悠一阵,希望司令、政委早点出来,他打算以接待组成员的身份,请示一下住在01号套间对面的项秘书,就说自己是首长老乡,项秘书已经和他面熟,也许会带他进去见首长的。但是,到了接近十点,司令、政委才从01号房间出来,这时候已到了首长休息时间,再进去就不合适了。

孟广俊十一点钟回到家里,不让刘娜打扰自己,躲进书房抽烟,苦思对策,满屋烟雾腾腾,一个晚上,他感到自己老了五岁。时间过得飞快,抬头看墙上的钟表,时针已经快指向四点。他牙一咬心一横,决定行动。他穿上军装,戴上军帽,出了门,下了楼,步行五百米,到达一所。一所门口有哨兵站岗,哨兵当然不敢拦他。他走进大厅,大厅里有哨兵坐岗,哨兵见他进来,急忙站起来,给他敬礼。他郑重地还个礼,指一下01号套间的方向,说:“我过去看看。”

01号套间门外不远处,也有一个哨兵,坐在一把椅子上值勤。哨兵都认识孟广俊,见他过来,哨兵站起来,小声说:“孟部长。”孟广俊示意他坐下,自己站住,轻声说:“我睡不着,过来值会儿班。”哨兵让他坐,他摆摆手,表示不坐,然后笔直地站在那里。他这一站,就是一个多小时,他不坐,哨兵也不敢坐。他刚当兵时,站过两年哨,基本功还在,站一个多小时,并不觉得累,也许因为心中紧张,感觉不到累。终于,五点半钟一过,隐约听到01号套间传出有人起床洗漱的声音。快六点时,对面项秘书房间的门率先打开,项秘书着便装出来,站在套间门外等候。项秘书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的孟广俊,可能把他当成带班的干部,也没说什么。

六点整,01号套间的房门打开,孔家瑞一身运动装束出了门,项秘书说:“首长早上好。”孔家瑞点下头,二人往这边走。孟广俊目不斜视,屏住心跳,笔直站立,手心里都是汗。待孔家瑞走到身边时,他啪地一个敬礼,使用带有家乡口音的普通话,说:“首长好!”

孔家瑞看他一眼,微笑一下,点下头。

“首长,我是基地后勤部副部长孟广俊。我家和首长老家只有十里地……”

孔家瑞微微一怔:“你是孟家庄的?”

“对。”

“……噢,我想起来了,是你,你帮我家做过事情呢,县里有熟人到北京,说到过你。”

看来首长对孟广俊帮他家修祖坟的事还是有所了解的,他抑制住内心无比的激动,说:“我做得太少,这点事首长还惦记着,谢谢首长……”

“哎,得谢你。走,一块散步。”

“是!”

孟广俊心放下了一半,跟在孔家瑞和项秘书身后往外走。三人在一所门外的院子里散步,孟广俊感到,首长一点架子没有,非常亲切,非常和蔼,又有很强的气场,既像个儒雅的学者,又有一股英武之气,这便是军中蛟龙了,靠上他,还有什么办不到呢?

孟广俊适时提起孔均振老前辈,说老人身体很好,几年来由他安排,长住803医院,享受师职干部保健医疗,让一个孤寡老人晚年幸福,是他作为一个老乡,一个后辈的责任。孔家瑞对这个话题反应冷淡,认真想了想,说:“你说的这个人,好像是我一个远房堂叔。三十多年没回老家,我都没印象了。”

孟广俊心下一惊,这才意识到当初老家伙骗了他,老家伙说自己是孔家瑞的亲叔,小时候还救过他的命,纯粹是胡扯。幸好老头吓跑了,如果贸然带他来见,会很尴尬的,此时,孟广俊感到很庆幸,又有些后怕。

停了停,孔家瑞又说:“他只是个普通群众,长住部队医院,不合适。”

孟广俊急忙道:“老人已经回老家了,以后不会回来了。”

孔家瑞点点头,快步往前走。他有晨练的习惯,每天六点钟起来走路,要走够一小时。他说过,当领导,得有一个好身体。刚转了几圈,李司令、董政委匆匆赶过来,陪同走路。见孟广俊穿着军装陪首长,而且两人聊得很开心,司令、政委微微一怔。孔家瑞主动介绍说:“小孟是我小老乡,我们两家只隔十里地。”李司令、董政委开始猛夸孟广俊,说他曾经是基地最好的营房处长,能力强,魄力大,点子多,办事让人放心,忠诚可靠,人才难得。

散步的气氛非常好,天气也好,微风吹拂,太阳照常升起,不冷不热。听说地瓜是孟广俊坚持上的,孔家瑞说:“还是小老乡了解我。我们老家的人,都是吃地瓜长大的。”众人都大笑。这个早晨,是孟广俊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他以后才体会到这些,同时也使他进一步悟道,有付出才有回报。

散完步,孟广俊送首长们进餐厅吃饭,然后去后厨张罗。走到后面,小凉风一吹,他才发觉自己后背全是汗。放松下来,他感到神清气爽,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上午的日程是首长接见基地师以上干部,并且合影留念。合影时,孟广俊的座次,正好在第二排中间位置,他身前正对着孔家瑞。孔家瑞过来和众人握手,握到孟广俊时,用力晃了晃,笑得很灿烂,孟广俊如沐春风,看来首长真的记住他了。

布小朋也来参加接见和照相,孟广俊注意到,布小朋站在第三排,也就是最后一排,最靠边的位置。他纯粹是来凑数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丝毫看不出兴奋。

这个瞬间,望着眼面前近在咫尺的孔家瑞,孟广俊猛然想起黄大师的话,真真切切感到,孔家瑞才是他生命中的大贵人!

黄大师,真是先知先觉啊,得抽空去看看老人家,好好谢谢他。

美军在阿富汗的行动很顺手,没多久就把***打得七零八落,余部转入地下,表面上看,比苏联当年顺利多了。但是夏忧分析说,阿富汗是个陷阱,美国人进去容易出来难,它一定会背上阿富汗这个大包袱。

阿富汗那边没整利索,美国又对***的伊拉克动了手,借口是伊拉克藏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并暗中支持恐怖分子。现在美国确实牛,想打谁打谁,什么联合国,狗屁,根本不放在眼里。什么俄罗斯、中国投反对票,更是没用,你反对你的,我打我的,你算老几?老子是老大,老大想干啥就干啥。

夏忧在电话里对布小朋说:“如果世界单极化,美国一家独大,那么,世界永远别想安宁。原先指望俄罗斯重新崛起,看来不可能了,那么,指望谁呢?只能是中国。中国应该抓住机会,争口气,抓紧干,尽快崛起,打破美国的超级垄断地位,给世界一个战略平衡。换句话讲,我们越是强大,大仗越是打不起来。可是,就目前我们这样子,问题太多了,越攒越多,怎么不大刀阔斧改革呢?……”

布小朋知道他下面是一大堆的牢骚、怪话,这不满那不行,急忙打断他:“行啦行啦,不要光说别人不行,你自己也得争口气呀。”

一说要他争气,夏忧赶紧道个别,放了电话。冉淮曾经打电话找布小朋,说,夏忧越来越难以驾驭,编的稿子不能用,写的稿子更糟蹋,专门写负面东西,要不给他把关,真要惹大麻烦。布小朋只好经常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提醒一下夏忧,甚至威胁说:“再这样下去,冉淮让你转业,我就不管了。”

夏忧说:“冉处长怕自己丢官,我们杂志稍微带一点棱角的文章,都不能登,必须全唱赞歌,说好听的。唉,不让说真话,搞假大空,有意思吗?”

布小朋让夏忧把他编写的稿子寄过来。夏忧说,寄太麻烦,发你邮箱吧。布小朋不会上网,没有邮箱,他到走廊上找会上网的,正好宣传科干事严锐路过,严锐说:“首长,这点小事交给我吧。”严锐从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父母都是龙城大学的老师,她本可以留上海,但她喜欢当兵,就特招到了基地,分到二师宣传科,先当新闻干事,不久前改当文化干事。她算个才女,也是美女,追求者众,走到哪里都是吸引眼球的焦点,但她一直低调处事,也没见她和谁好上。

严锐和夏忧本就认识,她直接把自己邮箱用短信发给夏忧,夏忧当天就把稿子传了过来。严锐打印、装订成册,拿给布小朋。布小朋问她:“稿子怎么样?”她说:“我看了,全基地能写出这种水平稿件的人,唯有夏老师。”布小朋点点头,说:“我已想到这一层,你这一说,我就不用看了。”他们聊起夏忧,布小朋给严锐讲他的过去,严锐对夏忧的评价是:“夏老师不幸,他生错了时代。但他又算是幸运的。”

“为什么这么说?”

“他如果晚生二十年,他激进的思想,一定会被更多的人接受,他也许会是一个成功者的形象。但现在,至少在我眼里,他是一个失败者,领导不容,同事不亲,夫妻不和,父子不睦,事业不顺,才华溜走,一事无成。”

布小朋点点头,回味着严锐的话,感到她确实有一副好眼力。

“但他又算是幸运的,因为他遇到了您。”

“……遇到我,算什么幸运啊?我能帮他什么呢?顶多是多留他两年,希望他多为我们基地出点力。现在看来,不如让他早走,也许到地方,更适合他。”

“错了!他这种人,到哪儿都不会成功的,军队不容他,地方就能容他?天下是一样的呀!也许他思考的太多了,忧虑的太多了,如果是个凡人,是个吃了上顿不管下顿的人,是个过了今天不管明天的人,或许会幸福,但他不是。他属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式的士,但是过时了,用当今老百姓的说法,他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

布小朋深感严锐分析的有道理,再一次点点头:“如果他脚踏实地一点,是不是会好一些?”

“也许会吧。幸亏有您,他遭到的挫折少了许多,否则他早夭折了。”

严锐走了,飘飘地走了,走到门口,再一次回眸,冲布小朋摆摆手,飘然而去。那一瞬间,布小朋心房微微颤动一下,仿佛一根心弦被风吹起,发出温柔的鸣响……

严锐分到宣传科时,布小朋也刚到二师任职。她到处采访,写了稿子投给《子弟兵报》,石沉大海,无声无息。一次遇到布小朋,他建议她去写写张望。她跟踪采访张望,跟了三天,写出一篇稿子《一个士兵的24小时》,传给报社,没想到这回成了,《子弟兵报》在第三版头条隆重推出,她和张望一下子成了基地的小名人。以前冉淮总是说,不花钱上不了报纸,这回严锐用事实证明,不花钱也能上报,只要稿件水平高。

上了报纸,风光一回,麻烦也随之而来。为她编稿的那位编辑三天两头打电话,发短信,邀请她去北京玩,表示以后她的稿子随便写,他负责给改,保证每年上多少多少篇。见她没有回应,那位编辑又向冉淮大力推荐她,希望把她调到基地宣传处。冉淮当然也早看上了严锐,觉得让她负责公关,只要她肯卖力,没有完不成的任务。冉淮专门跑来师里,协商她调动的事,师领导不想放,但又不好拒绝,表示由她本人拿意见。调到宣传处,最大的好处就是回到了龙城,不用在这小县城苦熬了,可以经常见到父母。她却明确表示,想在师里多锻炼两年。冉淮说,他有足够的耐心等。这事暂时圆过去了。但是还没完,那位编辑又提出来基地采访,吓得她赶紧报告了。政治部胡主任开玩笑说,都怪布副师长,如果不提供张望的线索,小严何来麻烦?布小朋说,谁让你招个美女进来?家里有鲜花,想一点麻烦不惹,不可能,打发过去就是了。几个人当下商定,让严锐改为文化干事,如果那位编辑下来采访,严锐肯定不能奉陪。这事也就过去了。

严锐在采访张望的过程中,弄到不少布小朋的素材,张望本人、连队干部,都说布副师长如何如何。严锐想采访一下布小朋,到办公室找他,被他打发走。她不死心,晚上拉着组织科女干事小田到宿舍找他。进了他家,二人都有些吃惊,布小朋身为师领导,家里除了公家配发的床铺桌椅和老式书橱,连个沙发都没有,更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这是师领导住的房子吗?而且他住的只是个普通的两室一厅,和一般机关干部在一个破楼上,并不像其他领导那样,住师职宿舍。布小朋解释道,他家在基地大院有房,不能两头多占住房。严锐说,别人不也在基地大院有房吗?布小朋说,他一个人,爱人很少过来,能住个两室一厅,已经很浪费了,当年在农村生长,哪想到能住上楼房?你们不知道,我本是一地主崽子,家里成份很高,能当上兵,能混到个师职干部,像我这种情况,全军可能都没有几个吧?

严锐不由得鼻子发酸,她没见过这样的领导,甚至都没听说过。如果不是来他家,谁说出来她也不信。采访进行不下去,布小朋根本不同意,说自己是师领导,你写我干什么?想拍我马屁吗?用不着,你还是去采访张望那样的士兵吧,全师多的是。

不让采访,就聊天吧,他聊了对全师工作的看法,觉得训练上还是太稀松平常,糊弄的时候多,考核走过场,新武器掌握太慢,士气不高;干部使用上,买官卖官的现象不少;财务工作,乱花钱现象相当严重,经费没用到正道上,每年仅餐费一项,全师就得五六百万,还有很多无法统计的。布小朋的思考和焦虑,令严锐深深切切感到,这样的领导,是她过去从文学作品中看到的,而在现实中并不多见。她当初携笔从戎,就是奔着这样的想象来的。军官得有个军官的样子,士兵得有个士兵的样子,不是吗?

工作中,严锐和布小朋接触并不多,有时几个月说不上一句话。但是这个男人,让她一直忘不掉。

电视上,美军一路所向披靡,特邀嘉宾张召忠预测的美军会在巴格达血流成河,没有出现。***实在不经打,连***都不如,大家除了关心***什么时候给捉到,对战争进程,渐渐就没人感兴趣了。夏忧一如既往地关心,经常电话里和布小朋交流,他得出的结论是,***失去民心,快速失败是必然;陆军在现代战争中,地位大大降低,以后只能就是打扫战场的干活;三是精确制导武器和远程打击能力,是我军发展的重点方向。

夏忧关心战局,不关心自己,布小朋得时时处处惦记他。听说冉淮要办全基地新闻培训班,打报告要钱,要十万,财务处只准备给七万,布小朋就给财务处打了个电话,替冉淮求情,终于把全款要下来了。这还不算,他主动要求冉淮到二师办班,住宿费、伙食费还能给他省一些。冉淮心领神会,见了他,说:“老班长,你放心吧,只要我当处长,夏忧留下来是没有问题的。”

夏季来临,全师进入夜训时段。夜训最紧张的关口,布小朋向吴师长、丁政委提出,下到主力第四团蹲点。他想摸一摸真实的训练情况,同时也督促下边,尽量按实战标准组织训练。他把铺盖搬进了三连张望所在的班,整整一个星期,吃住都在连队,和战士一样摸爬滚打,结果他病了,热感冒,发低烧,头疼头晕。卫生科要把他送803去住院,他不去,又让他住师卫生队,他也不去,回到宿舍打针吃药。他不住院,是怕别人提着大包小包去看他,住家里,谁敲门他也不开,就省了很多事。

这天严锐在路上碰到张望,张望说布副师长病了。严锐总想着为他做点事,她到军人服务社买了肉馅、馄饨皮,回到单身宿舍包起了馄饨。机关食堂伙食不好,平时馋了,她就爱包些小馄饨解馋,政治部的单身干部都吃过她包的馄饨。把馄饨煮好,盛在一个饭盒里,她到小车队找到布小朋的司机小章,请他给送去。小章怕挨训,不敢去,她就唬他,说是布副师长同意的。小章有布小朋宿舍的钥匙,直接打开门就进去了,把饭盒放在布小朋床头,说:“严干事让给送的。”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冒着热气的馄饨,香喷喷的,全都是完整的,没一个破皮。小章出去了,他坐起来,拿起勺子,吃下一个,不知怎么的,眼圈竟然红了。

十一

让布小朋最操心的技术楼终于建起来了,将来在里面搞计算机仿真训练,并且为新武器的改进服务,可以使二师的战斗力提高一截,也能促进新式武器尽快列装。

他到技术勤务站转悠,站领导对他说:“布副师长,我们站有你一个老乡,你们一个县的,他叫雷军。”

他平时很少遇到老乡,当年一同当兵来基地的人,基本上全走了,他算是硕果仅存,后来基地也没到他家乡征过兵。叫过来一问,原来雷军是从地方大学毕业后,特招入伍的,两家离得确实还很近,三十公里的样子。见到老乡,当然都很高兴,依稀听出乡音,备感亲切。以后雷军隔段时间就到布小朋办公室坐坐,有时晚上也陪他散散步。雷军毕业来基地后,也曾在警卫一连实习过几个月,在北门站过哨。说起来,两人算是一个连队出来的。雷军说,他一当兵就听说有个老乡当领导,一直没机会见到,终于见到,真是太高兴了。

部队盛行拉老乡,抱团的心理使然。过去讲,在家靠父母,出门靠弟兄,基地私下有各种老乡会,什么河南帮、安徽帮、山东帮、江苏帮、东北帮等等,走得近的,时常聚到一起喝个小酒,议论一下新提拔的将领哪个是自己老乡,幻想着将来能帮上个忙。其实未必真能帮上忙,只是存个念想,宽宽心而已。

雷军中国科技大学毕业,现在是技术勤务站的计算机专家,搞软件很有一套,站里很看重他,这使布小朋愿意同他保持交往。一天,雷军神神秘秘来到布小朋宿舍,拿出两盒海参,说:“师长,给您补补身子。”

这东西很贵,到外面吃饭,这是最费钱的菜品之一。布小朋说:“我身子不用补,你拿回去,如果能退掉更好,你那点工资,买这个太不值当了。”

雷军不干,急了:“你不抽烟不喝酒,东西我都拿来了,哪好意思拿回去?”

布小朋说:“你结婚不久,孩子小,正用钱,不能乱花,听我的,拿回去折点价退掉。”他知道部队大院门外,有几个专卖店,东西可以退。

雷军还是不干。布小朋拉他坐下聊天,想起《东周列国志》上的一个典故,就说了出来:高飞之鸟,死于美食;深泉之鱼,死于芳饵。他说,战国时代,鲁国宰相公仪休好吃鱼,有人便投其所好,给他送了一些鱼,但他不肯接受,说:我今天做鲁相,有能力买鱼吃,假如我因接受你的鱼丢了宰相之位,到那时候谁还会给我买鱼吃呢?

他还想把一句古训说出来:钓者之恭,非为鱼赐也;饵鼠以虫,非爱之也。这古训有点伤人,碍于雷军的脸面,就咽了回去。

话讲到这个份上,雷军走时,把东西提走了。

过了一阵,雷军又来找布小朋,吭哧半天,才说出口:他想当一室的主任。

技术勤务站是个正团级单位,室主任是正营职。布小朋说:“你是计算机专家,搞业务多好啊,非要当这个芝麻官干什么?”

“光搞业务,吃亏。”

“吃什么亏?”

“评个职称,调个级什么的,都是有职务的人先得,单纯业务干部总是靠后排。”

布小朋沉默了。

“还有,当室主任,有经费,请个客啥的,方便,可以签单……”

布小朋早就发现这个问题,技术单位,应该是谁的技术好,谁的成果大,谁先调级晋升职称,结果往往是当领导的先得到,而且有些领导根本就是外行,这就造成业务干部争着当官,业务荒废不说,坏了风气。见布小朋不表态,雷军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信封,说:“这是三万块钱,就当我请您喝酒了……给嫂子侄女买件衣服……”

面对这个大信封,布小朋叹口气,说:“你听说过我收礼吗?”

“没有,都说你最正。”

“没有,你还给我送。”

“咱们是老乡,关系和别人不一样。再说了,又没人知道,你就放心吧。”雷军表现得比较老练、镇定,看来不像是头一回送礼。

布小朋又给他讲了一个“入暗室而不欺”的故事:东汉年间,东莱太守杨震上任时路过昌邑,昌邑县令王密是杨震举荐使用的,为了感谢杨震知遇之恩,王密深夜带十两黄金来看望杨震,低声说:黑夜里无人知道,你就放心吧。杨震说:你送黄金给我,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么能说无人知道呢?

雷军的脸红了。布小朋把信封塞给他,说:“如果想当,就凭自己真本事去争取,这钱我不会收,也不要给别人送了。”

雷军低下头,说:“不送,肯定当不上。”

布小朋说:“宁可不当,也不要送。”

见布小朋真不收,雷军情绪低落,收起信封,默默走了。以后雷军基本就不来串门了,他也没有当上室主任。布小朋想,他当不上或许更好,他盯着的是经费,是吃饭可以签单,如果手伸得过长,早晚会出事,不如安心当他的工程师,扎扎实实干点事情,这样更稳妥。年底,听说雷军搞了个什么技术革新,还立了个三等功。这下布小朋放心了。

技术楼建成,要进行室内装修。按照工程管理规定,得招标,大约三百万左右的标的,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工程了。这一块正好归布小朋管,招标会开始前,上至总部、基地,下到师、团,不断有人打招呼,要他关照某个工程队。他哼哼哈哈先答应,心里想的是,谁说也没用,走完整个招标过程,谁中标就是谁的。师后勤部长提出,最省事的办法就是,把打招呼的人按官职大小来排列,谁的官大就给谁,这样最好摆平,谁也没话说,你中不上,怪自己找的关系小,以前就是这么干的。吴师长、丁政委也是这个意思,丁政委说:“尽量做到摆平,实在不行,多发几个包,凡是总部机关、基地领导打过招呼的,争取都分一杯羹。”

但是布小朋不同意,说:“以前是以前,既然现在让我管,就得严格按招标程序来。看起来这样做得罪人,其实你只要公平,不玩猫儿腻,别人就无可指责。这样既能保证工程质量,还少花钱,都是关系户,结果肯定相反。”

布小朋坚持严格招标,不看关系,并且表示,如果不这样做,他就撂挑子,换别人管。师党委会上,争来争去,最后还是依了他。他说:“我来得罪人,你们不用怕,都推我身上。以前搞招标,没一次有正事,这回我来一回正事试试。把这股风扭过来,以后的工程都好办了。”

前来投标的公司共有十六家,初步筛选了一下,留下一半实力较强、信誉较好的。布小朋把八家的标书拿来看,一家名叫文新经贸装饰有限公司的标书吸引了他——吸引他目光的,是其法人代表的名字——康文定。

布小朋脑袋嗡地响了一下,他揉揉眼睛,确认没有看错。会不会是重名?这世上叫康文定的,不止他一个。但是直觉告诉他,不会是别人,就是这个康文定,这个与他的命运,与姐姐布花一家的命运密切相关的人。

记不清多少年没见面了,布小朋以前去康又汉家,一次也没碰到过他。他希望碰到他,又有点害怕碰到他。见面还能说什么?彼此留下的印痕,随着岁月流逝,渐渐淡了,就像一个基本愈合的伤口,没必要再去撕开它了。

现在基地能想起康文定这个名字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偶尔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有的说他发了大财,有的说他欠债累累,家庭婚姻生活似乎更是一团糟,结了离,离了结,搞不清折腾过几回了。大家一致的看法是:康文定是个好人,就是管不住鸡巴,他这辈子,坏就坏在这上头了。

布小朋目光抚摸着标书上康文定的名字,居然产生了一个想法:真希望他打个电话过来。尽管他转业后他们从来没联系过,但他是能够找得到布小朋电话的,康又汉家的电话本上,第一个号码,就是布小朋。如果康文定提出来,照顾一下他的公司,布小朋也许会的,哪怕自己打自己嘴巴,违犯一次规定,他也能豁出去。丁政委说过,多发几个包,给他其中一个,还是可以做到的。

到了快下班的时候,桌上电话响了。布小朋拿起电话,是个十分陌生的声音,对方问:“您是布师长吗?”

布小朋说:“我是副师长布小朋。”

对方说:“布师长,您有个老朋友,晚上想请您坐坐,他在布谷鸟酒家等您,从你们师部大院北门往西走,过一个路口就是。”

对方不等他回答,就把电话放了。

布小朋一下子猜到,这个所谓的老朋友,就是康文定。看来他真打自己的主意了。他没再犹豫,下了班,换上便装,径直走了过去。刚才打电话的是康文定司机小辉,此刻小辉就坐在酒店门口的一辆奔驰车里,多年前他在康又汉家见过布小朋一次。见布小朋过来,小辉从车里出来,打个招呼,就在前面带路。布小朋一把拉住他,说:“我自己进去。”

到了3号包间门口,布小朋停顿一下,平静一下内心,缓缓推开门。沙发上,一个中年男人蜷缩着,似乎睡着了。此时,布小朋眼里的康文定,头发白了一半,眼角皱纹深刻,看上去感觉背也有点驼了,留在他印象中的那个身形挺拔、相貌英俊的小伙子,成了眼下这个几乎完全认不出来的老男人,岁月给出的答案就是这么残酷。

康文定突然醒了,猛地一下站起来,然后又愣在那里。二人都愣着,不知第一句话该说什么。还是布小朋打破沉默,他伸出手来,两个人的手握到一起。

布小朋说:“康参谋,你还好吧?”

“还好。小朋,你都当副师长了……我早想到会有这一天,祝贺你……”

“谢谢。”

二人落了座。服务员端上来四个菜,启开一瓶红酒,过来倒酒。康文定抓过酒瓶,给自己倒上,说:“我知道你不喝酒,你就以茶代酒吧。”其实如果康文定给他倒一杯,他是不会拒绝的,不知为什么,今晚他特别想喝一点,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这样的欲望。康文定点上烟,几口就吸下去大半截,他烟瘾很大,以前他是不抽烟的。喝下两杯酒,康文定放开了一些,突然问了一句:“你姐……她还好吗?”

布小朋心中一阵剧痛,愣了许久才说:“……她去世了……都六年多了。”

咣的一声,康文定手中的杯子倒了,酒洒了出来,他慌乱地扶起杯子,烟头烫了手,他扔掉烟头,喘着粗气,抬拳捶了下脑袋,摇头不语,也是许久才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你姐她是个好女人……”

布小朋此刻心中充满了愤怒,他攥紧了拳头,真想一拳把对面的人打倒在地。但是他不能打,他打不出去,他把拳头张开,又是许久才说:“……我姐说,你也是个好人……”

康文定冷笑一声,似乎不同意这个说法,伸手拿起酒瓶,倒满一杯,端起,咕咚一声全灌下去了。

布小朋耐心等待康文定说出参与投标之事,如果他张嘴求情,他一定会满足他。康文定快要喝醉时,终于扯到这上头,他舌头打着弯说:“小朋,今天来找你,一是我特别、特别、特别想见你,二是我想告诉你,我参与你们技术楼的投标了。”

“我知道。”

“以前我不知道你管这事。我来的目的,是想告诉你,我想——撤标。”

“……为什么?”

“你和我爸是一样的人,办事认真,我掺和进来,会让你为难。”

这话让布小朋心里一热。愣一下,他说:“我不怕为难。”

“谢谢。但我还是决定撤。”

康文定把一瓶酒喝下去,人就醉了。布小朋叫来小辉,两人把康文定抬上车。布小朋望着奔驰车在黑夜里往前驶去,两个尾灯一闪一闪,渐渐不见了,被黑暗吞没。

十二

总部干部部电话通知基地,孟广俊一周之内到北京报到,他将担任总部机关某业务局的局长。尽管这事处理得很低调,没有声张,但还是很快传开了。一般情况下,平调进京就算高升,孟广俊不但进了总部机关,而且升了一职,副师升正师,尤其是他要去的业务局,是总部机关的重要部门,得有多少人觊觎啊!

对于他的这个任命,基地首长都感到突然,事前一点风声没有,命令说到就到,非常人所为。

这个结果孟广俊三个月前就知道了。这三个月他非常低调,酒也基本不喝了,下班就回家陪老婆,工作兢兢业业,按时上下班,见谁都很客气,他等的就是这个任职命令。

去年孔家瑞首长离开基地之前,孟广俊瞅个机会到了一趟项秘书的房间,把一个小皮箱放在项秘书面前,当着项秘书的面打开,里面装满现金。项秘书吓了一跳,说,要送你去送,我怕挨骂。孟广俊说,不是给首长的,首长还缺这个吗?是给你的,听说你要买房子,北京房子七八千一个平方,太贵了,我帮你拿个首付吧,算是哥哥的一点心意。

这以后孟广俊就和项秘书建立了密切联系。过去常讲,阎王好见,小鬼难求。把秘书比作小鬼,也许不恰当,但他早发现了,有些秘书是首长最信任的人,比对自己儿子都信任,你把秘书侍候好,就等于在你和首长之间架了一座桥,没有这座桥,你想飞过去,很难。项秘书后来就成了孟广俊和孔家瑞之间的桥,首长本人包括首长家里的种种消息和动态,源源不断地到了孟广俊这里。

孟广俊接到了项秘书的短信,孔家瑞的儿子八一那天要结婚,他当天一大早飞过去,十点半之前赶到了某个秘密会所,提前等着孔家瑞出现。那天参加婚礼的人虽然只有几十个,但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个个顶千军万马,真是让孟广俊开了眼界,这样的场景,以往做梦都不敢想啊。孔家瑞见了孟广俊,虽微感意外,但很高兴,用力和他握手,问了问基地的情况。孟广俊“代表”基地感谢首长的关心。

孟广俊送上的结婚礼物是一张银行卡,密码是888888。这笔钱几乎是他全部的积蓄,但他不心疼,他信奉有付出才有回报的哲学道理,花出去的钱,早晚会回来,而且会加倍。回到龙城,刚下飞机,就接到项秘书短信:首长甚悦。

他往北京调,实现进京的梦想,也就顺理成章了。

人要走,送行酒是少不了的,从基地领导,到司、政、后、装四大部,排着队来,各师也想请,排不上号了。孟广俊似乎把上三个月欠的酒都补回了,每天要喝好几顿,由于他神清气爽,春风得意,酒精下得快,也没见他醉,只是走路有点晃。

布小朋趁双休日赶回来,先处理夏忧的事。夏忧老婆提出离婚,夏忧同意。由于夏忧住的房子是部队的军产,没法给她分割,她提出夏忧的存款全归她和儿子,夏忧也同意,但只拿出五千多块钱,说就这些。老婆不信,来宣传处闹,冉淮处理不了,就把布小朋喊了来。布小朋赶过来一问,夏忧的确就这点存款。老婆问:“他的钱呢?他不抽烟不喝酒不买衣服,不嫖不赌,钱跑哪儿去了?一定打了埋伏。”夏忧只好把几张收据拿了出来,原来这几年他一直给803医院捐款,用来救助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儿童,他已经帮助六个小朋友完成了手术,捐了三万块钱。这下他老婆不得不信了,然后还是闹,哭诉:“这个人太没良心呀,他把钱给不认识的人,也不给老婆孩子,当初嫁他,真是瞎了眼。”在布小朋调停下,夏忧答应把今年后几个月的工资全拿出来给老婆,这才把事情平息。

夏忧交回结婚证,领到了离婚证。布小朋怕他心里有疙瘩想不开,跟着去了他家,陪他聊天。说着说着,夏忧果真流了泪,布小朋劝他想开点,离婚不是世界末日,只要愿意,你一个军官,找个老婆有什么难的?夏忧抹抹泪,说:“我不是为离婚难过,离婚了,我高兴。”

“那你哭什么?”

夏忧把一张《子弟兵报》递给布小朋:“你看看这个头条。”

头条新闻说的是北方军区某炮兵旅,练习打巡航导弹,效果如何如何好。布小朋看不出端倪,说:“这有什么好看的?”

“你认为炮兵能打下巡航导弹吗?这是不是瞎扯淡?它那几门破炮,怎么打巡航导弹?它用弹弓打,还是用竹竿捅?”

“你觉是这是造假?”

“反正我不相信,火炮能打下战斧式巡航导弹。报纸宣传这个,就是假新闻,糊弄人。还有,这个旅昨晚上了电视,里面用的镜头是美国大片《壮志凌云》的画面,让我看出来了。真敢做假啊。”

“现在这个旅成了重大典型。”

“冉淮也在琢磨树个大典型。搞出个大典型,就是政治工作的成绩,谁整出典型,谁就能升官。现在部队假新闻、假典型成灾,目的不是为了宣传典型,而是参与者都能从中得到好处,说到底就是为了升官。”

“把工作做好,升官无可厚非,你不要一概贬斥。”

“有些人心思没在正道上,这个你比我清楚。你的老战友孟广俊又升官了,都说他台上讲马列,台下拜鬼神,这样的人还能到北京升官,你怎么看?”

“……不要说别人,说说你吧,婚离了,生活有了变故,我希望你冷静一下,理理思路,以后怎么办。首先你得和大家搞好关系,把本职工作搞好,像正常人那样生活。”

“我不正常?”

“……我觉得有点。”

“我是不正常,我有数。我对部队失望了,年底想走人。”

“没人撵你,你走什么?地方就是那么好混的吗?”

“至少到了地方少生气。你看看,每晚有多少人出去大吃大喝?院子边上的几家豪华餐厅,多少当兵的在吃喝,一顿造几千块,他们一点都不心疼。每年吃喝浪费的钱,要是搞装备,得造多少飞机导弹?”

“吃喝浪费是全国性的现象,不光是军队。现在没人管,到了一定程度,总会有人管。这几年我们的新装备上得很快,远超前些年。部队发展上了快车道,待遇也会提高,你这时候走人,傻!”

劝了半天,夏忧答应先干着,年底看情况再说。布小朋知道他是心里有气,发发牢骚就好了,他对部队有真感情,轻易舍不得离开的,也就不太担心。从夏忧家出来,布小朋回到家,邱梅说:“听说老孟明天走,我们两家今晚聚一聚吧。”

“可以。但是我告诉你,我们排不上号。”

“不一定吧,我给刘娜打个电话试试。”

邱梅当下就给刘娜打电话,刘娜说,咱两家这种关系,还用搞这一套吗?关系真正好的,不用聚;聚的,关系不一定好,老孟每天应酬,就是走走过场。刘娜说的倒是真心话。

刘娜早就不当幼儿园老师了,调到龙城市委组织部老干部局,管老干部,现在已经是副处级;他们的儿子孟涛,送国外读书了。布小朋和邱梅的女儿布依,在上大三,她学的医,将来当医生,邱梅瞅机会就唠叨,以后要靠自己本事吃饭,尤其不能收病人的红包。这些年,两家来往明显少了,基本不再串门,一是忙,二是没有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前几年,刘娜邱梅遇见,二人还常常说起两家搭亲家的话,邱梅回家说给布依听,布依很反感,说孟涛长得像头猪,肥头大耳,五短身材,我怎么能嫁这种人?布小朋开玩笑说,他家有钱。布依说,他家就是有一百个亿,也不嫁。布小朋笑了,说,我女儿有志气,以后不要再说这个话题了。

邱梅毕竟和刘娜是多年的好朋友,说起刘娜不久也要走,以后见面就难了,不觉心里酸酸的。布小朋说,老孟明天一走,你多去陪陪她,不就完了嘛。

今晚后勤部为孟广俊饯行,就在一所搞。到九点半钟时,布小朋估计该结束了,就下了楼,看能不能碰到孟广俊,不和他说几句告别的话,布小朋感到不对劲。刚出楼门,果然就看到几个人送孟广俊回来,两家就在一个楼,不是同一个门洞。孟广俊微微摇晃着和那几个人挥手道别,转身要往楼里走,布小朋从身后喊住了他。

二人没有去家里,在营院里走走停停,说一些告别的话,二人都有些依依不舍之情,此时,布小朋感到,再说客套话,恭维的话,没什么意思,想说点真心话,比如想提醒他,到了大地方,不要太张扬,得夹着尾巴做人;又比如,权力大了,得多为下边办点事,不能光盯着上头。可是这些话,他又说不出口。吭哧半天,他对孟广俊说:“老孟,我上高中时,读过宋朝人黄庭坚写的一首诗,有这么几句,一直忘不掉,你要走了,我想送给你。”

孟广俊哈哈一笑,说:“老布,你还给我来文绉绉的,好啊,说吧,我听着。”

布小朋就背起来,他只记住了其中四句:“薄酒可以忘忧,丑妻可以白头,徐行不必驷马,称身不必狐裘。”

布小朋背完,孟广俊又是哈哈一笑,说:“照这个姓黄的说的,他出来当官干啥?我们出来又是图啥?不必狐裘,我们不当这个兵,我在家当工人,你在家当农民,不就完了吗?老布,甭信这种狗屁歪诗,得不到的人才这么说,其实都是蒙人的,反正我是不信。”

布小朋知道自己白说了,轻轻叹口气:“老孟,那我只能祝你到了北京,一切顺利,一生顺利。”

孟广俊有所触动,点点头:“那我谢谢兄弟。”愣了愣,突然又说道,“调往北京,可能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这话听着让人心头一颤,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味道。二人当下也都没想更多,继续往前走。不知不觉到了北门口,两个岗位上的士兵,认识二人,老远就一齐打敬礼。孟广俊挥挥手,想起什么,说:“老布,咱俩一起站会岗吧,就算告别了。”

布小朋笑了:“这个主意好。”

二人正好都穿着迷彩服,便走到哨位前,两个士兵见状,急忙把头盔、武装带和佩枪摘下来,递给二人。二人装束完毕,站到哨位上,面对面望着,仿佛回到当年,都有了一种威武、神圣之感。凡是在这个哨位上站过岗的士兵都不会忘记,这座大门正对着北京天安门,当年的老兵、班长、排长、连长们都是这么说的。

此时已是十点多钟,经过北门的车辆和人员很稀少。布小朋和孟广俊就那么站立着,微风吹拂,头顶依稀见到星光,熄灯号悠悠响起,大院一片寂静,喧闹的一天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