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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营盘 第二章

半年的集训期临近结束时,学员队队长找布小朋谈了一次话,队长提出,希望布小朋留下来。b基地的这个培训中心虽然在北京郊区,但毕竟在北京呀,留下来,凭他的素质,很快就会调到总部机关去,发展的路子更宽一些。布小朋谢绝了队长的好意,让他就这么离开a基地,他是无论如何做不出来的,那里有他的牵挂,有他的留恋,有他的根基。集训班的课程一结束,他就回到了龙城。

他提着行李,从正门走进大院。他看到哨位上,是两个陌生的面孔。才走了半年,感觉变化很大。值勤的那两个兵好像认识他,给他敬了个礼。他以前从这里进出,身份是个战士,以后就是干部了。军营对于战士,仿佛临时的家,而军营对于干部,就仿佛是长期的家,那感觉是不一样的。

布小朋先到老连队报到。连长告诉他,他将要接替孟广俊,担任司务长,孟广俊要调到基地机关干部食堂担任管理员,那个位置更重要。孟广俊已经把自己的房间腾了出来。他一进去,孟广俊一把抓住他的手,说:“我早知道你小子会提起来的,攀上康家这棵大树,谁也挡不住你。以后多多关照啊。”

布小朋半年前离开的时候,是悄悄走掉的,上边怕知道的人多,有副作用,特意嘱咐不要乱讲。布小朋当初没和孟广俊道别,很多认识的人,都以为布小朋复员走了。

现在他们的身份是一样的了。曾几何时,孟广俊在他面前有一种优越感。孟广俊从布小朋身上得出一个结论:要想混好,得抱一棵大树,这棵树越大越好,大树底下好乘凉,大树虽然挡住了阳光,但也遮蔽了风雨。他现在虽然顺风顺水,但他并没有抱上一棵大树,布小朋提干比他晚一年,以后超过他,应该是很轻松的事。

布小朋到机关大楼去找康文定。和康文定一个办公室的人说:“他早不来上班了。”布小朋问:“为什么?”对方回答:“他打了转业报告。”

这时候,裁军一百万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各部队都是人心惶惶,似乎人人面临走与留的抉择,想留的人怕走,想走的人怕留。难道康文定想借大裁军一走了之吗?布小朋到机关单身宿舍找他,摸了半天,才在黑乎乎的楼道里找到康文定的房间。敲了半天门,门不开,里面好像又有什么动静。布小朋转身要走时,门打开一条缝,康文定露出半边身子,说:“我猜就是你。进来吧。”

布小朋进了门,一愣。床沿上坐着一个女孩,头发长长的,披散着,若隐若现露出一张白净的脸蛋。康文定说:“我女朋友姗姗,艺术学院的,我们很快要领证办喜事。”

“祝贺啊。”布小朋说。康文定以前不知说过多少次,他要和某个女孩结婚了,最后总是没结果,别人也就不当回事了。他是单身汉,有权利谈女朋友,尽管一些老同志对他不停地换女朋友看不上眼,有人背后说,幸亏康文定在部队,如果在地方,八三年严打,他早进去了,搞不好给押到新疆劳改了。

“随便坐吧。”

布小朋在椅子上坐下了。

“姗姗,这是我的兄弟布小朋,他刚回来,我们好好聊聊,今天不留你了。”

姗姗站了起来,礼貌地冲布小朋笑一下,带着一阵香风,出去了。康文定关上门,在布小朋对面坐下。布小朋急切地问:“怎么你想走?大裁军我们基地要走很多人吗?”

“我走与大裁军没关系。我听说咱们基地不但不裁人,还要加强,以后新武器试验、训练任务会越来越重,基地的地位会越来越重要,你回来对了。”

“可你为什么要走?”

“我留下还有什么必要吗?和我一块入伍的干部子弟,基本走光了。如果不是我爸拦着,我早走了。”

“文革”期间,一大批干部子弟涌入部队,一是逃避上山下乡,二是受到政治冲击的老干部,想办法让孩子躲到部队来,穿上军装就等于打上了保护伞。改革开放之后,可以上大学了,可以做生意赚大钱了,可以凭关系倒卖批文,拿到手一个条子,一转手就是一大笔钱;还可以出国开洋荤见世面,路子宽多了,还窝在部队干什么?当兵毕竟太不自由,发财机会也不多。一九七九年中越边境之战前,就有一批干部子弟闻风离开军队,后来走掉得更多,这些人是春江水暖鸭先知,总是走在别人前面,引领风气。康文定当年为了不下乡,才入伍的,早期很顺,后来接二连三地不顺,仕途堪忧,康司令又退下来了,他想离开,除了康司令不痛快之外,其他人都是嘴上挽留,内心希望他早点走。

康文定说:“别为我惋惜,我不适合在部队干。你不一样,你能干好,这里适合你。”

布小朋说:“我是你领进门来的,你一走,我还真有点舍不得。”

康文定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以后自己的路自己走,我到地方上混,你在部队干,多少年后咱们回头看看,谁干得好。”

布小朋说:“可以。”

康文定说:“我爸对咱们基地有感情,他希望我好好干,将来接他的班,他这个愿望落空了。小朋,以后就看你了。”

布小朋说:“我勉勉强强提了干,一个全基地最不起眼的小干部,我能接他的班?你笑话我吧?”

康文定表情严肃,说:“接班,并不一定要你当司令。你只要干好,别让老头子失望就可以。”

布小朋说:“这还差不多。”

他们又谈了点别的话题,布小朋希望他说说莉莉。康文定仿佛看穿了布小朋的心思,说:“你不想知道莉莉吗?”

“她怎么样了?”

“她已经到美国了。”

“她还好吧?”

“好不好只有她自己知道。我这个妹妹,看文艺书看多了,非要找什么爱情。世上哪有什么爱情呀?有的只是新鲜感,新鲜劲一过,就没爱情了。”

这个话题,布小朋没有发言权,他只有听着。

“莉莉不听我的,你们其实是很般配的一对,我做过工作,她就是不听。”

布小朋头一低:“我配不上她。”

康文定顾自往下说:“她追求什么狗屁爱情,碰壁是少不了的,爱情是一场病。她早晚会明白的。”

布小朋在康文定的房间待到快要吃中饭的时候,才告辞出来。下午,他出了南门,沿着盘山道往龙山上走去,路边的景物是那么熟悉,当初陪康司令上山的情景历历在目,他的心情与先前已大不相同,现在他是兴致勃勃的,未来的一切似乎都很美好。上到龙山顶,他望着斜阳下的基地大院,偌大的营盘仿佛是一个怀抱,一个召唤,值得他一辈子投身于此。

年初,康又汉一家搬离了基地大院的首长住宅区,搬到了龙山西麓的干休所,他和老伴将在这里度过余生。干休所有几十栋新盖的红色小楼,把基地的离休老干部都收容了进来,有军级、师级,也有团级,每家根据职务的高低,住房面积大小不等。康又汉在这里职务是最高的人之一,住房条件应是最好的,家里有一个院落,半个篮球场大小,刚刚栽种了一些树木。布小朋来到康家门前,摁了门铃,一个新兵过来开门,是康家新换的司机小巩,他见过布小朋的照片,一下子认出了他,说:“布班长,首长天天念叨你,盼你回来。”

布小朋跟小巩来到客厅,他看到家具还是以前那些,基本没添什么新的,沙发坐上去硌屁股。刚落座,康司令从卧室出来,进到客厅。布小朋赶紧站起来敬个礼:“首长好。”

康又汉打量着布小朋,说:“精神多了。坐吧。”

二人落了座。康司令问布小朋回来干什么。布小朋说,干财务,先当司务长。对这个安排,布小朋不太满意,他在集训队学的就是财务专业,而他内心本来想学军事,他不愿意干财务,他不像孟广俊,对财务那么感兴趣。集训队可供选择的专业并不多,都是临时性质的,大家的目的为了提干,对专业并不挑剔。康司令听后说:“学什么并不重要,本来就是走过场的,关键是回来干什么。干财务很好啊,你可不要小瞧这个,你得好好干,将来当基地的财务总管,把好关,不让小子们乱糟蹋钱。”

康司令把这个事情看得很重,他在位时,常委会上争论最多的无非两件事,一是人事,二是财务。他说:“当领导,权力体现在哪儿?一是人事权,二是财权。官越大,这两个权也就越大,把这两个权用好的领导,基本就是个好领导,否则就很难说是个好领导。”

因为两个儿女的不争气,康司令近来很郁闷,尤其是他寄予厚望的儿子非要退出现役,一事无成,让他感觉康家在部队的根子被拔除了,他认为儿子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都是刘主任惯的。

现在他从心里又把希望转移到布小朋身上,见了布小朋,他流露出高兴的神色,话也多了起来。看到布小朋缺乏自信,他启发说,自己当年就是一个地主家的小崽子,只读过两年私塾,谁能想到自己这样一个人,后来能够当上我军一个大基地的司令?一切事在人为,机会是均等的,就看自己是不是努力。他说到军队的问题,认为主要在两个方面,第一是缺钱,第二是乱花钱。我军四百万人的庞大军队,军费少得可怜,人均费用与先进国家的军队差太多,在世界上排名一百位之后,只能维持,很难发展,遇到大的战争,搞不好会败得一塌糊涂。***在的时候,人们还有一种顶天立地的劲头,天不怕地不怕,现在这种劲头大不如前。他说:“本来钱就不多,再乱糟蹋,更麻烦。就说咱们基地,有的领导,只知道往自己腰包里装钱,他有私心,工作能干好吗?钱能管好吗?不可能啊!”

康司令说的“有的领导”,布小朋心里明白,他是指后勤部长李长水。康司令在位的时候,感觉还能限制他,他一退下来,就难说了。除了前面说的首长住宅区翻盖工程已经上马之外,又有几项工程,他觉得不该上,比如办公楼前的花坛,明明有一个,非要拆掉,搞新的,光设计费就要几万;听说还要换车,常委都换新轿车。这都要花军费,军费本来捉襟见肘,用钱的地方很多,你这么折腾,怎么得了啊?现在,像李长水这样的人,成了康司令的一块心病,每天都要念叨。刘主任劝他:“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操这个闲心干什么?你给气出病来,去803住院,还不是得浪费军费?”

退下来的老干部发发牢骚,再正常不过,康司令和别人的不同在于,他对布小朋这样的年轻人寄予了希望。这天下午,他们谈了很长时间,康司令告诉布小朋,一师的副参谋长顾玉成前几天来过,顾玉成曾经是康司令的司机,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顾玉成说是准备弄几棵上好的树苗,银杏、玉兰、枫树之类,栽到院子里,他这个院子没一棵像样的树,都是盖干休所时随便种上的柳树和杨树,没一棵树是值钱的,被他给拒绝了。弄得刘主任不高兴,说:“你看看,谁家不是在种树种草种花,就咱这个院子冷清。”

干休所有几套房子空着,是给尚未离休的几个基地领导预备的,有张道刚政委一套,李长水一套,他们人还没住进来,院子已经收拾得像花园了,光是院子里的树,就值好几万,全是名贵品种,李长水家门口还弄了两个石狮子,张着大嘴,仿佛没吃饱。每天散步,康又汉看到它就不舒服,后来就绕着走,眼不见心不烦啊。

康又汉对布小朋说:“我不管别人,我自己得管住自己,我不能一边骂别人,一边自己乱来,顾玉成弄那个树,肯定要花公家钱,我不能要。我一辈子没伸手,到老了,更不能为这点小事坏了名声。”

布小朋颇为感慨,说:“首长,等我有空,我到郊区去,找农民买几棵树,我自己掏钱,这可以吧?我马上发工资了。”

“不行。”康又汉摇摇头,“你刚回来,不要在这方面动脑筋,还是先琢磨工作吧。”

布小朋没再坚持。

二人谈话的时候,刘主任一直没露面。她对布小朋有些看法,帮他提了干,他却没成为康家的女婿,而且女儿还脱了军装,干部身份也不要了,当战士复员的,说走就走,跑美国去了。她说:“忙活半天,沾光的是小布,咱们是赔了女婿又折兵。何苦来呢?”

“我是没地方可去。”送布小朋出来的时候,康又汉说,“如果能回老家盖个房子,我就不住这里,但是回不去了,一辈子没回去过,现在更回不去了。”

老首长不想和“有的领导”同流,更不想合污,他的孤独是注定了的,一生无解。布小朋走出好远了,康又汉还站在那里,夕阳下,远远望去,像一尊雕塑。

一年多以后,布小朋和孟广俊都成了家。

布小朋差点成为康家的女婿,当时在基地流传很广,不少人知道这事,他虽然还是个战士,名声已经足够大了。有的说他甩了人家,有的说他被人家甩了,反正他有点里外不是人,让他有口难辩。

当战士的时候,找对象提不上议事日程,提了干,立刻就成为头等大事。因为和康莉的事曾经闹得沸沸扬扬,布小朋后来在找对象的事情上一直很低调,他有点后怕,一听说给他介绍干部家的姑娘,他当场就拒绝人家。

孟广俊恰恰相反。孟广俊一直瞄着领导家的姑娘,普通人家的姑娘坚决不找。他认为这是人生的一个重要机会,既然自己的老爹不争气,不能给自己带来福分,那么,找一个有本事的老丈人,等于给自己插上了翅膀,古代的书生想当状元,不就是想给皇帝当女婿吗?有些人混得好,不见得是他干得好,而是他机会抓得好。找对象,就是一个很重要的机会,老天爷给的,人人有份,他不想随便打发掉,最好找个军级老丈人,实在不行,也得是个师一级的。

孟广俊是个有心人,他把基地现任领导,以及基地所属的几个师级单位的领导,谁家有待嫁的姑娘,都一一打听到,记在小本子上。他在机关食堂当管理员,接触机关干部多,消息灵通。另外,机关干部食堂与基地首长就餐的小灶紧挨着,他很快和小灶的管理员老胡拉上了关系。老胡大名胡德强,其貌不扬,但神通广大,干了七八年小灶的管理员,可以说在基地手眼通天。老胡帮他牵了两次线,第一个是一师王师长家的女儿,第二个是二师杨政委家的女儿,但人家都没看上孟广俊。孟广俊虽然嘴巴好使,能说会道,脑子也不赖,可他个头矮,充其量一米六五,在姑娘眼里,算是半个残废,而且他有点发胖,小肚子挺了起来,两次见面,都因为他形象不佳,打了水漂。

在职的师以上领导家,没有合适的目标了,孟广俊退而求其次,从已经离退休的干部家庭找起。终于,老胡帮他介绍成了,对方是三师副政委刘其林的女儿,在基地幼儿园当老师,长相尚可,性格不错,中专文凭。让孟广俊感到遗憾的是,刘其林上个月办了退休手续,而且只是个副师,职务低了点。老胡劝他:“老丈人官小点也好,你没压力,再说也容易超过他,你将来混个正师以上,他们家不就得看你的脸色了吗?”老胡是老江湖,既然他这么说,孟广俊一咬牙,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星期天中午,孟广俊在一家有名的川菜馆请女朋友刘娜吃饭,刘娜把她的初中同学邱梅叫上了。邱梅在基地通信团当技师,副连级,一个很文静的姑娘,平时不爱说话,也很不起眼,她和刘娜是闺蜜,孟广俊头一回和刘娜见面,就是邱梅陪着去的。孟广俊往外走的时候,碰到了布小朋,他想在布小朋面前炫耀一下,同时他也想撮合一下布小朋和邱梅,非要拉布小朋一起去。布小朋拗不过他,跟着去了。

四个人在一个小雅间吃饭,孟广俊叫了一桌子菜,还要了一瓶茅台。他发现爱喝酒的首长基本都喜欢喝茅台,就觉得喝茅台有面子。布小朋滴酒不沾,不论孟广俊怎么劝,坚决不喝,两个姑娘也不喝,那瓶酒让孟广俊干了大半瓶。布小朋就是从这时发现孟广俊有酒量,有喝酒的才华。孟广俊喝酒实在,从不使奸耍滑,这也使他在酒桌上获得了好名声,成为他一步步走向成功的群众和领导基础,和他一块喝过酒的人,基本上都很服他的气。他有他的喝酒理论,主要是军人和平时期能喝酒,战争时期就能打仗,当年八路军打仗之前,如果有条件,都是先灌一顿酒再上阵,借着酒劲上战场,人不怕死,有血性,死了也不亏,毕竟不是饿死鬼。什么鬼最幸福?风流鬼和酒鬼,什么鬼最可悲?饿死鬼。

布小朋暗自算了算,一瓶茅台酒加上一桌子菜,加上饮料,得四十多块,顶上一个排长半个月的工资了。孟广俊还没完,嚷嚷着又要加菜。布小朋不干了,说:“老孟,今天要花你半月工资,你是大财主吗?”

“嗨,开张发票就结了,多大点事呀。”

“开发票?”

“是啊,怎么了?”

“你今天是个人请客,开发票干什么?”

“你是装糊涂啊?还是真糊涂?”

“我不糊涂。”

“我们当司务长、管理员的,不就这么点方便条件吗?你还说你不糊涂。”

这就是布小朋和孟广俊最大的区别了。布小朋从不在外面请客吃饭,当然也没有什么发票。不仅如此,他对来往账目盯得紧,但凡买值钱的东西,他从不让上士一个人去,他亲自去,或者派两个人去,连队的领导偶尔在外面喝顿酒,拿回发票来,想让他报销,他给顶过两回,以后就没人再给他塞发票了。以前常有连干部到炊事班拿油、拿肉、拿菜,他当司务长后,弄了个登记本,谁拿东西谁登记上,写得清清楚楚,这么一搞,谁还敢拿?因为没有漏洞,警卫一连的伙食是最好的,几次检查都是最好。战士吃得好,吃得饱,训练就有热情,干部说话就有人听,年底评上了司令部的先进单位,据说连长指导员都要因此高升了。

没想到邱梅站了出来,说:“孟管理员,你请女朋友吃顿饭,还要开发票报销,显得心不诚是吧?自己掏不起吗?”

刘娜赶紧说:“就是就是,孟广俊今天就得自己掏腰包,别占公家便宜。”

孟广俊喝下一杯酒,放下酒杯,痛快地说:“没问题!这点小钱还掏得起。老布,就你正派啊,咱佩服。”

邱梅端起饮料,要跟布小朋碰杯,感觉他们胜利了。二人碰一下杯,笑了笑。邱梅的父亲是基地的职工,当了半辈子炊事员,她父亲最反感干部们到食堂拿东西,她从小受父亲的影响,看不惯这类事情。父亲早早就退休了,家里只住两间小平房,在基地大院最西北角的“贫民区”长大,属于基地最下层的家庭,但她觉得父亲正派,值得尊敬。因此,这天布小朋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吃完饭,两个姑娘先告辞走了,孟广俊到前台结账,布小朋不放心,跟他过去。孟广俊付完账,服务员给他写发票,他摆摆手,说算了。服务员感到奇怪,看样子孟广俊常来。回去路上,孟广俊说:“老布,干脆你调到纪委算了。”

布小朋说:“今天我让你没面子,你如果听我的,将来会感激我。”

孟广俊给他弄得哭笑不得。像布小朋这种人,他没有更多的心计,有话都说在当面,不会背后坏别人的事,而且他说话办事都一致,不像有些人说一套做一套,所以孟广俊不会生他的气。他说:“以后吃饭不叫你了。这是第一。第二,你和邱梅倒是蛮合适的一对,正经——不是假正经,是真正经。真是少见。”

布小朋笑笑,说:“老孟,我是把你当朋友,当铁哥们儿,才多管这种闲事的,你理解就好。”

“我理解。我也想劝你一句,像你这种不开面的家伙,绝对混不好,不出几年,你就得给撵转业,等着滚蛋吧!”

“哎哎老孟,那可不一定。”

“不信走着瞧。你知道吗?你们连的干部,对你意见大着呢。”

“我知道。我觉得他们应该感谢我,我把伙食搞得好好的,他们当领导的,省多少心啊?”

“省心是省心,可你也给人家添堵。”

孟广俊扔下这话没多久,布小朋提拔了,当上了副连长。他只当了不到一年的司务长,走在了踌躇满志的孟广俊前头,让孟广俊有点傻眼。布小朋获提,一是他干得确实好,别人没话说,二是让他挪个地方,换个人当司务长,大家也都方便点。

这时候,在孟广俊、刘娜的热心撮合下,布小朋和邱梅的恋爱关系也确定下来了。邱梅有一天突然来到布小朋的单身宿舍,巡视了一番,点点头说:“我信了。”

“你信什么了?”布小朋有些莫名其妙。

“都说你是个铁公鸡,谁也别想从你手里占公家便宜,你对别人那样,对自己也那样。今天我信了。”

原来邱梅在屋里转了两圈,逡巡一番,除了看到公家配置的桌椅床铺和军服鞋袜之外,没看到一件可疑的物品——没有一个苹果,没有一个鸡蛋,没有一双筷子,没有一个碗,没有一个酒瓶。屋里干净整洁,完全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她在其他连队的司务长房间,见到过一堆堆的碗碟、酒瓶、鸡蛋面条、鸡鸭鱼肉。明白邱梅的意思后,布小朋笑了,说:“我敢对别人那样,我自己首先得做好,不然底气哪里来呢?不是自己的东西,只要忍着不动心,不伸手,是能做到的。”

邱梅说:“我爸说了,一个人不伸手,才让人放心。过日子图个平安,有了平安,就不图别的了。”

布小朋说:“我也听康司令说过类似的话,不伸手,这一点太重要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觉得我,行吗?”

邱梅转过身子,背对着布小朋,说:“咱们的事情,定下来吧。”

这可能就算是人们常说的有共同语言了,他们的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年底,他们结了婚。双军人,公家给分了一间房子,在筒子楼里。那时候也不兴大操大办,在走廊里用煤球炉做了几个菜,一群战友简单聚了聚,事情就过去了。

差不多同一时间,孟广俊和刘娜也把婚事办了。孟广俊有办法,搞了两间房子,还在饭店办了十几桌酒席。布小朋问邱梅:“你羡慕老孟两口子吗?”

邱梅说:“不羡慕。刘娜爸爸当过副师长,算是高干,她家得要个面子。我爸爸是普通职工,用不着摆那个谱。”

一晃五年过去,这期间国际国内发生了很多大事,国际上最出名的有,一九八六年墨西哥世界杯,马拉多纳称王;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的东欧剧变;苏联这时也闹得很厉害,解体势在必行;国内的主要有,一九八七年初***辞职;一九八九年北京政治风波等等。

八十年代中期,军委主席***说,军队要忍耐。意思主要是国家现在主要搞经济建设,没那么多钱给部队,本世纪无大战,你们先忍忍。尽管军费不足,部队的发展变化仍然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武器装备方面,没什么大变化,基本还是老一套,这当然不能怪部队,国家给钱少,正在研制和试验的几款装备停下来了,部队没有新装备列装,只能用老装备维持一般的训练。

a基地看得见的变化,主要是新盖了几栋房子,新修了几条路,基地第一招待所(简称一所)翻修工程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每天夜里拉建筑材料的大卡车从西门进出,夜晚的营区像白天一样热闹。

对于一所的重建,老干部有意见,尤其是康又汉,见了基地领导就唠叨,说那么好的房子你们重新装修一下就行,用不着推倒重盖,那是我们当初按苏联专家的设计建造的,比龙城市委招待所还气派,你们给推倒,太可惜了。弄得好长一段时间内没人敢去看他。

这五年,基地的领导层,差不多换了个遍,司令马玉斌还在,政委张道刚和李长水都退了,李长水退休前的职务是基地副司令,副军职,挂上了少将军衔。康又汉曾经和老伴刘美芹打过赌,康又汉认为,李长水在基地领导层里,名声最不好,他提不了副军,刘美芹说:“他是后勤部长,能量大得很,他想提就能提。”果然让刘美芹说准了,李长水即将满五十五岁,在后勤部长的位置上等待退休的时候,命令来了,他提了副司令,这就又可以多干三年。康又汉的判断力越来越差,刘美芹嘲笑他说:“你这就叫跟不上时代,被时代淘汰了。”

张道刚和李长水退休后,住进了龙山干休所,和康又汉做了邻居。康又汉对这两个人不感冒,早晚散步,路上遇见,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能少说一句就少说一句。

布小朋和孟广俊两家变化也不小。他们两家都搬进了两室一厅的旧房子,用上了煤气罐,家里有了彩色电视机。布小朋有了女儿布依,孟广俊有了儿子孟涛。刘娜和邱梅天天合计,将来两个孩子大了,两家搭亲家。

一九八八年授军衔,可看作是部队的大事。布小朋和孟广俊授了中尉。孟广俊问布小朋有什么愿望。布小朋说:“将来成个中校,就知足了。”孟广俊嘲笑他,没有雄心壮志。布小朋问:“你的目标呢?大校?”孟广俊说:“低了。”布小朋吃惊:“少将?”孟广俊说:“低了。中将。”

布小朋感到,孟广俊简直是痴人说梦,茅台酒喝多了,脑子喝出毛病了。孟广俊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兵有多大胆,官有多大权。你连想都不敢想,能有多大出息?”

一九九〇年,布小朋已经是基地财务处的副营职助理,此前他当过连长,他带的连队伙食最好,战士干劲高。看一个基层单位的工作好坏,看伙食;卫生好坏,看厕所。这两样做好,工作上就省心。但他当连长刚刚一年,没来得及大展宏图,上级决定,调他到后勤部财务处当助理员。

据说是康又汉向马司令推荐的他。马司令去看康又汉,说起财务管理上出现的问题,康司令说:“管财务的人,得是铁管家,不把人选好,钱就管不好。”康又汉向马司令推荐了布小朋,说这个人可以放心。就这样,布小朋换了单位。

布小朋在财务处负责预算方面的工作。孟广俊认为他受到了重用,很羡慕。但是上班没多久,布小朋就发现,报预算时,每个单位,每个项目,都是朝大了报,本来十万的项目,往往要报二十万、三十万;本来不该立的项目,也要想办法立,目的就是多要经费。布小朋和其他助理就得想办法往下压,或者砍掉。财务处的领导、后勤部的领导、基地分管后勤的副司令,包括司令政委,会上会下经常要求严格按照财务规定来,堵住漏洞,减少浪费,不能让某些胃口大的人或者单位得逞。一方面领导提要求,一方面领导又打招呼批条子,让某些单位达到了目的。同时,财务处还得按照领导的要求,想方设法、巧立名目到总部申请经费,那意思是,不要白不要,你不要,就会被兄弟单位要走,反正每年的经费得花光,你要不来钱,靠什么发展?单凭正常下拨的经费,远远不够。

布小朋作为一个小小的助理员,人微言轻,一点主都做不得,在财务处,他就是个摆设,无奈得很。不像在连队,很多事情他能说了算。在这里他能做到的,就是不吃请,不抽别人递的烟,不拿别人送的小礼物,本来他就不抽烟,不喝酒,他拒绝别人,显得很自然。虽然他死认真,得罪了一些人,但别人也说不出他更多的毛病,他的名声还不错。

孟广俊干得顺风顺水,职务上却总是比布小朋慢一点。胡德强获得提拔,当上了管理处的副处长,孟广俊终于干上了他梦寐以求的小灶管理员。他来小灶一年,花费超预算十三万。他到财务处报账,布小朋不干了,说:“老孟,你超得太多了,不能报。”

孟广俊没想到布小朋敢卡他,说:“老兄,你睁开眼看看,我这是小灶的账,不是机关干部灶。”

“哪个灶也不行,你不能乱来。”

“怎么是我乱来?以前老胡来报账,哪年不超个十万二十万?又不是我吃的,都进了首长们的肚子。”

“那也不行,得按预算来。”

孟广俊急了,指着布小朋鼻子:“你一个小助理员,吃了豹子胆,敢卡我。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你心里没数啊?”

布小朋也不跟他急,任你说什么,就是坐在那里不动。

“你等着,我去找你们翟处长。”孟广俊气哼哼的拿起架势,要往外走。

布小朋说:“老孟,我知道我本人卡不住你,这个账早晚得报,但我得让你知道,你和你的灶违犯了财务制度,我卡你,是让你以后注意点。”

孟广俊说:“既然你明知卡不住,你还要卡,那你就是个棒槌。”

孟广俊真去找翟处长了,果然不一会儿,处长就打来电话,让布小朋无条件放行。孟广俊转回来,叼根烟,看布小朋办结账手续,说:“老布,看你们处长多会来事呀?你真不适合在这里干。这么好的岗位,你怎么不珍惜?这样子下去,哪天就把你调走了。”

布小朋说:“老孟你哪天给首长说说,干脆把我调走,我本来就不想在这里干,整天生气。”

孟广俊说:“要我说你还是少见多怪,习惯了就好。明年我还会超,可能超得更多,先给你打个招呼啊。”

孟广俊打着口哨走了。翟处长进来了,说:“小布你卡得对,小灶真是不像话,感觉首长天天吃鲍鱼、海参,其实不是,我去看过,吃的也不是想象的那么高级,主要是外流太严重。”

布小朋说:“只有一个办法把费用降下来。”

“什么办法?”翟处长很好奇地问。

“把账目公开。”

翟处长哈哈笑了,说:“真要那样,我头一个打背包走人。超就超吧,咱基地就一个小灶,首长们辛苦,多吃点也正常。”

布小朋无言以对。

“以后遇到这样的事,该卡还得卡,最后我来把关。”翟处长说完就走了。布小朋心里明白,翟处长是想让他在前头顶着,把这份人情留给处长。

一九九一年初,龙城第一场雪飘下来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对世界军事影响重大的事件:海湾战争。布小朋坐在自家刚买的彩色电视机前,等着看美军碰壁。他以为美国人会血流成河,尸横沙漠,像朝鲜战争那样,死他个几万人,哪想到,光靠飞机导弹,就把***打晕了,陆军根本没出什么力,只在边境上小规模打了几仗。美军仅用远程火力,就重创了伊拉克数十万所谓的精锐军队。这让布小朋感到惊愕,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战争。美军首次将大量高科技武器投入实战,展示了压倒性的制空、电磁优势,像一个巨人打一个三岁的小孩子,这仗没法看了。饭堂里,上班路上,大家谈论这场战争,都觉得很乏味。

一天,康又汉让司机给布小朋打来电话,请他去家里一趟。他踏着尚未融化的积雪,来到康司令家。一进门,康司令就说:“看到了吗?什么叫高科技,美国人给出了答案。”

布小朋说:“我以前从没听说过还能这样打仗。美国人给我们上了一课。”

康司令说:“就怕我们自己人不当回事。我问你,如果美国和我们打,会是什么情形?”

布小朋说:“我们打不过人家。”

康司令说:“为什么打不过?”

布小朋说:“武器装备差太多。我们可能见不上美军的面,就稀里糊涂给干掉了,我们人是多,全是炮灰。”

康司令说:“你说了实话。”

说到武器装备,康司令认为,我们自己再不抓紧研究,差距会更大。他听北京上层的朋友说,上面认为自己研制不但费钱,而且费时,不如抓紧搞经济建设,等有了钱,去国际上买。他说:“他们就不想想,好东西谁卖给你啊?卖给你的,都是二三流货色,你永远在别人屁股后面。”

布小朋说:“现在清醒还来得及。”

康司令说:“问题是很多人不清醒。”他早晨散步碰到老政委张道刚,张政委说:“美国人净拣软柿子捏,和我们打打试试?他来个几十万人,我们每人一泡尿,都能把他淹死。”康司令说:“问题是他不来。”张政委说,“他不敢来。”康司令说:“他没必要来,他把巡航导弹打过来就行了,你的尿留给自己喝吧。”气得张政委直翻白眼,扭头就走。康司令还不罢休,追着说,“老张,幸亏你下台了,你要在台上,让你指挥部队,遇上打仗,你和电影里国民党的草包司令,有何区别?”

康司令说到这里,布小朋笑了笑。康司令不笑,说:“武器装备落后点,不可怕,可怕的是思想落伍。我们这一茬老家伙说死就死,可能遇不上战争了,你们很可能会遇上,首先思想不能落伍啊。”

这是个沉重的话题,布小朋沉默了。

康司令突然又想起什么,问他:“干财务有什么感觉?”

他答:“很多钱不该花,但又不得不花,没用到正道上。”

康司令愣了一阵,点点头说:“遇到大事你给我说,我找马司令。总之,不能让小子们太过分。到我这个年纪,他们会明白,不搂不贪就是福啊。”

海湾战争刚结束,a基地的一所也竣工了,标准对外说是按四星级标准建的。本来要请基地离退休的老首长过来参观一下,顺便请他们吃个饭,考虑到这些离退休的老同志有些人对工程有意见,马司令和刚上任的政委杨廷江一商量,还是不请了。现在地方上的改革开放方兴未艾,龙城到处都在大兴土木,高级宾馆、会所四处林立,几天不上街就会迷路,基地的一所是五十年代建造的,五层苏式楼房,连个电梯都没有,上级首长和机关的同志下基地,不少人对此有意见,提醒基地早点把一所搞一搞。老首长们离开岗位后,没有了工作压力,当然不明白其中的原委。一所是基地的门面,一个单位的门面不好,就好比开店,顾客来到门口就皱眉头,他就会躲着你走,你的货卖给谁呢?

基地大院的北门,也有人提出要重修,马路斜对面就是龙城市委大院南门,刚刚整修过,非常气派,而且有创意,门楼很高,比一般的大门高出很多,像是一座山门。据说市委找高人指点过,说是门楼高一点,可以压住斜对面的基地,运气自然会流到市委这边来。“文革”期间,基地和龙城市委——当时叫市革委会,闹得不愉快,双方还动过枪,死过人,虽然“文革”结束多年了,但双方还是暗地里较劲。

对于翻修改造北门的提议,马司令坚决反对,找个机会狠狠训了一顿营房处长,说是只要他在,谁也不要提修北门的事。北门对着天安门,哪能随便动啊?一动肯定出问题。马司令当然不便说,以前基地人才频出,不少人到北京当官,传说就与北门朝向有关,这样好的风水,你敢动,简直无法无天了。

杨廷江政委刚上来,什么都依马司令的主意,他坚决支持马司令,说:“修北门的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新一所启用后,迎来的第一个客人,就是总部的江副部长。江副部长是陕西人,最爱吃臊子面,有一碗好面给他,胜过七大盘八大碗。马司令让新任所长胡德强想办法,必须把臊子面做好,说:“江副部长不爱大吃大喝,就爱这一口,这么点要求都不能满足他的话,你就让出所长位置,哪来哪去。”又说:“这是一所第一次接待重要客人,不能办砸了。”

胡德强本来当管理处副处长,干得正起劲,用不了两年,也许就能接替处长位置。基地考虑到他搞接待有经验,非把他扒拉到一所当所长。这个位置天天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很不好干,十件事里干好九件,有一件办不好,等于白干。接到马司令的命令,老胡找孟广俊商量怎么办。孟广俊是老胡点名要来的,把他从小灶要到一所当管理员,希望他关键时候能出点力。

按说做一碗臊子面并不难,关键是什么叫好,标准是什么。老胡说:“江副部长说好,才叫好。我问了问马司令,马司令和他熟,马司令说,江副部长把一碗面连汤不剩地吃完,放下筷子笑了,就说明他满意。”孟广俊把所有的厨师集合起来,让大家自告奋勇。有两个厨师勇敢地站出来说,自己能行。孟广俊先让二人每人做一碗试试,做好了,他和胡所长品尝。品尝过后,决定让一个姓李的厨师再做一盆。为了放心,他和老胡商量,最好请马司令来品尝一下。

老胡去请马司令,去时以为马司令不会来,结果马司令真来了,而且把杨政委叫上一块来的。两位首长各自品尝了一碗臊子面,杨政委感觉还可以,马司令不满意,让老胡孟广俊告诉厨师,继续提高。厨师老李说,他就是这个水平了,没什么可提高的了。老李害怕做砸了,没法交代。

老胡打算开车到城里转转,看能不能找到专做臊子面的馆子,请个厨师过来帮忙。孟广俊说:“龙城这地方,本来爱吃陕西饭的人少,这里的人爱吃鲁菜、川菜、上海本邦菜,你找也没用,白费时间。”孟广俊打算来个绝的,从西安请个高手过来。

老胡说:“江副部长说到就到,怕是来不及了。”

孟广俊说:“坐火车来不及,坐飞机。”

老胡说:“可是,西安你又不认识人,你请谁呢?请来的人咱不了解,来了做砸了怎么办?”

孟广俊说:“我有后勤学校的同学在西安,我打电话请他给物色一个。”

老胡想了想,同意了。

孟广俊急匆匆往外走,在餐厅门口遇到一个小服务员,小服务员刚来没几天,开业后新招来的,他还叫不出她的名字。小服务员冲着孟广俊笑,有些莫名其妙。孟广俊说:“你笑什么?”

小服务员说:“孟管理员,看你们都愁坏了,不就是做一碗臊子面吗?我爸就会做。”

小服务员带一点陕西口音。孟广俊微微一怔:“你爸?他在哪儿?”

“在火车站那边开饭馆。”

“他真会做?”

“臊子面就是我老家的饭。”

“你老家在哪儿?”

“岐山。陕西岐山。”

孟广俊一听,眼睛亮了,臊子面的老祖宗就在岐山。他二话没说,拉上小服务员,奔往火车站附近她父亲开的小饭馆。她姓姜,她父亲的小饭馆开在背街上,生意很冷清。孟广俊让小姜先待在车里不露面,他一个人下车,进了小饭馆。小姜父亲四十多岁,正趴在桌子上睡觉,见来了客人,高兴得很,一会儿的工夫,把一碗热气腾腾的臊子面端了上来。孟广俊闻了闻味道,就感到比厨师老李做的要强许多,他挑起面吃了一口,心里立刻就踏实了,不用从西安请人了,就是他了。

江副部长到的那一天,孟广俊亲自带车过来请小姜父亲,把小饭馆里的各种食材、作料,乃至做饭用的铁锅,铁铲等炊具,一并带走了。晚上,基地常委全部出席,在一所的大餐厅——龙城厅宴请江副部长,没有上几个菜,因为江副部长反对大吃大喝,最重要的“节目”,就是请江副部长品尝他爱吃的臊子面。成败也在此一举。面端了上来,众人都不下筷,目睹江副部长先吃。江副部长吃了两口,满意地点点头。马司令、杨政委知道成功了。果然,江副部长把满满一大碗臊子面汤汁不剩地全吃了下去,放下筷子,抹一下嘴,说:“我走了一路,你们这儿的臊子面做得最地道。”

马司令笑了,忍不住把做臊子面的过程讲给江副部长听。江副部长很高兴,特意让人把孟广俊和小姜父亲叫过来,握了握手,表示感谢,并合影留念。

临走时,江副部长答应给a基地拨款一百万。他的权限就是一年二百万的机动经费,他一下子给了a基地一百万。他说:“我看了,你们有些连队的住房条件需要改善,这点钱不多,凑合着用吧。”

谁都认为,这是那一碗臊子面的功劳,当然更是孟广俊的功劳。孟广俊以前不显山不露水,这一下子,立马让首长对他刮目相看。年底,提前给他调了个正营,捎带着立了个三等功。这下他就压过了布小朋。

大约两年后,孟广俊又立了一功,而且这一回更是非同小可。

北京有位大首长要来基地视察,总部提前十天通知了基地。怎么接待,是最重要的问题,也是最要命的问题。住还好说一些,大首长办公室提出不住市里,就住基地内部,只能安排住一所了,一所条件说得过去;吃,最难办。这时候,大吃大喝在全国早已蔚然成风,中央和军委为此三令五申,领导干部下去,一律四菜一汤。就在大首长下来之前,军委刚刚又发了个文件,要求坚决制止大吃大喝之风,并通报了几个单位违反接待规定的具体案例。

大首长在基地只吃一顿晚饭,这顿饭怎么安排,是事情的关键所在。基地为此专门开了三次常委会,进行专题研究。三次会上,都出现了两派——原则派和灵活派。原则派们提出,严格按上级的要求来,就是四菜一汤,质量搞精一点,人多不够吃,菜量可以搞大一点,比如用盆盛菜,必须保证够吃,就可以了;灵活派们提出,不能这么严格,得灵活一点,太原则不行,以前吃过严格按规定来的亏,就怕你严格按规定来,别的单位不这样,人家灵活,最后吃亏的一定是你,因为你太死板。杨政委让灵活派们提个具体方案,比如上几个菜?灵活派们有说上八个菜的,有说上十个菜的,有说上十二个的,意见不一。

众人都看着马司令。马司令一言不发,他在听大家的发言。开了三次常委会,基本上还是这两种意见。杨政委对马司令说:“木匠多了,盖歪房子,你得拿主意,别听那么多。”

马司令吩咐司办(司令部办公室),往总部打电话,请示怎么办,是四菜一汤还是突破一点点?

总部第二天给了回话:“按中央和军委的规定办。”

马司令决定,四菜一汤。

马司令五十八岁了,按照服役年限,如果不升职,还有两年就要退休。如果升职,今年将是最后的机会。这正是他最关键的时候,若说不为自己的仕途动心,那不现实,恐怕谁也做不到,有所考虑也很正常,而这次对大首长的接待,就显得尤为重要。

马司令的指示下到了一所,孟广俊带领服务员,把工作组人员要住的房间,认真打扫了三五遍,副司令王仁天带领司办、管理处、干部处、组织处、保卫处、财务处、营房处等相关单位的人员,来检查了两次。布小朋就是跟着王副司令来的,王副司令工作作风非常细致,戴着白手套,把暖气片后头都摸到了,发现问题立即整改。孟广俊给弄得灰头土脸,挨了好几顿赳,他对布小朋说:“你看到了吧?我这个活不好干,到你那里报个账,你还要七折腾八折腾,这不行那不行,咱们换换位置,你就理解我了。”

布小朋说:“老孟,你这个活我能干好,我那个活,你干不好。你别委屈了,把卫生搞好,把该做的做好,别挨训就行。”

一所准备就绪。大首长到来的前两天,马司令亲自入住01号套房,进行先期体验,查找问题。马司令按照基地与北京方面联合制订的大首长一行的日程表,八点钟准时离开餐厅,进入房间,先是坐在写字台前看了会儿文件,又看了会儿电视,十点钟洗澡,十点半上床睡觉。第二天上午,马司令把老胡和孟广俊等接待人员找来,指出了发现的问题,要求立即整改。问题主要有,一是台灯亮度不够,首长年龄大,需要换个大点的灯泡;二是摆放的水果里面,有一种小黄瓜,太粗,首长嘴巴没那么大,吃起来不方便,需要换成细一点的小黄瓜;三是洗澡的热水来得慢,放了好一阵,才来热水,要想办法让热水来快点。

布置完整改工作,马司令回办公室,在一所大门口,他正要上车时,孟广俊从后面喊住了他,说:“首长,我有事情要汇报。”

马司令心里装着事,有些不耐烦,说:“你有话快说。”孟广俊说:“首长,我听说北京大首长要带夫人、儿子媳妇一块过来,咱只弄四个菜一个汤,够谁吃呀?”

马司令不由一愣:“小孟,你接着说。”

孟广俊说:“咱到平常老百姓家串个门,或者走个亲戚家,人家都得拿出点好吃的出来招待咱,四个菜打不住吧?遇到热心的人家,那得倾其所有,把好吃的都给你端上来。客人脸上也好看,对吧?”

马司令愣着,这才意识到自己做的决定,不合适。

孟广俊又说:“大首长的儿子刚结婚,人家头一回带着儿媳妇出来,他当公公的,那么大的官,咱只给人家上四个菜,不说别的,就是大首长的面子上,我都觉得过不去。咱自己,也太寒酸了,显得不懂事。”

马司令感觉后背上冷汗下来了,湿唧唧的,说:“小孟,你说上几个菜合适?”

“就是上四菜一汤,不多上。”

“你刚才放的什么屁?”马司令火了,以为孟广俊戏弄他。

孟广俊说:“首长,你听我说完。我的意思是,我桌子上,一直保持四菜一汤,一个也不多放。但我一会儿就换一茬,至于换几茬,首长定。”

马司令终于明白了,脸上也绽出了笑容:“小孟,你这个意见提得太及时了,就按你的意思办。上几茬,由你来定。我相信你。”

大首长一行按时来到,专机降落在东郊军用机场,基地常委去机场接机后,陪同大首长先是看了几个基层单位,参观了基地展览馆,题了词,然后在办公楼前,与基地副师以上领导和技术人员合影留念,这就到了晚饭时间。六点整,马司令、杨政委以及总部一位首长,陪同大首长夫妇、儿子媳妇,以及办公厅一位领导,进入大餐厅。马司令先致了几句词,然后众人落座就餐。按照孟广俊的构想,先是上了第一茬四菜一汤,分量比较多,众人吃过一圈后,全端走,又上来一茬四菜一汤。马司令、杨政委观察大首长的反应,见他谈笑风生,兴致蛮高,心里有了底。接着,再换,菜量也越来越少了一点,这样能减少浪费。那晚一共换了四茬,饭桌上的效果出奇地好。中途服务员拿上来一瓶茅台酒,大首长没有拒绝,喝了三小杯。一桌子上的人只喝了一瓶酒,够节省的了。

那一晚看上去大首长一家很满意。一众随员在另外房间由基地其他领导陪同就餐,也是同等规格的菜品。菜品都算不上多么高级,大多数是普通菜,但比较可口,这就可以了。

马司令、杨政委知道,这顿晚餐成功了。回想起来,马司令很有些后怕,幸亏采纳了孟广俊的建议。如果真上四菜一汤,气氛十有八九不会有这么好。

这一下,奠定了孟广俊在基地的地位,尽管他只是个正营职干部,他的名声,起来了。

年底,马司令进京的命令到了。马司令不是升,而是迁,他平调到了北京的一个单位,虽然是平调,但能够进京安排,在外地领导眼里,就算是提升了。马司令进京,与那一顿晚餐没有关系,马司令当了九年司令,工作上大刀阔斧,生活上也比较廉洁,口碑不错,他没有升到大区副,基地很多人为他感到可惜。马司令本人看得开,感到能够进京退休,上级首长已经是很关照他了,多少人想进京啊!

尽管马司令进京与那顿饭没有直接关系,但还是有人把这事联系起来,扯到一块说。谁能说得清呢?有时给上级留一个好印象,就能改变命运的。

马司令做到人走家搬,把首长住宅区的房子让了出来,准备交由接替他担任司令的王仁天一家居住。管理处长带领几个单位的人员来看房子,布小朋、孟广俊也来了,打算简单装修、布置一下,早点让王司令搬进来。自从老司令康又汉搬走后,这是布小朋头一回进首长住宅区,他看到经过翻修后的一栋栋小楼,确实比先前气派多了,各家门前都栽种了名贵花木,有了花园洋房的新鲜感觉,不再像过去那样土气、陈旧。

马家的公务员打开房门,大家都愣了。人们看到,两层的房子,里面空空荡荡,除了厨房里的几件厨具没动,所有家具、电器,一应物品,但凡值钱的,几乎全搬空了,实木地板竟然也给撬起来带走了,从外面看很光鲜的房子,里面像一个废墟。布小朋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初给常委们盖房子、装修房子时,预算一再追加,钱还是不够花,司令部管理处财务室两个负责采购物品的助理员,借机捞钱捞物,不仅捎带名贵电器转移到自家,而且涂改发票,搞出一个很大的窟窿。事情暴露后,要不是首长们心软,同时不想因此而影响基地,把大事给化小,这两个人应该可以判刑了。最后安排这两个人转业到地方,事情总算遮盖过去。

马司令家的东西一夜之间不翼而飞,有知情者说拉了三大卡车。有人小声骂娘,说有点过分了。孟广俊说:“你们别眼红,等你们当了这么大的官,也有这个权力,想干啥干啥。弟兄们,好好干啊。”他认为是马司令老婆干的,马司令肯定不知情。布小朋说:“其实他们这样做,不划算,到了北京,什么都会有的,不缺这点东西,不该因为这点事,落下个不好的名声。名声比东西值钱。”有人接话说,听说东西没往北京拉,拉到马司令爱人妹妹家了,就在本市。

不管怎么说,东西全没了,得全部置办。孟广俊说:“这样也好,给王司令家买新的,人家用着也舒服。”管理处长对布小朋说:“布助理,我们打报告要钱,你们财务处不要卡。”布小朋说:“谁想卡也卡不住。”他心里想的是,就这么明目张胆把公家配置的东西拿走,照理说应当报案,让保卫处来查。当然他也仅仅是想想而已,谁敢报案?谁又敢来查?他不由想起老司令康又汉,康司令搬家时,公家的东西一概不要,连一盆花都没搬走,有一个小马扎带走了,他发现后又让司机送了回来。这样的领导现在越来越少了。

孟广俊说:“老布,你们财务处就你认真。你应该明白,你一个助理员认真是起不了作用的。”管理处长接话说:“听说布助理快要高升了,当副处长。说明首长喜欢认真的人,太胡来了也不行。”管理处长内心里也对马家把所有东西一搬而光有看法,毕竟这太过了点,一般人做不出来的。管理处长最后交代说:“大家回去要保密,这事传出去不好。”

当场商量了下一步装修、布置房子要做的事情,各个单位需要做什么,都安排好了。布小朋提出,钱还是省着花,这房子是公寓房,首长又不是住一辈子,说搬走就搬走,你搞那么豪华,再换人来住,还要重新收拾,尤其这些经费上面不会给拨,都是基地的家底,省一点是一点呀。孟广俊说:“看,你又傻认真了,这是给王司令布置新房,他刚上来,要的就是个面子,你随便对付一下,挨板子的肯定是管理处,对不对徐处长?”管理处长说:“老孟说得对,要干,就得干好,东西拣最好的买,标准要高,不能糊弄首长。”

管理处长提出的预算是十五万。布小朋默默一算,这笔钱顶得上好几个连队的年度日常经费。但他什么也不能说,只说回去给翟处长报告。

给王司令看房子,本来没有孟广俊这个一所管理员的事,他掺和不着。王司令私下给他交代,让他留心点,拿拿意见。并且交代,不要太复杂,简单点好,环保第一。就这么着他掺和进来了。自从大首长来视察之后,孟广俊在基地首长眼里,就是个人物了,首长们去一所参加活动多,有的几乎每天都去,和孟广俊见面多,他都得陪着,他和每个常委,都能说上话。

布小朋要当副处长的传言,已有了一些时日。对于干部的提拔,任何传言都不是空穴来风,都有一定的可信度,这是孟广俊得出的结论。让他不解的是,布小朋那么一个死认真的人,严重缺乏灵活性的人,从不交朋友,上床只认老婆,下床只认得鞋的人。竟然在职务上一直和他齐头并进,如果他当上副处长,那么,他又走到孟广俊前头了。

孟广俊坚持认为,还是因为布小朋有后台。康家就是他的后台,尽管康司令离休多年了,但老干部的能力,有时是惊人的,说不清什么时候,就能帮你一把。

老胡提醒孟广俊,好好干,所长这个位置早晚是他的。老胡早盯上管理处长的位置了,一旦老胡离开,所长一职非孟广俊莫属,一所所长的职务,也是个副团,整天在首长身边混,这位置的含金量并不低。

孟广俊却有自己的想法,他追根寻源,把基地创建以来,担任过一所所长职务的七八个人都梳理了一遍,发现这些人顶多升到正团,就再也上不去了,守着个招待所,吃喝不用愁,也有小钱花,但是这职务说到底就是个大服务员,没有什么正规业务,不像在营、团、师,只要有本事,你可以一路走上去;也不像在机关业务处,上面有一个一个的台阶供你攀登,当招待所的所长,基本就到顶了,最多照顾个正团,然后转业,或者早早退休。孟广俊不想窝在这里一辈子,他想早点跳出去,跳出去海阔天空,留在这里,无非是接待工作做得好,领导满意,经常挨表扬,要么就是天天陪吃陪酒,混一肚子好杂碎,到老了一身病,他现在甚至害怕当上这个所长,一心盼着老胡晚点离开。

一旦当上,你干得越好,越是难以离开,领导舍不得放你走,你在,他们省心。

王司令家装修好了,王司令夫人很满意,夸孟广俊出了力。孟广俊的经验,领导夫人一高兴,领导就高兴。果然,有一天他陪王司令从餐厅出来,王司令突然问他有什么想法。他心里一激灵,知道机会来了,就说:“我想换个地方。”王司令明白了,说:“想下基层,还是留机关?”他说:“请首长定。”

王司令想了想,说:“你下基层不合适,也可惜,你适合在机关。财务处副处长,马上要空出来,你觉得怎么样?”

孟广俊一下了想到了布小朋,愣了愣,说:“布小朋怎么办?传言他要当的。”

王司令说:“这个就不用你管了,你想干,我就给他们打个招呼。”

孟广俊犹豫一下,最终点了点头。

王司令往前走了,孟广俊竟然忘了给司令说再见。

当年找对象的时候,孟广俊曾经瞄上过王司令家的二姑娘王小甜,当时王仁天还是一师的师长;他还曾经瞄上过杨政委家的女儿杨秀婷,当时杨廷江是二师的政委。转眼之间,这两个人成了基地的军政一把手,在当时孟广俊就曾有预料,他们有前途,可惜的是,当时这两家的姑娘都没有看上他,只见一面,没说几句话就拜拜了。王司令、杨政委估计并不知道这事。当时孟广俊很失望。不过现在看来,他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实践证明,王小甜、杨秀婷都不如刘娜,刘娜贤惠,不惹事,是正经过日子的人,而王小甜、杨秀婷都太霸道,性格暴躁,不好相处,她们找的老公本都是基地最优秀的干部,结果都没过好,都离了,王小甜的前老公因此而转业离开了部队,杨秀婷前老公调到了上海的一支部队,这两个女人现在都在家待嫁,前途未卜。

孟广俊一直有一个梦想:让那些瞧不起他的人后悔。为此,他得一直努力下去,创造属于自己的辉煌。

总部财务口于助理来基地公干,忙碌了三天,明天就要离开。晚餐后,翟处长安排布小朋陪于助理出去活动活动。布小朋就问于助理:“怎么个活动法?是喝茶呢?还是去看刘老根大舞台?”于助理想了想,说:“洗个脚吧,方便吗?”布小朋说:“方便,洗脚的地方,到处都有。”于助理半开玩笑说:“听说你要高升了,就算你请客吧。”布小朋说:“不高升请你洗个脚也没问题,我要个车。”于助理说:“要什么车呀?打的去,先回房间换衣服。”

从房间出来,布小朋陪于助理出了东门,于助理喝了点酒,有点摇晃。二人往前走了一段,正要打车时,布小朋看到前面不远处就有一家洗脚按摩店,说:“去那儿吧。”于助理说:“离基地这么近,方便吗?”布小朋说:“不就洗个脚嘛,有啥不方便的。”二人走了进去,服务员热情接待,介绍了各种价位。布小朋说:“要最贵的,六十八元一位。”于助理一听,有些失望,说:“换个地方吧。”

于助理前头出来了。布小朋以为他嫌这里卫生条件差,不够高档,就说:“我知道一个地方,离这不远,咱们去。”二人打了个车,不一会儿就到了。这家洗脚店外观看上去挺不错,进到里面,一问价格,最贵的才八十八元,于助理扭头又出来了。

后来布小朋把于助理带到了龙城最有名的良子洗脚店。在门口,于助理似乎不想进去,犹豫着。布小朋硬把他拉了进来,说这家是最高档的,服务也好,卫生条件一流,服务员捏脚的水平高,以前他听翟处长说起过。于助理硬着头皮进来了。布小朋要了一个双人间,要了最高的价位,每位一百二十八元,包括泰式按摩,一份茶水。一会儿,进来两个五大三粗的女服务员,端着两个大木盆,往他们脚下一放。于助理终于忍不住,火了,踢了木盆一下,站起身来走了。

布小朋一下子愣在那里。这是最好的洗脚的地方,他怎么还不满意呢?一个女服务员看出了门道,说:“先生,你把客人带错地方了,我们这里都是正规洗脚按摩,没别的项目,你如果想去,对面洗浴城什么都有。”布小朋其实早就猜到了七八分,他开始不敢想,现在信了,一个总部的上校,怎么会有那种想法呢?不怕出事吗?出了事,划得来吗?不为自己前途着想,也得为老婆孩子多想想啊?你出了事,他们怎么做人啊?布小朋没有时间想更多,他去服务台付两盆热水的钱,一共二十元。收银员一问情况,听说是基地的,决定不收钱。布小朋说:“按规定来吧。”掏出二十块钱,放在吧台上。收银员说:“我给你开发票。”布小朋摆摆手,走了出去。

街上不见了于助理的影子,想必是生气,自个儿回一所了。布小朋打车回到基地大院,没敢去一所找于助理,先去了办公室。翟处长在加班,听他说起过程,翟处长并没有怪他,而是说:“我给忘了,这种活动不能安排你来陪。你不合适,你回家休息吧。”

翟处长换上便装出去了。布小朋在院子里转悠,心里想不开,感觉自己在财务处干,真是不合适,他多么希望到一线部队去,和战士们在一起,每天一身泥一身汗,晚上洗个凉水澡,往床上一躺,呼呼睡大觉,多踏实啊,至少不生这样的闲气。他转过弯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晃了过来,是孟广俊。老孟越发胖了,小肚子挺了起来,快赶上一个将军了。

孟广俊说:“老布,我到处找你。你连个bp机都没有,你说你怎么混的呀。”

这时候,基地机关不少人都有了bp机,有事一呼,方便多了,布小朋却没有,一开始不是没人给他送,他当然不能要。他一拒绝,以后就没人给他送了。财务处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没有bp机。他正准备自己掏钱买一个,还没顾上。

吃过晚饭后,孟广俊陪同王司令在一所门前散步,王司令透露给他,已经和杨政委、后勤部领导打过招呼,准备让他到财务处当副处长,命令很快就会下,让他有个准备。孟广俊一方面高兴,一方面又想到布小朋。他看不上布小朋的做派,但他又挺佩服布小朋,基地这么多人里面,真说得上是朋友的,布小朋无疑算一个。布小朋这人对什么都不争不抢,不伸手,虽然你会觉得他特傻,但你又会不由自主地佩服他。你自己做不到,所以你佩服,这也符合常理。

回到家,孟广俊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刘娜。刘娜觉得不好,说:“都说人家布小朋要当,结果你当了,他会怎么想?会不会认为是你抢了他的?”孟广俊拍着胸口说:“天地良心,我没有活动,是王司令主动说的。首长们非要我当,我总不能拒绝吧?”刘娜说:“你说没活动,别人不会相信。都知道咱们两家关系不错,我和邱梅还是那么好的同学,这下两家关系要坏了。你还是找机会给领导说说,给老布找个位置。”孟广俊说:“我给王司令提过,司令说,这不是我考虑的。”

孟广俊思前想后,决定主动把话给布小朋挑明,如果他不理解,还怪自己,那也没办法。他先去军人服务社买了点水果,香蕉、橙子什么的,为了怕布小朋不收,特意要了发票,抬头写“个人”,放在了水果袋里。他来到布家,两家住前后楼,几步的路。邱梅在给女儿布依辅导作业,她告诉孟广俊,布小朋这几天一直陪北京来的人,到现在还没回来。孟广俊放下水果,出来转悠,就碰到了布小朋。

二人进到一个小花园。天气冷,没人出来活动,二人说话没人打扰,孟广俊把前后过程原原本本说了。他以为布小朋会说几句不高兴的话,哪想到布小朋泰然一笑,说:“老孟,你能给我说这些,我谢谢你。以前是有传言我要当,但我们以命令为准。领导让你当副处长,说明你水平比我高。”

孟广俊说:“水平高低就不提了,我一来,挡你路了,老布,不好意思啊。”

布小朋笑了:“老孟,你来了好,没准你来,就把我救了。”

孟广俊不理解:“把你救了?”

“是啊,你当上副处长,我就没戏了,东方不亮西方亮,我早晚会有新地方去的,如果下基层当个副团长,我是很乐意的。”

孟广俊明白过来,也笑了:“你别说,这个还真有可能。”

“我在这里干不合适,早就有离开的心了。你来,我如果得到解脱的话,老孟,我得感谢你,对不对?”

孟广俊吊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布小朋这人跟一般人想法不一样,他这样理解,确实是孟广俊事先没有想到的。布小朋接着把晚上带于助理洗脚的遭遇讲了,听罢,孟广俊哈哈大笑,说:“你真是个棒槌,你是真不懂呢?还是装蒜?换别人,正好借这个机会潇洒一把,还可以报销。你们处长给你机会了,你就这么辜负他了,而且把于助理得罪了。”

“所以我说,我不适合在机关干,迎来送往的,我办不好。”

“大家都在变,怎么就你不变呢?你这人真是个神了。”孟广俊感慨。

“我这个人,一辈子都不会变的,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想变,难。我跟不上形势,部队不适合我,我只能找机会转业了。”

“你以为地方就适合你?地方更是搞得活,除非你小子到月球上去。”

聊到后来,反而是布小朋安慰孟广俊:“不要有压力,上级让你当这个副处长,你就放心来上任,当然,你得干好啊,老孟,千万不能乱来,这个地方天天捣鼓账,捣鼓钱,一不小心就会出事,出了事,后悔都来不及,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刘娜和孟涛着想,对吧?”

简直就是教育孟广俊了。孟广俊受不了,赶紧找个理由溜掉了。

半个月后,孟广俊当了财务处副处长。

三个月后,布小朋接到命令:到606仓库当主任。

606仓库是个副团级单位,在肥南县的深山里,离龙城一百二十公里。这个仓库是个综合库,有被装,也有各类物资,还有部分弹药。主要供应基地,也捎带着供应周边的几支小股兄弟部队。

这个仓库连续三年是后勤部落后单位,一直让后勤部领导头疼不已。不久前,库主任李德华私自处理了一批并不过期的物资,把部分钱用来偿还赌债。后勤部领导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上揭发了这个问题,并且扬言如不处理,就给基地领导写信。后勤部孙部长带队到仓库进行调查了解,确认匿名信反映的问题属实,当即把李德华调整出来,准备年底安排他转业。

布小朋从内心里不愿管钱管物,以前他在财务处管钱,现在让他到606仓库当主任,就是让他去管物。他心里不是很痛快,但又不能跟组织上讨价还价,只能先去上任。他上龙山跟康司令道别,康司令说:“我在位时,606仓库就不怎么样。那是基地偏、远、散的小单位,条件艰苦,干部却不想走。为什么?山高皇帝远,别人没法管,‘耗子’养得肥。你去了好,把仓库给基地看好,防止小子们胡乱糟蹋东西,那可都是军费啊。”

他还能说什么呢?

到了布小朋上任的日子,仓库来了辆吉普车接他,一个参谋带车来的,打算第二天一早出发。路不太好走,一百多公里的路,要跑三个多小时,正好赶过去吃中午饭,仓库其他领导一起给他接风。晚上,布小朋来到基地大院外面的二所,杜参谋和司机住在这里。布小朋提出,当晚出发,现在就走。杜参谋犹豫一下,说:“我到服务台给林政委打个电话。”布小朋说:“别打了,你打电话,今晚我们赶过去就失去意义了。”

一路颠簸,夜里一点多,他们终于赶到了仓库。这地方布小朋第一次来,仓库主体设在一座山的半山腰,山给掏空了,里面是库房。山下是一个村庄。这地方很幽静,偶尔听到一阵狗叫。吉普车在仓库大门口停下来,司机按了两下喇叭,大铁门里一直没动静,杜参谋说:“哨兵肯定睡着了。”果然,司机又使劲按了几下喇叭,哨兵才从传达室跑出来开门,一看就是睡着了,车灯一照,脸上都是睡觉落下的印子。“上岗时间怎么能睡觉?”布小朋不高兴了。杜参谋解释说:“这都习惯了,以后让他们改。”

吉普车开进院子,杜参谋让司机把车开到招待所,安排布主任休息。布小朋提出,到几个库房看看。杜参谋说:“晚上不开库房。”布小朋说:“我就到库房外面随便看看。”吉普车开到一号库房大铁门外,值勤的哨兵又是半天才出来,显然也在睡觉。路上,还碰到几个巡逻的兵,也是军容不整,边走边抽烟。仓库是个副团职编制,不算高,却有一个警卫连负责安全保卫。这些兵放到基地大院,恐怕都不合格。布小朋本身当过警卫战士,当过警卫连长,他对警卫的要求高,当下合计,整顿仓库的工作,应当从整顿警卫纪律入手。仓库不怕别的,最怕出安全事故,要么不出事,要么一出就是大事,一旦有事,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转了一圈,吉普车停到招待所门前。布小朋下车时,看到门口停着三辆挂地方牌照的高级车,有一辆丰田越野,一辆帕萨特,一辆铃木越野。他感到奇怪,谁开这么高级的车,住大山深处的这个破破烂烂的招待所,难道是干部战士家里人来队探望?杜参谋提着布小朋的一个旅行箱,陪布小朋往里走,在大厅里碰到四个人出来,他们看上去个个像大老板,都提着带密码的箱子。布小朋狐疑地看着他们。他们中有人认识杜参谋,主动点头微笑一下。四个人旋风一般出去,坐进车里,三辆高级车一阵轰鸣,开走了。

布小朋问:“这是什么人?”

杜参谋说:“地方的老板,来这里玩。”

“来这里玩什么?”

杜参谋支吾一阵,没说出个具体来。二人往走廊深处走,看到一个房间门开着,里面乌烟瘴气,一个小战士正在打扫满地的烟头、杂物。一张桌子上醒目地放着两沓百元大钞,一沓厚,得有上万元,一沓薄,也有两三千元。布小朋不由一惊。杜参谋说:“小刘,开间房,主任来了。”

小战士看一眼挂着少校军衔的布小朋,又看一眼桌子上的那两沓百元大钞。布小朋进来,指着那两沓钱,问小战士:“这是怎么回事?”

小战士支吾一阵,一紧张,脸上出汗了。杜参谋说:“这是新来的布主任,你就照实说。”

原来,这段时间当地公安部门抓赌抓得紧,当地与606仓库的领导熟悉的老板就夜里开车来这里赌博,领导吩咐在招待所给提供一间房子,让小刘负责倒开水,几个老板下手快,下注额也大,输赢都在上百万,半夜赌完了,赢钱的人按规矩来,随手甩给小刘一厚一薄两沓钱:“这个给你们首长。这个给你……”

布小朋听得心惊肉跳。杜参谋让他先休息,有事明天再说。他说:“你把林政委叫来吧,我睡不着。”

杜参谋为难,说:“主任,都两点多了……”

布小朋说:“现在就叫。你不叫,我去他家找他。”

正说着,走廊里传来急慌慌的脚步声,是仓库政委林宏雨到了。林宏雨比布小朋大一点,他们以前见过面,在基地后勤部开会时,打过招呼。林政委上前,伸手抓住布小朋的手,说:“布主任,没想到你今晚到了。我刚听门卫说的,赶紧过来了……”

布小朋想表现得热情一点,但是他脸上的肌肉不听话,固执地僵硬着。林宏雨挥一下手,杜参谋和小刘都出去了。林宏雨带上门,拉布小朋坐下,想给他倒杯水,又找不到干净杯子。布小朋说:“老林,算了。”

林宏雨尴尬地坐在布小朋对面,解释道:“布主任,老李在的时候,都是他接待地方上这帮人,老李一走,这帮人又找我,我实在抹不开面子,答应他们进来玩一下,今天是第一次,以后决不允许他们再来……”

布小朋沉着脸,说:“老林,我不想说客气话了,我想说几句实话。”

林宏雨赶紧道:“布主任你说,我都听着。”

“如果你再不收手,要么我回去,要么你离开,咱俩只能留下一个。李德华已经出事了,要不是后勤部领导保他,他得上军事法庭。我不想看着你走他的路。”

林宏雨抹一下脑门上的汗珠,把桌子上的那两沓钱合到一起:“布主任,这些钱,交公,归公!补充政工费,给连队当伙食费也行……我是一分也不会要的……”

“老林,你如果觉得我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那好,我离开。让领导再派个主任来,你们合作。明天一早我就回去。”

林宏雨终于低了头,一把拉住布小朋:“哎哎,布主任,布兄弟,你不能走……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咱仓库以后就你说了算,我坚决配合,行不行?我林宏雨说话算话……”

布小朋“油盐不进”,在全基地都有点名气,林宏雨也多多少少听说过,不少人怕他,也服他的气,上级这时候把这个人派来,自己只有听他的。仓库问题很多,林宏雨心知肚明,确实也需要整顿一下,不然真要出大事。布小朋拿出要走的架势,林宏雨几乎要给布小朋跪下了。见这阵势,布小朋心肠一软,说:“那好吧,我们以后什么都商量着一块干,有问题抓紧改,不能再这样乱下去,再乱下去,肯定会出大事,到那时,上级撸了我们的职务是小事,搞不好你我都得进监狱。老林,如果我有手脚不干净的地方,你可以给上级报告,也可以写匿名信。我欢迎你,欢迎606仓库所有人监督我。监督我不是害我,是爱我。我就是这么个态度。”

布小朋说罢,往外走去。林宏雨赶紧跟上,大声呼喊小刘,快给布主任开个房间,把二楼那个套间打开。

从第二天起,606仓库完全按照布小朋的思路进行整改。先从面上整起,军容风纪、值班纪律、上下班制度、请销假制度原本都有,只是荒废了,现在全部得按规定来。布小朋一经提出来,林政委坚决支持,党委很快形成决议,并且马上就见到了成效,看上去一切都显得正规了。

这些都好办,布小朋最担心的是账目出问题。他在财务处几年,对账目已经很熟悉,一本账簿拿给他,他翻几下就能看出问题。林政委给他打过预防针,说前几年的账目,会有一些糊涂账,让他心里有个数,不要太较真,过去就过去了,以后严格一点就是了。这天他亲自查账,他不相信仓库的几个财务人员,果然只翻了几个账本,就发现账目一塌糊涂,没法查,一查不少人都得进去。

布小朋出了财务室,心乱如麻,一个人出了营区铁门,踱到山脚下。他没有想到,这些人胆子那么大,差不多就是肆无忌惮了。看来,606仓库不是孤立的,不知多少单位,有这种情况,只是没人认真去查账罢了。来审计的人,都是象征性转一圈,灌几顿酒,拿走点礼品,提几条不疼不痒的问题,回去写个报告应付一下,事情就过去了。年年重复这样的过程,有人肥了,部队建设却几乎是原地踏步,国家给的巨额军费,效率不高,这样的部队,你还留恋他吗?

正思忖间,听到有人说话,好像是说:“老连长,你怎么跑这烂地方来了?”

布小朋猛一回头,见是一个上尉,长脸,面皮白净,中等身材,很瘦弱的样子,戴着高度近视眼镜,像眼睛上贴了两个酒瓶底站在他面前。他觉得有些面熟,一下子想不起是谁,就说:“你叫我老连长,你在警卫一连待过?”

对方说:“对。我叫夏忧。”

布小朋一下子想起来了,他当连长时,夏忧曾经来连里锻炼过一段时间,被安排在北门值勤,因为他动作不正规,布小朋还提醒、纠正过他几次。他是国防科技大学的本科生,而且是高材生,从地方直接考入军校的,家在上海,父母是中学教师。这样的人才很缺乏,搞技术是他的正途,怎么把他放到仓库来了?这是浪费人才啊。

“发配来的。”夏忧说,“我这个人管不住嘴巴,老给领导提意见,爱发牢骚,说怪话,对现实不满,被认为思想觉悟低,不成熟,难以让人放心,从技术部门给撵到保障团,然后又给撵到这里。”

“这样啊,太可惜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工作?”

“参谋。”

“应该让你做技术工作。”

“这里没什么技术可言,照我说应该砍掉,二百公里外有个608仓库,是军区后勤部下属单位,这你知道,它和我们606仓库性质、功能差不多,完全可以合并。这地方……恕我直言,就是个洗钱的地方。”

“有那么严重吗?”

“老连长,噢,我应该叫你布主任。布主任,我说点实情,可以吗?”

布小朋点点头。二人找个地方坐下,夏忧直截了当地说:“这里的经费除了正常拨下来的外,还有一些是别人要来,或者上级作为机动经费另外拨下来的。正常经费没有大问题,反正年年有,但数额少,靠这个不够用,就得想办法向上面去要。这些正常之外的经费,基本都是有回扣的,多则百分之五,少则百分之三。有相当一级的领导,他找个理由来这里检查工作,说是给基层解决问题,答应拨一些经费,你也得给他回扣,不然你就等于得罪他了,以后他就不会给你了。所有的回扣款,最后都要靠虚假发票来充填,另外,谁能要来钱,谁就可以支配一部分,七折八扣的,剩下的才属于仓库,用来搞招待,或者是干别的。还有一种情况,上面某个人拨一笔钱下来,其实就是存你这儿,他定期拿发票过来报销,这成了他的小金库。这些名目繁多的经费,你光从账目上看,不认真查,它是不会暴露的。”

夏忧说的这些情况,布小朋以前也听到过,他从账目上已经发现了一些,但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他心情沉重,对夏忧说:“你能给我说这些,说明你相信我。我先谢谢你。”

夏忧说:“不用谢。我经常说这些,不光对你。有的领导认为我嘴巴不严,容易坏事,所以我这个兵当到头了,该向后转了。”

布小朋说:“夏忧,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不可以说,得分场合,得分说给谁。以后有话找我说,你刚才说的那些,最好不要到处讲了。”

不等夏忧说什么,布小朋站起身来,走了。他找到林宏雨,提出,以前的账目,没法去深究了,从今天起,重新开始,那些违犯财务规定、来历不明的款项,一律停用。除了上级下达、拨付的正常经费,如果以后谁再到上面要钱,可以,但不能有一分钱回扣,上边的人,想把这里当小金库,任意来提现、报账,对不起,不行了。听罢,林宏雨笑了。布小朋说:“老林,你笑什么?”

“你这样一来,一是没人到上面再去活动要钱了,二是想要也要不来了,谁还给你呀?”

“不给就算了,靠正常经费维持,我们也不是过不下去。”

“没有钱,光接待费就是个问题,以前哪年不都是几十万,这钱,正常经费里面可是没有的呀。”

“以前搞大吃大喝超标准接待,所以才花那么多钱。以后就按规定来,严格控制四菜一汤。”

“你这样一搞,没人来了。”

“没人来更好,我们埋头干事,不受干扰。”布小朋心想,本来有些人下来,检查是个幌子,图的是油水,不知从何时起,上级工作组下来,都要给个红包,钱不多,也就一千,多的两千,个别领导五千。但架不住老有人下来,年底一算账,就不是个小数目,这些钱以前主要靠到上面要,以后如果要不来,窟窿就没法堵,最好的办法就是他们别下来,反正来了也解决不了问题。

林宏雨不吭声了。布小朋说:“老林,你们几个常委别担心,这事是我定的,别人要骂就骂我,有事我担着。”

不久来了个上级工作组,布小朋坚持按标准接待,走时也没送红包。林宏雨担心他们回去说仓库的坏话。布小朋说:“他们不敢,我们又没出什么问题,他们总不能胡编乱造吧?”结果,工作组回去写报告,还出人意料地表扬了606仓库,说是606仓库坚持原则,严格按照规定来,等等。后勤部搞半年工作总结时,又把606仓库当典型,进行了表扬。但是这么一搞,工作组确实来得少了,布小朋他们感到清净,搞接待最分心,没有接待任务,他们可以一门心思放在工作上。

内部的事情让布小朋暂时摆平了,外部的事情也很棘手。

仓库虽然在肥南县的深山里,却并不是世外桃源。当地人都认为仓库有钱,把仓库当成唐僧肉,能咬一口是一口。一天,一个中年男村民来到大门口,是山下小李村的,扬言非要见仓库领导。布小朋接到电话,要过去,林宏雨说:“还是我过去吧,八成是军民小冲突。”布小朋陪林宏雨一块来到大门口,村民说:“你们一个兵打我了。”村民脱下上衣,露出肩胛骨上的一片红。问了问为什么打他。村民说,仓库一辆拉东西的军车从他家门口马路上过,差点轧着他家的一只老母鸡。林宏雨问:“轧着了吗?我们赔你。”

“没轧着,吓着了,我家老母鸡不下蛋了。”

布小朋感到好笑,说:“这你就不能怪我们了。”

“我找那个司机说理,他打了我几巴掌。”

林宏雨上前看了看他肩膀上发红的地方,说:“打了几下?”

“三下。”

“陪你九十吧,另加十块,我给你一百。”林宏雨说着要掏钱。

村民不干:“我要三百。”

林宏雨一拉脸子:“打一下你要一百,太贵了。就一百,你不要拉倒。”说罢,拉上布小朋要走。

村民这才说:“一百就一百。”

林宏雨把一百块钱递给他。他接过,高高兴兴下山去了。布小朋和林宏雨往办公楼走,林宏雨说:“如果不给他一点钱,他闹起来没完,没准真敢带人来把大门给咱封了,那时候就不是赔一百块钱的问题了。”

“我原以为山里面,人朴实,军民关系好处。”

“待久了你就知道,关系不好处。”

“一巴掌赔他十块,他都愿意,你给多了。”

“我们的兵,经常和当地百姓有摩擦。如果打一下给十块,没准就会有战士故意去打,反正他也赔得起。我提提价,就没人舍得打了。”

布小朋想笑,又笑不出来。他已经知道,进出仓库,小李村是必经之地,只有这一条路,和小李村搞好关系,非常重要。以前曾经有一段时间,小李村凭借这条路敲诈部队,堵车、堵路,没地方讲理,只有交钱才放行。如果你不小心,碰了他一棵树苗,或者轧了他几株玉米,那你就赔钱吧,没什么好商量的。有人从部队扯线偷电,结果被电死,双方关系搞得很不好。这似乎是我们的国情。终于出了一件大事——基地前任马司令在后勤部领导陪同下来仓库视察,车队走到小李村时,突然发现,几十个村民把通往仓库的道路挖断了,说是要修路。车队停了下来,双方紧急磋商,仓库拿出五千块钱补偿给村里,村民这才把挖断的路填平。后勤部领导对此非常恼火,追查是谁走漏的马司令要来仓库视察的消息,查来查去,最终确定,没人透露,是村支书安排人长期在山上值守,远远看到有小车队驶过来,飞奔报信,村民紧急出动挖路,才导致的后果。后勤部领导狠批了仓库领导一顿,要求他们务必搞好军民关系,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后来的关系搞得还行。”林宏雨解释说。

“用的什么办法?搞军民共建?”布小朋问。

林宏雨说:“前主任李德华有办法。小李村的村支书李向平当过兵,特别了解部队,他知道部队不怕别的,就怕出事,部队领导图稳定,保太平,只要不出事,花点小钱是愿意的,所以他才敢暗中发动村民堵车、堵路、敲诈部队。李德华去找他,说:‘兄弟,咱俩都姓李,天下李姓是一家,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仓库想聘请你担任安全顾问,每年报酬一万,这事会让你操很多心,仓库拿不出更多的钱,请你看在咱们都是老李家后代的分上,帮帮忙吧。’就这样,李向平答应了。你还别说,从那以后,军民关系好多了,堵路的事没再出现,每年因此省下的钱,不止一万。”

“花出去的这种钱,正常经费里面,是没有的,只有朝上面要。”林宏雨说,“而且也没有发票,白条子又报不了,只能想办法搞张一万块钱的假发票充账。这种情况给后勤部反映过,他们也没制止。上级也是怕出事,出了事,不光是606仓库的事,也是后勤部的事,为了不出事,就得忍着,让着。”

副主任余乃贵请示布小朋:“每年给李向平的这笔安全顾问费,明年还给不给?期限快到了,如果不给,早点给他打个招呼。”又说:“就是想给,也没地方出这笔钱,今年没要来一分钱。”

布小朋说:“让我想想。”

花钱的地方还有不少。这天,县法院民事庭庭长率七八个人,浩浩荡荡来到606仓库,来调解一个干部的离婚问题。谈话没超过三十分钟就结束了,离吃饭时间还早,他们却不走。林宏雨悄悄向布小朋介绍,说他们来过好几次了,每次都是来一群人,说是调解,其实是来吃喝,要东西,有时还借机给车加一箱油。

“怎么办?”林宏雨问,“是像以前那样招待,还是找个理由撵他们走?”

布小朋想了想,感到这事牵扯到警卫连副连长陈东昂的个人问题,陈东昂老婆在县化肥厂工作,有了外遇,陈东昂提出离婚,女方就是不离,陈东昂起诉到法院,法院先是调解,调解无效,准备判离。也许法院是最后一次来人,就别再节外生枝了,布小朋同意招待他们,自己因为不喝酒,不能陪,让林宏雨、余乃贵陪好人家。“酒可以放开喝,东西就不要送了。”布小朋交代,“把他们都灌醉,不要提送东西的事。”

布小朋发现,仓库领导的主要精力,大都用到了这样的事情上。

不久,八一建军节到了,按照惯例,当地县、乡、村一级的领导,以及几家共建单位,要来606仓库搞拥军走访,有时还带业余演员来演几个节目助兴。他们不是一起来,而是分头来,一茬一茬的,时间要延续一个礼拜左右。仓库领导那几天基本上天天烂醉如泥。以前仓库有钱,县里领导来时,一般要花钱请龙城的几个有名的歌唱演员来演节目,今年是不可能了。副主任余乃贵请示布小朋、林宏雨:“今年用什么标准接待?四菜一汤,还是?”

林宏雨不拿主意,看着布小朋。布小朋说:“如果上四菜一汤,地方上这些家伙,敢给你把桌子掀了。”

“那怎么办?按去年的标准吗?”余乃贵问。

“去年喝的什么酒?”布小朋问他。

“茅台、五粮液。去年光酒就花了一万多。”

“菜按去年的标准,酒不能喝这么高档的了,太费钱。”

“喝什么酒呢?太差了,也不好。”

“你们都想想,看喝什么牌子的好,既说得过去,又不太贵。”

大家一时想不起来。后来还是余乃贵说,他有个朋友,专门卖茅台、五粮液,当然是假酒——好就好在这种假酒都是原产地周边的作坊生产的,不是河南产的勾兑酒,绝对是粮食酒,生产工艺也差不多,可能就是窖藏时间短一点。从外包装上,也很难看出是假酒。这种酒的价格,仅仅是真品的四分之一,用来搞招待,可以以假乱真。布小朋一听,不同意,说:“你喝出人命来怎么办?”

余乃贵说:“绝对不会,以前仓库就用这种酒招待过普通客人,没人喝出是假的,更没人喝出事来。”

林宏雨作证说:“是这样,我就喝过,一点没事。”

布小朋犹豫。林宏雨叹口气说:“我们现在没有经费,又必须招待,只能用这个下三烂的办法了。”

余乃贵说:“我家里有,我拿一瓶来,布主任尝一尝就知道了。”

布小朋滴酒不沾,他长这么大,就没喝过任何牌子的白酒,让他尝,也尝不出来。他提出,让余乃贵当着他的面,喝一点试试。晚餐时,余乃贵从宿舍拿来一瓶茅台、一瓶五粮液,当然是他说的假酒,他当着众人的面,各喝下半瓶,余下的两个半瓶,被林宏雨等人喝了。布小朋来了后,不允许众人喝酒,接待时也基本不上酒,几个常委都熬坏了。余乃贵就着两个菜,喝下一斤酒,一点事没有,吃罢晚饭,他还到操场上和战士们打了一会儿篮球,仍是一点事没有。看来这酒还真可以。招待用酒,就这么定下来了。布小朋让他们多买几箱,预备着接待地方上来要酒喝的干部。部队来人,不能用这个招待,一是让来人喝茅台、五粮液,太奢侈,传出去不好,你又不能告诉别人这是假的,不值钱。

建军节前后,仓库一共接待了八拨来拥军慰问的地方领导,林宏雨、余乃贵等人天天喝得大醉,布小朋滴酒不沾,他主要是陪着说好话。坐在酒桌上,他看到那些喝得兴起的人特别傻,有的碰翻了酒杯,有的把菜掉在自己衣服上,有的车轱辘话说来说去,有的喝倒了,一头钻到桌子底下,赶紧让战士抬到房间休息。后来他听喝酒的人说,在酒桌上,他们觉得不喝酒的人特别傻,一点爱好都没有,活着图个什么呢?

还好,没人喝出是假酒。布小朋这才放下心来。一位副县长还拍着布小朋的肩膀说:“你们606仓库的茅台是真酒,味道非常纯正,比我以前喝过的茅台都强。”

热热闹闹过了八一建军节,花出去的接待费不是一个小数目。刚把人送走,山脚下看水井的战士又被人打了。仓库用不上县里的自来水,自己从山下打的井,平时有两个战士看守水井。小李村的村民有时偷水浇地,不让他用水,他就搞破坏,往战士住的小屋子里扔死蛇吓唬战士。年轻人血气方刚,终于给惹恼了,动起手来,又不敢真打,结果就被几个老乡给收拾一顿,军装都给扯烂了。

余乃贵早就有个提议,请村里一个谁都不敢惹的恶霸帮着照看水井,每年给他四千块钱。这人小名叫李三,坐过牢,村里人都怕他,他如果看守水井,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躺着就能挣钱,李三也很愿意干。当初布小朋把这个提议给否了。现在林宏雨重又提出来,布小朋想了想,答应了,说:“我们派两个兵,花的钱可能不止四千,就请李三来干吧,但要和他签个协议,让他保证水井安全,不出任何事,否则就扣他的钱。”

一来二去的,这些钱,都不在正常的经费范围之内。布小朋必须拿出个办法来,包括把聘请李向平的顾问费筹集到。只有一个办法:向上边伸手要钱。他提出,由他去找后勤部领导解决一部分经费,请大家放心的是,他不会给上边回扣,更不会自己拿回扣,他相信给拨款的领导,也不好意思收回扣。他还提出,光给村支书李向平钱是不合适的,以后每年给小李村小学校一万元赞助费,用来改善学校的办学条件,同时改善部队和村民们的关系。他决定,这些额外花掉的钱,一笔笔都要列清楚,将来要经得起检查。他说:“我们的军费来自于老百姓,当地老百姓还很穷,在群众身上花一点,总比我们自己吃喝浪费了强。”

年底,基地后勤部派出的工作组来606仓库检查验收年度财务工作。按照往年的做法,得隆重地接待,验收,“宴”收,没有“宴”,收不了。

仓库开常委会研究怎么接待。布小朋提出,按规定来,四菜一汤。别人虽然心里有意见,怕搞砸了,但见布小朋态度坚决,也不好说什么。

上边通知,财务处副处长孟广俊带队来606仓库,这下布小朋心里更有底了,说:“不用怕了,我给老孟喝凉水,老孟都不会怪我的。”

孟广俊带三个人来到了606仓库。布小朋让财务室把所有账目亮出来,请工作组随便检查。孟广俊一挥肥厚的手掌,说:“不用查了,老布在这里当头,还能有什么问题?”众人都笑了,果真就没有查。

晚餐上了四菜一汤,两荤两素,一个鸡蛋汤;饭是战士们蒸的馒头。没有上酒。菜都是山上的野菜,非常新鲜。孟广俊等人吃得很尽兴。布小朋说:“老孟,是我坚持按规定来的,你有意见,可以骂我,但不要怪仓库其他同志。”

孟广俊边吃边道:“我们走了一路,喝了一路,再不让肠胃休息一下,就给喝死了。老布,你的菜太香了,我代表工作组谢谢你。”

看到孟广俊等人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吃得很香,林宏雨从心里感叹,四菜一汤是要得罪人的,老布却总是逢凶化吉,看来这人真是有福啊。那晚孟广俊吃了三个大馒头,用他的话说,今晚这顿饭,是最好吃的一顿,很难忘,他想起小时候在故乡,这样的伙食过年都吃不上。

吃罢晚饭,太阳还没落山,孟广俊和布小朋爬上了山顶,望着远处的云海出了一会儿神,孟广俊透露说,他马上要离开财务处。“你愿不愿回财务处,接替我当副处长?”他问,“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如果愿意回去,就告诉我。”

布小朋感到很意外:“你为什么要走?”

孟广俊告诉布小朋,现在形势变了,改革开放一日千里,地方经济蒸蒸日上,可是部队军费连年没怎么增长,干部战士福利待遇没钱搞,房子没钱盖,装备没钱更新。孟广俊说:“老是忍耐,韬光养晦,那也是有限度的,不能没完没了地忍耐,再忍耐就该阳痿了。所以,上边给了政策,有条件的单位,可以自己做点生意,赚点钱,改善生活,弥补经费的不足。”

布小朋感到吃惊:“军队可以做生意?”

孟广俊说:“我不是说得不明白了吧?你榆木脑袋吗?”

布小朋不吭声了。

孟广俊又说:“国是家,党是妈,国家有难,党有难,等于爹妈有难,咱得分忧。咱自己做生意,挣大钱。”

基地成立了生产经营办公室,后勤部一位副部长担任办公室主任,孟广俊担任副主任,抽出来专门做生意。

“中国即将进入金钱时代。”孟广俊迎风站立,面对灿烂的晚霞,感慨道,“不,其实早就进入了,我们反应慢了,再不追赶,就被时代甩下了。以后人与人的关系,将变为金钱关系,一切都得拿钱说事。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孟广俊给布小朋出主意说:“肥南县有优质煤炭,资源丰富,你们606仓库应该早点动手,利用自己的优势,靠煤炭发财。你不能总是四菜一汤,大家的福利也要改善,没有钱,谁肯给你出力呢?这个时代,有了钱,就有了一切。”

布小朋说:“你让我去挖煤?”

孟广俊说:“傻瓜才去挖煤,费那个熊劲干什么?你就倒煤,倒腾煤,一定发财。”

布小朋说:“还是算了,我的工作是管理好606仓库,让它安全、为部队服好务,赚钱的事,我现在不去想。”

孟广俊说:“你要是连这个都想不到,那确实少根筋。不赚钱你就永远穷下去吧。我问你,回不回财务处?我等你三天回话。”

布小朋说:“不用等了,老孟,我现在就告诉你,我还是留在606仓库,这地方我已经习惯了。”

年底,606仓库被基地后勤部评为基层建设先进单位,还被评为先进党委。这是多年来的头一回。谁都知道,是布小朋以一己之力,把606仓库带出了泥沼。

布小朋在营区转悠,碰到夏忧。他对夏忧说,“你对仓库领导还有什么意见,照直了说。”夏忧说:“布主任,幸亏你来,你挽救了他们,挽救了仓库,不然真要出大事。”布小朋严肃地说:“看来你真是管不住嘴,又瞎说。”夏忧说:“我对你们领导现在没有任何意见,我对军队有意见。”

布小朋一愣:“你口气好大,你对军队有什么意见?”

夏忧扶扶眼镜,说:“你看看人家美国,这些年有多少新武器列装,我们有什么?除了两弹一星,基本还是那些老掉牙的二次大战时期用的东西,跟美国越拉越远,再不追,真追不上了,将来打仗,会败得一塌糊涂,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布小朋说:“你胆子真大,敢说这样的话。”

夏忧说:“我说的实话,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了,不能以言治罪,对吧?”

布小朋说:“你有什么建议?”

夏忧说:“***搞百万大裁军,搞对了,但还是裁少了,应该再砍掉一半陆军,节省下来的经费,发展海、空、二炮。”

布小朋说:“这个我有同感。但这话你不能到处乱说,有什么想法,找我谈。我是你老连长,你应该听我的。”

夏忧苦笑一下,点点头。走了。

基地政治部文化站派电影组来606仓库放映电影,放的是《大决战——淮海战役》,仓库组织干部、战士集体观看。我党的战争智慧、宏大的战争场面,看得人热血沸腾。放完电影,机关和连队分组讨论,让大家谈观后感。布小朋和林宏雨参加机关小组的讨论,大家都说好,只有夏忧唱反调。他说:“我看过《大决战——辽沈战役》,这部《淮海战役》明显差一些,差的主要原因,是它有些地方违背了历史本来面目。按说拍《淮海战役》,应该从济南战役开始,以粟裕和华东野战军为主角,但是,我们看到的这部片子,却是从当时尚未投入淮海战场的中原野战军开始拍摄,***的戏份明显偏重。大家都知道,***是军委主席,这部片子显然是要拍他老人家的马屁。”

夏忧的发言,引起小小的骚动。林宏雨制止夏忧再说下去。夏忧说:“林政委,请让我说最后一句。”

人们都看着林宏雨。林宏雨板着脸,说:“夏忧同志,请你掌握好发言的尺度。”

夏忧说:“电影好坏就不说了,我想说,这部片子,是电影制片厂使用军费拍摄的。全世界的军队,可能只有中国用军费拍电影。我就说这些。”

接下来,就冷场了,没人再发言。好好的一场讨论,让夏忧给搅了。林宏雨作为仓库政委,心中不悦。散了会,他对布小朋说:“这个人是从其他单位发配来的,问题很多,我建议年底让他转业。”

晚上,布小朋摸到了夏忧的宿舍。仓库干部编制本来不多,随军过来的更少,结婚的大多是两地分居。夏忧已经结婚,他爱人在龙城一家工厂当工人。干部们大都住在一栋三层高的老式灰楼里,夏忧住三层最西边的一间,西晒,属于最不好的一间,可以看出他在仓库是没有什么地位的。屋里亮着灯,布小朋敲敲门,里面没有声音。布小朋轻轻一推,门开了。夏忧正趴在桌子上睡觉,实际上是趴在书堆里睡觉。在布小朋眼里,这个十几平方米的小屋,几乎全是书,桌子上有,床上有,地上有,扔得乱七八糟,没有下脚的地方。布小朋轻咳一声,夏忧醒了,站起来,揉着眼睛:“布主任……”

布小朋示意他坐下,自己也找个地方坐下,拿起几本书翻了翻,他看到有历史、军事、政经、科技、文化类书籍,五花八门,像一个小型的高质量的图书室。买这么多书,恐怕要花去他大部分工资。布小朋到过很多军人的宿舍,有这么多书的人,夏忧是第一个。

他们开始聊天,布小朋问:“家在上海,怎么在龙城找了个爱人?”

夏忧说:“不在上海找,在龙城找,是为了不两地分居,因为原本想在基地长期干。现在看来,自己还是天真了。”

布小朋说:“说自己天真,怎么解释?”

夏忧说:“部队不适合我,处处碰壁,我打算向后转。早知这样,不如在上海找个老婆,转业可以回到父母身边,现在回不去了,只能随老婆留龙城,因为老婆死活不愿跟我走。”

布小朋说:“你是高学历,你走不了的,基地不会放人。”

夏忧苦笑:“我早就在基地挂号了,是重点人——重点盯住的人——我打报告要走,别人会很高兴。”

布小朋说:“你看了这么多书,又是国防科大的高材生,怎么就不琢磨钻研点技术?”

夏忧说:“搞技术,我没有条件。我有时爱幻想——幻想我们中国,应该有一些杀手锏武器。”

布小朋马上来了兴趣:“你说仔细点。”

夏忧眼镜片后面的小眼睛顿时放出光来,他讲了他幻想中的杀手锏——打卫星的武器。他说:“美国现在的高技术装备,主要靠卫星引导,卫星就是美军的眼睛,将来真要打大仗,我们要想一招制敌,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把他的卫星打下来,他就成了瞎子、聋子,他的高技术武器就会变成一堆废铁。”布小朋被他吸引,说:“你这个设想,如果能实现,那就太棒了。”

“我感觉早晚会实现的。”

“你把你的想法,提供给基地技术部门,请他们转交军事工业部门,看能不能搞点这方面的前期研究。”

“我把想法给他们说过。但是,他们说,我这是瞎想,卫星几千甚至几万公里高,导弹够不着,拿什么打?别吹牛胡说了。”

“很多伟大的发明创造都是从瞎想开始,夏忧我支持你。你写个东西给我,我帮你转交。”

“算了吧,我准备走了。”夏忧拿出一张纸,递给布小朋。是转业报告。

布小朋看了一眼,把报告放下:“我是仓库主任,我不同意,你走不了。”

夏忧愣了好一阵,才说:“我说一个情况,你就会让我走。”

“什么情况?”

“前主任李德华被调走,你来这儿,是因为一封匿名信。我可以告诉你,那封信是我写的。”

布小朋愣着,有些不相信地看着夏忧。夏忧打开抽屉,拿出一张纸,递给布小朋。是一封匿名信的底稿。这下布小朋信了,当即把那张纸撕碎,丢到垃圾桶里。

“这下你不会再留我了吧?”

布小朋沉默着。

“林宏雨他们一直在私下调查,他们一定怀疑过我。我是606仓库的危险分子,我走了,大家都安心。”

布小朋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思索一阵,回过头来,盯着夏忧,说:“我不会放你走。这事到此为止,不要再对任何人说起。你相信我,把这个秘密告诉我,我也相信你,留下,会做出成绩的。”

夏忧仿佛受到感动,低头沉思一会,抬起头来时,眼睛里似乎有了泪水,说:“老连长,我可以保证,以后我不再写匿名信,不会再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要写我就写实名信。”

布小朋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二人坐下来,又聊了点别的话题。说到各单位都要成立生产经营办公室,夏忧忧心忡忡地说:“我认为这不是一件好事情,历朝历代,大凡军队经商做生意,没有一个有好结果,最后都会乱套,败坏军纪,败坏风气,涣散战斗力。古人说,文官不爱财,武官不怕死,是国家之幸。如果军队经商,军人钻到钱眼里,与民争利,那必定是国家之祸啊。”

布小朋说:“我们总是能想到一块。夏忧,我越发感到,部队需要你这样的人,只要我在,你不能再有走的想法。”

夏忧郑重地点点头,伸手拿起转业报告,一撕两半,丢到了垃圾桶里。

孟广俊终于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时代。

后勤部董副部长担任基地生产经营办公室主任,其实是个挂名,真正干事的人,是孟广俊,他抽调来七个人,都是各单位的能人,精兵强将,要么有家庭背景,要么有经商头脑。比如赵小楼,叔叔是龙城副市长,分管工业,可以找他叔叔批条子弄到建筑材料倒卖。比如庄建明,几年前就开始倒卖宝石,他是803医院的皮肤科医生,看病水平一般,但他有经济头脑,他家乡出产一种蓝宝石,质量一般,价钱不高,弄到新疆乌鲁木齐,就很值钱,因为当地珠宝商可以冒充克什米尔蓝宝石,卖出好价钱。克什米尔位于印度、巴基斯坦、中国、阿富汗之间,克什米尔蓝宝石是蓝宝石中的精品。庄建明从家乡收购蓝宝石之后,从龙城东郊的军用机场,乘坐龙城到乌鲁木齐的联航航班,每月往来一次送货,去时把宝石装在军装口袋里,回来时把几十万现金提在手里。为了乘飞机方便,他买通了负责安检的武警边检人员,穿军装是为了保护自己,防止有人抢夺抢劫。几年来,他用这个办法发了财,据说他每次带钱从新疆回来,他老婆经常数钱数到手抽筋,体验到了别人所说的数钱数到手抽筋的美好滋味。像庄建明这样的人,虽然没有什么家庭背景,但他有经商头脑,胆大心细,孟广俊听说此人后,赶紧抽调过来,请他多预备蓝宝石,订购了一批精致的小盒子,当作克什米尔蓝宝石给生意场上的相关领导和朋友送礼。这种礼品好捎带,不显眼,往对方办公桌上一放,就解决了。

孟广俊愿意搞生产经营,一是他觉得自己是做生意的料,二是他感到在财务处当副处长,没什么意思。不了解情况的人都以为,他有多大权,其实到了财务处他才发现,财务处是过路财神,钱都是别人的,只是从你这里过一过。党委管财务,就像党委管干部一样,你只是承办者,没多少自主权,顶多别人见了你,给你个笑脸,他以为你多厉害,其实自己知道,并不怎么厉害。自己想花点钱,得找下边单位报销,风险大,也不方便。因此,孟广俊才下决心自告奋勇搞生产经营的。毕竟生产经营搞来的钱,是活钱,可以相对自由地支配,不像那些正常的经费,有很多条条框框卡着,想花又花不了,看着难受。

孟广俊踢出去的头一脚,是说服王司令同意,从军交运输处搞来一百副军车车牌,拿到广东,放给地方上的个体户跑运输,每副车牌年金三万,而且先交钱。这一下每年就是三百万。他人还在广东,三百万元就汇到了基地的账上,已经盖了一半的三栋师、团职宿舍楼,因为缺钱成了半拉子工程,三百万元一到,重新开工。基地首长相信了他的能力,上上下下都把他看成了财神爷下凡。

如果说把军车车牌租出去换钱,还不算什么的话,孟广俊的第二个动作,就不由不令人服气了。他通过关系,联系到空军东郊机场的一架运八飞机,飞到海边的机场,往龙城拉韩国生产的现代牌小汽车——车子当然是走私过来的,一个架次可以装三辆,拉到龙城,卖给早已联系好的买家,一辆可以有五万的利润,其中一万给机组所在单位,每辆车轻轻松松赚四万。一个礼拜飞三到四个班次,也就是说,每周可以运来十辆车左右,每月就是三十辆左右。走私车地面上有重重关卡,查得很严,但是在天上飞,他们就无可奈何了。孟广俊根本不出门,坐在办公室里,拿着大哥大指挥,从海上跑的轮船,到天上飞的飞机,都归他指挥,这俨然是一个将军的气派,不像是一个中校的作为。

倒腾小汽车的生意持续了三个月,后来因为查得太严,基地不想惹事,制止了孟广俊,从而作罢。中间也曾遇到一点风险,刚上岸的三辆现代车,被缉私队盯上了,情况报给孟广俊,他赶紧遥控指挥,让人把三辆车开到一个海边的山洞里进行伪装,居然骗过了缉私队员,他抽调的人员里面,就有一个专门学战场伪装的王大志。王大志说,他布置的阵地,都可以骗过美国的卫星,区区几个高中生水平的缉私队员,不在话下。

后来孟广俊又指挥众人,调动各方力量,倒建材、倒油、倒煤、倒化肥、倒食用油,每一笔生意都赚钱,基地靠他们挣的钱,给干部盖了七栋宿舍楼,一举解决了多年的欠债,正营以上干部基本都有了标准住宅。基地一直想在市中心繁华地段盖一座高级宾馆,地皮找市领导要来了,名字也起好了——蓝海宾馆——而且找龙城的书法家题写了馆名,就是苦于没钱,工程一直上不了马,又是靠孟广俊倒腾来的各种建材,解了燃眉之急。工程开工之后,孟广俊到工地上转悠,连分管基建的副司令都给他递烟,叫他老孟,那感觉爽极了,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九四九年打进南京总统府,扯下青天白日旗的英雄。

宣传处的新闻干事冉淮跑来采访孟广俊,提出要在《子弟兵报》上宣扬一下孟广俊的先进事迹。搞生产经营,与部队中心工作离得较远,文字稿不好上,冉淮提出,发一张照片。基地大院西门对面,驻地街道办刚刚创办了一家敬老院,冉淮的创意是,把孟广俊请到敬老院,给老人送过冬的物品,然后拍一张照片,拿到兵报想办法发表。孟广俊同意。冉淮挑选了五位白发苍苍、面容慈祥的老人,孟广俊面带笑容给他们发放棉衣棉被,反复折腾了好几遍,总算抓拍到一幅比较生动的作品。

冉淮提出,现在《子弟兵报》发稿越来越难,要想顺利登报,得需要点活动经费。孟广俊问:“要多少?”

“也不多,上四版,两千就可以。”冉淮说。

“是不多。上三版呢?”

“得三千。”

“上二版呢?”

“五千应该差不多吧?”

“要是上一版呢?”

冉淮愣了愣:“上一版,几乎不可能。因为这种军民关系稿件,顶破天上二版。你给多少钱都办不到。”

孟广俊张嘴痛快地答应拨给冉淮一万。冉淮背着相机,高高兴兴走了。没多久,照片登出来了,在二版右上角,篇幅还不小。这是孟广俊头一回登报,他的光辉形象被很多人看到,办公楼里,院子里,别人遇到他,都笑呵呵表示祝贺。一些离退休的老首长也专门打电话或捎话,表示祝贺。与康又汉一个班子的老政委张道刚、老副司令李长水,都亲自打来电话。孟广俊的岳父、刘娜的父亲刘其林曾经是他们的老部下,手头有了资金后,孟广俊经常照顾这些老首长,逢年过节都要去慰问一下,别人也都认为那是应该做的。

龙山干休所的几十户离退休老干部,孟广俊几乎每家都去过,他到他们家走一圈,就知道缺什么东西。老政委张道刚家电视机太旧了,图像都不清晰了,第二天他就让人买了台新的送过去。他去李长水家,看到老太太撅着屁股在收拾洗衣机,知道洗衣机不好用了,很快就有一台新的,送到了李家。他注意到有些老干部,虽退下了,可也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老干部退下来后的待遇,取决于他在位时是不是提拔了人,是不是帮助了别人,是不是他提拔的人处在重要岗位上。有些老干部下来了,没人理,你去看看他,哪怕买几箱苹果带去,他都很感动。虽然他现在没什么用,但他还是有潜在资源的,也许哪天,会冒出他一个老部下,此人突然提到了重要位置上,这时候你再去找他办个事,他一句话,还是管用的。

以前孟广俊有些瞧不起老干部,现在他重新认识到老干部的作用,这说明他成熟了。他去看他们,让他们感到温暖。他说:“官再大也有退的时候,身体再好也有有病的时候,人再年轻也有老的时候。趁我还年轻能干,多为老首长服服务,是很高兴的事。”

他去的次数一多,老干部们纷纷夸他,有的对基地现任领导说:“这样的人,对我们老干部有感情,就要用啊!”

李长水说得更生动:“小孟这个人,若生在宋朝,他就是宋江;若生在唐朝,他就是秦琼。他特别讲义气,现在年轻人里不多见啦。”

孟广俊说:“老首长,如果没有您这个伯乐赏识我,我也就是个拉车的料。”

老司令康又汉家,孟广俊一次也没去过。谁都知道,老司令不贪,用钱砸他脑袋,跟砸石头差不多。拿着东西去,康家不开门,让他空着手去,他做不出来。没办法,像康司令这样原则性超强的老干部,他只能是敬而远之了。他有个发现:不怕领导讲原则,就怕领导没爱好。这个公式用在康又汉身上不灵,康又汉是既讲原则,又没爱好,这样的人,神仙也拿他没办法,只能远离他。

在生产经营办公室的几年,是孟广俊军旅生涯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他积下了人脉,练出了胆量,见识了场面,丰富了阅历。有了这一课,他觉得已经没有什么能挡住他了。

一九九五年至一九九六年间,爆发了“台海危机”,海峡两岸剑拔弩张,战争大有一触即发之势。606仓库的战备物资频繁调拨,布小朋等人日夜待命,搞得很疲惫,有时困得就差用火柴棍把眼皮支上了。

形势最紧张的时候,夏忧竟然还有心情喝酒,他在自己的房间里,自斟自饮,居然喝醉了,手舞足蹈,仿佛有什么喜事,还大声喝歌。有人报告了布小朋、林宏雨。林宏雨当即发火,说:“什么时候了,他还喝酒,得严肃处理他,我去收拾他。”布小朋拉住林宏雨,自己去了夏忧宿舍。夏忧半醉半醒,见了布小朋,也不让座。布小朋厉声道:“你想干什么?”

夏忧说:“我不干什么,我高兴。”

“你有什么高兴的?老婆生下双胞胎了?”

“那倒不是。***在海峡那边闹事,我为这个高兴。”

布小朋脑袋嗡嗡响,真想给他一拳:“你混蛋!你真那么反动吗?”

夏忧清醒了一些,眨巴几下镜片后面的小眼睛:“主任,你误会了。我高兴是因为他一闹事,会让我们清醒一下。不光是台湾,周围敌人环伺,凡是周边一有事,我就高兴,该闹的早晚会闹,还是早点闹吧,他不闹,我们很多人只知道做白日梦,醉生梦死,浑浑噩噩,以为自己很强大。强大吗?试一试就知道了,并不强大,外强中干。打个败仗才会真正醒过来。中华民族应该时刻有危机感,不能自欺欺人,以为天下太平,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以色列人不相信和平,全民皆兵,一切为了打仗,战败即亡国,他们不能承受败仗,四十多年了,他们打了五六仗,都打赢了。我们呢?老不相信会打仗,老认为打不起来,于是,军事训练成了花架子,武器装备更新缓慢。打仗打不赢,一切都是零。军队不改革,没有出路,不搞改革,打不赢的。我高兴,我喝酒庆祝,我唱歌,是因为台湾那边一闹,我们的部队,该借机有个发展了,对吧?这是军队变革的大好机会呀,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夏忧情绪激昂,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通。布小朋理解了他的心情,并且认为他一针见血,见地深刻。这样的人,你还批评他什么呢?这样的人,简直就是宝贝呀。布小朋扶他坐下,劝他休息。他躺下,一会儿就睡着了。布小朋帮他关上灯,轻轻把门带上,退了出来,回到值班室,对林宏雨说:“夏忧不是思想问题,他喝酒,是预祝我们打胜仗。”

林宏雨说:“鬼才信。老布,这人神神道道,早晚要坏事,今年无论如何得把他打发走。”

布小朋说:“到年底再说吧。”

“台海危机”最终化解掉了,大家期盼然而又想避免的战争,到底没有打起来。布小朋主动找夏忧交流心得,他请夏忧谈谈看法。夏忧放下书本,说:“我认为,一开始我们叫得很响,处理上非常业余,本来就没有真打的意思,一切都没准备好,只想吓唬人家。结果声势造大了,过了头,有点不好收场了。”

布小朋说:“这么一吓唬,美国把两个航母编队开入台湾海峡,立刻让我们在那里演习的海军相形见绌,近距离直观感受到美国航母编队的强大,看到了自己巨大的差距,我们只好收兵吧,回家发奋图强。”

夏忧笑笑,说:“英雄所见略同。但愿受到这个强刺激,我们能加快军事现代化的步伐。”

三年后,总部机关揪出两个台湾间谍,才知道他们早把这边的重大底细,透露给***了,我们所有的行动,尽在对方掌握之中,台湾知道我们不会真打,所以也没怎么害怕。这场台海危机,以闹剧开始,以闹剧结束,***继续当他的“总统”,我方偃旗息鼓。

606仓库的官兵因此受到了锻炼,这倒是真的。

连续三年,606仓库成为基层建设先进单位。

这天,一辆从基地本部过来拉被装的大卡车停下,从驾驶楼里跳下一个少校,是冉淮。冉淮从组织处了解到606仓库的事迹,一个全基地有名的落后单位,一跃成为连续三年先进,仓库主任和政委都荣立三等功,这样的单位,全基地都少见。他没打招呼就跑来采访,一个人先在仓库院子里面转了转,他搞新闻有年头了,下连队多,眼睛毒,从人的精神面貌、军容风纪、卫生状况就能看出一个单位的好坏。他眼里的606仓库一切井井有条,院子西北角的公共厕所打扫得干干净净,路上遇见的兵都主动给他这个少校敬礼,动作很规范,给人的感觉这不是一个散而乱的后勤单位,而是一支正规部队。他心里有数了,这才来到布小朋的办公室。

布小朋正在看一份材料,他一抬头,见一个不太熟悉的身影进来了,身影两腿一并,给他敬了个礼。他愣一下,这才认出冉淮来。布小朋在警卫一连当班长时,冉淮是他的兵,也在北门站过岗。冉淮本是个志愿兵,喜欢写写画画,是连队的新闻报道员。基地重视新闻报道,曾经一度有条规定,凡是能在《子弟兵报》上稿的战士报道员,都给奖励。在四版上一篇,嘉奖;三版上一篇,三等功;二版上一篇,二等功。如果在一版上一篇,基地会向总部推荐,争取转干。冉淮就是因为在一版上了篇新闻稿,交上了好运,转成了干部。在布小朋眼里,当年那个不起眼的新兵蛋子,现在居然成了基地小有名气的笔杆子,稿子经常见报。不过,这些年来,布小朋和冉淮交往并不多,了解并不深,仅仅在当年有过短暂的上下级关系,他曾经给冉淮当过一年班长而已。

布小朋急忙站起来,招呼冉淮坐下,给他倒茶递水。

冉淮开门见山,说:“老班长,政治部首长派我来写写你。”

布小朋说:“写我就免了吧,你非要写,就写集体。”

冉淮说:“写集体也行,以你为主。”

布小朋说:“最好还是写党委,突出我个人不好。”

冉淮说:“我先深入采访,看情况再说。”

冉淮住了下来,每天都找人了解情况。布小朋嘱咐陪同冉淮的干部,不要打扰他,他想找谁谈话都可以,想去哪儿都可以。当然,接待他也是严格按标准来,四菜一汤,不喝酒。布小朋和林宏雨每天陪他就餐。林宏雨说:“冉干事,你下来采访,走的单位多,是不是我们单位接待得最差?”冉淮说:“我是来写稿的,不是来享受的。”布小朋说:“接待得不好,冉干事还愿意为我们写稿,这说明我们是过得硬的。”

因为布小朋和冉淮的这层关系,他们吃饭聊天时,气氛都很轻松。冉淮从一个战士凭一篇新闻稿提干,一直是基地的一个传说。有的说他上边有大关系,有的说他花钱上的稿,这天林宏雨又提起此事,冉淮说:“都是瞎猜,我哪有什么大关系?告诉你们,我一分钱没花。”

冉淮忍不住讲起他的那段经历。他写了几篇新闻稿,感觉比较有质量,利用休假的时间到北京送稿,找到了兵报一个熟悉的编辑,这位编辑来基地采访时,他曾陪过几天。熟人负责四版的版面。他在人家的办公室聊天、磨叽,想争取让人家给用一篇。碰巧进来三个编辑一块聊天,这三人分别负责一、二、三版的版面。当时聊天的气氛不错,大家讲流行的段子,当然是黄段子。冉淮讲段子的水平高,别人笑,他不笑,而且他把包袱藏得好,抖得恰到火候,平时他也注意搜集,肚子里货多,结果他轻描淡写讲了一个,就把大家逗笑了。四版的熟人编辑说:“小冉,我给你用一篇。”三版的编辑说:“你再讲一个,把我逗乐了,我给你上三版。”冉淮不动声色,又讲了一个,结果真把四个人都给逗笑了。二版的编辑说:“你讲一个我听听。”冉淮这才感到机会真的来了,他又讲了一个精彩的段子,把二版的编辑逗得前仰后合,稿子就这样挪到了二版。还没完,一版的编辑也来了劲,继续让冉淮讲。冉淮挖空心思,抛出一个最精彩的,把四个大编辑笑翻了。就这样,冉淮凭一张嘴,用四个黄段子,把稿子从四版讲到了一版。那篇稿子质量本就不差,反映训练工作的,最后放在了一版比较显著的中间位置。这是基地多年来战士报道员首次登上《子弟兵报》的头版,而且他是唯一的作者,完全符合报道员提干的特殊规定。

冉淮在606仓库采访了五天的样子,把该摸到的情况都摸到了。他信心越来越强,感觉这里可以做一篇大文章,从打铁须得自身硬这个角度,来写仓库的领导班子,写他们怎样通过严格遵守各项规章制度,只伸手要工作,不伸手要钱,从而用三年的时间,把一个最落后的单位改造成最突出的单位。这天吃饭时,他问布小朋和林宏雨:“你们仓库以前上过《子弟兵报》吗?”

林宏雨看一眼布小朋,说:“我在仓库待了十年,肯定没有。以前可能也够呛,兵报不好上啊。”

冉淮说:“我可以告诉你们二位,这回没问题了。”

林宏雨说:“谢谢冉干事。需要我们做什么,你尽管吩咐。”

冉淮说:“我还有个想法——如果操作得好,这回可以弄个大动静。”

布小朋说:“冉淮你少卖关子,弄什么大动静?赶紧说出来嘛。”

冉淮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慢慢放下,说:“搞得好,可以上个头条。”

除了冉淮,几人都愣了。一个小小的副团级单位,在兵报上头条,肯定可以引起轰动,会成为基地的重大新闻,它所带来的连锁反应,是在座的人所始料不及的。林宏雨、余乃贵激动得两眼放光,余乃贵使劲搓手,林宏雨猛吸几口烟,说:“那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了。”

布小朋虽然也很激动,但他预感到,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上一个头条,那和过去中状元,恐怕差不多难吧?

冉淮不再讲这事,他换了个话题,讲到时下上稿的艰难。部队不打仗,工作好坏,成绩大小,拿什么作标准?上报纸是很重要的一环。工作大家都在做,你能宣扬出去,让更多的人知道,让上级看到,这就是成绩,这就是表现。所以,多少单位都盯着兵报啊,不少大单位都派人长驻北京,就驻在兵报附近的招待所里,只有一个任务,就是在那边活动上稿子,每到季节,各地的土特产一车一车送,有的干脆用铁路发专列运土特产。大家平时做的事情都差不多,各单位写稿的人,水平也相差不多,报社用谁的稿子都可以,能不能用你的,就看你的人脉和活动能力了。冉淮说:“我是军一级的专职新闻干事,在基层连队眼里,我高高在上,是所谓的笔杆子,可是在更高级别机关的人眼里,我又算是基层,仅仅是个小小的新闻干事而已,能在兵报上一篇‘豆腐块’,都是很难的,何况是头条?我们一个基地,每年能有多大事情?军委、总部首长下来视察,是大事情,但人家会带新闻记者来,稿子轮不到我写,其他普通内容的稿子,上谁的都可以,用你的,算你烧上了高香,不用你的,你一点脾气没有。”

几个人都被冉淮吸引,听他诉苦,讲上稿的艰辛。也许因为找到了上头条的契机,冉淮兴致蛮高,讲得神采飞扬。他说起今年夏天刚刚发生的一件事,他带一师的新闻干事卢晓亮到兵报送稿,当然不能空手去,带了点土特产,海参、鱿鱼什么的,还有几条烟。送稿,送稿,不如说是送礼,稿子本不用送,邮寄、发传真都可以。但是,你寄过去,那里一筐一筐的稿子,谁理你呀?只能去送。白天到办公室送稿,光明正大,那点礼品得晚上送家去。有时上稿子,编辑一个人说了不算,得找一下部主任,重要的稿子,比如上头版的,还得找找这周值班的副社长,上头条的稿子,得找社长、总编拍板。晚上,他和卢晓亮带上两份礼品,进了兵报的院子,先来到编辑家楼下,抬头看了看,楼上没开灯,家里没人,只能等。你手里提着东西,一看就是来送礼的,不好看啊,晚上出来散步的人多,说不定碰上个熟人,脸面往哪搁?他和卢晓亮只好钻进楼前面的花坛,藏在树丛里,耐心等。花香好闻,身上却不好受,因为蚊子太多,不一会儿,身上咬了十几个疙瘩。那也得忍受啊,据说稿子都排版了,排上版的稿子是很多的,说撤就撤,撤下来再想上,就比较麻烦,今晚无论如何得给编辑留下点深刻印象。还好,这位编辑和老婆散步,没出院子,一个小时就回家了,五楼灯亮了。冉淮提着一份东西上楼,卢晓亮继续留在树丛里。他敲门,进了门,不巧,编辑刚进到卫生间洗澡了,他坐在人家的沙发上,和编辑的夫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人家见得多,搭眼一看就知道他提来的东西值不了多少钱,态度不冷不热,他得忍着,一个劲地赔笑脸,不停地夸编辑水平高,人品好,对基地新闻工作很照顾,是个好老师。终于熬到编辑洗完澡出来,简单说上几句,请人家多关照之类,马上告辞出来。这边,卢晓亮在树丛里,已经被蚊子咬得受不了,快昏过去了。那也得忍着啊,他们一直坚持到部主任回来,他上楼把另一份礼品送到主任家,二人才回招待所。全身让蚊子咬得没一块好地方了。幸好,罪没白受,带去的两篇稿子都用了,一篇上了二版,一篇上了三版。冉淮得出的经验是:“并非人家图你的礼品,人家在兵报工作,不缺你两盒海参、两斤鱿鱼干、几条烟、几瓶酒。但你不去,就是个态度问题,有时事情成功与否,就看你的态度,态度是主要的,东西是次要的,有了态度,事情就好办一些,没有态度,事情就难办一些,你不去送,挡不住别人去送,别人有了态度,你没有,你的事情就难办了,你们说对不对?”

林宏雨、余乃贵频频点头,说:“和我们当年到上边要钱,情况差不离,你不去送,别人去送;你不给回扣,别人给,经费落到你头上,那才叫怪。”冉淮说:“我们挨蚊子咬,说到底,还是基地用到新闻上的经费少,如果首长多给点经费,我们不带东西,直接送红包,那要好办得多,一个信封往人家办公桌上一放,人家往抽屉里一划拉,就解决问题了,哪里用得着往人家家里跑?招人嫌不说,自己还受罪,面子上也不太好看。”

听话听音,布小朋听出来了,冉淮这小子说半天,他是在铺垫。果然,晚上散步时,四人来到半山腰,望着山下的景物,感叹了一番大自然之壮美,冉淮提出,要想上头条,得拿点活动经费。林宏雨、余乃贵看着布小朋。自从布小朋来了后,大事都是布小朋拿主意,这是布小朋刚来时,林宏雨向他承诺过的。布小朋问:“冉淮,你要多少钱?”

冉淮说:“据我所知,一般情况下上头条,得要个三万五万。给我三万就行,我争取少花钱,多办事。”

布小朋不吭声了。三个人都望着他。余乃贵搓一会儿手,说:“布主任,我们是没这笔钱,但你别担心,我到上面找人要,我们先垫上,我保证把这个窟窿补上,行不行?”

“花钱上报纸,你们觉得光彩吗?”布小朋问。

三人都愣了愣。林宏雨说:“现在这种情况很正常,我说得对不对?冉干事。”

“太正常了。”冉淮说,“这笔钱我个人不贪一分,都要花出去,上一个头条,至少要找四个人活动。四个人三万,你们觉得多吗?”

“确实是不多。”余乃贵说,“到北京,请一次客得要多少钱?大家都清楚。”

布小朋沉默一阵,咬了咬牙,打定了主意,说:“我来这里三年,想做的事情,主要是不想让大家乱来,得守规矩,也许我们按规矩来很吃亏,但规矩还是得守住,不守住就会出乱子,早晚的事。三年了,可以说,我们都守住了,所以我们三年都是先进。怎么到了这时候,突然又要破坏规矩?值不值呢?我觉得不值。如果花三万块钱去上一次报纸,坏一次规矩,那么,我们这三年不是白守了吗?我们不是又回到三年前了吗?你们说得对,也许这种情况眼下很正常,想上报纸,当典型,就得花点代价,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但是我们,还是免了吧,因为我们坚持三年了,我不想破坏。我接受不了。三位,对不起了。”

说罢,布小朋独自下山去了。

三个人愣了好一阵,不知该说什么。余乃贵跺跺脚,说:“他太正了,太正就没有人味了。”

林宏雨说:“老布是真心话,不是装的,我理解他。冉干事,白让你忙活了,很抱歉啊。”

冉淮摇摇头,说:“其实我心里很感动,因为我的老班长没有变,他还是老样子。他是对的,我们——主要是我——是俗人,比他差太多。我更尊敬他了,尽管我还是有点不理解。”

冉淮说完,也下山了。

林宏雨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说:“乃贵,你还想不通?”

余乃贵失望地说:“我无所谓,在部队没什么混头了,随时准备往后转。你呢?五年副团了,再不上,也该走了。”

林宏雨说:“自从布小朋来了后,我夜里睡觉很踏实,上不去,我也认了。也许现在有点怪他,过后可能还得感谢他。”

林宏雨下山了。余乃贵扔掉烟头,跟上,想想不对,他又回头把烟头狠狠踩灭。山上就怕失火。

十一

半个月后,《子弟兵报》在第三版右下角,刊登了606仓库的事迹,文字不长,三百多字。对于一个偏远的仓库来说,能登上兵报,已经很是不错了。

冉淮给布小朋打来电话,说他没花一分钱,完全是凭借他的人脉落实的这篇稿子,遗憾的是,本来可以上一版,并且有可能争一争头条的一篇高水平稿子,只上了三版。言下之意,冉淮对得起你这个老班长了,还有一层意思,是你布小朋不配合,才造成稿件刊发不理想,这不能怪他。

放下电话,布小朋隐隐觉得有点对不住冉淮。他知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冉淮以后不会再给他们写稿了。

好事接踵而至。登报的第三天,后勤部张副部长亲自给布小朋、林宏雨打来电话:“基地王仁天司令要来606仓库视察,看望部队。”张副部长按照后勤部江部长的指示,提前赶过来布置迎接王司令有关事宜。

基地副政委、副司令以上的首长,已经有好多年没人来606仓库了。606仓库的人们是热切盼望首长来视察的,布小朋等领导都很高兴,他们不用提前做什么准备,仓库的工作一如既往,他们不会,也不用糊弄首长。林宏雨只提了一个想法,别让夏忧胡说八道,最好把他派出去出趟公差。布小朋想一想,同意了。夏忧在王司令来的前两天,到基地送材料去了。林宏雨给了他一星期假,让他趁机在家陪陪老婆。他老婆嫌夏忧不顾家,前段时间曾经提出要离婚。经林宏雨做工作,这才罢休。

按照预定的计划,王司令早饭后从基地出发,十一点到达仓库,先到连队看望一下大家,再到两个库房转转,边走边听汇报,十二点准时开饭,饭后简单休息一下,然后返龙城。满打满算,在仓库只待三个多小时的样子。仓库的招待所硬件设施太差,不具备接待高级首长的条件,以前来仓库的师以上领导,基本没人在仓库住过,都是当天来,当天走,回龙城,或者到肥南县的宾馆住一夜。这样也省去了仓库接待的烦琐,就吃一顿午饭,短平快,说起来,这也算是少给部队添麻烦。

这顿午饭,让后勤部江部长大费脑筋。江部长刚当上部长没多久,以前他是副部长,当领导,最难办的事,就是搞接待,最想办的事,也是搞接待,快乐与苦恼并存。别出事,招待好,是当领导考虑最多的问题,也是最费精力的问题。

王司令以前很少到后勤部直属单位视察,基地首长去的最多的地方,是三个师及其下属的团、营、连,那是正规部队,边边角角的小、远、散单位,首长们顾不过来。张副部长提前两天来到606仓库,最拿不准的,也是这一顿午饭的问题。江部长指示他,按两手准备,不能到时候抓瞎。

张副部长讲民主,他先问布小朋、林宏雨,这顿饭怎么个置办法?

林宏雨说:“先由布主任拿主意,怎么着我都没意见。”

布小朋说:“这个好办,三年了,不管来什么人,我们严格执行四菜一汤的规定,从没越规,这个都有记录,张副部长可以查。”

张副部长说:“四菜一汤,哪四个菜,啥样的汤?”

布小朋说:“四菜,两荤两素,我们有菜谱,可以挑选,汤也是,好几种呢,请张副部长定。”

张副部长说:“你们先备一个方案。然后我再了解一下通信仓库的接待情况,最后请江部长定方案。”

王司令的计划是,来606仓库之前,先到司令部下属的通信仓库视察一天。通信仓库也是个副团级单位,与606仓库情况差不多,两家相距一百多公里,通信仓库离龙城相对近一些。江部长、张副部长一直密切关注通信仓库的接待情况,那边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偷偷报过来,这样就省去了江部长的部分苦恼。这天,王司令刚刚离开通信仓库,消息也传过来了,那边是按最高规格接待的,首长很满意。江部长当下决定,也按最高规格来,后勤部一定超过司令部。

张副部长接到指令,赶紧准备。他有第二套方案,那是早就和江部长拟好的。这时候,布小朋、林宏雨等仓库的领导都已经插不上嘴,一切按张副部长的布置来。一是迎接,王司令车队到达时,部队要在仓库大门口列队迎接,敲锣打鼓,仓库的业余军乐队一直坚持排练,水平尚可,这时正好可以派上用场;二是午餐,张副部长来时,已经和龙城最高级的贵华大酒店谈妥,只等一个电话过去,那边就按定好的标准备菜,能提前做的,提前在酒店做好,需要现场做的,几个厨师跟过来,把一应食材,包括酒店的高档餐具都带来。头天下午,仓库派两辆面包车过去,第二天一早,王司令的车队还没上路,酒店派出的人员就带上一应物品,坐面包车先行出发了。同来的还有三个女服务员,她们带来了镶金边的餐巾。

仓库很省事,不需要做饭,只需要把招待所的包间准备好,卫生搞好就可以。当然,现金也得准备好,酒店跟来的一个经理,是要把钱带走的。

菜的问题解决了,剩下就是酒的问题,通信仓库招待王司令一行,喝的是十五年的茅台,江部长指示,仓库派人到龙城的茅台专卖店,去拿三十年的茅台。

仓库像过节一样,热热闹闹进行准备。布小朋却向张副部长提出,中午饭他不参加。张副部长不高兴,说:“你为什么不参加?”

“我不会喝酒,这个你知道。”

“不会喝酒?我看是假的。”

“我从没喝过。真的。”

“不会喝也得喝,你不看看,今天什么日子?首长好不容易来一趟,你不想表现一下?”

“我想表现,但不是在酒桌上。”

张副部长更是不高兴了,说:“你不上桌,可以,但你别给我说,一会儿你给江部长说。你是主官,首长来了,你不参加,像话吗?”

张副部长感觉这个事不是小事,电话里向江部长请示汇报。江部长指示,布小朋必须上桌,不然王司令问起来,不好解释,首长下基层,基层单位的主官不陪同吃饭,什么意思?就好比客人来了,主人不陪饭,这不是怠慢客人吗?不会喝酒,表示一下总可以吧?一个大男人,难道连一杯酒都喝不下去吗?如果不配合,那就年底滚蛋,腾位置给别人。江部长话说到这个份上,布小朋再不上桌,那不仅是不识抬举,而且是明显的违抗命令了。

张副部长还特意交代,江部长叮嘱过,王司令来了,不能提要求,不能说困难,有困难给业务部门的处长们说,有几个处长要跟过来。布小朋表示:“这个放心,有困难我们自己克服,不向上级伸手。”

张副部长带布小朋、林宏雨,早早地到国道出口迎接王司令一行。四辆小车露了头,开了过来,第一辆是王司令的车,他和韩秘书坐里面,第二辆是江部长的车,江部长专程陪同,布小朋没有想到,孟广俊坐在江部长的车里,他也过来凑热闹了。最后面两辆车坐着机关的几个处长,有司令部工程处长、司办主任,政治部干部处长、后勤部营房处长,这都是握有实权的人物。

车队转向乡村公路,带着股股烟尘向606仓库驶去。路过小李村时,小李村的支书李向平居然带着村小学几十个小学生和老师,站在路两边,手里挥舞着野山花列队欢迎,让王司令乐开了怀。这都是余乃贵安排的,这个人看着心粗,其实有时心很细致。在仓库门口,一百多个干部战士早已列队,锣鼓声震天作响,王司令一行一下车,业余军乐队奏响迎宾曲,曲调在山间婉转回响。迎接仪式搞得很成功,江部长一直留意王司令的反应,他看到王司令笑了笑,知道成功了。

再往下,就是王司令到连队和库房转了一圈,象征性走了走,布小朋和林宏雨边走边给王司令汇报。王司令说:“不要搞形式主义了,汇报什么?你们工作很好,连续三年先进,而且刚刚上了报纸,这都是明摆着的成绩,基地党委、首长很满意。”

江部长说:“司令了解得很细,你们都把心放肚里吧,好好干工作,争取明年保持住这个荣誉。”

很快到了午餐时间。张副部长和余乃贵一直在后厨和包间盯着,贵华大酒店的厨师、服务员经多见广,确实很过硬,一切都准备得井井有条。上桌的人,一共十二个,每位三百八十元的鲍鱼、燕窝、鱼翅等高档菜,是直接从龙城带过来的熟品,来仓库加加热就成,其余的菜品,四个厨师现场办得利利索索。

众人入座后,江部长先致词,代表后勤部和仓库,热烈欢迎王司令来606仓库视察、指导,感谢基地党委、首长多年来对后勤部和仓库的关心爱护。往下,自然是喝酒了。江部长事先把布小朋不能喝酒的事情给王司令打了个招呼,王司令多少也听说过一些当年布小朋喝醉酒和老司令康又汉女儿出洋相的事,认为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会喝没关系。众人轮番向王司令敬酒,只有布小朋一动不动。孟广俊挨着布小朋坐,他踢了布小朋一下,显然是提醒他,就是毒药,你也得敬一杯。布小朋犹豫一阵,还是没有敬。他端着那个小酒杯,估算了下,这一小杯酒,差不多值一百块钱,他不想喝,又不舍得倒掉,便找个机会倒进了孟广俊的杯子。

确实是好酒。在王司令这个级别的人眼里,三十年的茅台,差不多就是顶天的好酒了,也不是说喝就能喝到的。布小朋注意到,王司令虽然喜欢茅台,但并不贪杯,喝了大约二两多,就不再动杯子,别人敬酒,他端茶。几个处长,还有孟广俊、林宏雨等人,找各种话题给王司令、江部长敬酒,布小朋看得心疼,每下去一小杯,就是一百块,这样喝酒,成本太大了。有人不注意碰翻一杯酒,或者酒杯倒得太满,有酒洒出来,他更是心疼。他悄悄嘱咐服务员,别倒太满。三个服务员是从贵华大酒店一百多个服务员中挑选出来的,服务质量没的说,人也漂亮,看着就让人感觉舒服。

不仅是酒好,服务好,菜品也好。王司令相当满意。吃鱼翅时,司令幽默了一句,说:“你们的粉条弄得不错。”众人都会心地笑了。

张副部长和江部长开始有点担心,怕布小朋一杯酒不喝,影响王司令的情绪。后来发现,王司令毫无责怪他的意思。王司令微醺着对布小朋说:“你不喝酒是对的,你这个人,要是喝,就不是你了。”王司令甚至很欣赏布小朋,号召大家向布小朋学习,做一个清醒的人,他说:“不能都是酒坛子,有不会喝酒的,是好事。”王司令接着说,“别以为我们在上面,什么也不知道,你们在下面做什么,我们还是基本有数的,布小朋这几年干了什么,是怎么做的,我们都清楚,作为领导,我们希望干部们都像布小朋这样,严格要求自己,踏踏实实干事,做出点成绩来,为基地建设添砖加瓦。”

有王司令一段话,布小朋过关了,所有为他捏一把汗的人,都可以放心了。

席间,王司令不仅夸了布小朋,还夸赞了孟广俊,说他确实能干,基地有几个领导最近换车,钱哪来的?都是孟广俊辛辛苦苦挣来的,没花一分钱军费。孟广俊谦虚道:“都是基地首长、后勤部首长领导得好,我一个山区的苦孩子,能有今天,全靠组织培养。”他进而表态说,“我经常提醒自己,凡是上级看不到、想不到、听不到、做不到的,我们都要替上级看到、想到、听到、做到。”

孟广俊的话一出,几个处长给他敬酒,又让布小朋心疼了好几下子。

王司令看来真是喜欢孟广俊,实在没什么好夸他的,就夸他的吃相,说:“你们看人家孟广俊,吃鸡翅,嚼得咔巴响;人家吃虾,皮都不剥,虾头都吃掉。”

众人又给王司令逗笑了,孟广俊为了感谢首长表扬,一连干了六杯。

王司令在606仓库一共待了三个小时,这里给他留下的印象,比通信仓库要好。江部长感觉到了,很是开心,找机会猛夸了一通仓库。

吃罢午饭,王司令一行临走前,还有最后一项程序——给来的客人送一个信封。钱不多,当时的规矩,一人两千。张副部长决定,王司令、江部长就不用给了,自己也不要。孟广俊表态,他也不要。林宏雨就给剩下的几位处长分别塞了个信封。送走客人,和贵华大酒店结账。喝掉四瓶酒,加上菜钱,服务费,不算送出的红包,就是两万块钱。布小朋一听,头都大了。

孟广俊留下没走,他晚上要到矿务局去,谈一笔煤炭生意。他看到布小朋脸色很难看,就把他拉到一边说话。布小朋脸都青了,捂着腮帮子,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孟广俊说:“一看你就是小家子气,做不成大事。能不能长点出息?”

布小朋说:“两万块,我姐在家种地,一年能收几千块就不错了。我们一顿饭,造进去两万块,这要遭报应的……”

他差点落下泪来,说不下去了。

“你看你,又不是花你家钱,你心疼什么?”

“你当这钱是外国人的吗?它是中国人的血汗啊。”

“这钱没有被外国人赚去,它还是中国的,你瞎操这个心干什么?”

“我没有这笔经费,拿什么填这个窟窿?”

“来了这么多领导,还能亏了你吗?”孟广俊跺一下脚,“不是马上要给你们修路吗?你就把饭钱算到工程款里。”

布小朋想了想,也只能如此了。沉默一阵,他说:“以后再来首长,再这样接待,我是死活不上桌了,我像坐老虎凳,受罪啊。”

孟广俊冷笑一声,说:“你这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是天上掉馅饼,多少人盼着首长来视察,你却反感。就你这德性,以后想上桌,怕也没机会了。”

布小朋扭过脸去,说:“没机会就没机会,那样更好,不生气。”

孟广俊说:“我告诉你老布,把钱看重了,朋友就少;把情义看重了,朋友就多。你懂吗?”

布小朋愣了愣:“老孟你别搞错了,我把钱看得重,是因为这都是血汗钱,我一想起我姐在田里劳动,每年还要交农业税,我就不忍心浪费这钱。我这样做,是没有情义吗?”

孟广俊说:“你这是典型的小农意识。给你讲不清,不给你讲了,我去煤矿。”

“晚上回来吃饭吗?”

“还是四菜一汤?”

“肯定。”

“算了吧,我真受不了你。只要你还在这个破仓库,老子永远不会来了。”

孟广俊大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