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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楼记事 危楼记事之八

在s市y大街j巷,有过一幢像意大利比萨斜塔那样歪歪扭扭的楼房。因为市政当局早定为危险建筑物,所以人称危楼。

比萨斜塔因伽利略而得名,至今犹未游览圣地。s市危楼因挤满了庸庸碌碌的市民阶层,而不见经传。新时期来到后,便立刻推倒重建。大家挤了那么多年,也等了那么多年。年轻的等老,年老的等死,以为绝望的等待,竟于不期然中成了可见的光明,到手的希望。于是人们便不禁想:天照样岁岁蓝,地照样年年绿,为什么治人者和被治于人者能心安理得,履险如夷,悬巢累卵,若无其事?而且一拖就是数十春秋?

危楼人(其中也包括作者自己)于胆战心惊的后怕中不得不思考,究竟谁的过错?想来想去,不怨天,不怨地,还是怨自己。忍耐是美德,忍无可忍还忍,便不值得赞美了。应该做乖孩子,但乖得过分就近乎傻了。

故事之八:关于危楼的可称天下无双的乖小子阿顺,他的历险故事,他的爱情生活,他的悲剧性之死,和死后还魂的子不语式的小说。

危楼的一位绝对浪漫主义女性,毛毛,芳龄二十二至二十六之间,谁也说不准她的准确年纪,连户口簿也未必可信。因为毛毛的妈还活着的时候,是居民组长,难保她不做手脚,从一出生就瞒了岁数。那时,范大妈倒没有预见到要破除干部终身制,到年头一刀切,想让她独生女能在领导岗位上多赖几年。真实愿望,倒是为择婿时增加点砝码,对男人来说,年轻貌美,吸引力要大一点。

毛毛有时二十二,有时二十四,有时(但很少)二十六。不过也有背后嘀嘀咕咕的(小市民就这么个习性,有什么法),说她二十八,只少不多,胎都打过两回了。

我赞赏毛毛的绝不扭捏,除了她的年龄外,她嘴上讲的,心里想的,脑袋里装的,三点一线,绝对地直。是个透明极了的姑娘。她一直要求我把她写进作品里,正如她愿意脱得光光的,坐大双面前,给他当模特儿一样,喜欢展览一切。

“他妈的,我也不知我从哪儿来的,会有这么多的浪漫,这么多的爱情?”她扑哧笑了,笑得那样甜美,就好像嵌了红樱桃的奶油小点心,馅儿是带杏仁味的蜜糖可可,真到了秀色可餐的程度。可是一张嘴,连珠似的脏字眼,动不动他妈的,粗俗得令人难以忍受。“我他妈的也搅不清跟谁头一回搞恋爱,跟谁头一回睡觉,也说不好头回人工流产,是哪个王八蛋种下的孽根……”

务请原谅,毛毛的言语,我已尽量消毒,但仍不免有精神污染之嫌。不过,我倒要美言她几句,你可以说她是二百五,但她决不是阿飞、女流氓、不三不四的人。她言语委实不够文明,心地却是异常单纯的。疯起来真疯,爱起来真爱,说得到,做得出。小双说她多少有吉普赛人的性格。他比我更了解毛毛,我相信这种评价的正确性。

毛毛现在和青年画家大双一起生活,就算是夫妻吧!因为他们两个迄今为止未曾登记,不存在任何婚约关系。所以也未举办什么仪式,请危楼公众吃糖,两个人搬到一块同居就是了。小姐妹敦劝过毛毛:“傻货,将来大双成了名,又像小双当了作家把你给甩掉。”

“干吗用结婚证拴住人家?愿意过,一块儿过;不愿意,散伙。爱情这东西,勉强不得,像打摆子一样,来了,发冷发热,五计六受,想死想活,命都豁上。去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还在一张床上躺着,多别扭。我才不那么傻×,干吗?他都不爱我,要甩掉我,我还一帖膏药粘着,给他当老妈子?屁——”

这是她的婚姻观,危楼女性大都不赞成,年纪越老的奶奶姥姥辈分的长者,也越反对。个别年轻媳妇,也只是偷偷羡慕她的大胆,但决不敢实行。小市民的精神状态之一,就是想吃怕烫。毛毛在危楼异军突起,敢作敢为,至少也有点惊世骇俗的意味。

但是,毛毛并没有什么思想,或者也可以说,从来她也不思想。因此,免不了盲动与蠢动。“文革”初起时那份狂热,打人成性,结果心理变态,是s市有名的虐待狂。等到插队回来待业那阵,又成为“民主墙斗士”,要去联合国告状。类似的笑话还有许多,如果她能两三天平平静静地度过了,不出什么让人吓一跳的岔子,大家会觉得稀奇。

“写我吧!”她要求。

“好的!好的!”我只得答应。

“我什么都对你讲——”

我连忙谢谢。要谁有兴趣把毛毛赤裸裸的自由,一字不漏地笔录下来,敢保证比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还要畅销。但我却很想趁她愿意袒露剖析自己的机会,问一问阿顺的事,她果真见过他的魂灵吗?

她说得活灵活现。大白天,我浑身觳觫,脊背上一阵阵冷水浇似的恐惧。毛毛妈过去曾装神弄鬼,说什么仙姑附体,跳大神,过阴,做地狱里某某鬼魂的代言人。我一九五七年当“右派”搬进危楼,还曾在人群后边,透过由虔信的有神论者组成的人墙,欣赏过范大妈淋漓尽致的表演。她肯定看过《活捉王魁》,连袅袅娜娜的轻盈步伐,也模仿舞台上的敫桂英。s市人最大的本事,不在于撒谎,不在于把谎编得那样圆,而在于被骗者深信不疑,不足为奇外,骗人者自己竟也相信果有其事。硬说亩产二十万斤稻谷,硬说困难时期没饿死一个人,硬说土高炉一次炼钢成功,硬说铁树开花,全市哑巴齐唱《东方红》。白纸黑字,言之凿凿,这种有身份的人都一本正经地撒谎与信谎,范大妈和她的信徒,在如豆的灯光下(因为经常停电),煞有介事地装疯卖傻,一会儿阴间,一会儿阳间,也就不好苛责了。我不明白毛毛是从小看惯了,学会了,还是压根儿由于遗传,和她妈妈一样,患有妄想狂和癔症?她说她经常在危楼楼梯后边堆蜂窝煤的角落里,看见死去已十多年的阿顺。

“真的?”

“我干吗撒谎?他坐在煤堆上,可怜巴巴的。”

“白天,还是晚上?”

“有时白天,有时晚上。太晚了,我就让他到我屋里去坐会儿。”

“你不害怕?”

“阿顺从来那么乖,当了鬼,也是老实巴交的,尽受欺侮。好像他们那儿刚刚开始‘文化大革命’,正大串联呢!他半路偷偷溜回来啦!”

“老样子?”

“模样倒没变,只是小了许多,大概还不到一米高,走路像阵清风似的。”

说得真是鬼气拂拂。大双插嘴:“毛毛,你是不是吃片安定?”他不知听过多少遍,已经不耐烦这连篇鬼话了。

“放你娘的屁,老娘神经百分之一百二正常。”

“我看你是大白天做梦——”大双把画笔像掷标枪似的,信手甩出去。艺术家的脾气也确是奇怪,怪不得他俩同居的屋子,墙壁,天棚,范大妈留下的家具,斑斑点点,到处是油画色。毛毛有时勤快起来,想法擦掉,有时懒了,便写了个“油漆未干”的纸条贴上,招呼串门的客人小心。我渐渐地掌握住大双的创作规律,凡挂有“小心油漆”这类纸条时,就是他画了毁,毁了画,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毛毛不喊他画家,而叫他油漆匠,出于创作难产的阵痛之中。我害怕是否影响了他的创作情绪,环顾斗室之中,并无类似警告。但多少有点不安,小双成名了,对他压力够大的。

毛毛一笑,嘲讽的意味从嘴角俏皮地流露出来,她点了一支烟,叼着:“我认为,阳世人和阴间鬼,争风吃醋,是太他妈的没出息。”

大双是绝对的无神论者,他虽然创作一幅变形的,甚至扭曲的,名叫《伊甸园之死》的巨画,但那伊甸园其实还是人间。赤身裸体的夏娃,看得出是以毛毛为模特儿画的。但那下垂的乳房,松垮的臀部,和不合比例的修长身躯,又决不是应该说还具魅力的毛毛模样。毛毛恶起来,挺可怕,但毛毛并不邪。你说她是一个愚蠢又狂暴的女红卫兵,可以,你说她是一个虔信又饱尝辛酸的插队女知青,也可以。至于那条蛇,循循善诱,谆谆诲育的一副老奸巨猾的样子,也和现实生活中屡见不鲜的、满嘴道德文章的伪善君子很相像。这幅油画,虽然取材古代神话和《圣经》传说,但倒是地地道道的现实主义。他弟弟小双就不同了,一来崇尚空灵,二来信仰魔幻,所以小双认为见鬼不是不可能的。文坛新秀的逻辑倒很简单,既然洋人说善哉善哉,小双必定马上合十说阿弥陀佛的。不过,新秀不那么反响热烈,咂着牙缝里的干煽牛肉丝(成名以后被宴请的机会多了),不无遗憾地说:“毛毛,见谁不好?干吗见阿顺,太扫兴!”

毛毛的反应和给予大双嘴角一抹讥笑是同样的,一噤鼻子,简直不屑一理似的。

我们危楼这位浪漫女性,她的确属于爱情力必多或者是性激素生产特别过剩的特型人。她说过,她能够同时爱好几个人和接受好几个人给她的爱,并行不悖,殊途同归。她还有理论:“一个妈妈生双胞胎、三胞胎,哪个孩子都能得到百分之百的爱。女人,除非她是傻×,都有这个本事。”所以,她记不清头一回跟谁谈恋爱的几个角逐的男朋友中间,除了大双、小双弟兄俩,阿顺以外还有过谁,更记不清继之而上的第二轮、第三轮男友,那些也曾热恋者的名姓。她笑笑,我只记得那几个本事大的。她说的本事,不仅仅指能供她吃、穿、花,还包括性能力。

阿顺变鬼后,个子会矮到一米高,实在令她沮丧至极。他在“文革”时期是个挺英俊,挺漂亮的年轻人,一米八,还要再长的。危楼虽然挤,每个人平均居住面积小得写出来生怕外国人笑话(因此只好保密),但空间还有足够发展的余地,可以像孵豆芽菜似的向上拔节生长,所以危楼孩子细高挑多,难怪大双画伊甸园里的公民,人人都像带鱼似的。

我很遗憾,总没有机会,向温和的阿顺致敬。每次弯到楼梯后面,我总多看一眼,能不能看到煤堆上坐着小号的阿顺。大概人一变鬼,禁忌更多。否则,为什么不见别人?我只好托毛毛向阿顺打听他矮半截的原因?他不肯讲,也不敢讲。那里正在史无前例,名堂也多得不得了,一个劲发社论。不过这孩子性格太和顺了,经不过毛毛缠着问,还是透露了鲜为人知的阴间的点滴情况。

原来那里天地之间是相当局促的,被限制得只能侏儒似的生活,连思想也萎缩成外国人爱吃的干酪了。阿顺说,做鬼根本用不着思想,思想是上头的事。

“那里也有上头?”毛毛有时颇能提些冒傻气的问题。

没有上头,甭说阿顺那样视任何领导为父母的孩子,包括我们,也是不可思议的局面。亏毛毛想得出来,连危楼这百十口人,还委派毛毛妈来作威作福呢!

现在否定“文革”,当然一无是处。但是那十年中,从休息这意义上看,是破天荒的空闲,闲得人去无事生非。于是每逢毛毛一讲阿顺的事情,听腻了神话的人,换换口味,也想听听鬼话。谁知道毛毛讲的是真是假,不过,阿顺就只让她一人看见,独家新闻,信不信由你。反正那年头,人们什么都信,神话也好,鬼话也好,姑妄言之,也就姑妄听之吧!

啊,那场面也不亚于她妈的跳神过阴,满屋子人,听她讲得活灵活现。从语言中,细细琢磨,阿顺虽然死去了,但在毛毛心里,还占三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一的爱情位置。她真爱过他,还不仅因为他长得比大双和小双更能迷住她,她说,那时候我抱住阿顺,饼子贴在热锅上,爱不死的爱。为什么她把阿顺形容成滚烫滚烫的锅呢?就因为阿顺有着再温顺和善不过的性格,有着一颗永远体谅别人的心。“女人嘛!”毛毛说,“虽然搂谁也能睡觉,可也有挑拣的。”

“还那副小生面孔吗?”朱大姐问。她对于阿顺的爹妈舍得把儿子,送进那深宅大院里去,是很不以为然的。上海滩这类阔姨太太养小白脸的事情,s市居然重演!干吗?发疯了吗?好端端的阿顺,落到一个比他大好几岁的,都成熟过了头的女孩子手里,看有什么好果子吃?

“当然,那模样还是怪让人心疼的呢!”毛毛叹了一口气。

谁都听得出来,尤其大双和小双,那音调里充满了遗憾、懊悔和一种疼怜的感情。乔老爷不信鬼神,偏喜欢和人造的鬼神开开玩笑:“阴间居然也搞革命大串联了。毛毛,你可提阿顺的醒,千万别走迷了路,又误入深宅大院!”

朱大姐为自己老头子颠倒阴阳,混淆人鬼而愤怒:“你瞎搅什么,那货活得好好的,胳膊上又换了新的男朋友,左边挎工宣队,右边挎军宣队。慢说阿顺已是阴间之鬼,就算他借尸还阳,一见这哼哈二将,逃都来不及的。”

所谓深宅大院的那货,就是s市前市委第一书记家的老姑娘。s市口语习惯把排行最后的叫老,例如老姑,老叔,老舅舅,老儿子,其实年龄倒是最小的。杜老家这位千金,现在已经在美国混到一张绿卡,大概不会再回s市了。自然,如今那丰腴的胳膊,是没有哼哈二将的份了。至于会不会挎上白种人或黑种人,杜家讳莫如深,也就不敢妄自推测。但朱大姐称杜府千金为“货”,也未免太过分了。既然是女人,就有权利谈恋爱,而且也未规定从一而终,胳膊上经常出现新面孔,算什么过错?老姑娘反问朱大姐一句:“你在上海滩红得发紫的时候,光干爹就半打,怎么理解?”

s市人就这么个毛病,自己可以不正经,但不许别人不正经,尤其自己年轻时不正经过,如今老了,连年轻人正正经经的浪漫,也板起面孔教训。作家行列里,似乎也有朱大姐这类老而成圣者。

而且,我绝不是拍老姑娘这类干部子弟的马屁,说句公道话,你平民老百姓的女儿毛毛,在革命大串联的途程中,弄不清和谁第一个睡觉,像大双《伊甸园之死》的那个教唆犯,使阿顺尝到了禁果的滋味——那都是十五六岁孩子,环境促成了年轻人早熟。那么,阿顺在北京城里读街头巷尾的大字报,和大双、小双、毛毛走散,迷了路,碰上了同样也是来串联的同乡老姑娘,坠入了她的情网和更深的肉欲之海里,能怪罪干部子弟的杜府千金吗?而且,她并未炫耀自己是前市委第一书记的女儿,是凭比毛毛大几岁的肉欲魅力,把阿顺俘虏住的。

阿顺活着的时候,最高愿望就是当安安稳稳的顺民,危楼人为自己的险境和沙丁鱼式的拥挤,不止一次联名上书,给报社写信,告到纪检部门。每次征集签名,阿顺不但不肯写下自己的姓名,而且还说服得许多人动摇、害怕、畏缩、退让。“忍了吧!忍了吧!千万别跟上头顶着来,你不是还没有砸死吗?你不是还没有睡到马路上去吗?上头是得罪不得的,他要记恨了你,你除非躲到阴曹地府里,早晚要收拾你的。何苦呢,挤就挤吧,总比公共汽车松快多了。大串联那阵,火车厕所里还塞进十几个红卫兵呢!”

乔老爷从骨子里抗上犯上,所以他一辈子在门市部卖鱼。他说:“阿顺,要我们s市,全都是你这号货色,派一个目不识丁的草包,或者只会画圈的白痴,也能把s市治理成王道乐土!”

大家哈哈大笑的时候,他那张挺漂亮的脸,泛出一层死灰色。虽然这反动话非他所讲,但听了这事实本身,也使他生出真诚的罪愆感。

所以,他们在北京白吃白喝白住,等待接见期间,阿顺除了虔诚地去抄录大字报外,不得不顺从这两个女孩子的意旨。我不知道(毛毛自己也怕未必知道)那是我们危楼浪漫专家的第几次失恋?反正败得够惨的。这里显示干部子弟的优越性了。老姑娘可以领着阿顺,住到她爸的战友家中,两人在那屋多人少的府邸里面,可以随心所欲,不受干扰。毛毛,平民的女儿,她妈连北京的一个苍蝇,也攀附巴结不上,眼巴巴地看心上人之一,落入别个女人的怀抱。

如果阿顺不是早殇,我想,老姑娘会把他带到美国去的,阿顺是她真爱过的唯一的男孩子。所以,她胳膊上挎过的造反派头头、工军宣队负责人,恐怕倒是功利主义之心太重的杜老,对女儿恋爱指导干预的结果。因为他从儿女和有关方面人士联姻上,受益匪浅,在“文革”中,他衷心希望有个“文革”强人做东床佳婿,也是人的一种保护本能。杜老的五龙三凤,除了老姑娘外,我是不敢恭维的,名声略差。独有她,能在离国前夕,跑到我家来,“作家,听说你在搬出危楼的时候,找到一张阿顺的照片?”

“有这么回事!”

“怪极了,他那么帅,可不肯照相,他谨慎小心得要命,怕人注意,怕惹是非,怕得罪所有领导,可他——”她停了一下,接着说:“你是作家,我用不着避讳。对不?阿顺是个极聪明、极温存、极可爱的小男孩,可惜,死了。我恨我爸,我走了,我大概不会回来。如果可能,你把这张照片给我,行吗?我恳求你!”

一个岁月已在脸庞上留下痕迹的女人,能记住她早年一次也许是真正的爱情,还是应该值得尊重的。

看她珍惜那张快褪色的相片,一往情深的样子,我相信,阿顺活着,此刻准在美国。杜老虽退隐了,通过关系,送三个五个人到国外去,还不费吹灰之力。五龙三凤,除了极不成才的杜洛克,留在国内发挥他打扑克的天才外,前前后后、陆陆续续都远离国门,欣赏外国更圆的月亮去了。

毛毛这种悔不当初的叹息,浓聚着失败者一种深沉的反思。不该蛊惑他去革命大串联,阿顺是个规行矩步的中学生,任何属于造反的,哪怕是官方提倡的,***批准的革命行动,他都不肯尝试。

“去吧!去吧!”双胞胎兄弟知道这位美男子不参加长征小分队,毛毛肯定要犹豫的。

尽管十五六岁,豆蔻年华,在危楼那样无遮拦的小千世界里,有像翠翠这等浪得不可遏止的女人,大白天也不管不顾。孩子们早明白了不该明白的一切,毛毛,竟然也风情十足地同时勾住好几个小伙子。其实胡须尚未萌发,但年轻中学生也如刚打鸣的小公鸡那样跃跃欲试了。

“阿顺,你就不要拿糖了嘛!”她纠缠住他不放,故意使自己刚鼓起的乳胸,挺高了磨蹭他,气得那弟兄俩,直瞪眼。那时,他俩倒是真正的龙种,杜老虽是第一书记,大跃进年代结束以后,职务早名存实亡,而由二双的爸爸市委副书记主政,此刻正当回事地执行着反路线在镇压呢!二双醋意颇浓地打断他俩的亲昵:“天这么热,贴这么紧,也不怕长痱子?哎,阿顺,说死了,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哥儿们看得起你!放明白点!”

如今小双颇有名气,大双崭露头角,倘若他俩父母不在“文革”中死于非命,继续龙种生涯直到今天,当然不至于胡作非为到被处决的地步,但不会绝处逢生成为作家、艺术家的。因此想到为儿孙做牛马的父母,与其到法场收尸,还让报纸发社论,吁请不要株连,远不如早明白一些。s市部分领导干部,最近成立了明白协会,明白世界上只有十万分之一的机会活到百岁以上;明白历史上只有梁灏八十岁中状元;明白儿女绝不会因你死而死;明白如今中学生能准确答上自己曾祖父名姓者极少。凡明白了的,每年植树十棵,这倒是另一种共产主义礼拜六义务劳动,可惜杜老不以为然。

哦,对不起,离题了。

阿顺倒不是讨好龙种和妙龄少女,只是他这个天下无双的乖小子,顺从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弱点。但他认为不买票坐火车去串联,绝非顺民行为。三个人,包括毛毛,指着他鼻子骂:“你可算世界上最傻的傻×!”然后哄堂大笑。笑归笑,阿顺是拿火车票挤上去的。

照规矩,长征小分队该步行才是,时间来不及了,又一次检阅红卫兵的日期迫近了,赶到北京去见红司令,是最大的动力。所有途经s市的旅客列车,车厢内部挤到什么程度且不去说了,车顶上也密密麻麻坐满了人。自有铁路以来,这样壮观的人龙还少见。“文革”是产生许多奇迹的年代,能进入世界之最行列的,这怕是其中之一。火车开开停停,停停开开,在漫长的旅程中,毛毛,也打破了记录,一下子爱上了三个少年。那时要问她爱谁多些,她会毫不迟疑地指着阿顺。那双胞胎对毛毛来讲,等于是同一个人爱她两次,哥儿俩长得分毫不差,像他爸那种标准的官员面孔,方正平板,缺乏表情。因此,乖小子那讨人喜欢到心疼地步的模样,着实让少女心醉。

要不然,毛毛讲起做了鬼的阿顺,会那样留恋吗?

歌德在《少年维特的烦恼》卷首,写了这样一行文字:“对于他的精神和性格,诸位定将产生钦慕与爱恋;对于他的命运,诸位都不免一洒自己的同情泪。”

歌德又写道:“能使人幸福的东西,同时又可以变成他痛苦的根源,难道就非得如此吗?”

不知为什么,当我提笔写阿顺的时候,总要想起这位文豪的名言。阿顺短促的一生,正好应验了,准得不能在准,仿佛就是为他预备似的。

他要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会有这许多宠幸,而正是由此酿成致死的悲剧吗?

他要是一个哪怕有一点点不那么听话的孩子,不是十分乖,而是九分,或九分半乖,怕也不会直到生命终结的一刹那,还是个执迷不悟的傻瓜蛋吧?

尽管大家原先那么喜欢这个阿顺,在危楼那样肮脏龌龊的环境里,也怪,倒出落了几位美人,但男性公民,则不很景气,可能风水关系,阴盛阳衰。庸俗委琐者,满脸利禄者,獐头鼠目者,榔槺粗蠢者,比比皆是。所以,从危楼走出的年轻人,数阿顺最醒目,最耀眼,讨人疼,招人爱。特别是他那天性,温和谦恭,顺从安分,从小一直被当做楷模似的赞扬。正如歌德所讲幸福能变成痛苦的根源一样,应该当顺民,但顺从到个人意志丝毫都不存在的傻瓜,哪怕危楼坍塌,全体活活埋葬,也还要喊万岁的程度,全楼人恍然大悟,树立这个偶像,虽说不上祸国殃民,但坑楼误人,却也是事实。于是,后来大家甚至有些厌恶他了。

所以能在危楼忍那多年,能对如此草菅人命的市政当局,心有愤怒而隐忍未发,能昧着心一味赞颂危楼形势大好,而且越来越好,不能不说是受了阿顺天性的传染。没办法,稍稍有点不满或者反抗的情绪,他就告饶似的:“别,别,千万别!上头是天,永远在上头。老百姓是地,永远在底下,是任人踩的。地高不过天,这是真理!”

唯一例外的是陈白露,一位落难到危楼的前市委副书记的女秘书,她不愿违背良心给二双他爸栽赃,落井下石,罚到乔老爷手下卖臭鱼。她来危楼晚些,而且见过世面,并不把众人心目中的楷模榜样放在眼里。她顶回去:“什么地,什么天,天没有地兜着,早垮台了!”

“哦!……”阿顺捂住耳朵,不敢听到这类对上头如此忤逆的语言。

“上头都是些什么东西,我比你清楚!”陈白露(因业余演话剧《日出》而得此芳名)把满是鱼鳞和血污的橡胶围裙一甩,“告诉你吧,年轻人,和鱼市场一样,有臭鱼,有烂虾,还有乌龟王八咧!你以为坐在市革委会里的那些墨斗鱼,多么了不起,呸!一肚子脏水。”

阿顺差点给她跪下来磕头,他并不否认墨斗鱼要臭了的话,世界上任何臭味都会逊色。但他像牧师布道似的宣讲:“再不好的皇帝,也是皇帝,再好的百姓,也终归是百姓。再不好的皇帝也能把再好的百姓,像碾一个蚂蚁那样弄死,可再好的百姓,也不能把再不好的皇帝怎么样!”他这番绕口令是数千年顺民哲学的真谛,当然也言之成理。无数事实证明,上头要整治老百姓还不容易吗?于是,那套现成话又来了:“你还不是没住到马路上去吗?”

真像地震那年,在人行道上安家,他又会说:“你不是还有立锥之地,没吊绑在树上吗?”到了悬挂在空中,他准会安慰:“至少你还可以呼吸喘息,空气是敞开供应的吧?”阿顺还没来得及说这些推论可能会说的话,便到阴间去了。幸好,他走了,要不然,新时期来临,危楼终于拆掉,要他随我们大家一起,迁到新居去,我真替他犯愁,对那套理论,不知该如何自圆其说?

也许阿顺看大家比较忙了,不敢耽误众人上班,以免扣发奖金;也许s市新建了许多楼房,住得分散,他不知道乔迁后的门牌号码(没法往阴间打传呼电话告知一声),找不到;也许,他们那里的“文化大革命”已经进入什么“一打三反”或是“活捉五一六”阶段,正是紧张之际,毛毛也好一阵子没同他联系了。

“文革”后期,那时的上头光顾自己勾心斗角,百姓倒落得悠闲自在,关起门来,自得其乐地白昼见鬼。扑克牌打腻了,样板戏反胃了,芒果也朝拜过了,早请示晚汇报弄不出什么新花样了。这样,便怂恿毛毛去把阴间的阿顺找回来,打听个人想打听的阴间亲友情况。当然不能收费,但毛毛户口还在插队的地方,支援点粮票就行。她妈那时病倒了,精神恍惚,见人见鬼也分不清,是梦是醒也搞不明,越发使屋里增添神秘气氛。一旦阿顺果真来临,毛毛两眼直勾勾反挑起来,那床上躺着的范大妈,“文革”初期抄家成瘾的街革联的造反派,便哼哼呀呀地重操旧业,呼应她的女儿,天王菩萨、仙姑圣母地嚎叫,像头受伤的母狼。

人也真是,范大妈极端的革命,到此刻装神弄鬼;而陷入鬼恋谵妄状态的毛毛,不久以后,一变为“民主墙斗士”。我常怀疑,生活里总在演戏的,不只是这母女俩吧?

凡迷信,必有信徒,否则,这台戏唱不成。只要毛毛一做法事,老明星朱大姐、肉弹翠翠便自动维持秩序,兼收粮票。一切明码标价,和阿顺谈谈,一斤;找寻冥间亲友,三斤;问吉凶祸福,如能不能进革委会,能不能成新鲜血液,能不能老弱病残者除外不去干校,对不起,一律五斤全国通用粮票。生意也还不错,不是绝对可信者,进不了这个圈子呢!

乔老爷不信,双胞胎兄弟不信。世上就这等奇怪,当人人都信得那样真诚,信得五体投地的时候,结果,不信的人不敢不信,不得不信,假戏真演,假亦当真了。

我们危楼还有一位半仙之体,也赖迷信为生,靠什么气功治癌,骗得市里不少干部,期望他能使他们延年益寿,长生不老的。同行是冤家,武老怕抢了饭碗:“和她妈过阴一样,无稽之谈。我提倡科学的唯心主义,不像毛毛,纯粹的迷信,信她要上当的,看那不正经的样子!”

毛毛也反唇相讥:“他正经?屁!这老色鬼真他妈的不要×脸,趴门缝偷看人家女的洗澡。这还不算,又发明了什么十八摸按摩,也有那帮骚×信他,让他揉来搓去。信他的成?信我的不成?惹烦了姑奶奶,谁也甭想得好!”

大概神仙也怕鬼缠,毛毛骂了几回,武老就不再摆老资格,你搞你的新招魂术,我搞我的科学唯心论,河水不犯井水,新老迷信并存,各做各的生意。

最虔信的莫过于朱大姐了,对武老笃信不疑,对毛毛也敬若神明。她什么都信,信到痴愚可笑的程度。s市这样的人颇多,否则“文革”也闹不成这气候。你若是对她说:“朱大姐,这条狗是神狗,灵验着咧!”她马上会朝这条狗磕头。要是你指着一棵死去的树:“朱大姐,树王得道升天了,留下圣体救世人,要有病,刮点树末冲水鸡叫头遍喝下去,天亮就没病了。”她又会朝这棵树磕头。所以毛毛一学阿顺那细声细语,表示魂已从阴间坐出租汽车赶到,附在她身上时,朱大姐两眼就模糊了,泪水充盈,捉住毛毛的手,直以为是阿顺,一迭声地喊:“乖小子,乖小子,朱大姐托你打听的那在法大马路开银楼的小老板,你找到没有?”

毛毛便替阿顺回答这位老情人,什么吞金自杀啊!什么露水夫妻不久长啊!有头有尾,说得明星像重温旧梦似的伤感不已,能哭湿好几条手绢。其实,这些话朱大姐自己也不知翻来覆去讲过多少遍,毛毛不过重新讲一次就是了。她那样相信,果真是与昔日心上人重逢那样问长问短。

“他在阴间有妻小吗?日子过得怎么样?”

我们这位年轻的业余巫婆,只能以她所理解的世界,来代替她想象中的以骗粮票的冥世:“够他们受的,资本家子弟,成分高,每天都得扫街!”

朱大姐沉重地叹口气:“敢情他们那儿也兴这套。他能吃得了那苦吗?阿顺,你下回见他,问问,要什么,我能为他尽心尽力的。”说罢呜呜地哭,听众中的女人,也跟着哽咽过瘾,每个人在“文革”中都能找到一点可以流泪的借口。

毛毛又替阿顺说:“他人蛮他妈的老实,放心吧!”

其实,谁都听得出,一挂“他妈的”,毛毛早露了馅。可谁也不愿拆穿,假就假吧,哪有那么多真的。朱大姐还来动员这三个反对派:“让阿顺去找一找死得不知下落的市委副书记,也好叫你们哥儿俩有个准信啊!怎么也得把尸骨找到。”

在s市,这位至今口碑载道的市委副书记,在“文革”中境遇最惨了,作为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被活活折磨死了。他的对手,老姑娘的父亲,借造反派之手,消灭了政敌,也是许多人都明白的事。走运的是,这些法西斯暴徒,一个个在武斗中或遇明枪,或遭暗弹地死于非命,副书记之死就成了一桩无头官司。

杜老至今健在,心旷体胖,只是记忆力欠佳,好多往事都淡忘了。

“怎么样?双?!”朱大姐同时叫他们两人时,就简化成一个双字了。

那时,弟兄俩尚未发达,很大程度依赖乔老爷、朱大姐这对非亲非故的老夫妻照顾。所以把眼睛转向老乔,看他什么态度?老实说,毛毛的把戏,能瞒住哥儿俩吗?根本不相信。在s市,像老乔这样古道热肠的人,已屈指可数了。他这辈子也许只有一桩未了事宜,便是想方设法把副书记的死因搞清楚。从“文革”或者再早点,已经养成了许多人独善其身的处世哲学,没有办法,生活使得人聪明起来,谁也没有权利责备他们利己主义,能不整人害人,便算得上好人了。像乔老爷急公好义者,实属凤毛麟角,倒成市民眼里的滥好人之类。他警告说:“你得明白,有人恨不得说副书记在阴间活得自在,良心上好平静些!”

可怜这老乔还是以他的标准去度量别人。良心,在那荒谬绝伦的年代里,绝顶聪明的人早把它剁碎卖了。

这场招魂术是危楼“文革”结束以前的一桩盛举,随着这迷信高峰出现,那乌烟瘴气的岁月,遂一去不回了。

整个倾斜的楼房里,烟雾缭绕,香烛闪烁,楼上楼下,屏神敛息,等待曾为危楼做过好事的副书记,从阴间回来。老百姓最容易满足的了,s市的小市民尤甚,哪怕塞给他们一些空心汤团,永不能兑现的支票,他们也会感恩戴德。二双爸爸究竟为危楼做过什么呢?什么也没做到。只不过当人们发现修危楼的钱,被挪去修杜老的四合院,把愤怒全发泄到副书记头上,结果错了,冤屈忠良,明白过来了,他,二双的爸爸,还真的为危楼人说过公道话的。

够了,老百姓有这公道,压死在s市的比萨斜塔,心也是甜滋滋的,因此才念念不已地盼望着魂兮归来吧?

他能来吗?大家殷勤地盼着,可又不禁怀疑,他死无葬身之地,三魂悠悠,七魄荡荡,无依无托,孤魂漂泊,阿顺有办法找到副书记吗?阳间清理阶级队伍,搞内查外调,花多少钱,用多少人,尚一事无成,在阴间怕就更难了吧?因为只有良民、顺民之说,而鬼,能那么驯服吗?

毛毛今天格外郑重其事,所有与会者,信不信倒无所谓,凡可能告密或可能与四合院串风者,都得想法隔离才是,查了半天,除去二马科长有咬人癖以外,倒都信得过。幸好,他去工宣队进驻s市最高学府,正在忙于和女学生讲六厂二校经验呢!剩下的危楼公众,几乎都对四合院怀有虽不切齿,也恨得牙痒的感情。你可以吃肉、喝汤,也可以把骨头啃干净些,但无论如何,碎渣残末,总得给可怜巴巴的人留下点。而且,你官居一品。敬爱的杜老啊!哪儿挪不出款来翻修四合院,还要在危楼这帮苦人儿身上打主意?兔子逼急了也要反抗的,悼念死去的好人,也算反抗之一吧,后来推而广之,遂有天安门***的浩大场面,也许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吧?

两兄弟虽不信鬼神,也被这最无发言权的老百姓表达感情的方式,激动得不知所以。那时,两人离发达尚远,原本也未好好读书,学问因此也不大。不像现在,尤其文坛新秀,一张嘴全是潮流名词,从卡夫卡到马尔克斯,从萨特到弗洛伊德,最近复古寻根兴起,又玩弄起老庄禅宗,趸一点,卖一点,忙得不亦乐乎。可在那场招魂术的法事中,他的感慨颇经不起推敲,小双卖弄学问地:“这可应了***的话:‘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了!”

大双白了他一眼。

小双意犹未尽,继续发挥感想:“看这么多邻居聚在一起,不就是最高指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了吗?”

所以,读他新近写的作品,我总产生喝掺了敌敌畏的假茅台酒,那种提心吊胆的情绪。古人说:“尽信书,不若无书”,怕是被冒牌货吓破了胆的缘故吧!

我也是躯逢其盛的一个,过去在老娘儿们组成的人墙后边,多半看不真切,这回是半公开的表演,就在全楼唯一的公共场所,总计约有二十多只煤球炉子在比赛制造灰尘和污染的楼道里举行招魂仪式。冬天,这里也能热得人中暑,夏天,就不用说了。一九五八年全民炼钢,谁不怕土高炉出铁时高温,独有我们危楼人,连石棉劳保服也不穿,可见久经考验,耐热水平之高。要说最能体贴人的,倒不是官员,而是老百姓,他们怕副书记受不了这份高温,早早把炉子封火。也许人就是这样,越拥有一切,越想多多益善,也就越吝啬。反过来,越一穷二白,越想得开,越慷慨。芒果请走了,宝书请走了,在早请示、晚汇报的桌子上,端上一尊香炉,斗香燃得正旺。烟雾缭绕中,毛毛倒真像玉琢观音那样善良美丽,端庄慈祥。谁也想不到,她是s市最会打人的女红卫兵,拿手好戏是跳起来,离地三尺给牛鬼蛇神一记响亮的耳光。好多牙病患者,不用打麻醉剂,病牙全部被击倒喷出,那鲜血淋漓的场面,是令人咋舌的。现在,这位圣洁的姑娘,面部表情越发地痴迷恍惚,若有所思。又似因隐隐约约、影影绰绰地瞧见了什么,那又嗔又喜,又惊又爱的神态,我敢说,确实有一个做鬼的阿顺,从遥远的阴间搭乘737朝她飞来。

阿顺来了!

明白的人,马上明白了,不明白的人,大概永远也不明白。如同读一些语无伦次的先锋派作品一样,明白的人未必比不明白的人,能多明白些。但他必须声称看到阿顺来了,鬼来了,否则就要被更明白的人,取消其明白人的资格。

有一回,这位姑奶奶读小双摇头摆尾(表示明白了)赞赏的作品,通篇只有五个标点,和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或读懂的句子,毛毛不像冒充明白人,一张嘴脏话又冒出来了:“×他妈,这样的作家,他爹妈竟然不脸红,不难为情,生出这样连中国话都说不周全的儿子。至少,他妈的没尽到教育责任吧!”

请原谅吧,毛毛属于低文化层次的人,她没有去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溜达过,没有在福克纳的故乡,美国南部的小镇上喝过艾汁酒,更没有受过葡语、西语的训练,敢大言不惭地谈马尔克斯,只会用中国话骂街,而且一口气一连串说出许多脏话,但听得出来,她用的标点是顿号。这方面,你挑不出她的错来。

大家看毛毛那张脸,知道这个做了鬼的阿顺,终于赶到会场。不过,已不是危楼居民所了解、所熟悉的阿顺,而是毛毛的那个矮了半截的阿顺了。有人问她,其实是问冥冥之中的那个乖小子:“副书记流落何方?”

顺便说一句,这种招魂术只能一问一答,鬼的思想已经干酪化了,只能接收单一信息反馈。如同高深的作品,只能个别人可以看懂,也如同超高频音,一般人听觉都无反应,倒是猫头鹰例外,是同一道理。懂得一点跳神知识的老百姓都明白,二神(配合大神的阳间人代表)是最重要的角色。性放荡的翠翠精于此道,一见毛毛闭眼不答,赶紧问道:“来者何神何仙?请通报姓名,给凡间人亮亮相——”说罢,倒地磕了一个头。

亮相本是戏曲词汇,“文革”中推陈出新,成了某些人和暴发户沆瀣一气的前奏,从此粉墨登场,旧戏新唱。杜老就有过结合的光荣,副书记忒愚了些,一纸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检查也不写,还同造反派犟,声称无三反罪行。所以,无怪乎人家要踏上一只脚了。

毛毛轻舒柳腰,慢挑娥眉,用那种流行歌手的气声,轻声慢语地自报家门:“奴奴本是胡氏女,家住东关沙窝村,只恨为娘太狠心,嫁了个夫婿是废人……”

天哪天哪!满楼人无不大惊失色,这不是副书记,也不是阿顺,而是缠附毛毛她娘小半辈子的狐仙。糟了,是火车晚点,还是航机脱班。怎么把胡氏女接来了。再说,鬼世界也太混乱了,s市“文化大革命”闹那么凶,武斗那么厉害,每个人工资在哪儿领?粮票到哪儿取?听哪位领导训话?给哪位领导拍马屁?都有一定之规。我们危楼有位带鱼科长二马,想吃黄鱼的,绝不会给他拎点心匣子。要不说人为万物之灵呢!s市造字号老爷所琢磨出的各种刑法,鬼世界的十八层地狱又算得什么?人们窃窃私语,简直毫无章法,她来添什么乱?要算一算年龄,自打毛毛她妈年轻浪漫时,爱上钟表匠,被丈夫打得半死,精神抑郁,胡氏女附体以来,少说,也该和范大妈一样,五十开外人了。她根本不了解文坛行情,如今评论家只对年轻女作者表现出兴趣,而且强烈到令人可怕的程度。胡氏女也许只有蒲松龄老先生还肯关注,对某些评论家早失去诱惑力了。谁也猜不透她干吗不请自来?阿顺呢?副书记呢?

这时候完全靠二神的斡旋能力,弄不好,三个鬼同时挤在一个人的躯壳里,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翠翠嫂使出全身解数,软硬兼施,连骗带唬,还得拉着大神满屋走剪子股步法。鬼比人好糊弄,三转两扭,胡氏女可能还缠足吧?跟不上趟,便消失了。谁也没有看见她离开,但从毛毛松一口气、如释重负的表情,便晓得她悻悻然走了。

在那十年里,许多事情都这样当回事地自动明白了。现在,我们可以坦然地说:“阁下,您太新潮的作品,我看不懂!”放心,他有可能要笑话你,但决不会把你送进专政学习班。这,倒是实实在在的进步了。那时,你决不能说不明白,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嘛!阿顺,就是适应那个时代的产儿。突然,只见毛毛又发作起来,头往后一仰,好像休克一样背气了,牙关咬得很紧,鼻翅一张一翕,人顿时显得衰弱不堪,疲乏到了极点似的——中国演了十年样板戏,人人差不多学会了表演技巧。大家马上自动明白了,谁也看不见什么,鬼影也没有,但知道是阿顺这乖小子回来了。而且,千里迢迢,长途跋涉,恐怕花了不少旅费,才到达目的地。看他累的样子,估计那边车船也够挤的。

翠翠早估计谁来了,她先围着大神走莲花步,毛毛也就似醒非醒地踉跄站起,翠翠接着撒米粒,让人鬼记住路线,既要使过阴者别一去不回,也要使附体者别赖着不走。边撒边念叨:“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凤凰不落梧桐树,鸟飞千里必回窝——”趴下,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请动大驾。

毛毛这才张嘴,果然是阿顺那小声小气,甚至有些讨饶的腔调:“翻一山,又一山,山山不断,过一岭,又一岭,岭岭相连……”拿今天的文学观点看,这唱词应属寻根派了。

这怎么像是阿顺的鬼魂,他生前只会唱样板戏和语录歌。乔老爷是知道乖小子多么循规蹈矩,这种旧戏文打死阿顺也不敢学不敢唱。他马上火了,“少来这一套,翠翠、毛毛,别演双簧了!”

“你嚷嚷什么?”朱大姐制止他,“不唱谁还听?”

我敢担保,她俩事先未彩排或预演过,毛毛和翠翠并不投契,都认为对方不很正经。这恐怕也是规律,说这个写的作品多糟,又对那个写出的作品,投以卑夷一瞥的人,自己写出来的作品,未必就好,道理差不多的。她俩彼此隔阂,但又能合作默契,最初我也纳闷,后来逐渐想通了。同床异梦的夫妻,照样在人面前装出恩恩爱爱的样子。副书记活着的时候,杜老不也亲亲热热地送来他四合院里新摘下的无花果,请他尝鲜吗?

然而,阿顺匆匆来,又匆匆去了。

毛毛如同梦魇了一样,醒了,可还怔忡着。好一阵子,似乎无意识地,不知发生过什么事,愣愣地环视众人。

翠翠明白,要不她来当二神——“文化革命”这么热闹,二神太多也是一个原因。马上告诉大家,她魂还在半路上,又抓了一把米撒出去,这才见她问毛毛:“阿顺呢?”

“来了,又走了!”

“请到副书记吗?”

“他说他不敢。”

乔老爷诧异地问:“鬼还怕鬼?”

毛毛清醒了,一点不客气地回敬:“人怎么怕人?”

是啊!说得对啊!小孩怕他爸打屁股,他爸怕他妈妈回娘家。科员怕科长刮胡子,科长又怕处长瞪眼。司机怕交通警,交通警怕红旗车,红旗车在“文革”中怕造反派,造反派现在怕清查。s市的女孩子怕杜老的那位少爷纠缠(不过,他从不强奸),杜洛克最害怕他老子说:“只此一回,再出事可不保了!”至于杜老,按理说,功成名就,滴水不漏,还有什么好怕的呢?他也怕,怕死。问题是他觉得自己死不得,岂止一个杜洛克,五龙三凤,哪一位不揪心扯肝,让他能忍心撒手不管啊?s市已订八月八日为爸爸节,连续几年,评选s市最佳爸爸,第一号种子选手就是德高望重的杜老。他计划爱他儿女到一百二十五岁,那时候已是公元二〇四一年,估计他在美国的老姑娘,也该当祖母了。所以,他和我们所有人一样,也难免有一怕。由此看来,怕或是恐惧,几乎无所不在。敬鬼敬神,磕头如捣蒜,怕;五体投地,诚惶诚恐,怕;阿顺之顺,难道不含有怕的因素吗?

真可怜,做了鬼还怕。

毛毛眼泪汪汪地告诉我们,阿顺一见这么多人,吓得直哆嗦,以为开批斗大会呢!她后悔死了,不该撒米粒,使他记住回阴间的路。应该把阿顺留下来,要照他说,那边才大串联,正戏还没开场,有他的苦和罪在等着呢!

“那怎么行,他魂灵附在你身上?”

“我愿意,我愿意!”

那时候,她爱乖小子胜过那双胞胎。

谁也不知走了多少个小时,红卫兵进京列车终于抵达首都。除了花钱买票的阿顺,毛毛和二双已免费逛过好几回北京了。要不是亲眼看到北京的中学生打得老师鼻子出血,脑袋开瓢,毛毛会成为s市的打耳光的专家吗?小双现在成名了,那疯狂年代,他专打女教师决不该打的部位,也够恶的。

大串联使这恶,像瘟疫一样蔓延。

只有阿顺例外,他想回去。

“刚到,你头回来北京!”

“让我回家吧!”

那兄弟俩巴不得他这时走咧!“要滚赶快——”

毛毛不答应,她喜欢他的温存体贴,喜欢他不动手动脚,即使把自己袒露给他,也是怯生生的爱怜。那次旅程实在太漫长了,在没有那么多革命的时候,便会有《伊甸园之死》的场面出现。

“让他走吧!鼻涕虫!”两弟兄又一次轰走这碍眼的阿顺。

“屁——”毛毛叉着腰,警告那双胞胎,“我属于革命,不属于你们俩的谁,我愿意同谁亲近,谁也管不着。走,阿顺!”

她拉着他跳上不打票的公共汽车,阿顺尽管万分地不乐意,可他从不愿违拗谁的天性,只能随她而去。毛毛,这个泼辣起来也很可怕的姑娘,反过来推开尾随着想扒公共汽车的两弟兄,那骂声响得使刚启动的汽车都熄火了。

“滚——”

幸亏那是一个动乱的年代,人们已经习惯承受突如其来的惊吓,和那些爆炸新闻,突发事件,特大喜讯,以及骇人听闻的小道消息。满车的同胞,连半点反应也无,麻木而淡漠地,任凭汽车载着走了。

弟兄俩除了挥舞拳头,跟着车跑了一阵外,别无他法,然后两个人互相找到慰藉:“有什么,也不是什么好货!”

这样,他俩心理上得到了平衡,便寻找红卫兵食宿站去了。其实,要不是大双、小双,阿顺未必能在毛毛心里占据不同一般的位置。其实也怪他俩,从小养尊处优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根本不懂得,或者从来也未曾觉悟到他俩和其他人,并非主仆关系。在爱情上,也许把关系颠倒一下,更能讨得女性的欢心。当时还是少爷羔子的这两位,未免混账过甚了些。这样,毛毛只能在阿顺的心灵里,得到温情、抚慰、尊重、爱怜和那个时代特有的不平等中的平等。同是红五类,干部子弟价码要高得多。

“他俩怎么办?”阿顺心地是善良的。

“让他们死去吧!”毛毛把头探出去,朝马路上用红卫兵的脾气,狠狠地唾了一口,唾沫星子飞出去好几丈远。

一个自打呱呱坠地就未离开s市一步的阿顺,才知道自己的城市,比起北京来,只不过大象身上的一个虱子而已。车过天安门以后,他才悟到自己的过错。这也是顺民的一种天生揽错的本性,总觉得自己大概永远属于不是的一方,总不停地在自责、在反省、在检讨每走一步路,可能闯下的祸。他还得不停地注意周围的人,尤其是领导的脸色,是否在多云转阴?阿顺怀着朝圣者的虔诚在忏悔,不向国旗致敬,不向纪念碑致敬,不向挂在城楼上的伟大领袖像致敬,是罪不可逭的行为。赶紧扯了扯毛毛:“让我下去!”

“干什么?”

“天安门!”

毛毛猜出他的心思:“接见的时候,还愁看不够!”

他得不到她的同意,自然不敢贸然下车,可车过天安门后,也许是天意,也许下意识的赎罪心理,阿顺被人群裹胁着,几乎脚不沾地地滚落车下来了。

“阿顺,阿顺……”她伸出手想抓住他。

“毛毛,毛毛……”不但没抓住,一个跟头差点钻车底下去,车轮擦他鞋边驶过,吓得魂飞胆丧的阿顺,简直站立不起。这时,另一辆公共汽车进站,要不是爬得快,从众人脚板底下挣扎出来,势必落得“文革”中常说的话一样,被踏上千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了。

他没有吭一声,甚至连怒目而视的勇气都失去了。

哪怕骂一句“娘”,会割掉你的舌头嘛!像人一样地维护自己的尊严,又有什么不可理直气壮的?难道当惯了顺民,连脊柱也弯曲了吗?唉!阿顺!你干吗吓得这样哆嗦呢?

围着看热闹的人群,轰然笑他的狼狈和可怜巴巴的样子。其实,他们不也笑自己吗?押在大卡车上游斗的走资派,头比阿顺还弯得低咧!曾几何时,失势的造反派,失宠的红卫兵,像破鞋子一样被抛弃到垃圾堆的时候,都仿佛虾米似的佝偻着,胁肩缩腮,面露赔罪的惨笑,那可憎的乞怜嘴脸,比阿顺还阿顺呢!

阿顺自然不敢反问大家:你们骨子里那个阿顺呢?

他蹒跚地朝广场走去,那么多人,那么多车,那么多疯狂的,不可一世的北京红卫兵,和像他一样呆头呆脑、被大串联蛊惑来的外地人。阿顺自打出娘胎以来,也未经历过这样大的场面,这样大的阵仗,也从未感到过这样的陌生,孤立无援和寸步难行,因此,不知他是被这气势震慑得六神无主,还是那种服从的天性,加上疲乏、饥饿和自以为犯了错误的心情,混合在一起,膝盖骨本来天生的软,两腿一晃,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就再无力爬将起来,随即觉得天和地一齐涌过来,他人事不知了。

幸亏毛毛还是找回广场上来了,满头热汗,说她寻找走失的老乡,还不如说丢不下她心上的人呢!要不是毛毛出现,连阿顺本人也未必讲得出历险记的开头呢!她决不是抢功——s市这样好汉最多了,有光彩事,脸贴不上,屁股也使劲靠。确实是毛毛在围着看热闹的人群里,发现这位拥抱大地的顺民,服服帖帖,真是五体投地地趴着。现在谁也说不上当时谁截住了一辆开往人民大会堂的高级轿车,毛毛说是她一扬胳膊,车就站住,从里面走出来一位“文革”首长。就算是毛毛的功劳吧!像危楼细小百姓,才不管他人是非功劳,一部“文革”史,一笔糊涂账,到底谁短谁长,除本人外,谁也不清楚。我们s市杜老真那么干净?死无对证,愿意怎么说悉听尊便,当法庭上只有一张嘴讲话的时候,他必定胜诉。于是,只得听毛毛眉飞色舞地讲。

“‘文革’首长走过来说,‘这不是***请来的客人嘛!快抬上车,送医院抢救!’这时,有人照相,有人喊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口号,第二天,还登了报咧!”

报纸是有过的,不假,标题是“中央文革”和红卫兵心连心,但据阿顺回来讲给危楼这帮土佬听,车开进大会堂里,他不但醒了,而且好了。但司机说他有病:“别动,***请来的客人!”秘书也说他有病:“安静躺着,***请来的客人!”首长更是说他有病:“一定要好好治疗这***请来的客人!”又是照相,换了车送到医院,他不敢说他没病。其实,他也并非没病装病。我敢给你担保,阿顺每个细胞核里没有狡猾的基因,只有顺从的天性。既然连首长都断定你病了,他只能这样理解,不是没有病,是有病,不过未能认识上去罢了!他从来没住过医院,也从来没住过这么大、这么好的医院,更没挂过吊瓶输液,一切听从医生摆布。幸亏天色晚了,否则,还要抬上手术台剖腹检查呢。

有人问阿顺:“真给你开肠剖肚,怎么办?”

阿顺真不愧是世上无双的乖小子:“首长说有病,那只好打开检查吧!”

最惨还是毛毛了,她从来没碰上那样让她丢人败兴的事了,车是她截住的,首长是她引来的,待阿顺抬上轿车,她也要跟去的时候,警卫人员拦住她把汽车门带上,嘟地开走了。她真后悔,还不如自己趴在地上装死,让首长把她带到人民大会堂里去呢!

毛毛和二双已经在金水桥下向红司令喊过三回万岁了,但阿顺倒去过他们去不了的地方,她知道,别的什么原因也不是,只不过这乖小子眉清目秀,好讨人喜欢就是了。

甭说进人民大会堂,在s市坐过那样高级轿车,住过那样高级医院,打过那样高级吊针,见过那样高级首长的人又有谁呢?难怪他回到s市的时候,已经亮相的杜老,亲自到火车站去迎接呢!

到底是革命领导干部有水平,造反派能讲出那样有分量的话吗?杜老紧握住阿顺的手,面朝照相机镜头说:“‘中央文革’首长对你的关怀,就等于是对我们s市的关怀,那无微不至的照顾,不但温暖了你的心,也使我们s市数十万市民感到春天般温暖……”话未讲完,全被万岁声淹没了。

我们危楼的左派领导人,居民组长范大妈,诚心诚意包了饺子,是要给毛毛和为危楼增光添彩——只要上报纸,全世界三分之二水深火热的革命群众就会知道的——阿顺吃的。但一来接站的人多;二来从头头脑脑排次序下来,她太靠后;三、或许最可怕的,危楼的阿顺被四合院里的老姑娘彻底垄断了。

再甭提毛毛那副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模样了。范大妈早年也是情场老手,只不过权衡利害以后,觉得唯有左一点才是谋生之道,便收了心。那被抑制的感情转化,更年期再加“文革”造反,便以折腾坏人来发泄这种变态心理。所以,她和那些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禽兽又不一样,譬如此时此刻,就相当的人味十足,十分同情女儿的失恋,十分厌恶老姑娘的夺人之爱。“有什么?浪货,只是阿顺可怜,不被她吮干才怪。走,毛毛!”

那顿饺子全剩下来了,多情的毛毛啊!

这阴差阳错的世界啊!在那牛车般速度的列车旅途中间,大串联的一车人不得不在沿途停下来搞饭吃,找地方放平了身子睡上一觉。毛毛还记得怎样躲开那馋猫似的哥儿俩,在车站货场的行李垛后边,和阿顺像《伊甸园之死》里的亚当、夏娃一样,赤光光地搂在一起。

“答应,阿顺,你要娶我!”

阿顺当然不敢违拗,连忙点头。

暗中,毛毛没看见,掐了他一把:“你敢抛弃我?”

“不不不!”

“那你不许变心,你他妈要勾搭别的妞,看我饶你。对天起誓——”

他吞吞吐吐地:“那他俩——”

“管呢?”毛毛很洒脱地回答,“玩玩可以,嫁,不行!”

“你好像应该挑两个中的一个,才对。我说的是真话!”

毛毛诧异极了:“为什么?”

当顺民的,对强者永远只有屈服:“当然先尽着人家!”

“你他妈软棉花捏的!”像喝了一壶变酸的酒,毛毛一点伊甸园的兴致也没了。

范大妈见女儿哭得伤心,不往她碟子里夹饺子了。

毛毛一边哭,一边也称心,好吧!让老姑娘搂鼻涕虫睡吧,可想到那俊俏标致小白脸的模样,又泪水簌簌地滚落下来。她也不知为什么,在二双跟前,她觉得自己是老虎,在阿顺身边,她像只狸花猫,总等着他温存的体贴和热烈的抚慰。

甚至他当了鬼,她也愿意在似梦似真、似幻似觉的状态里和他来往。她仿佛体验到那多情的手,在周身游动。女人所需要的沉醉、亢奋、通体舒泰和满足,只有这个死去的乖小子曾经给过她。她说过,也许算不得名人名言,“每个女人情愿自己是猫,只是因为做不成猫,逼得她成了个老虎!”

阿顺,做梦也没想到命运开自己玩笑,一个一辈子除了唯唯诺诺地顺从,努力做个乖小子外,简直连可以触及的哪怕高声咳嗽,放个响屁,对上头弹一弹眼珠子的行状,也无可奉告的人,现在,他越是讲不出他从毛毛截住首长轿车后,抬上车驶进人民大会堂,一直到几天以后,在王府井大街看大字报,被老姑娘认出的全过程。s市人便以自己的丰富想象力,来填充阿顺讲述中的空白。什么“旗手”请他去看样板戏啦!什么让他吃国宴剩下的折箩啦!什么到已经不开放的故宫、北海那么一逛啦!最令两派头头和三结合干部惴惴不安的,是“中央文革”首长向阿顺了解s市情况,阿猫阿狗,是在台上的都问到了,记了一大本子,还要他回来后继续反映呢!不知谁造出这空气?真够缺德。

那些沉不住气的头头脑脑,找他打听,讲了自己什么,好话还是坏话。“阿顺,您别瞒住我们,全知道了,您就透个底吧!”他从来没想到自己必须服从的人,会反过来害怕他。“我什么也没有讲!”他如实地回答。

“您还保什么密?”这些人偏不相信。

“我发誓——”

别人笑了,因为信誓旦旦对这些人讲,也是一种欺骗手段。要说最老练,最成熟,最懂得官场权术的,还是杜老,他说:“我怕‘中央文革小组’给了他什么使命,口口声声都是***请来的客人,这规格可高啦!再告诉大家一个情况,听我们家老丫头回来讲,她在北京王府井,一眼看到阿顺从高级红旗轿车下来,到底登了报的,认出来了。首长说:‘好好好,他要找他老乡,正好遇上你了,好极了,托付给你吧!’就这些,诸位,我们可以在战略上藐视这小屁崽子,在战术上要把他当中央特派员那样重视!”

众头头都折服杜老活学活用,立竿见影。“到底老同志啊!”

这样,阿顺成了中央特派员,到达他生命史上的最高峰。登上这样的顶峰以后,他离他的终极也就不远了。

现在在美国的老姑娘,那时是我们杜老手里最后一张王牌了。我不知道这位老同志是否研究过汉民族历史上的和亲政策?是否打算著述《中国裙带史》一书?反正,他的五龙三凤,除老姑娘外,或娶或嫁,杜老的七位亲家,无一不是省地市、党政军的要员,而又都是多子多福的人家。这样,杜老只要发出sos求救信号,马上会伸出七七四十九双援助的手。所以,他对老姑娘的婚姻,女婿如何,倒在其次,夫家怎样,则是十分看重的事。婚事延宕到老大不小的年纪,未能称心如意地解决,倒不是老姑娘的挑剔,而是杜老迟迟不想打出这张牌的缘故。

这样,个子高高的,用她爸的老战友家那北京话来评价,是很帅的小伙子。聪明、秀气且不去说了,温存、顺从,更投合了饱尝失恋痛苦的,正处于空虚状态的老姑娘的心。她一下子爱上了阿顺,如同她父亲那时同样是一下子爱上造反派的高速度。老姑娘简直不由分说地,把他置于股掌之上。毛毛从来也不怪罪阿顺,因为他打算离开过,但北京城那么大,东南西北分不清,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你就原谅了他?”我觉得毛毛的性格,定不容他背叛的。

毛毛是太理解她所爱的人了:“他是谁?可怜得很咧!你给他画个圈,至死,也不敢迈出圈的人啊!哪怕你不画,说有个圈,他也规规矩矩,决不会动弹的。就算什么都没有,他妈的空空如也,你眼神里露出一点点要有个圈的意思,阿顺马上立正,小心翼翼,大气儿也不敢出……”

“唉!”我不由得同情阿顺,他至死也没敢跳出四合院那个圈。

“我不怪阿顺……”她重复地说了好几遍。

“人跟人的缘分,是一定的。”她妈安慰地说。

“露水夫妻一场,命中注定的。”朱大姐也劝喻毛毛要想得开。

这种宿命论的谈话,在那个很革命的年代里,当然是悄悄地教导。她首肯地点头,还是那句话:“我不怪他!”直到后来,阿顺果真离开这个世界,革命得不得了的范大妈,和她革命得了不得的女儿,半夜三更,央告老明星下楼,也不知从哪儿淘换来的锡锭和纸钱,以及冥国银行的钞票,不懂得该怎样烧化给阿顺,求朱大姐指点。

“你是资产阶级,一定明白的。”范大妈说。

“那容易,烧掉就是了。”

“可——”范大妈有点犹豫,“万一别人冒领,管阿顺的鬼上司克扣了呢?”

朱大姐保证不会发生那种意外情况、“阴间一是一,二是二,是烧给谁就给谁。不过,这可是四旧呢!”

“不怕,我们是无产阶级,你做不得,我们做得。”

毛毛也不相信鬼世界会好到哪里去。她翻箱倒柜,找到了阿顺生前也许仅有的一张照片,供在桌上,然后三个女人流着泪水,一份一份地把那些迷信品焚化了。

但这也并不妨碍范大妈第二天继续革命。

就是这张照片,拆迁危楼那时我发现了,随后老姑娘带出国去。这怕是阿顺短促一生,留在世界上唯一的影子,但却那样深深地铭刻在两个年轻女人的心里。我想,对死者来说,或许可算是幸福。至少,有人还惦念他。

有的人,头天死了,第二天,大家便努力把他忘却。有的人,还没有故去,可人们已经习惯不去想他,看来活得实在有点多余。时间无穷无尽,活一百岁,活一千岁,也不能永远垄断。那么,谁也免不了任后人评说。忘却,恐怕是最无情的否定吧!老姑娘那种恨绝的感情,我担心杜老百年之后,她会原谅他吗?

阿顺到底怎么离开这个他顺从了一生的世界,在s市有各式各样的说法。

有人说,阿顺生让老姑娘给吮干了。那一天,在车站迎接,范大妈见杜府千金,情不自禁地半搂着阿顺的样子,便知道这乖小子坠入苦海,决不是安慰自己失恋的女儿,预言过的。阿顺必定把命葬送在这女人身上才能罢休,死定了。范大妈越来越肯定,尤其后来见他渐渐消瘦下去,更证实了她的英明远见:“吮干了,老姑娘那一身肉,浪得出火,天天干那营生,别说阿顺,十个阿顺轮流值班,也填不满那无底洞。”

也有人说,阿顺怕是让杜老给吸干了。那时s市盛行鸡血疗法,公鸡算倒了血霉,杜老最讲滋补保养,人参鹿茸、驴鞭狗肾不断。危楼有个护士阿春,就奉院长之命去给他打过鸡血。据说,他不知怎么悟了,鸡血哪及人血?凑巧阿顺和他血型相同,这样,乖小子便代替了公鸡,定期给老人家献点血。

不过,我总是不那么相信,老姑娘至少还是对阿顺有感情的,她会不管不顾地要他纵欲身亡吗?同样,杜老虽然患贫血症,也不会连一点人道都不讲,何况阿顺那份顺从乖巧,他也未必忍心非要抽光阿顺的血不可吧?但说得活灵活现,使人简直不敢不相信。吮干派讲阿顺至死,完全是《金瓶梅》笔法;而在抽干派描绘下,杜老真成了吸血妖魔。

其实,我始终记得老姑娘来讨照片时,那决不乔装打扮的感情,那张照片上的乖小子,是挺让她留恋的。

“一开始,我爸真以为他有什么背景,后来,他不过是他,我爸更不放他出四合院了。这样,将错就错,造反派反都讨我爸的好。谁不怕打小报告,这特派员在我爸手里,他们敢不服帖嘛!”

哦!老谋深算的杜公,真令人肃然起敬呢!

“后来呢?!”

老姑娘端详着那张照片,她承认:“抽血的事,有过。过度的事,也有过。”沉默了好久好久,她站起来打算离开了,走到门口,她停住了。“我恨我爸,对一个百依百顺,从来不说一个不字的阿顺,只是要求到四合院外去走一走的欲望,也不答应。”

“你呢?你似乎很喜欢阿顺的。”

“我抗议过,‘不行,阿爸,凭什么,幽禁终身吗?’我也对阿顺说:‘你什么也甭管,走,谁也没权利在四合院关你一辈子!’可我爸只哼了一声:‘阿顺,记住,你要敢出这个院子,小心你的脑袋!’就这样——”

我急切地问:“结果,阿顺再也不提了?”

她点点头:“有一回,我推着他,他也没敢跨过大门口。”说到这里,她滴下了一串泪水。“也怪我,从心里舍不得他离开我身边。”

“你能告诉我,阿顺到底怎么死的?”

“你准不会相信。”

“为什么?”

“他是从院里那棵银杏树上,摔下来死的。”

我差点惊得跳起来:“是这样?太离奇了!”

“后来,他越来越弱,大概知道自己不行了。那天,他说,别的孩子从小没有不爬树的,因为他是好孩子,连想都不想。他问我,他现在能不能试一试,到底爬树是个什么滋味。我说他疯了,根本没力气爬的,他央告我,要我答应。他太可怜了,从来只是依我,我也该依他一回,便抱着他往白果树上靠,推着他,给他使劲,让他往高处爬。他还真的拼了命地一步步攀着,这时,我瞅见他眼睛亮了,以为他看到四合院外高兴了呢!你猜他说句什么话——”又是长时间的沉默,我看她拿着相片的手,在轻轻颤抖,可见她的心多么激动。“他说他从来也没想到,他会比所有一切人都高,不是高出一头,是高出许多。原来,他也可以不比人矮。而且,他还头一回发现,这所有一切都在他脚下的时候,可以腰杆挺直做回人,也不枉来世上一回。话说完了,力气也使尽了,手一松,从树上跌落下来。这是那天清早的事,晚上,就停止呼吸。”

我不禁想起一句名言:“朝闻道,夕死可矣!”

危楼随着“文革”告终也结束了比萨斜塔的厄运,拆除了,危楼人一个个迁进新居,如同阿顺爬树顿悟,原来我们也会住新楼新房的,不是命该如此在危楼里悬心吊胆过日子。大家宽心之余,便不免想起阿顺早先规劝我们的话,不是没睡到马路上吗?不是没挂在树上吗?……假如他活到现在,腰杆直起来,还会向我们布道吗?

乔老爷突然想起来:“倒有日子没听毛毛你提阿顺的事了。”经他提醒,我们大家忙得确实早把乖小子置之脑后了。

“也许搬了新家,可怜的阿顺不知道门牌号码,他有胆子到派出所打听?”朱大姐颇留恋“文革”之清闲,那时,弄神捣鬼,怪有趣的。现在光顾去挣奖金,没兴致再搞那一套了。“毛毛,那乖小子连梦也不托一个?”

“哼!”她也不怕没登记的丈夫大双嫉妒,“他妈的,我总怀疑,这鬼阿顺是不是随着老姑娘上美国了?”

在座的无不佩服毛毛的想象力。

“鬼也能出国?”小双没说完,大家全笑了。

毛毛很严肃地问:“既然阿猫阿狗都能出国溜达一趟,他为什么不可以?”

细想想,也确实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又有点担心,可怜的阿顺能喝惯福克纳家乡那种艾汁酒吗?

算了,由他去朝拜洋鬼子吧!何必杞人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