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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楼记事 危楼记事之五

在s市y大街j巷,曾经有过一幢市政当局列为危险建筑物的楼房。虽然早就列入计划,拆迁重建。奈何许多年来,上上下下忙于比衣食住行更为重要的大事。这计划不是躺在卷宗夹中睡觉,便是在公文旅行中当做皮球踢来踢去。这样,危楼里的二十几户居民,自然包括作者在内,就如此将就过来。人的适应能力也真是了不得,慢慢地竟不觉危楼之危的可怕,甚至视“危”为正常,处“危”而不惊,泰然处之,若无其事。

直到一座新的超高层建筑物,在危楼旧址上拔地而起,人们这才惊异地发现,生活的本来面貌,应该是这种样子的。于是,这衰败的危楼,连同那颠倒的岁月,反常的生活,畸裂的感情,变形的面孔,便成为经常从记忆里泛起的噩梦了。虽然,那令人大倒胃口、大败兴致的荒谬年代,随着危楼的推倒重建,一去而不复返,但是,这种差不多同一题材的梦,却经常使危楼人从梦中吓醒,一头冷汗,坐在床上发呓症,弄不清是梦是醒,是假是真?

因此,危楼去矣,余孽犹存,大厦虽建,旧习难泯。这里所讲的,没准正生活在你周围的,而早先却是我旧邻的一些故事。

故事之五:一个聪明透顶的青年人和他的附庸哲学思想,一对壮男壮女的罗曼史和奋斗史,以及他们三个人的灵与肉的交战。一篇关于崇高与卑微心理的信天游小说。

这故事得从远处先说过来。

很久很久以前,估计公元纪年开始左右,有一位教父发表他的文学观点,认为中国文坛上,配得上称为作家者,只有三个半人。后来,又隔了若干世纪,另一位新派教父,教诲众生说,中国文坛上百分之九十九点几的作家,至今还未摆脱小学生描红模的阶段,能称得上作家者,他伸出一只手,只三男两女,共五位而已。

于是,我想起了危楼里,那位聪明透顶的年轻人阿龙,他也喜欢发表这样的高见。譬如:

“真正称得上女人的女人,我看只有奶油花!”

“配得上是真正铁哥儿们的,就阿坯和他的翠翠!”

“要说我市能称得起为好父亲的父亲,只有杜书记!”

等等等等,还有很多,不过,阿龙对于文学关心甚少,他才不管十亿人口的大国,五千年文化的古邦,只有这几位作家,是不是少得让人败兴丧气?也决不会去操心担忧,这几位比熊猫数量还少的国宝,万一碰上箭竹开花,环境生态改变,有个三长两短,文坛会不会由此断子绝孙。

阿龙决不想这些。我不了解阿龙是什么血型,但他属于那种“自私”类青年,是无疑的。

(也许我把话说重了,请原谅,阿龙!)

当我一九五七年搬到危楼这狭窄拥挤、一年到头飘散着霉臭腥臊气味的小千世界里来,我就发现这个眉清目秀、决不像从危楼这等人家出来的孩子,很像个高干子弟模样。而且一打听,这个阿龙寄宿读书的中学,果然是s市相当于英国伊顿公学式的、基本上专为干部子弟设立的学校。危楼二双,因为原来是市委副书记的儿子,也是那学校的学生。

所以,阿龙每礼拜六回来,他爹妈、马路流动职业者,一个沿街为顽童们剃头,一个串巷从老太婆手里收废品的二老大人,真是像捧着一条龙似的感到欣慰、幸福和那种说不出的自豪。“你知道阿龙同班同学都有谁吗?市委杜书记的儿子。”那通体洋溢出的快感,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也许我敏感,马上想起已经故世的张天翼先生的小说《包氏父子》。不过,这位三十年代老作家的这篇短篇小说,还会有读者感兴趣吗?我实在钦佩阿龙的这对父母了。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目的,就是望子成龙了。s市也算不小,大街小巷几乎印满了他俩密麻麻谋生的足迹,因此我时不时会碰上他们两位中的一个,在街头慢慢地踽行着,寻觅着挣钱的机会,好一分两分、一毛两毛地积攒起来,供儿子在那个名牌中学读书。别人看来实在觉得悲哀,他俩却感到很幸福。

似乎阿龙也并不体恤父母的艰难,加上那学校也不大考虑学生家长的负担,好像所有学生的家长,都是市委杜书记那样不在乎似的。纯毛哔叽的校服啦!加餐的牛奶订费啦!春游啦!到海滨参加夏令营啦!最滑稽的,连被褥蚊帐枕席,球鞋袜子手绢,都务求一律,弄得全校学生像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大双、小双分不清是双胞胎,倒还罢了。有时我忍不住痴想,万一礼拜六杜书记派车到学校接儿子回家,误把阿龙接走,但杜洛克(因擅打扑克牌杜洛克,能赢同学们的钱而得了这个雅号)却落到了危楼里的话,这位锦衣玉食的公子,对两位老者为儿子的各项开销而东挪西借的艰窘可怜状态,不知该怎么想?

杜洛克也是“自私”型的青年,最好这世界上只让他一个人享受。他才不理会这对父母呢,“活该!自找!谁也不承你们的情。”这位和他父亲一样,都长了副扑克牌里老k面孔的年轻人,对市委书记老子,同样是功利主义态度。“文革”十年,有时近些,有时远些,有时热些,有时冷些,全凭自己兴之所至,弄得老老k摸不清儿子是自己的帮手,还是对手。一句话,活该,自找。直到今天,杜书记虽然下台,杜洛克之爹是永远不会下台的。即使杜洛克另外再找一个更有实力和权力的爹,杜书记也仍旧是他的爹,或前爹,或原爹。既然是爹,那他就永远要庇护这个小老k。

所以,我说阿龙聪明绝顶,谁也不能不承认,还在当一名中学生的时候,就富有远见卓识地懂得巴结依附于强权人物。虽然用这样的字眼,阿龙未必同意,不过好在这位小兄弟并不阅读文学作品,不知道拉丁美洲文学在崛起,更不知道马尔克斯得诺贝尔奖金,因而也不会崇拜到发狂、到胡说八道的程度。他即使知道我在《危楼记事》写到他这点品德时,也会淡然一笑:“不存在什么巴结依附,对我来说,不过是月亮绕地球转,地球绕太阳转而已!”

他那时替杜洛克完成各项作业,测验考试时做枪手,递纸条,代写情书,跑腿学舌,以换取小老k干部子弟特权范围里的庇护和物质保障,以及将来靠他老子的关系,得以提携的允诺。尽管由于“文革”,阿龙未能在仕途上得到老老k和小老k的照应,而成为一名工人。进厂以后,他像一块在茫茫宇宙里的飞行物,无边无际地飘荡着,失魂落魄了一阵以后,阿龙自然而然地纳入了一个哥儿们的星系里去。这个以打架成王的阿坯为首,帮不是帮,派不是派的团伙,多少有点可怜这落难书生才收留他的。严格地讲,阿龙是和干部子弟厮混惯了的,和这些粗人为伍,也是硬着头皮。可为了在厂里站稳脚跟,又不得不找这把保护伞。

最近,他如愿以偿了,在工厂里来了个停薪留职,被小老k的皮包公司拉去当经理助理,经常飞来飞去做生意。他父母在一定会感到宽慰。“阿龙,我们家的阿龙到底飞上天去了!”

大多数父母对于儿女的投资,一是履行责任和义务,二是多少指望到一定时期以后,收回成本,有的还要计息。只有这位街头理发师和他收破烂的老伴,一辈子含辛茹苦的目标,就是为了儿子将来发达。哪怕他俩终生吃糠咽菜,过炼狱里的生活,也决无怨言。不论阿龙读那名牌中学,花费多大,老两口哪怕是除了危楼里的一间房子外,统统都舍得变卖掉。乔老爷心直口快,不禁问:“你们不修今生,修来世,所为何来?你们不是白来世上一回吗?”

至今我还记得老头子颤颤巍巍地回答:“我们一辈子不如人,总不能让阿龙——多聪明的孩子,他错托生在我们家啦——再一辈子不如人哪!”他妈妈,说得过分一点,简直到能为儿子效犬马之劳,是无上光荣的事:“阿龙,当爹妈的心里有愧啊!什么也留不下给你,只好尽心尽力侍候你。真的,万一我们死了,也闭不上眼……”既无遗产,又无祖荫,更无皇亲国戚、铁券丹书给儿子留下,作为上一代,作为你将他生到这个世界上,你就必须负责到底的父母,心里能不感到愧疚吗?

危楼里的住户,都为这对老夫妻为儿为女的颠倒过来的孝道,大惑不解。其实,包括我们s市的前市委杜书记,自己都七老八十的人了,不也为杜洛克在其中的一大串子女,到处托关系,卖面子,找战友,求上级,使每个孩子各得其所吗?留学的,进京的,办洋务的,连杜洛克这样一个草包(不过,对打牌、玩女人还是挺有学问的)也成了什么公司的经理,怕人家不买账,老头子自任董事长。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从书记到街头理发师无一例外,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人家都认为阿龙的父母,太过分了,反过来,对敲骨吸髓的阿龙,相当反感。人们眼看着这对老人,像被吮尽了汁水的甘蔗,快成一团毫无用处的渣滓。就在这时,史无前例的“文化革命”,紧锣密鼓地开始了。阿龙理所当然地追随小老k一直到老老k失势时为止地闹腾了一阵,然后无可奈何地辍学进了工厂。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应该有一个异性朋友。然后,他把目标投向他过去想也不敢想的,长得十分标致的奶油花身上。

他褒扬奶油花为配称女人的女人,贬斥群芳,和文学教父抹煞一切,只尊三男两女,恐怕多少含有一点弗洛伊德潜意识在内的。阿龙也奇怪觉悟为什么如此之晚,原来他曾经觉得,他家和她家事实上是不平等的。其实,在危楼里的人家,基本上是门当户对的,奶油花的姐姐阿珠,是提茶倒水的服务员,她那窝囊姐夫,是个老实巴交的小车司机,但是由于在市委机关大院里当服务员、当司机,就要比街头理发师和收破烂的要高一个档次似的,只好望着那乳峰渐渐高耸起来的姑娘,暗自咽口水。但是,曾几何时,造反使整个中国弄得颠倒过来以后,他发现自己和她构成一种平衡的局势了,市委已成为旧的和黑的市委,那种神秘感一扫而空。相反,他不但是响当当的造反派,而且还有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香喷喷的成分。所以,他通过非正式途径,表示这种两家结秦晋之好的愿望时,奶油花的姐姐,竟然答应不是不能考虑的事。

这样,已经连最后一点汁水都被榨干的老两口,看到儿子终于能够养活自己,看到儿子不久就要成家,又看到在危楼里只有那么一间住房,于是,再识相知趣不过地,为腾地方而与世长辞。老两口都是含笑逝去,因为他们虽未给阿龙留下什么丰厚的遗产,但却传给他一个金不换的好成分;并非人人都能捞到这种三代贫农和赤贫无产阶级双料铁券丹书的!没落的老老k(他把副书记、也就是危楼二双的父亲,推到前台,自己则推托尿中有糖,躲到军分区的医院高干病房,接受特护去了)也通过杜洛克,找阿龙和造反派联络感情,然后,再摆脱阿龙去影响那位真正的教父,非猢狲派,也非鬼魂派,然而有黑势力的阿坯。

阿龙总是处于卫星地位,但绕谁运行,却是有选择的。我细细观察这位年轻人,经常修正运行轨道,无不具有高瞻远瞩的宏观眼光,譬如杜洛克是一个例子,阿坯则又是一个例子。他能够在群雄割据的各路诸侯中,准确地判断出哪一位是自己应该攀附依靠的对象。这种才气并非每个人都能具备的,要不然就不会有靠山山倒、靠水水干的失误了。譬如二双的爸爸,也曾一度器识这个成分甚好的青年。这位副书记多次唯成分论地相信不该相信的人,而吃了苦头。到了“文革”,他虽读了许多马列,竟变本加厉地相信胎里带的革命基因,颇打算擢用阿龙,要将他引上正道。但是,年轻人婉谢了,倒一头扎进当时出于劣势的老老k的怀抱里。他看出,正派而又迂腐的副书记前景并不佳。正派这种东西,做做样子是可以的。如同演京剧《打龙袍》里的黑老包,当着观众,自是演得越像越好。如果这个演员回到后台,还一本正经做黑老包的话,恐怕神经有点不正常了。所以,阿龙一进工厂,尽管群强竞立,他马上和阿坯称兄道弟,因为他估计到,像教父这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在“文革”狂潮中,行情没准看涨的。

“这是我的小兄弟!诸位,多照顾,多帮衬!”教父向他码头上的众人打招呼。在他们那个工厂里,书记厂长也无奈何他。尤其一片“打倒”声中,领导们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在猢狲、鬼魂两大派的夹缝里,还期望阿坯给他们当保镖呢!

现在,这故事得留到教父和他的翠翠的罗曼史和奋斗史上了,请原谅我这被文学教父所鄙夷的信天游写法吧!

翠翠,若是仅从这个名字展开想象,准以为是一位娇小苗条的女性,其实,大谬不然。你必须把你设计的形象乘以二,乘以三,才是这个堪称了不起的女人的比较准确的体态。这个重量级的翠翠,据杜洛克的女人分类学,划为诱惑型重磅肉弹,他一直是念念不忘,垂涎不已的。不过,他害怕教父,要冒犯的话,阿坯会像碾死一个臭虫似的,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这媳妇属于老婆干政的典型。女人一旦被权欲迷住,就会产生病态的耽迷,欲罢不能。这和范大妈背着丈夫,与那个钟表匠偷情成瘾一样,毛毛的爹差点打断她的腿,她也承认自己属狗,改不了吃屎的病。翠翠热衷权力,范大妈情迷旧爱,都是严重的心理疾患。她嫁给阿坯以后,就越俎代庖插手他的事,倘不是“文革”结束,翠翠有可能成为女教主,大概是无疑的。

当一名教父也并不容易,你得有号召力,你得为拥戴你的人谋利益,你得护卫他们不受欺凌,你得有相当的实力,你得有几个敢两肋插刀的铁哥儿们。最重要的,是关键时刻,你得有豁出一切身家性命的勇气和决心。在这方面,我们文学上的一些自封的和人封的教父,比起阿坯来要差劲些,尚未大难临头,只是风吹草动,便抱头鼠窜,比谁都溜得快些。

阿坯搬进危楼来住,自是“文革”以后的事。

自打列入拆迁修建的计划以后,危楼便列为正式的榜上有名的危险建筑物,同时,市政当局所颁布的只准迁出、不准迁入的禁令便生效了。不过,人们并未感到片刻的松快,出生率比死亡率高,嫁出去比娶进来少,每到公休节假日,大家都厮守在危楼里的时候,人们都像缺氧的鱼一样,不停地吧唧嘴,觉得空气不够。这还不算,又增加两个重量级的巨人。

教父在这本来很挤的沙丁鱼罐头,硬楔着住进来。从第一脚踏进危楼,他许下宏愿,如同有些作家,声称要写传世之作品一样,一定要为全体居民搬出这破罐头盒而奋斗。正如我们至今也未企盼到为后代人写,并预料他们必叫好的不朽作品一样,教父的这分许诺,也是一纸空头支票。不过,倘不是事出无奈,翠翠非要嫁他,本不会搬进危楼,而成为我们的邻居。管房产的部门当然要来干预,计划成了一纸空文,成了人们憧憬的,但永远不能实现的美丽的梦,他们并不觉得未给老百姓办事,而有些羞愧之心,相反,抬出禁令来吓唬阿坯。

他们也不打听打听这位太岁是谁?

阿坯说:“那很好办,你不准我们住进来,只好先到你家委屈两天了!”

翠翠一本正经地说:“你不会吃亏的,只要你老婆不吃醋,我还可以陪你睡觉。怎么样,你看看我身段,先尝后买!”说着就要解衣服扣子,那小公务员一见这阵势,真害怕这肉体魔鬼败了他多少年道行似的落荒而去。

说来也巧,刚刚把爹妈超度到西天极乐世界去的阿龙,这一间房子,正好结婚使用。但他是有眼力的人,估计奶油花一时半时未必首肯,而教父和翠翠急切间又找不到可以放张床的地方。他二话没说,拍了拍胸脯,房子借给他俩暂住。两口子十分感激这位小兄弟。尤其翠翠,不知该怎样报答才好?但听他把奶油花捧得高过九天,这婆娘马上悟道:“放心,阿龙,这块肉我能让你叼到嘴的!”

危楼公众并不赞成这样一位黑势力领袖人物住进来,何况还有一位放荡的婆娘。也许因为危楼人多热气大,也许因为她确实从家里私奔出来,一时间无有换身衣服,经常穿得很少,到令人惨不忍睹的地步,在楼里走来走去。维护道统的范大妈(尽管她也偷人)、二马科长(一位《金瓶梅》的热衷读者)、武老先生(他的治阳痿偏方,屡试不爽)便抗议阿龙纯粹的自私,为了自己找媳妇,竟把这伤风败俗的两口子引进来。

“要把我们危楼风气败坏的!”言下之意,好像原来曾是一块多么纯洁真诚的净土似的。这三位道德文章满面的人士,居然挺胸凸肚要去和阿坯两口谈判。

阿龙善意地提醒:“你们最好不要惹他,他说过,他是十二生肖以外的人,他属狼——”话未落音,三位原地向后转,心想,男的属狼,女的肯定属狮子,那更不是好惹的。

乔老爷对三教九流颇为熟悉,“阿龙,你跟这位阿坯,自然是一个码头上的兄弟了?”

“第一,乔叔,我需要生存;第二,我需要一个有保护的安全空间;第三,不瞒你说,我缺乏单枪匹马去闯的气力!”冲这番话,可以听出这年轻人头脑多么冷静清晰。

等到成为邻居以后,大家慢慢体会到,有这么一位教父式的人物,未尝不是好事。何况他誓言是那样振奋人心,“今天我阿坯承蒙大家给一块立脚之地,两年后,我一定要奋斗到大家和我一块搬出去!”

结果,真正搬出危楼,却是列入计划的二十年之后,那当然不是阿坯的功劳,而是政治昌明带来的新变化。不过,我们这位教父,为实现两年迁出的诺言,使出了浑身解数,说明他尽管远非完人,但至少在这一点,他不是狼,既然大话说出了口,他是在努力兑现的。当最终酒醉失言采用诸葛亮的神机妙算被告密以后,危楼的父老兄弟完全谅解他了。

“你尽心尽力,阿坯,够意思啦!众人心里领你的情啦!”

“真对不住诸位老少爷们儿,没料到我阿坯会栽在这帮大小王八蛋面前……”说着,这个一百八十多斤的剽悍汉子,扑通跪倒在危楼门廊里,朝楼上楼下的众人,磕了三个响头。

一位教父能这样认输,是不容易的。

他肯定是通过为了房子的搏斗,悟透了光凭像拳王阿里似的结实身躯,光凭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血气之勇,只能小打小闹,出个小威风,在一块不大的地盘上,称王称霸而已。经历了与管房产的科长,管城建的主任,管施工的经理,管批钱的局长,甚至负责设计的工程师,描图的小妞儿,管文件的女秘书,编计划的处长……费尽口舌的交涉,甚至威胁利诱,讹诈恐吓,他明白了,别看危楼快要倒塌,但横在他面前的,却是一座屹立不动的,由这些人构成的坚强堡垒。他敲过堡垒的每一扇门,回答是同样的。

对不起,你怎么进来,怎么出去吧!

教父在碰了钉子的闯荡以后,要抗衡或者压倒这股他拗不过的力量,只有一条,好小子,我的阿坯——翠翠以一种女人的放浪、巫婆的蛊惑和妒妇的嫉恨,煽动她丈夫:首先,你得死皮赖脸去抓权,阿猫阿狗都造反成了气候,你客气干吗?抓权,抓实实在在的权,只要手里有权,没有进不去的门。其次,阿坯,咱们得趁着浑水好摸鱼,现在阵脚全乱了,不捞白不捞,别怕手黑心狠。有钱使得鬼推磨,舍得下大注,神仙也动心。听我话,没错,干去吧!

这时,s市的两派,猢狲派和鬼魂派虽未动枪动炮,但也打得不亦乐乎。但正派得迂腐的市委副书记,因为并无什么劣迹,两派都怕太违民意,未敢贸然下手。现在,谁也无法理清当时那笔稀里糊涂的账了。书记与副书记以往在工作上的矛盾,以及倘非“文革”,省委已报中央,让二双爸爸接任第一个书记职务,而杜书记有可能另行安排的前景,不知是否与阿坯在s市第一个胆敢揪斗二双爸爸有什么联系?也许只有杜洛克和我们危楼的阿龙,能说出些什么!可是,你别忘了,他们现在一个是经理,一个是经理助理,正风驰电掣开着杜书记的车,往飞机场去,赶飞往广州的班机呢!

虽然是阿坯第一个把市委副书记扳倒,使他从此一蹶不振,直到最后含冤死去。紧接着,二双的妈妈被逼得自杀身亡,只剩下被乔老爷冒险收留的一对孪生子。但这哥儿俩,当重新给他们爸爸开平反追悼会的时候,请阿坯和翠翠参加,请危楼许多邻居参加,独是执拗地拒绝前任市委书记来出席。怎么劝告也不行,哪怕为此不开追悼会。

唉!稀里糊涂的旧账啊!

其实,像危楼这样的鸡窝,又能飞出什么凤凰呢?s市像斗鸡似的两派,竞相把这个强有力的阿坯,网罗到自己的组织中来,阿坯开始发迹了。不过,无论谁在危楼这小市民庸俗氛围里待过,注定成不了大气候的。直到今天,他依然故我,权未捞到,财未发成。“文革”期间他有许多机遇,可以爬得更高些,财神爷也时常光顾他,有可能把钱袋装得更鼓些。然而阿坯有狼的贪婪残忍,同时也有狼的疑虑和胆怯。所以他一打擦边球,马上鸣锣收兵。要不是他那个放荡的婆娘怂恿他,怕连屁大事业也建树不起咧!

哦!这诱惑型的肉弹啊!她是个什么都下得去手,什么都豁得出来的女人。

比起当年阿坯把翠翠从什么遥远的地方拐来,双手空空,家徒四壁,在危楼落户的时候,现在,他的新居里,那千元以上的地毯和尚未普及的录像设备,早超过小康水准。冲他目前捣腾金银、炒卖外汇这一项,只要放开手,不愁不到富埒王侯的地步。无论翠翠怎么跳嚷:“到手的钱,你不挣;送上门的肥肉,你不吃;转眼就能赚钱发财的买卖,你不干。你疯了吗?你嫌钱扎手吗?你他妈的是敲掉了鸡巴,打不起精神劲了吗?”

“我不想蹲大狱,让你守活寡。适可而止吧!你别忘了,你从家里跑出来,连条裤衩也没替换的日子。”

“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要干就大干,干到底!我就看不上你这又想吃,又怕烫,想出息,又胆怵的德行!”她一拍胸脯,不免发出英雄气短的感叹:“可惜我他妈的没长那玩意儿,要我是个男人,敢不顶天立地?”

据说,阿坯当年是工厂派他到外地,去检修装配什么设备时,和翠翠相遇的。本来,这种逢场作戏、过水浮云的爱情,对教父来讲,已非一次,根本不会当真的。即或海誓山盟,一分手马上忘个无影无踪。可翠翠,看起来水性杨花,形近放荡,但她要爱起来,那可一点不含糊地往死里爱,强烈得足以使人窒息的爱情,除了阿坯,别人真是承受不住。

翠翠的父母哥姐说什么也不让她跟这个胸无点墨、身无分文、不知根底、吊儿郎当的外乡人相好,把她关在家里,为了防她跑出去,除贴身衣衫外,全部藏起来。而且在她房门上,挂了把如今已难得见到,多少有点文物性质的黄铜大锁,重量足有三公斤。冲这把锁,便可估计出翠翠娘家,必是类似邓友梅同志笔下早年曾显赫浮华,后来终于衰微没落的皇亲国戚、王公贵族这样人家。所以,小老k和他的助理,最近一门心思捣腾文物古玩,尤其几宗买卖得手以后,赚了大笔外币,胆子越做越大,也假充斯文,装作行家。其实翠翠才是门里出身,正如文学教父的狗皮膏药不灵一样,她对这两位文物贩子总嗤之以鼻。

阿坯哪里晓得翠翠被关,书香门第有时行出事来,也颇少一点斯文。犹如那位年轻一点的教父,横扫千军如卷席,给文坛只留下三男两女一样,缺乏一种自己活、也让别人活的恢宏大度。翠翠知道阿坯马上要乘火车赶回s市,把门擂得山响,但黄铜大锁纹丝不动。这里,阿坯已检票进站登车,尽管他有点舍不得这放浪的翠翠,以前,好几次类似的短暂风流,还从未产生如此怅然若失的感情。可继而想到脖子上要拴着一个家,要整日里守一位恨不能消化了你的婆娘,只好努力忘怀这个肉感的情人了。没想到,火车马上要开动的一刹那,见站台上风风火火跑来一个人,叫着他的名字。

“啊!翠翠!”他从车窗探头出去。

她披头散发,裹了条床单,连爬带拖,从车窗登上列车,也不在乎满车厢旅客惊诧的神态,扑向阿坯怀抱。

“你怎么这身打扮?”

其实,印度妇女的沙丽,也是这样围裹着身子的。翠翠看到列车开动,谁也无奈她何,竟放心开怀地乐出了声。“他们把我关了好几天,要让我死了这条心。我急了,放了一把火,爹妈忙着抢字画,抢破铜烂铁旧瓷器,我也不管什么黄宾虹、吴昌硕了,披了条床单就逃了出来。”

“你呀你呀!”教父见她床单里几乎是赤条条一丝不挂,他心软了。而且到这时候,不接受上天赐给他的妻子,已是绝不可能的了。如果阿坯当时表现犹豫,或者企图赖账,连亲爹亲妈的家都敢放把火烧了的翠翠,不一把掐死这负心人才有鬼呢。真要撕掳起来,阿坯未必是这个重磅肉弹的敌手。

就这样,他俩成了家(不过,直到“文革”以后,才想到去登记,补领了结婚证),而且把家安在阿龙高姿态让出来的房间里,从此成为危楼居民。

爱伦堡议论过:人的命运并不像按着规则挪动的棋子,而是类似捉摸不定的彩票。

假如阿坯不勾搭上翠翠,毫无疑问,将继续当他的草头王,统治着他那个码头、实质不过是哥儿们义气的松散联合体的首领,庇护着这帮兄弟,并为他们谋些利益的教父。但有家有室以后,在危楼里目睹有那么多凄凄惶惶的人众,像蝼蚁似的挤住在危如累卵的巢穴里,真惊讶人的适应能力,可以在如此狭窄局促的空间生存,觉得自己过去忙于打架斗殴、争王称霸、无事生非、调皮捣蛋,全把精力虚掷在无用的地方去了。还不如干点正经营生,早点闹腾得搬出危楼呢!

翠翠本想给阿龙说媒拉纤作为报答,谁知奶油花竟是个强按牛头不饮水的小姑娘。别看她姐阿珠表示首肯,她却不把这个口袋里随时可以掏出中央“文革”通令的阿龙放在眼里。而她姐在大机关待久了,似乎养成了一种对文件的敬畏心理,悄悄提醒妹妹:“花,别回绝人家了,如今市委全瘫痪了,只有副书记一个人支撑场面,没准气数果真变了,我看得清清楚楚,阿龙拿的是红头文件,盖的是带国徽的大印!”

奶油花白她姐一眼,说出了当时包括读了许多马列的人,也未必能悟透的真谛:“你知道他那些东西,是货真价实,还是左道旁门?”

翠翠好像倒有把握,她安慰阿龙:“别急,她还没开窍,我会让她觉悟的。”其实,在危楼这样一个畸形的环境里,孩子个个都容易早熟。说来也可怜,文明是要有一定物质基础的,家里挤得连挂块幔子、作为最后一道廉耻的防线,都难以办到,文明从何而言。所以,耳濡目染的结果,小小年纪,早就无师自通。奶油花谢绝了这个放浪女人的性启蒙教育。“得了吧!阿坯嫂,你们俩还是不要太不管不顾了吧!左邻右舍实在受不了,大白天,门也不关——”

“我只管快活!”翠翠问她,“你心里就一点不想男人?”

“我想,就是偏不想他,可以吧?”

“为什么?”

“就冲他总鼓动你们去揪斗副书记——”她不屑地摇头。

“不鼓动,我们也要把他扳倒,饶不了他的。”

“他可是个好人,翠翠!”奶油花急了,“你别忘了,阿龙和杜洛克穿一条裤子,你们根本不知底细。”

“我不管好人坏人,反正这多年大家搬不出去,这里头有鬼。分明有了计划,有了设计,有了财政拨款。傻子,咱们必须一块闹,才能有出头之日,搬出这地狱!”

乔老爷也不赞成阿坯出这个头,去干猢狲、鬼魂两派不敢干的事,把副书记拉下马来。老百姓在某些人眼里,也许是一群卑微的蚁民,但对于父母官的好坏优劣,心里都有一杆秤在,只不过不讲出来。或者即使讲了,也是零点几分贝的音量,谁也不听罢了。大家对躲起来的书记和没躲起来的副书记,稍有点良知,无不知道孰轻孰重。但是,当愚昧、暴力和阴谋混成一股祸水冲来的时候,所有善良的人(也常常是毫无作为的人),只好束手无策,眼看着在y大街十字路口,新辟的红色广场上,布置s市的盛大批判会,要把据说是死不悔改的副书记,押上历史的审判台。老乔对这次会议发起人说:“阿坯,请听我进一句忠言,你白在江湖上混啦,难道不明白什么叫借刀杀人吗?”

“乔老爷,你放心,我不会被人当枪使——”

阿坯嘴上这样讲,肚里有点犯嘀咕,就像文学教父有时贩卖二手洋货,心里不免也打小鼓一样,装着精通拉美文学,但不识西班牙文,大家是知道的。阿坯会不了解阿龙和杜洛克的某种默契吗?会不明白杜书记虽在医院,并未卧床,成天打电话吗?所以,他稍有一丝迟疑。

翠翠可是个什么都不论的娘儿们,她认为错过这村,就再没那店了,一个劲撺掇教父上。“阿坯,扳倒这个副书记,什么猢狲派、鬼魂派,统统不在话下,这位置就是给你留着的。”

“我当副书记?”

“为什么不能?”

“我连党员还不是!”他给她一巴掌,要她头脑清醒清醒。

有的男人像女人,譬如某些电影小生。有的女人却像男人,翠翠和有些名女人一样,野心、权欲、名利、地位,样样都感兴趣。她同样回敬阿坯一记耳光:“你也不看看形势?党员有啥稀奇,闹它一个当当。记住,先捞套房子!”

“那危楼里那么多人家——”阿坯记起他发的誓。

“管他们咧!”

“那不行,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可不能像有的人,一上台,就把老百姓忘了。”

“你就是压根儿的出息不了,什么叫政治家?傻货,感情对淌眼抹泪的娘儿们有用,你要搞大事业,绝不能软心肠,那你会毁在这上头的。”

“我宁可毁,也不能丢了哥儿们兄弟、危楼老小!”

翠翠对这扶不上去的天子,恨得牙痒:“你他妈的就不能给老娘壮壮面子——”然后,这个被权欲之火烧旺了的女人,一把揪住他耳提面命地说:“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做丈夫的顿时火冒三丈。他可不是天生怕老婆的种,觉得这娘儿们也太过分了。大喝一声:“你给我闭上你这×嘴!”可马上他又扑哧一声乐了:“翠翠,翠翠,你光长一身好肉,怎么就不长长脑子?咱们这不是做梦娶媳妇,想得美吗?”

“我不这么看——”她冷冷地说。

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个反常的年代里,翠翠的看法,倒不是她那种女人的聪明,而是获益于女人的精细。对于活生生的世界,女人只要不坠入情网,永远是严峻的现实主义者。最后,他俩在这一点上达成协议,要扳倒副书记,只有在关于危楼的财政拨款,到底给挪用到什么地方去了的问题上,把文章做足。

如果说,阿坯身上还有那种翠翠认为会把人毁了的感情,那么,危楼的乔老爷,这种要不得的感情,简直可以说是到了不可救药的丰富程度。从他一辈子不走运,与解放后始终在那个小门市和臭鱼烂虾打交道看,翠翠的话倒真是金玉良言。他和副书记无亲无故,只是普普通通的上下级关系。具有嘲讽意味的是,颇讲究唯成分论的这位首长,可以说是从来也没器重过他。虽说他没落到蹬三轮车的地步,应算工人阶级;但早先却阔过的,在副书记眼里,这成分便像掺了水似的酒不纯,因此二十年来控制使用。尽管老乔应该怨恨,应该趁机斗一顿发泄发泄。但此时此刻,副书记要押上台去接受触及灵魂的洗礼之前,乔老爷这该死的感情发作,竟然想在这危难关头,帮旧日首长一点忙!

“确实对危楼的重建,拨过专款?”

要求市委一位负责人事无巨细,全部记下是不可能的。但二双的爸爸对此事的印象颇为深刻;款源,款数,时间,乃至经手承办审批等细节也能回忆得起。他甚至感慨:“人民政府还不是不想为人民办事,钱是批下来的,可惜没用到正地方,作为一个党的领导干部,我也有愧和内疚啊!”

老乔理解首长的书生气,赶紧提醒他:“你最好说不晓得,一推六二五!”

这位正派到迂腐的副书记大惑不解,引用孔夫子的话说:“这是为什么?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那你把钱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顿时语塞,钱是有来着,但是用到杜书记那四合院的扩建翻修上去了。虽然当时他并不赞成,可也抵制不住,如今把责任推到当事人身上,这位孔夫子的弟子,是决不肯而且也未必会去落井下石的。何况他认为这终究是党内的事,所以,无论群众怎样围攻,他也咬紧牙关。一齐拉到台上去挨斗的老乔,估计此中准有老老k的份,再一次附耳过去:“你干吗大包大揽,也不看看啥年头,你这儿顶着黑锅,别人没准偷偷乐呢?”

在全场群众(尤其是危楼的乡亲)简直愤怒到了极点的呼啸声中,二双的爸爸,也不知是正经,还是麻木:“我为人一生,力求正直!”他不知道,那年头正直最不值钱。

主持批斗大会的教父马上警告:“不许你们这些走资派交头接耳,给我放老实些!”说到这里,阿坯有点吃惊地怔住了。因为今天这个大会,s市的大小当权派都被勒令到会接受批判,一个个循规蹈矩在台口垂首低立,面对广大革命群众忏悔认罪,却把撅起的屁股,冲着端坐在主席台上的鬼魂、猢狲两派头头,以及哪一派也不是,异军突起的阿坯。此刻,他被这许多臀部中的一个吸引住了。

因为教父只不过是工厂里小哥儿们的首领,他能接触到的最高层次的官员,顶多也就是车间主任、班组长之流。而且他凭力气打天下,对仕途毫无兴趣,缺乏那种马屁素质,竟不认识s市所有被斗的走资派。因此教父细细打量过去,这一排撅起来的肥硕宽阔的屁股(因为他只能看到屁股),可能因为常坐小轿车,常坐转圈椅,常坐主席台,常坐宴会桌的缘故,一个赛似一个的异常发达,却没有一个屁股是教父熟悉的。但是令他惊讶万分的,在这些肥鸭般沉甸甸的屁股中间,居然发现一个似曾相识的,瘦骨嶙峋,显得寒酸可怜的屁股。阿坯连忙把台后的阿龙找来,问道:“挨着副书记身边的,是谁?怎么有点面熟?”

如果咬文嚼字,说面熟是不够准确的。

阿龙也没在意,冲着这个显然不够级别的屁股相起面来。他在这方面的造诣,要远比教父高深,拍马有术,通常也是拍马的这个部位。有句民谚叫做“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就是说,部位拍错了,适得其反,马倒要尥蹶子了。阿龙是何等精明的人,定睛看去,不由得一惊:“怎么把他弄到台上来了?”

“谁?”

“咱们危楼里的乔大叔呀!”

“天哪!怪不得有股鱼腥气,怎么办?”他问这位谋士。

“可能是误会了!”他低声说,“正好,省里来的特派员问杜书记揪来没有?干脆让大叔顶着,横竖他未必认得出来。”

确实也是这样,老乔正和副书记辩论价值观念的改变,正直这种属于道德范畴的概念,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准则也未必尽同。这时,造反派汹涌进屋,不问三七二十一,连乔老爷一股脑儿押往会场,别看老乔屁股一副不第秀才模样,但读书人面孔,以及和副书记侃侃而谈的神态,真的将他错当成养病的杜书记。因为有人骂:“你装病躲起来也不行!”还有人踢他一脚:“老百姓一条鱼也吃不到,看你这走资派,吃得太多都冒出腥臭味来了。”

“把他弄走,阿龙!”教父预料着,“这大叔会出洋相的!”

“特派员那儿无法交待,只好将错就错!再说,他大小也是八九个人的门市部主任,触触灵魂对他身心有益!”

阿龙说话的口气,冷淡得让教父都吃一惊。

就在这位绝对自私型的年轻人举荐下,乔老爷,有史以来坐惯冷板凳的角色,想不到“抖”了起来,他不无嘲讽地对身边的副书记说:“我真荣幸,能和你平起平坐!”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副书记努力把头低到标准程度。

“从打我会演话剧以来,还不曾在这么多观众面前露脸呢!”一种属于演员的职业习惯,在人多场合表演欲望往往情不自禁地油然而来。

“你赶紧老实安生些吧!”他示意老乔把脑袋多弯下一点。

“想不到你还替他们维持秩序——”乔老爷为副书记的这份革命自觉性感到悲哀。想到在场所有撅起屁股的干部,一纸勒令,几个人起哄,就乖乖地报到,并俯首帖耳挨训,半点反抗的念头也不敢有,着实让他诧异。因此他偏抬起不肯认罪的脑袋,寻找坐在会场人群中的老伴。“我有什么罪好认?屁!”硬是“喂”地叫出了声。正在控诉走资派三反罪行的发言人,顿时言语嗫嚅,以为自己可能什么地方讲错了话。因为那是个无人不罪的时代,随时存在缚到被告席上的危险。老乔赶忙宽慰他说:“您批判您的,别耽误您。我招呼我老伴——”然后故意神秘地,“水产公司后门排着大队咧!”等到民兵闻声杀过来弹压,麦克风已经传遍全场。

那年头,谁嗓门吼得最高,口号喊得最响,豪言壮语讲得最漂亮,反而没有听众,不论你多么慷慨激昂,无人会当真谛听。相反,小道消息,街谈巷议,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要比社论、文件、公告、通令具有更强大的传播力。这从广播喇叭里传出来的悄悄话,竟勾起会场里许多食客的馋虫。一个“水产公司”,一个“后门排队”,就意味着能买到在市场上早已绝迹的黄花鱼,而且保证是便宜的内部优惠价格。这个诱惑,甚至使坐在主席台上的衮衮造反诸公都直流口水。因为s市人喜欢吃鱼——其实也不止s市老百姓如此,包括阿坯,包括翠翠,都不禁怦然心动。但教父到底有点江湖气,他比那些发国难财的造反派,还不致贪婪到寡廉鲜耻地步。一跃而起,跳到台口,握住麦克风,把脸一黑,朝全场群众吼着:“谁敢动,敢乱,敢走,我就敢下令开枪——”

那气势,那威风,使得当时在主席台后坐着的一位从省里来的特派员,据说是个通天的人物,大为欣赏。马上在小本子上记下阿坯的尊姓大名,准备重用。

朱大姐——我们乔老爷正在找寻的人,由于三十年代在上海拍电影,烧坏了眼睛;加上最近被打成文艺黑线人物,天天请罪,用辣椒面刺激老眼流泪,表示沉痛忏悔的结果,视力大大减退。光听喇叭里传出的声音,很像吆喝卖臭带鱼的老伴,但她怎么也辨认不出,眼前是黑麻麻一片,弄不清谁有罪,谁无罪。或许都犯过罪,只是程度不同,或许谁也没有罪,纯粹是瞎折腾,全在演戏玩。她问坐在身边的危楼邻居:“我听那声音,像是我们家老头!”尤其透露后门卖鱼的消息,她相信只有他能发出这独家新闻。“可他今天能演个什么角色呢?”

她不做声倒还罢了,一做声立刻使二马忿忿不平地发起火来。因为他果然看清楚这个成分不如他好,职务不比他高,历史没有他清白,出身远比他逊色的乔老爷,居然在台上,居然站在副书记的旁边。虽然是批斗,这位置对一个小小门市部主任来说,也太特殊,太显赫,太破格了。

“这怎么搞的?简直很不像话……”他那镶得不够理想的假牙,讲起话来漏风散气,“我要去抗议——”说着往主席台前挤去。

人们也摸不透二马为什么无名火起,只见他在人群里一颠一蹶地走着,确实有点像刚放出笼来的公鸡,步履不稳,却又有点轻狂兴奋的样子。看来,危楼武老的鸡血疗法在他身上是起到作用的。本来,这次全市大批斗走资派长长的勒令名单里,他怕找到自己,知道挨斗不是好滋味。等到他看完这份黑榜,几乎把s市全部有头有脸的人物,囊括在内,独独他这个副科级干部,好赖也是一名科室领导,想不到名落孙山。那种寂寞感且不理论,最熬煎着我们二马心的,是那种不入流感。仿佛被批判也是一项权利,和什么级别看什么文件、听什么报告一样,是政治待遇,不知谁在其中作梗使坏,把他应该享受的权利给剥夺了。从勒令公布以来这两天,二马一直处于怏怏不乐、怅然若失的状态中。难受啊!比挨斗还难受的,是他得不到批斗。

当把自市委副书记起的大小走资派往台上押去的时候,二马心里充满了妒忌、羡慕、哀怨、不平的感情。所以一看到乔老爷也像个人似的,站在走资派堆里,而且紧紧依傍着分工管农林水利的副书记,他气不打一处来。别人,二马也许不敢比试,你老乔算什么东西?还讲不讲成分?他一边走,一边在肚里编词。他祖父是中过举的,他父亲是留过洋的,他本人是上过学的,而且是大学。同志们哪,贫下中农能上得起大学吗?你们的阶级路线是怎么掌握的?像我这样三代贫农,反倒不如他,他有资格和副书记站在一块挨批挨斗,我怎么不配?……

在主席台后,陪着省里来的特派员,正说着话的阿龙,一眼瞟见像斗鸡似蹦来的二马,心想来得正好。因为看到这位大员的小册子上,已经记下阿坯的名字,这就意味着鸿运来临,谁知是封个中央委员(虽说他眼下连个党员也不是),还是要当省市的第一把手?在那年头,诚如翠翠的现实主义所看透那样,一切都不是不可能的,甚至绝顶的荒唐,也能以万分郑重的方式,令人哭笑不得地接受承认。阿龙这小子,实在算不得一个好小子,他看出教父的趋势,是一种上升的,没准要飞黄腾达的趋势,在这个时候,他又不希望阿坯取得太大的成功。

他把二马拉来,拉到特派员的面前,问道:“怎么回事?”他完全理解这位副科长,是个咬群的骡子,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是个没有狗屁本领,白吃共产党这多年,倒吃出功劳来的混食虫,准会没碴找碴,闹出点事由,使特派员脑海中对教父的良好印象,不那么尽善尽美。

“你们还要不要分依靠对象,打击对象?难道造了反,依靠的对象遭打击,打击的对象倒依靠了吗?还有没有敌我友,左中右?还有没有阶级的烙印?还有没有苦大仇深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革命性?还有没有自来红,天生的左派?阿龙,你们打击我,就是打击革命。虽说挨批斗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可是涉及到原则问题,我不能让步。他老乔能站在走资派堆里,我更有资格,一个三代贫农顶不过他黑五类?他爷爷中过举……”二马把编好的词,从牙缝里咝咝地挤出来,充满了“革命”义愤和同样是“革命”的委屈。

没想到特派员也是一位深信革命遗传学的人。他说:“对依靠的对象更依靠,对打击的对象更打击,这就是红色政权的阶级路线。怎么搞的?”他斜眼打量主持会议的阿坯,“怎么能办出这等阶级观点模糊的事?”说着,又从怀里掏出那本小册子,在刚才记下阿坯名字的左上角,打了个问号。

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阿龙,心里想:“反正,教父的中央委员职务肯定当不成了!”他冷冷一笑,终于把阿坯上升的趋势遏制住了。自私型青年,就是这种性格。没有办法,并不是他不讲信义,不够朋友;他需要人家的庇护,依靠人家的支持,可他不赞成,或者不希望人家攀登上成功的顶巅,都缘出于他个人的考虑。在天体运行中,一个物体构成另一物体的卫星关系,是决定于这两个物体的质量、距离,才相对平衡,运行不息的。倘若作为主体的行星,发生了质量上的变化,那么,卫星的命运,不是被吞灭,便是被抛离。阿龙究竟是在名牌中学读过书的,他把这点物理常识运用到他的附庸哲学之中。所以,他对杜洛克,对教父,乃至今后对其他别的依赖对象,都只能是适可而止的程度。

尽管现在,他和他的经理坐在轿车里,往郊外飞机场疾驰,他也时不时地回头,从车后窗看看夹在稻田、鱼塘和一排杨树中的公路上,会不会出现一辆闪着红色警灯的公安局的车子?他是害怕这样的局面,还是希望这样的局面呢?阿龙自己也有点理不清,心里到底怎么想。

说实在的,我们这位年轻人,此刻的心境,忐忑、兴奋、惊恐、冒险、惋惜、嫉妒……正像鸡尾酒似的兑在一起,说不上什么滋味?他只盼望翠翠能发现压在她枕头下的一份复印件。如果这多情的女人,睡过了头,没听到闹钟的铃响,那么,杜洛克便算走运,买卖一旦要得了手,发了大财,肯定要远走高飞,什么皮包公司,什么经理助理,全他妈的完蛋了……阿龙在心里咒骂着。

他回头看车窗外的公路上,空荡荡的连车影子都瞧不见,阿龙还是头一回觉得自己失策。不过,当他和杜洛克目光相遇时,照旧是甘愿效忠的模样,小老k不禁被感动了。

阿龙装出来的忠诚不贰的神气,曾经把老有权谋、深谙韬略的老老k书记,都哄骗得相信是绝对可靠的自己人咧!像阿坯那种不怎么工于心计的粗线条的人,更容易被阿龙的表面忠诚所蒙蔽。甚至像翠翠有点政治权欲,有点心怀叵测的女人,也还不是上了当?……他心里盘算,即使翠翠此刻醒了,也只能是眼睁睁地叫苦不迭了。

他觉得对不起她,像他这类自私型的人物,能出现有负于谁的愧疚心理,还实属罕见。阿龙认真回忆了一下,从他可怜的父母归天以后,真正谈得上关心他的生活、婚姻、工作、事业的,还就数得上翠翠。好像从他把房子腾出来开始,这个女人便把他划入自己的保护范围里。有的人对你好,是期望得到回报的,而她这种关注操心,更多是女性本能的自然流露。可他,却如此这般地“报答”了翠翠。

眼看着什么也来不及了,飞机场已经到了。

现在回想起来,二马在批斗会上的捣乱,虽然给教父的“文革”官运蒙上一层阴影,但未始也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他今天不是“三种人”。而且做点买卖,发点小财,也算是悠闲自在,得其所哉了。曾经是动枪动炮武斗的鬼魂、猢狲两派首领,眼下不正被推了光头,穿着囚衣,在某地服劳役吗?假如阿坯当时一路顺风上去,下场怕也未必比他们强。

在特派员的干预下,成分不好还敢冒充走资派的老乔给轰下了台,他鞠了个躬,请示道:“我可以排队买鱼去吗?”

“滚——”

所有自认为是好成分而具有优越感的,对台上的这些人,无论撅屁股和没有撅屁股的,都义愤填膺地,同声共气爆发出了这个字。唯有二双的爸爸,这一回倒反常地保持沉默。

乔老爷有点难过,他那该死的感情更加浓了,看到他走后,副书记越发孤零零地孑立在台口,形单影只,实在凄凉。他想,真正应该和副书记并立的,是杜洛克的老子。便问:“我滚可以,那我走后,留下的空缺,该谁补充?”他提示大会主席团说:“是不是该把杜书记、第一把手请来?”

“用得着他吗?像我这样顶呱呱的上好成分,完全有资格顶缺!”二马毫不谦让地入列,终于如愿以偿地站到走资派的队伍中间。那种失落感刹那间云消雾散,并努力把头俯得更低,把屁股撅得最高。真遗憾那时不兴评最佳走资派之类称号,否则,二马和许多对造反派俯首称臣的领导同志,都可以捧金牌的。

批斗大会结束以后,教父等着黄袍加身了。因为他看到把他名字记到小册子上,却未看到在他名字后又画了个问号的变化。他和翠翠估计,没准会提拔到“中央文革”。不过,阿坯究竟不是一当官便把老百姓扔脑勺后边的主,他还没忘危楼老少,没忘他的誓言。他在楼梯口对全楼宣布:“众位父老兄弟放心,只要我走马上任,第一桩事,便是把各家各户安置好,离开危楼。”

大家一致赞成阿龙的结论:“阿坯是真正称得上为哥儿们的哥儿们!”这和文学教父的腔调,基本是同一模式的。

等了好久,也不见动静,任命始终下不来,原来特派员回省以后,公务繁忙,把笔记本上的名字忘了,翠翠等得不耐烦,亲自到省里去了一趟。夫人外交获得成功,取回了一张表格,要阿坯赶紧填上。

“怎么?让我入党!?”教父多少有点失望。

“屁!这是特派员要给你弄个咱市部长当当的表格,快找阿龙帮你填好交上去。”

虽然升不到“中央文革”,当个部长有实权倒也不错。阿龙不禁纳闷:“怎么会想到部长呢?”他哪里明白,特派员也是个人,和他见到奶油花便心猿意马一样,在诱惑型肉弹面前,也禁不住心旌荡漾。只要不动真格的,翠翠这娘儿们从来不讲男女授受不亲的。特派员一翻本子,果然找到阿坯大名,只是那左上角的问号,他犹豫了一下。也许因为写的时候,这“?”号的腿长了些,和下面的点连住了,多少有点像简化字偏旁部首的“阝”,再加上这个女人通体散发出的风骚,特派员顿时悟通了:“看,我差点把这个当部长的人才埋没了。”

“当什么部长呢?特派员!”她在沙发上使劲靠住他。

“你们商量好了,填在表上!”他感到喘不过气来。他害怕自己单薄身体招架不住大力神式的肉弹,便把选择当什么部长的权利交给了翠翠。

危楼人几乎全聚来出谋划策,冲多年吃不到一条新鲜黄花鱼,最好当水产部长。为了坑坑洼洼的y大街和臭阴沟泛滥的j巷,当然当马路部长。可想到三天两头停电,虽无碍国计民生,但维持文坛命脉,似乎阿坯应自告奋勇当小说部长才是。可危楼人太顾自己,一致认为任房屋部长,为最佳选择。

乔老爷提醒大家别忘了即使有财政拨款,到嘴的鸭子还飞了的往事,翠翠当即拍板:“看把我糊涂的,阿龙兄弟,就填上管钱部长,腰里有票子,等于是走遍天下,无门不开的通行证。”

当夜,危楼公民每人都做了一个美梦,有的梦见吃一条比蓝鲸还大的松鼠黄鱼,有的梦见住进比故宫太和殿还大的房子。我也做了一个美滋滋的梦,梦见那些真正配称作家的三男两女,由文学教父领着,为了怕走散丢失,像幼儿园娃娃,拴在一根绳子上,到瑞典去领诺贝尔文学奖金。直到阿坯半夜敲门把我惊醒为止,要不然我就能欣赏到领奖之后,他们跳的最近刚流行的吉特巴舞了。

“什么事?阿坯!”

他神秘地招呼我:“你来一趟!”

这鬼鬼祟祟的举动,立刻驱散了我的睡意。当“右派”多年,提心吊胆惯了,最容易敏感。随他到了他暂居的房间里,只见除翠翠外,尚有阿龙和乔老爷在,三个人围着摊在地板上的那张表格发愣,我这才放下了心。

乔老爷见我进来,叹了一口气:“你也是经历过多次运动,不知填过多少回表的人啦!看看这张大表怎么填法?”我也是有生以来,头一回见到比两张报纸宽些,和墙壁挂的大型中国地图或世界地图差不多的表。栏目总有一千几百项,连小时候尿没尿过炕,睡觉打不打把式,都有空格留待填写。

我说:“那么,逐条逐项地填吧!有什么难的?”

“谈何容易,你看这一块地方,让人怎么下笔?”乔老爷早年在大学学法律,做刀笔吏是呱呱叫的,他懂得书面文件一字千金的重要性,能不能当上管钱部长,与填好表是大有关系的。

我不得不趴在地板上,随老乔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关于家庭成分调查的整整一大栏,顿时使我目瞪口呆,怪不得久经沙场的乔老爷也怔在那里。据我回忆,所填过的各种不同的表格里,成分栏、出身栏,仅留两小格足矣!这里必须填写的部分,足有对开报纸的半面篇幅大小,五服之外,九族之内,上溯五代,下含两世,都要一一写上去。我望着这要当部长的人,不禁可怜起他来。也许打架,三个两个近不得他身,可要他写出曾祖、高祖的名字和成分,以及他们是否参加过反动党派会道门,受到过什么处分之类,他那脑子里肯定是一片空白。“能填多少,就填多少呗!这也是允许的。”我只好如此答复。

“错啦老兄,你看不出文章的精华所在。假如照实填上去的话,阿坯甭说部长当不上,还有可能划进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里头去的危险。”乔大律师一字一板地说。

“什么?”阿坯跌坐在地板上,直翻白眼。

“阿坯,你生父是行伍出身,至少要定一个反动兵痞。你养父开过茶楼,不划资本家,也算小业主。而你妈呢,则是地主婆——”

“我妈不甘心当地主小老婆,才跟我当兵的爹逃走的。”阿坯申辩着。“她还活着,她在乡下,可以去调查。”

“可当过地主婆是事实,哪怕当一天,也算是污点。其实我不这样认为,可有人咬你一口,算做地富子女,你也抵赖不掉。同样,翠翠——”乔老爷又转过脸来分析她,“你爹是古董商,你爷爷当过道台、府尹,官僚加资产阶级这顶帽子,跑到天边,也得给你戴上。你们大家说吧!填上以后给特派员送去,会有好果子给你吃?”

“去他妈的,老子不干了!要不是为这房子,我才不当什么狗屁部长!不给我当,我也不见得想不出绝招,让大家搬出去!”教父从地板上抄起那张巨型表格,动手要扯。

翠翠一把夺过来:“看你成不了气候的德行,请大叔们来不正是出谋划策吗?”

事情很清楚,这表如实填了,当不成部长;不填,那当然也不会给阿坯下委任状。五个人挤在小屋里,面面相觑,琢磨不出一条妙计来。翠翠又急又热,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母狮团团转。她本是不在乎的女人,衬衫穿不住,索性脱去,到水龙头冲了一阵,光戴个胸罩又回来商讨她丈夫当部长的事情了。

到底还是阿龙聪明绝顶,他好像早有估计,“文革”浪潮三年五年未必能平静下来。杜洛克和躲起来养病的书记,一时半时怕也难以东山再起。猢狲、鬼魂两派造反首领,都是比阿坯还不如的政治渣滓,投靠他们,保险系数太低,所以,年轻人迟疑了一会儿,盯住近乎半裸的翠翠,用一种无比慷慨的口吻说:“干脆,我把我的家庭成分,让给你们,写上吧!白送给你们,我什么都不要,只要阿坯哥能成事,翠翠嫂能如愿,我们也算兄弟一场!”

这世界上还能找得到比阿龙更棒的家庭成分吗?尽管在表格里写出来的,他爹妈从事过的职业:码头短工,黄包车夫,街头理发师,保姆,茶炉工,废品收购员,曾经给在名牌中学读书的阿龙,带来了多少屈辱、羞耻,受到过多少嘲讽,轻蔑,倘不是投靠了第一书记的儿子,简直连头也抬不起来。可现在,成了金不换的宝贝了。当王侯将相、公子王孙,全被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以后,阿龙这才意识到他爹妈留给他一份多么丰厚的遗产。

“这事行得通吗?”我孤陋寡闻,有点不大放心。

“我琢磨大概未必不可以,‘文革’本来就容许各种新生事物出现的嘛!”老乔引经据典地说,“何况有例可援,乞乞科夫收买死魂灵,彼得·史勒密出卖个人的影子,浮士德博士与靡非斯特也进行过交易。因此我想,阿龙把自己的成分让给阿坯——”

两口子迫不及待地问:“大叔,你看行吗?”

老乔说:“反正城里没搞过土改,谁也没定过成分,全凭自己一写拉倒。我看可以,要来调查的话,范大妈总得求我写证言,准不会出问题。不过,为了把牢起见,阿龙最好写个字据,因为我学过法律,还得文字为凭。”

教父倒有点不好意思:“那多不合适……”翠翠是懂得一点权谋,而且也会讲生意经的女人:“阿龙兄弟,还是写一张字据好,你不一定完全卖绝,租借给我们也行。我们用完了,或三年,或五年,又原样还给你。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她爸爸当过古董商,看来做买卖不算外行。

“看你说哪里去了,翠翠嫂,只要你待我好,我把我这个人卖给你都心甘情愿的。奶油花她算什么?我看你,才称得上为女人的女人呢!”

翠翠一把搂住这个出租成分的阿龙:“好兄弟,你成全了阿坯,我打心里谢谢你,你什么也别说了,嫂子全明白,全懂了!”

想当部长的阿坯,不得不闭上半拉眼。这里乔老爷已将租契写好,阿龙从翠翠的怀里,腾出一只手,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等到人们走后,屋里只剩下阿坯、翠翠两口,教父脸色阴沉,捏着那张租契。“我可提你个醒,他把成分租给我,我并没把你租给他。”

“你呀!小肚鸡肠,没点出息的货!”翠翠戳他的脑门子,“怎么就不开窍?你以为我当真跟他睡觉?人家把那样好的成分租给你,一租就是十年,不给人家一点甜头?”

“拿老婆做交易,在弟兄们面前,我能抬得起脑袋?”

“你马上当部长,还要什么脸面呢?”翠翠深感这粗人不可调教,只是叹惜。“你以为许多造反上了台的,都是好货?”

“可我,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啊!翠翠!”

“我们不偷,不抢,不坑害良民百姓,就算我给阿龙一点感情,也谈不上什么不光彩。你不干你滚,横竖咱俩也没登记,我要这成分,我去找特派员,我就不信我翠翠比不上那些阿猫阿狗,他们都人模鬼样地当什么鸡官鸭官,我倒坐不了金銮殿……”

阿坯此人,实在不值得称道,但他说话算数这一点,倒有些江湖侠义。他知道,他只要说声不干,这娘儿们才不怕打鸭子上架,给她什么长她也敢接受。估计她上台后,准是只顾自己捞肥,危楼里的众位邻居,决沾不上她的光。所以,他为了实现誓言,只好咽了这口气。不过,还是揪住他老婆的头发,再一次警告她:“你得注意点,不要太不像样!”你以为翠翠会买账吗?她哈哈大笑,“我才不想给自己立贞节牌坊呢!就这样,我也比那些爬上台的干净得多。”

再比不上“文革”那阵有热闹好瞧的了,夺权以后,今天你上台,明天我下台,牛头马面,鱼虾蟹鳖,都过了官瘾。官当也容易,丢也痛快,走马灯一般。阿坯把表格填好交上去以后,特派员一看,用“文革”遗传学分析,他母亲既然是收破烂的,儿子肯定是锱铢必较的理财能手,他父亲能从孩子脑袋上一毛两毛把钱扣出来,估计当管钱部长后,必能明白该怎样生财聚财,该怎样用钱花钱?他对送表来的翠翠说:“我怎么也找不到这样百分之百纯正的好成分啊!马上给s市打电话,让阿坯先熟悉工作,省里正式任命随后就到。”

第二天早晨八点整,一辆黑颜色的轿车开进j巷,在危楼门口停下,接新部长去办公了。你可以想象到,给阿坯夹公文包也挤进轿车里的,除去阿龙,不会是别人。如同此刻在飞机场大厅门口,走下汽车,替杜洛克拎那只沉甸甸皮箱一样,那时,阿坯空荡荡的公文包里,只有一纸关于危楼的拆迁、安置、修建、拨款的计划。说来可怜,纸质已经发黄变脆,快成文物的市府归档文件,被大大小小的公章,各级领导的批示,有关部门的研究处理意见,和转来推去等因奉此之类的官样文章,弄得面貌全非。所以当阿坯把这计划端到众人面前时,大家完全不能理解,这位新部长什么意思?革命压倒一切,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劳动人民还在水深火热之中,他居然要拨款盖房子。私底下窃窃私语:“看起来他成分好,神经不太正常。”阿龙也提醒他:“阿坯哥,你别忘了,你现在是部长!”

“一当官就不顾危楼里人死活?”

“反正你上台先张罗修老百姓的房子,大家不理解。假如你拨款为别的官们盖小楼,要不,你给你自己闹套像杜书记那样的四合院,倒觉得是件正常不过的事。”

阿坯像瞅着陌生人:“好小子,别看你爹你妈苦出身,给你留下个顶呱呱的好成分,可变起质来,也真快得吓人呢!”他斩钉截铁地说:“要不是拨重建危楼的款,我就不当这他妈的部长!”

“你试试看吧!”

阿龙预料阿坯必然失败,但想不到会那么快翻了船。我们的教父,在接到任命决定的同时,另一份免去他部长职务的通知,也到了他手。因为他竟敢斗胆挪用s市搞红海洋的款项,要去修建在y大街j巷里头,一幢根本还未倒塌的楼房。“简直岂有此理!——”特派员大为恼火,“要不是姑念该人成分较好,一定要严惩不贷的!”这样,阿坯虽被免职,回到危楼倒受到英雄凯旋般的欢迎。那时物资供应比较匮乏,这家献出点花生米,那家捧来点虾米皮,配给的芝麻酱,年节留下来的黄花菜、木耳,以及凭证购买的白酒……全楼老少摆宴款待阿坯,东西虽少,盛情却溢出席外。

这个也许一辈子没淌过眼泪的粗人,端着酒碗,竟呜呜地像老娘儿们似的哭出声来。大家以为他心疼丢了部长官职,其实,他无脸见江东父老。一口气灌下三碗白薯干酿成的爱上头的酒,脑袋晕疼,胆子却壮了许多。一眼瞥见坐在楼梯上冷眼瞅他的翠翠:“别生气,我官丢了,成分没丢,我一定东山再起,重出这口气!”

“狗肉不上桌,你给我拉倒吧!”她站起来,姗姗地回楼上房里去了。这时,阿坯才看清她裹着条床单,估计她要去洗澡冲凉。于是,那个放了一把火,烧了家门,追上火车,跟他私奔的泼辣货形象,在眼前晃来晃去地映现出来。看来,他酒喝多了。突然,他拍了一下桌子,“有啦!诸位!要搬出危楼,只有这一条妙计——”说着,他用手指头蘸着那白酒,在桌面上划出来诸葛亮借东风时,与周瑜各自在手心里写的那个字。

明显是酒后狂言:“反正我也悟透了,成分好为非作歹也能宽容,我豁出应个罪名,在楼里放把火,这房还不像纸灯笼,燎个精光。我看到那时候,给不给钱?再打官腔的话,我,我给他们,来个,来个红刀子进,白,白刀子出……”

阿龙一看他部长丢了,没戏可唱,又听说老老k要亮相结合,便打了个小报告,把专政队勾来危楼。一个个荷枪实弹,如临大敌,若不是阿坯如雷的鼾声,醺人的酒臭,他们连楼门都不敢进,这帮痞子无不领教过教父的拳脚。若是他处于清醒状态,三个五个人制服不了这条狼,说不定讨个鼻青脸肿回去。尽管宿酒未解,头疼欲裂,也是好不容易才降伏在一帮小瘪三手里,硬给挂上反革命纵火犯的木牌,押下楼来。危楼人也许最没出息,最自私,最胆小怕事,但此时此刻,都默默地站在自家门口,站在楼道里,站在扶梯上,给阿坯送行。目光跟随着他踉踉跄跄的脚步,到门廊里,到大门口。也许他酒醒了,转回身子,朝楼上楼下的众人说:“真对不住诸位老少爷儿们,没料到我阿坯会栽在这帮大小王八蛋面前……”他说着,用蔑视的眼光,瞧了一眼出租成分的告密者,然后,趴在地上,重重地朝男女老少又磕了三个响头。

……

机场广播去广州的旅客检票登机了。杜洛克站起来招呼他的助手:“走吧!阿龙!”

阿龙木然地应了一声,拎起那只分量可能超重的皮箱,随着他朝登机口走去。

“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年轻人的心,比手里的箱子还要重些。他知道,翠翠的老子一生经营收藏古董,抄了家后如今落实政策又退还继承人的东西,文物部门都曾经做过真伪鉴别的。他实在佩服杜洛克的本事,借着他老子的余威,把这位女继承人手里的东西,什么是真货,什么是赝品,什么最值钱,什么是洋人感兴趣的,全部底细都掌握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阿龙不由得叹息:翠翠老子留下了钱财,杜洛克老子还握有残权,而他街头理发师老子的遗产,除了不值钱的好成分外,空空如也。

注定一辈子当跟包的命运了,他无法预知杜洛克到外国后,还能投奔谁?教父嘛,决不会收留的了;翠翠呢?现在完全是生意上的关系。虽然阿坯作为纵火犯抓走,他和她不明不白地过了一阵,不多一些日子,她腻味了:“阿龙兄弟,要跟你这样的男人过一辈子,我还不如上吊勒死呢!”她捆捆铺盖,把危楼房间还给他,回老家去了。直到阿坯放出,她才重返s市,而且带来一些值钱的和不值钱的古董。

翠翠并不反对他到她家坐坐,然而香艳肉感的日子是不会再有了。她支使他,也无非想利用杜洛克卖出一些赝品,那些倪云林的中堂,赵孟頫的条幅,分明都是假货。而皮包公司经理,甘心上当,用重金购买这些翠翠抛出来的伪制品,目的却是为了现在已装进皮箱里,阿龙也念不出音来的,叫做“觯”、叫做“觚”的青铜制品。他记得,退隐在家的老老k,他们皮包公司的董事长,拿到这几件商周时代的真品(翠翠对铜器外行得厉害,只有字画,她门槛颇精,而董事长手里却有鉴定证件的复印材料),那双手不禁哆嗦了,赞不绝口地说:“国宝啊!国宝啊!”他儿子凭借这几件国宝,可以快快活活在国外过日子了。

教父从来不赞成翠翠拿这些老丈人的遗产变成现钱,去搞大笔的投机买卖。无论老婆怎样蛊惑煽动,不趁这机会捞足捞肥,将来后悔莫及,他的只偶尔打打擦边球的既定主意决不改变。

“你疯了吗?把什么都卖掉!”

“我要做大买卖,没有本钱怎么行?”

“你还想发多大的财?究竟要干什么?人家有的,咱全有了,人家没有的,咱也有了。翠翠,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会噎死的。”

“看看,阿龙,自从你告他反革命纵火犯抓了以后,就像骟过的马,敲过的鸡,胆子小得只有针鼻大。这世上有嫌钱多扎手的吗?”

阿龙正好在他俩家,是送一笔什么碑拓的钱,参与了这场夫妻间的对话。他坐在如今再无资格享受的高级沙发床边,那个诱惑型肉弹决不会给他任何温馨的慰藉了。听她提到了纵火犯的事,心不由得一怔,但很快宽慰自己——所有办这类事的告密者,都能找出使良心宁静的理由,要是不告发他,阿坯真的放火的话,很可能给枪毙了。至今活在世界上,倒应该感谢他这救命恩人呢!这小子——也真是个好小子咧!他来的时候,还带来一份关于那几件商周青铜酒具的鉴定(是复印件的复印件)。有铭文的解释,有图纹的考证,有专家的签字,还有现代技术碳同位素的年代测定报告。阿龙拿来这些,本意倒不是为了翠翠。因为他这颗卫星,所依附绕行的主体,眼看着要摆脱掉他,他将在无边无际的空间,成为没着没落,难依难靠的游魂。阿龙害怕那即将来临的永恒孤独。所以,他悄悄地把这几页复印件压在床头的绣花枕下。同时,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将床头柜上的进口小闹钟的弦上足,把闹针指准明晨他们乘车去飞机场的钟点上。

“阿龙,你怎么不做声?”杜洛克问着。

他们并肩往停机坪走去,阿龙是哪怕当场把你出卖,也会面不改色的伙伴,他说:“我在琢磨,一到广州,赶紧先订回程机票。也许,你还要再逗留几天吧?”

“到那儿再说吧!”杜洛克拍拍他的肩膀,莫名其妙地问了起来,“阿龙,你看我爹还能有几年?”

如果说,杜洛克听出了他的潜台词,那么,阿龙也从这话外音里,得到了某种保证。“只要老老k不归天,你小子饭碗用得着犯愁吗?”杜洛克,这个同样是自私型的青年用文学教父讲话的那模式,接着说下去:“要说我老子,也够论得上算是全心全意为儿为女的好老子啦!这大年纪,一颗牙未掉,看样子还能为我们拉好些年套呢……”听杜洛克议论,不大像儿子谈老子,倒像一个驭手,或者一个牙行,掰开一头老马的嘴,数了数牙口以后,所作出的评价似的。“咦?你怎么站住不走,拎不动了吗?”

阿龙已经清清楚楚看到机翼下站着的,那九十多公斤的西部片主角和穿着入时,像好莱坞肉弹明星似的女人。

“啊哈!”杜洛克也发现这两口子,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像钉在那里似的,一步也走不动了。但是,像他父亲在“文革”的恶风险浪中,以攻为守或以守为攻地周旋于猢狲、鬼魂,军宣、工宣等各派势力之中的权谋,镇静地等着走过来的,那春风满面的夫妻俩。“怎么?二位,来送行吗?”

“好小子——”翠翠乐了,“小杜,真不愧是你爹的种,坑人倒挺有板眼,你胃口也太大点了吧?想发多大的财?”

“价钱我们好商量的!”杜洛克不得已地退让。

教父走到皮箱跟前,信手便拎起来掂量掂量:“我们不卖啦!”

“你要干什么?”杜洛克把皮箱夺过来,招呼阿龙,“走,快起飞啦!”扭头朝登机舷梯快步走去。

穿着牛仔裤,戴着牧童草帽的阿坯,像门神似的挡住他俩的去路。这个和文学教父五体投地地拜倒在洋人脚下一样,特别癖好洋货的莽撞汉子,笑吟吟地:“你还没去到外国,怎么连中国话也听不懂啦!我再说一遍,老子不卖了,对不起,我要收回那几个古人喝酒的铜杯子!”

小老k也是仗着老子势力,吆五喝六惯了的人。这两年做生意走南闯北,胆子也越做越大,才不把这一对平头百姓,草芥之人放在眼里,脸孔一板:“现在后悔也晚了,卖得卖,不卖也得卖——”说着,拨拉教父,要走过去。

“哦?还要动武,难道你会记不得我是属狼的?”

杜洛克站住,那口吻更是惊人:“你总该明白这s市是谁家的天下?你要再胡搅蛮缠,我叫警察!”说罢,一摆手,显然是他的熟人,而且是管点事的头面人物,快步跑来镇压了。因为飞机已经发动起来,时间已不允许再耽搁了。

“少爷——”翠翠甜甜地叫了一声,“现在把你爹叫来也不管用了!真对不起,我们俩琢磨来琢磨去,既然真是国宝,还是把它们献给国家吧!瞧,市里领导不是来了嘛!”

杜洛克两腿一软,差点跌倒,阿龙双手一松,皮箱掉地,两个人好像中了邪似的,都死死盯住这对夫妻。

飞机的发动机全部开动,整个地面都强烈地震颤着。轰鸣的声音震耳欲聋,使人感到站立不稳。尤其那冲腾喷发的气流,似乎要把整个天地之间的空白充填。这时候,你会感到科学的力量,人类进步的力量,时代的力量,是那么的强大。只见那飞机,昂起头,以不可阻挡之势,朝前飞去。

阿坯走到痴痴呆呆站立着的阿龙身边,掏出了那张租契,一言不发,塞到了这个青年人手里。

他猛地没意识过来,打开一看,才知道十年租借期已满。说他觉醒也好,说他懊悔也好,一场灰色的梦,竟耗费了这许多光阴。他把这张租契,撕个粉碎,一撒手,在强劲的气流风里,立刻吹散得无影无踪。

啊!万里无云,真像信天游唱的那样,一个多么蓝格莹莹的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