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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楼记事 危楼记事之三

在s市y大街j巷,曾经有过一幢年久失修,岌岌乎危哉的楼房。原本造得马马虎虎,加之地基下沉,房子便东倒西歪,左右摇摆,险象丛生,人称危楼。虽不断修缮,加工巩固,也总是呈现出一副可怕的扭曲状态。

市政当局倒打算拆掉重建,奈何这么多年,我们国家比盖房更为重要的事,无计其数。所以危楼居民(也包括作者在内),本着国难未已、何以家为的古训,和危楼共存亡地,一块儿扭曲了这堪称漫长的岁月。

现在,这幢危楼从地平线上消失了。y大街j巷里,一幢超高层建筑物正拔地而起。看惯和住惯危楼的我们,这才发现或者悟透过来,原来生活也可这样过的。于是抚今追昔,唏嘘懊恼这么多年都颠倒扭曲地虚度了,除急起直追还有他法?

这里所讲的,没准正发生在你周围,而原来却是我邻居的一些故事。

故事之三:毛毛怎样和危楼二双构成等边三角关系?又怎样想嫁个洋人,结果国未出成,反而坐进班房的?一个纯属市井气息的四角恋爱小说。

我想起读过的一部外国小说,里面有这样一段感慨,在此时此刻,奉送给我们危楼的毛毛,一个应该承认是说得过去的姑娘,她准会在她的班房里,点头表示同意的。

那感慨大意似乎是:倘若能容许人们把某一时期的幸福储存起来,以备后来在另一时期,用以减轻沉重的苦难,那该多好啊!

然而这大概是永远做不到的,否则也就不成其为生活了。

但是我们这些并非大智大贤的居住在危楼内的芸芸众生,自然也包括像毛毛这样虽然年轻貌美,但也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全过程的人,都可能在生命的轨迹上,呈现波浪形的曲线变化。

譬如一个时期的主导倾向是善,一个时期则有可能是邪恶占了上风;

譬如一个时期身心健康正常,一个时期就变成病态,甚至歇斯底里大发作;

譬如一个时期清醒,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一个时期糊涂,糊涂到不认识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譬如一个时期看上去是美好的,一个时期则是那样丑陋,而这种丑陋有时像尸臭一样,令人无法容忍。

假如能够通过自我调节,像酸碱中和起化学变化一样,也许不至于在波峰与波谷之间跌宕,在左右、正误、苦甜、得失之间摇摆,岂不更好?

但是,造物者,也就是万能的主(姑且我们承认他的存在),似乎有点别扭,他老人家(我们把他塑造出来,就得受他摆布),大概是位手艺拙劣的厨师,端上来的汤,不是淡得索然无味,就是咸得足以把人苦死。然而端来了,你必得捏住鼻子喝下去。也许这就叫做生活,叫做严峻的现实吧?

毛毛,现在正喝这杯人生苦酒呢!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幸尝到铁窗风味的,虽然说是拘留审查,公安局也决不能把她送到某家高级宾馆去住的。万能的主(或是历史)同时还是一位喜欢开玩笑的幽默大师。他让当红卫兵小将时私设监狱关过许多人的毛毛,自己也进到笼子里体会一下做阶下囚的味道。

谁能想到快要推倒重来的危楼,又出现一颗灼人眼目的明星。危楼有那么多漂亮和不漂亮的女人,谁有本领弄一个外国未婚夫?目光短浅者忙于捞洋货,深谋远虑的毛毛则着眼于捞洋人。只要能够出国,还愁没有洋货。谁知道上礼拜到北京去度周末,与密斯特陈会面的毛毛,结果被公安机关扣留了。

消息传到s市,传到危楼,传到正在二马主持召开的全体楼民讨论拆迁搬家的会场上。在这以前,楼民们还在讨价还价,为乔迁到哪怕多一个平方米也好的新居,搏斗着,厮杀着,逞凶恃强或者苦苦哀求。一听说毛毛被捕四字,全场死一样地寂静下来,静到连危楼在风中晃动的吱吱嘎嘎声也隐约可闻。多少有点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在诘问着大家:“我们的孩子怎么啦?我们的这个疯丫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嫉恨强者,嘲弄弱者,本是危楼人的拿手好戏。独独对于毛毛,这个甜蜜与苦痛、喜剧与悲剧交织在一起,既幸福又不幸福的年轻姑娘,弄不清该嫉恨如愿而高兴,还是因嘲弄成真而内疚,不知脸部表情应当是个什么样子才好。都拿眼睛去寻找危楼二双。小双不在,参加一个文学饭局去了;只有大双倚在楼梯栏杆上。大家以为他睡着了,谁知他连夜赶着绘画,疲劳过度,一听这个消息,竟恶火攻心一蹶不起。

受过他父亲临终嘱托的乔老爷,端来一脸盆凉水,劈头浇去,这位艺术家才如梦初醒。别人当然希望他说出子午卯酉,但是他痴痴呆呆。人们便按照文坛上越是看不懂的文章越好的逻辑推理,他越不敢讲出来,问题大概也越严重了。

大家也逐渐糊涂起来。上礼拜,毛毛是穿着香港时装杂志最新推出的港姐新装,花枝招展地坐火车离开本市的。目前仍保持糊涂状态的许多邻居,特意到火车站去送她。当时,大家不约而同地认定这位危楼千金,必然是要随着那位密斯特陈,那位中国话讲得十分道地,中国筷子使得十分顺手,中国情况摸得十分透彻的陈先生远走高飞了。

幸福从这个娇美的,马上要成为外国人新娘的千金眼角、嘴角,以及鼻尖沁出的薄汗里情不自禁地流露挥发出来。这是一个有痛苦不隐藏,眼泪八叉,涕泗横流,有快乐就更不隐藏,心花怒放,挂不住汁的女孩子。

毛毛多少也有点遗憾,在送行的危楼邻居中,按理最应该在场,而且应该站在前列的那哥儿俩,并没有来。她心里说:“再见吧,既然我不可能同时嫁给你们两个,也许我现在这样的选择,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了。”她马上心满意足了,何况她不愿意想得太多,更不愿意想得太远。

她愿意月台上来来往往的旅客看她,注意她。她像所有这类爱浮华、爱虚荣、爱争妍斗奇的女人一样具备这么一种心理,希望人们用眼光恭维她的美。然而,正如爱伦堡所说:“记忆力通常是保存一些东西,而放过了另一些东西。”她现在已经记不得当辉煌的红卫兵时代结束,在凄风冷雨之中,灰溜溜离开s市去广阔天地的情景了。彤红的红卫兵袖章陈旧了,草绿色军服褪色了,语录塑料封套破裂了,来给她送行的,只有那两个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现在,她娇滴滴地笑着,一再对危楼邻居解释:“我也没说死不回来,等签证一般不会很痛快,我还怕在北京待不习惯哪!陈皮梅也不喜欢北京,连中国他都不喜欢,所以张罗回国啦!”

密斯特陈的中国译名叫陈珮梅(以后你能体会为什么他要取这样一个香喷喷的女人名字),危楼人念滑了嘴,很不恭敬地把这位洋人,变成蜜饯食品陈皮梅。按顺序排列,他先是小双的朋友,其次是大双的朋友,最后才是毛毛的朋友。因为常来的缘故,危楼的大人孩子他也认识不少。虽然每次跨进危楼,陈先生都捂着鼻子,但见着我们,总用标准的京片子问候:“您好!某先生,某太太!”

谁心里都明镜似的,毛毛此去,必定随陈皮梅出国了。看她那只沉甸甸的皮箱,估计不是装满陈先生的钱,便是她妈未必像邻居理解的那样一穷二白,才特别“革命”的,肯定有点私囊给女儿留下,都带走了。反正鼓鼓的皮箱里决不会装破棉花套子、烂白菜帮子,人家外国不需要。

大概是前几天,毛毛做得倒是挺诡秘的,托人把她妈给她压箱底的四只金镏子、几十块袁大头,从黑市脱手,兑换成了外币,大家就猜出她快走了。要论倒买倒卖,危楼颇有人材,但数门槛最精,阿坯得排第一。他本来答应替毛毛保密,以造过反的“革命友谊”担保,但阿坯老婆那张嘴,顶风臭四十里。这消息比在晚报登广告还传得快,满楼皆知晓了。

毛毛不论卖掉什么,我们危楼过时的明星,三十年代在上海滩红得发紫的朱大姐,是决不会抬一下眼皮的。一听说戒指,气得她到毛毛家,把正在开导这位时髦女郎不要轻信洋人,尤其不要轻信密斯特陈的老头子给叫了出来。

“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她用指头戳着乔老爷的脑门子。

“看着长大的孩子,没爹没妈,万一那外国佬——”因为刚才毛毛对他讲了:“乔叔,脚上的泡是自己走出来的,也怪我自己。如今,想得到的得不到,不想得到的我也不勉强自己接受。所以,我走这条路,好也罢,不好也罢,横竖我也无所谓的——”还没讲到正题,朱大姐来给打断了。

回到屋里,朱大姐怒冲冲地:“要你管她,这个抄家贼!”

“这话从何说起?”他有点茫然,干吗提这陈年旧事?

朱大姐问:“起半夜三更,到火车站去卖茶汤挣几毛钱的老太婆,会有黄有白留给女儿?”电影明星自诩地说:“几克拉的钻石戒指咱们戴过,毛毛她妈,甭说纯金、开金、包金,连镀金戒指怕也没挨过手。”

“偷来的?捡来的?像阿宝那样,发洋财?”

朱大姐想起她在“文革”中一系列的倒霉和不幸,剃阴阳头、扫街、请罪、挨斗、被抄家时首饰不翼而飞,于是狠狠地:“来路不正,毛毛当红卫兵发疯那阵,满城飞地抄家,翻箱倒柜,我不信,她见了金银珠宝会不动心?”

“唉!”乔老爷叹气了。好半天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怪她吗?也怪她,可也不能全怪她啊……”

“哼!”朱大姐可不这样看她,气不打一处来,“没见过这样的骚货。大白天,脱得赤条条地,一丝不挂,坐在那里让大双画。要不,没明没夜地跟小双跳迪斯科。”

“你别忘了,你也年轻过。”乔老爷不愿意听,走了。

但是,心地良善的朱大姐还是来送行了,何况毛毛答应,到了外国以后,一定给她寄来使皱纹消除,使皮肤细嫩的特效美容化妆品。要不是嫌自己太老,还要毛毛弄来五分钟使乳房膨胀,六分钟使臀部扩张,七分钟连死人也会产生性欲的灵丹妙药呢!

毛毛掏出记事本给她看过。“姨,你放心,我记着咧!”

一来危楼人多,二来贪心者众,三来毛毛深信自己有办法能发财。所以记事本上密密麻麻,这个想要电视,那个想要冰箱,有的讲得更实惠,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不论什么都行,只要贴着外国商标!”现在,这班怀着嫉妒羡慕、贪婪企望之心的众位邻居,从毛毛漂亮丰满、香气四溢的脸上,看到了20英寸的彩电、160立升的冰箱,以及贴满了外国商标的不知什么东西的东西。

每个人都用了动感情的语言,女性还要抛出几滴泪水,祝愿毛毛一路平安,多多保重,事事如意。也来送行的二马顿时急了,因为自从毛毛她妈死后,他便领导危楼近百口人了。这些话让一帮女流抢着说了,半句也没剩给他。快要开车了,他身为负责人不作大报告能行吗?即席致词能少吗?舔了好一会儿假牙,也想不出漂亮词。于是,就把久违了的“永远健康”(说时,手也条件反射地随之挥动),奉送给要到外国去当太太,当不成太太当太妃也干的毛毛。

她太幸福了。

尽管她把哥儿俩撇下来,心里有点舍不得。尤其是大双,连她本人都觉得他把她画得太美了。所以,爱的三角形,实际上是不会绝对等边的,她喜欢他那有力的臂膀搂住她,特别是在阴冷的天气里。她终于还是记起来了,不也在这个火车站,这个月台上吗?雨夹雪的天气,猫钻灶坑的天气,但她和整列车的已经完成历史使命的红卫兵,要到遥远的山区插队落户去了。

慷慨激昂的演说声中,铿锵有力的语录声中,毛毛的双手,一只被大双攥着,一只被小双握着。三个人轮流说着同一个意思的话:“咱们谁也不许把谁忘了!”一直到列车车轮转动的时候,三个人才松开了手。只有此刻,那些送行的父母和远走的孩子,才产生了稍稍背离这豪壮场面的亲子惜别之情。泪如泉涌,但不得不强笑,便装作是落在脸上的热雨,赶忙拭去,拼命压缩这强烈的惜别感情。谁能保证这不会是永别呢?因为谁也不知道北大荒是怎么个荒法,对于未来的憧憬,不是没有,但有得很渺茫。心里没底的毛毛,记得那分明是痛苦的分别,却硬要装出不痛苦,从而心里越发加倍地痛苦。本来应该放声哭的,倒要大声唱语录歌,但列车一出站,便不约而同地戛然停止了。然后,谁也没有喊口令,都哇的一声哭起来了。列车紧急停车,以为出了什么行车事故,送这帮知青插队的负责人向列车长说,让他们哭吧,哭够了就没事了。

果然,就在列车度过黑夜以后的第二天,也许她哭得太久,竟挨着邻座的女同学囫囵睡了一觉。醒来后,列车已过了山海关。那同学关心地问她:“昨天在车站送你的,谁?”

“我的朋友!”她漫不经心地回答,接着又补充一句:“男朋友!”看对方不明白,解释说:“对象——”

“哪一个是?”

“两个都是。”

回想这样的往事,难免不愉快,不过很快过去了,因为她幸福,所以容易忘记痛苦;正因为容易揭过又苦又涩的回忆,所以她也很容易满足无论什么样的幸福。其实,要是宁可此时的幸福减少,那时的痛苦也不增多;或者把那时的痛苦来冲淡此时的幸福。也许,毛毛会更像自己。太幸福和太痛苦,都会使人扭曲。

多少年后,原来上山下乡的毛毛,现在又要去洋插队了。这回用不着哭了,笑还来不及呢。

正当站台服务人员让送行的人,退出白线之外,这时,从月台人群中挤出了大双。我正怀疑火车能否拉得动有这么多幸福的毛毛时,只见大双,一个箭步,把刚登上车门,完全是时装杂志上那位香港小姐打扮的毛毛,粗鲁地拽到月台上。

“干什么?大双,你疯了吗?……”所有在场的希望毛毛带来洋货的邻居,都涌上前去劝阻。

魁武有力的大双,根本不理睬别人,他不但不放她,还打算把她带出车站。那执拗劲和他作画时,几天几夜不睡非弄出眉目来才掷掉画笔的劲头一样,死钻牛角尖的家伙。他弟弟小双,要比他圆通得多。这也许是小双进入文学宫殿的原因之一吧,如今,他比大双要有名气多了。

月台上开车铃响了,列车缓缓启动。

本来嫣然笑着的毛毛,开始着急了,你大双纠缠什么,那只沉甸甸的皮箱已经放进包厢,已经不可能回头。“你是我什么人,放开我!”

“什么人无关紧要,毛毛,你不能走,你跟我回去,你的根在危楼!”

不提危楼犹可,眨眼间,她脸色陡然变了,蓝眼圈的眼睛,开始呈三角形地变化,涂着口红的嘴,出现狰狞的下撇皱褶。这毫无美感的面孔,使人回想起她当红色恐怖分子的时候,用皮带抽人、捆人、吊人的形象。起初,她还是个跟在干部子弟后边起起哄的小兵。后来,那些孩子随着父母的垮台成了狗崽子,她便是暴虐无常的狂热分子。每天不把人打得吱哇乱叫,不折腾得专政对象服软求饶,就手痒心躁,寝食不安。列车眼看启动,错过这次车并无所谓,关键箱子在车上。她心里骂道:“傻货,这你也不是不知道!”只一扭动腰身,像泥鳅似的滑脱出来。然后,反手过来,立刻赏给这位定要拯救法利赛女人的耶稣两记连响,左右开弓的红卫兵式的耳光,纵身一跳,上了软卧车厢,在车门口,龇着牙,像连珠炮似的喷发出她的愤怒:“你他妈的算老几?窝囊废,驴粪蛋,上不了台盘的屎壳郎,我才不像你那样死心眼,犯傻气,放着阳关大道不走,偏过独木桥。对不起,再见吧!你一个人后悔去吧,哭去吧,上吊自杀去吧!……”

大双捂着脸,倒不是怕别人看到那纤纤细手留在面颊上的指痕,而是不愿意让大家瞧见他潸潸滚落下来的热泪。根据爱伦堡关于记忆力的议论:若是善良的人,他通常记住美好的东西,而放过丑恶的东西;相反,一个心地龌龊的人,在他脑海里,必然是黑暗肮脏的东西多,而光明完美的东西少。艺术家这控制不住的泪水,不是无缘无故流的。当他在艺术的黑胡同里摸索,难得突破的时刻,正是这个站在车厢门口痛骂他的姑娘,给过他很难用数量概念表达出的创作灵感。只消她坐在他眼前,那线条,那光和影的感觉,那姿势和神韵,那润泽、脂腻、丰满而又匀称的窈窕胴体,都会燃起他一股创作的冲动。

也许毛毛就是那种喜欢展示自己的女性,对于所爱的人,更毫无遮拦。她说得也许粗俗一点,本姑娘有这个本钱,该鼓的全鼓,该凹的全凹,你也露啊,你也透啊,不行,咱们剥光了比,看谁条儿正?大双所以横空出世,因为那沉甸甸皮箱里,装的什么东西,除去她这主人,也许只有大双一个人知道。她对他什么都敞开,心,以及其他一切。对小双,则有许多保留,虽然她也很爱那个写小说的青年人。所以在大双的笔下,始终像挖掘矿藏似的,在琢磨这个复杂而又单纯,聪敏而又愚钝的半是善良、半是恶狠的精灵。近年来使他获得声誉的作品,主人公总是这谜样的女人。那瞳仁里飘忽不定、难以捉摸的神气,着实是魅人的。而更主要的,这种迷茫的、注视着世界的眼睛,也的确反映了一部分青年人的绝望心境。大双的作品,更多的欣赏者是这些观众。

他,还不仅仅为这点原因不让她走。

大双并不自私,这是在毛毛心里比小双占优势的地方。“哥,算了,放弃你的泰绮思吧!”小双敦劝过,“每人有每人的追求和他以为然的价值观念,你何苦来呢?非要她改邪归正?”

“邪恶不是人的本质,至少毛毛不是——”他接着回答,“小双,我们也曾经当过暴徒,我们还曾经打架、斗殴、偷过东西,差一点点完全堕落,是我们的错误吗?……”

由此可见,他并不是害怕失去灵感。“我画不出来可以不画。决不像你,写不出来硬写,拼命往外挤。挤不出来,乞灵于外国作品;还寄希望于陈皮梅,想在国外扬名。小双,出息些吧,不要耍这点小滑头了。你以为我只是为了她给我当模特儿,而不让她走吗?你忘记咱们的誓言,咱们谁也不要把谁忘了吗?……”

小双有点懵懵然,明显地表现出来,他忘却了。

大双记得清清楚楚,所以,一盆凉水清醒过来以后,二话没说,冲出危楼去了。

这里,危楼公众,又把暂时中断的一场混战继续进行下去。

“文化大革命”虽然已成历史,但“文革”遗风,至少在我们危楼,尚未荡涤干净,幽灵时现,余毒犹存。大凡越古老的房子、箱子、柜子、脑子等能装进什么的玩意儿,也越容易藏垢纳污。“文革”十年所煽起的人与人的仇恨、争斗,以及邪恶的疯狂扩张,从人们为房子像斗鸡似的难解难分的互相攻击中,还可以回味到那沉沦时代的影像。

关键在于毛毛走了,追随陈皮梅,要到外国去了。但她是危楼居民,乔迁当然还有她的平方米指标。要是她嫁给二双中的一个,至少要给一室一厅一厨。现在,张着大嘴,想吞并这块肥肉者,便不遗余力地彼此揭底。这本是“文革”惯伎,什么造反钻进小姨妹被窝,大串联烧荒趁火打劫,当工宣队与女生调情,管知青贪污索贿,以及“文革”入党,抄家发财,出卖灵魂,残害忠良,小爬虫,变色龙等等不知是真是假,抑或真假兼而有之的卑污隐私,统统兜了个底朝上。

于是,风云突变,又冒狼烟,为毛毛的乔迁分房指标,骂街的,啐脸的,拍桌子的,摔茶碗的,挽袖子露胳膊的,一场恶斗,迫在眉睫。平心而论,这指标给大双,为了绘画,给小双,为了创作,都不算过分。何况,唉,该怎么说呢?在那个扭曲的年代,这三个年轻人在绝望的沉沦中,都想到了死,还有什么事做不出和不敢做的呢?

但毛毛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其实,乔老爷知道她更爱大双一些,可他并不知道皮箱里装的什么东西,所以也莫名其妙,不解她为什么一狠心撇下这哥儿俩,要找个外国丈夫。由于没有类似遗嘱的凭证,谁都可以声称毛毛答应过的。也许毛毛的确有过漫不经心的许诺,后果她才不管咧!

看到这一群呼儿唤女,持棍弄棒,追逐骚动,满楼呼啸的争夺者,不能不感慨“文革”使善良者乖戾,温驯者悖谬,平和者好斗,诚笃者狂纵,老实者非分,自洁者堕落……的可怕扭曲。好容易“文革”过后平静下来的男耕女织,各自相安的太平年月,又被这几十米房子弄得旧病复发。

乔老爷一看势头不好,害怕许久不过“文革”瘾的人技痒,打出人命,跑到巷口打电话向露露告急。女中强人让他等着,马上回来排解这场纠纷。这里,捣腾金银、贩卖票证的阿坯(他说:“毛毛答应得死死的,房子指标归我!”),他那精力过剩的老婆,已经动开了手,与那个被说成跟姐夫不干净的小姨妹(她说:“毛毛早有过话,只要下指标先让给我!”),绰号叫做奶油花的女工,正打得难解难分。满肚子“文革”词汇的二马,眼看会场变成战场,便脱口而出:“要文斗,不要武斗!”

乔老爷问:“二马,都啥年头了,你也该改改口啦!”

二马无能为力地摊手:“我有什么办法?”果然,好几对打交手仗的,由于近年来武侠片泛滥,打得还挺有板有眼,谁也撕掰不开。那两个女人,更是扭作一团,滚来扑去。一个衬衫扯裂,一个裤线开缝,全不该外露的部分,都呈现在人们眼前,幸亏危楼光线暗淡,否则大家非闭上眼睛不可。因为那情形,实在有点类似黄色录像了。

正焦虑间,只听楼外j巷里,露露清脆的嗓音传来:“快来,新鲜黄花鱼,一家一份,来晚了可没啦!”

乔老爷乐了,这比“文革”期间多少个通令都有效,武斗全面结束。连阿坯老婆和奶油花,也披了块床单布,像印度沙丽裹住那见不得人的地方,抢着下楼去排队了。

露露站在排子车上,车上有两大坨冰冻着的黄花鱼。所有刚才打得不亦乐乎的、坐山观虎斗的、起哄架秧子的,都紧紧盯住这黄澄澄、金闪闪、银鳞光洁的特等黄花鱼。大家眼都愣了,至少四十岁开外的,才有幸见过或者吃过这等鲜货。像毛毛、大双、小双,从记事起,就难以理解为什么黄花鱼在水产门市部,颜色是灰黑的、惨白的、菜绿的?而且气味是臭烘烘的?看惯了那种黄花鱼的四十往里的人,甚至不大相信这是真正黄花鱼应有的本色。由此可知,扭曲的岂止是我们这些危楼子民呢?包括生活,包括一切一切……

乔老爷嘱咐朱大姐去给小双打电话,让他回危楼吃这美味。朱大姐的面拖黄鱼,在危楼颇享声誉。然后他拎起一条鱼,像个教生物的中学教员拿标本给大家讲课:“大小黄鱼均属石首鱼科,是回游鱼类,如今也回游到普通人家的饭桌上来了。”

露露朝他眨眨眼,似乎在问:“怎么样?乔叔!”

“好样的,亏你这个妙招!”不过,他又产生一丝隐忧,毛毛这一份黄花鱼呢?会不会引起新的纷争?

露露一手拿鱼,一手约秤,胶布围住她的腰身,头上扎着三角形纱巾,红似火焰,显得俏丽绰约。她哪像新走上领导岗位的干部,活生生一个鱼贩子:“来吧!新鲜黄花,价钱贵点,货好,要买趁早,一会儿就光了。让咱们痛快痛快,吃一顿跟危楼告别的饭吧!到底熬出头啦!”她又用《日出》里陈白露的话剧腔,朗诵道:“啊!太阳升起来了,世界属于我们的啦!”露露的笑声和那张欣喜的脸,好像春风驱走残冬,刚才那场战争,冰消雪化,了无踪影。

大家在黄花鱼面前,抛却嫌隙,精诚团结了。阿坯的老婆和奶油花来晚一步,排在队尾。此时组成新的统一战线,嚷嚷着前边的人,不许多买套购,不许专挑大的。随后,她俩探讨黄花鱼的做法,干烧好,还是糖醋好?于是,战云飞散,化干戈为玉帛。好得比打架前还要好。两个裹着床单的妇女靠得紧紧的,那媳妇甚至附在这马上要结婚的姑娘耳边,眉飞色舞地传授性的经验。

这时,轮到二马称鱼了。

他拎的竹篮要比别人大一倍,往排子车上一放:“约吧!”帮助露露算账收款找钱的乔老爷问:“你也买鱼?都是一个系统的人,何必凑这热闹?”但后面的话,他咽住了。因为他革命这多年,不该得的东西都不肯撒手,何况这该得的一份?

“我为什么不买?”二马反过来责问。那口气充满理所当然的权威。就像最近在调整班子时,他问上级一样,为什么不给一个什么长让我干?人民这么多年养活他,倒成了一笔还不清的债。这位捧过蜡制芒果,进驻过大学的前工宣队副队长,大言不惭地说:“我不但买,还要双份!”

两坨子鱼,百多张嘴,本来粥少僧多,他竟不怕舌头大了扇风,敢吃双份?危楼公众,若在“文革”期间,按派性分,按成分分,按各种莫名其妙的王法分,有好人、坏人、半好半坏人的区别。坏人中又有帽子拿在群众手里和戴在自己头上的不同,名目繁多,待遇不一,自然有不敢吭声的。如今,是二马最讨厌的人人平等的年代,他看到那些多年以来总是踩在脚下的家伙,居然和自己平起平坐。有时候半夜醒来,恨不能抱住芒果痛哭一场。试想一下,谁会买他的账!想独吞双份?没门!大伙立刻摆出决战架势。

阿坯的老婆和奶油花一看烽火又起,马上中止这种性知识的密谈,一齐扯开嗓子,大喊大叫地抗议。因为二马多买一份,她们就有落空的危险。尤其那媳妇,用相当不文明的语言痛骂二马,即使捂着耳朵鼻子,也深感空气污染的严重程度。然而二马若无其事,从容地回答大家:“毛毛的一份,由我来领,顺便说一声,她的房子指标,也应该归我。”他接下去强调“我和毛毛她妈的关系非同寻常”的话还未讲完,就被众人的咆哮、呼喊给打断了。

人们这才猛省过来,别看他装了假牙,可胃口还不小。大伙儿鱼不买了,簇拥着他,围裹着他,定要他讲个明白,凭什么领毛毛的鱼?凭什么占毛毛的住房指标?凭什么?凭什么?……要在外国,防暴警察就该来了。

危楼人多为市民阶层,嫌贫嫉富,薄情寡义,蝇营狗苟,庸俗无聊。然而,也并不妨碍他们有某种程度的正义感和反抗心。按照竞赛规则,谁有本事能耐,去争去抢去角力去决斗,这是允许的。“你二马硬卡硬霸硬占,说一句归你,万事俱休,大家服帖?二马二马,你大概是买错了皇历,记差年头了!”

“凭什么?”二马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地说,“那么多年,就毛毛她妈和我负责你们各家各户。风口浪尖,谁抓?好人坏人,谁管?反映汇报,谁干?明察暗访,谁做?”他每提出一个问号,马上拍一下自己胸脯,表示这是他,或许还包括范大妈,但主要好像还是他独挑大梁似的从事这些艰苦卓绝的工作。大有众人不知感激,不知好歹之意,要不是他,危楼早塌下来,把大家压死了。现在,这些未被压死,但也像劫后余生的子民们,竟然被二马这番剖心的表白镇住了,不再表示那种不共戴天的愤慨,甚至一个个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态。生活的规律就是这样,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是喜剧,第三次是闹剧,要是还不识时务地重复下去,那该是丑剧了。他在“文革”中染上的演讲癖发作了。“诸位革命群众,你们问凭什么,就凭这风口浪尖,明白吗?就凭这大风大浪中的功劳。不错,明面上是毛毛她妈张罗,可暗地里的工作全靠我。容易吗?察言观色,观测动向,耳听心记,处处留神。得用多少脑子费多大劲?一张纸,是不是反标?一句话,是不是恶攻?一个眼神,是不是不满情绪?一个屁,是不是不轨行为?都不能轻易放过!”说到这里,人们被感动得竟喜滋滋地咧开大嘴笑了,有的人像给名演员喝彩似的高声叫好。过时明星朱大姐,竟想起范大妈引着街道造反派来抄家时,二马站在门外的目光了。她笑着,可又有点想哭:“二马,你太辛苦啦,这么多年,你像影子跟着我们大家,真不容易,也真难为你。我记得旧社会有支流行曲,‘你是我的灵魂,你是我的生命’,倒多少有点这种意思。你快买吧,双份就双份吧!我们还等着做饭呢!”

但人群中还是反对的多,赞成的少。

这个风口浪尖上见功夫的人,虽然如今英雄少用武之地,有点落寞感,但涉及利害,态度依旧明朗:“称吧,两份,毛毛一份,我一份。”

“毛毛已经蹲班房了!”

二马说:“我再说一遍,我是和她妈在大风大浪里共同战斗过的战友。”他未必非吃鱼不可,为了房子,必须咬定。

就在称和不称的犹豫时刻,大双急急忙忙地回来了,从那满头热汗和一脸晦气,人们料出毛毛这回出国,肯定出什么故障了。但是,当大家都等着他说些什么新闻的时候,大双反倒张不开嘴。因为,也许除了当事人毛毛以外,他是唯一知道皮箱里装些什么的知情人,而他和她的分歧也正是在这里。尽管他不在北京,究竟为什么被扣留,也无确切消息。但他能猜出十之八九,脚上的泡自己不挑破,早晚也会磨破的。大双叹了一口气:“派出所的同志讲,先去个人看看怎么回事?最好是家长——”

毛毛的爹早死了,她妈随着“文革”的结束也结束了。

“或者亲属——”

毛毛任什么样的亲属都没有了。她妈的一个相好,那位老钟表匠倒还健在,但情夫是能被法律或者人情道义所能承认的亲属吗?

露露眼睛一亮,还是我们的女中强人足智多谋:“我有办法!”说着,称出两份鱼,倒进二马那个已经被愤怒群众踩扁的竹篮里。“二马,这回你吃双份完全应该,上北京去看蹲班房的毛毛,除了你老人家,谁也不配。”

“我?”他马上翻脸不认账。

“你自己说你有资格!”

“毛毛算我什么人?笑话!”

露露说:“大伙儿全听得清清楚楚,你说你和毛毛她妈有关系!”她一本正经,可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哈哈大笑的。

二马蹦了起来:“什么?我和那老婆子有关系?……”在人们的哄笑声中,二马鱼也不要了,竹篮也不要了,一跺脚,要去报告。但没走多远,他又茫然地站住。那些棒子队、群专组、清队办都成为历史名词,还到哪儿去告?一种特别落寞的、百无聊赖的情绪涌上心头,只好又回头走到排子车旁边,只称了自己的一份,交了款,踱进危楼。坐在自己的屋里,端详着那只落满灰尘的蜡制芒果,抽着陈皮梅送给他的三五牌香烟,想念那风口浪尖的辉煌岁月。

这时,危楼公众都拎着鱼回去了,各家正在商量对策,怎样好好享受这顿美味。楼外j巷里,只有帮露露收拾的几个人,以及车上的鱼鳞、地下的腥水,还有在远处逡巡的猫。大双抱着头,老乔哭丧着脸,露露问:“怎么办?”

乔老爷说:“当然要去个人。”

“谁?”露露拿眼睛打量大双,但他把脑袋低垂着,不做声。“哼!我早就跟你们说过,陈皮梅不论怎样亲切和善,满脸堆笑,从他骨子里透出来瞧不起中国人的眼神。这是我的直感,信不信由你们。毛毛,没有头脑,只有狂热。蹲蹲班房也好,清醒清醒。”

大双抬起头来:“露露,你还是表面上看她。”

“她嫁陈皮梅,想到外国,撇下你,或者小双,那是荒唐!”露露绝对自信地说,现在提拔到局里,两年三级跳,背后被人叫做新贵。她大胆泼辣,敢想敢干,已经把许多人轰下宝座,二马就是一个。告她的状子一尺多厚,从中央到省到市转到她顶头上司,也是她未婚夫大马。哪怕两个人为此掰了,她也不怕。照样放开手脚去干。可大家都记得,最早,她给市委副书记当秘书,羞答答地怕见人,说话也不敢大声。生活,具体地说“文革”十年,把她逼成这样一个破马张飞式的女将。而毛毛,当然比她小几岁,现在吃官司了。“我警告过毛毛,‘傻货,外国人要你的身体,不会要你的头脑。什么民主墙,什么人权,你懂个瞎屁!折腾。还要到联合国去告状?联合国法院在纽约还是在日内瓦,你说得上来吗’——咦?摇什么头?大双!”

“不完全是这么一回事!”

“是谁引这个洋鬼子上门的?还不是你们俩!呸!”

老乔插嘴:“准确地说,是小双,在‘民主墙’认识的。反正这个陈皮梅,好像总嫌中国太平似的,不折腾,不乱,他好像不称心一样——”

陈珮梅究竟是记者,还是商人,或是使馆人员,打小双这位作家起始,就没问个明白。那时小双天天去“民主墙”发表惊心动魄的宏论,每个题目足以把人吓个跟头。陈先生也天天去看,是个忠实读者。s市“民主墙”的气派,可能因为倡导者之一小双,住在危楼受小市民的影响所致。长不过十米,小小气气且不说它,油腔滑调,花里胡哨的东西太多。细细闻去,竟和墙后露露他们水产品仓库里,跑漏出来的氨水和臭鱼烂虾的混合气味差不多。

乔老爷又像“文革”期间给二马效忠信上挂臭鱼头一样,经常弄些肠子肚子扔在墙后,企图扼杀这份“民主”,弄得小双直朝他抗议。因为看大字报的人,譬如陈皮梅,不但要捂住鼻子忍受奇臭,还要谨防脚踩在觅食的野猫癞狗。老乔乐了:“得啦小双,你们贴出来那些启示录、宣言书、告急信、辩护词,味道更不好闻!”

小双就这样结识了陈皮梅,啊!这位外国人还认识好几个小双也熟悉的年轻朋友。后来,他又欣赏起大双的画。这样,从插队的北大荒悲观绝望到服大量安眠药,差点死去,终于回城的毛毛,也开始参加他们一些活动。譬如到公墓里去吟哦阴森森的诗啦,譬如到破庙里去谈一些玄妙的学问啦,她慢慢地和这个洋人熟悉起来。

“文革”时的毛毛,狂躁得像扶清灭洋的义和团一样,砸过进口汽车牌子,撕过外国货商标,烧过世界文学名著,摔过西方音乐唱片,包括没当狗崽子以前的大双小双,都曾经一听洋字,马上眼睛红赤,皮带捏在手中准备鞭挞的。现在小双甚至有点巴结陈先生,希望通过他把作品拿到国外去发表呢!有时,她都感到过分了,不论人家讲什么,一口一声,不是yes,就是ok,好像不会说别的。而她也难理解自己,扶清灭洋的义和团,竟要下嫁洋人出国去了。最变得快的还得数二马,陈皮梅头一次光临危楼来看大双的画,这个风口浪尖上搞惯了警惕性的主儿,魂都吓掉了。一个真正的黄头发蓝眼珠的外国人,把手伸给了他,二马拿不准是握好,还是不握好。灵机一动,手捏成拳头撸出去,既可以表示狠狠打击,也无妨代表友好团结。但是三五牌烟一抽,又馈赠进口打火机,也赶忙学小双使用洋文了。不过,他太卖劲了,每一次ok,假牙总要从上颚掉下来。最后,他联系当工宣队赴外国人宴会,牛排卡住假牙,差点憋死的经验,总结地说:“不行,不行,我搞外事比较外行。只是在风口浪尖上,称得上行家里手!”

可是,在“文革”中,不光二马,还有许多人,都热诚相信过不多久,世界都会是红卫兵、工宣队的天下,整个地球一片红,他们将跨洋过海去进驻,去串联,去点革命之火。毛毛已经忘记她怎样勒令一家糖果厂,停止生产奶油太妃糖的往事了。宣称太妃是封资修的东西,不许再上市。她当时是个语文不及格,经常找我补课的中学生,也讲不出所以然,但敢强词夺理命令:“太妃就是太太,是贵族!必须把名字改掉——”战战兢兢的工厂领导竟然还虔诚地向小将请示改什么名为好?毛毛不假思索地回答:“奶油旗手糖就很好吗!”

但后来工厂改没改,她也不过问的,正如大双、小双偏让饭店前脚贴上勒令,后脚人家就把它扯了,还敢嘟哝一声神经病。可他们三个密友,却开了介绍信到派出所,认认真真地分别改名为红卫、东彪、文革。你可以猜到,红卫当然是毛毛的名字了。

现在轮到取了个女性名字的洋人嘲笑他们了。而且反对太妃的这个红卫,竟然在近半年来,发疯似的非要嫁给陈皮梅到外国去当太太,当贵族,说什么也不愿当中国人了。

坐在排子车上的露露当然痛心:“你们哥儿俩算什么朋友?我联系好了,让她上班工作去。好,一个要她当模特儿作牺牲,一个要她成为浪漫典型。‘文革’使利己主义泛滥,结果把某些人变成了狼孩——”她毫不客气地训斥着。

大双感到侮辱地跳起来:“算了吧!露露,你是比我们活得理直气壮些,因为你没有随波逐流。而我们,以为自己是弄潮儿,是新纪元的创始者,是主宰历史命运的一代。结果,像傻小子挥霍了整个青春,糟蹋了全部力气,毁了别人,毁了自己。‘***’垮台了,‘文革’结束了,我们——也许并不是全部,发现自己成了吮干了汁水的甘蔗,被时代唾弃了。这谁也不能甘心,当然不愿被扫进垃圾堆里去,于是便有各式各样的挣扎,这有什么奇怪?”

“挣扎到外国去?”露露嗤着鼻子。

“中国人口这么多,有办法挣扎到国外也未尝不好。不过,对于毛毛,从一开始我就不赞成。”

“是啊,也太丢脸啦!那劲头,只要陈皮梅一来,这个该死的毛毛,恨不能当场把裤子褪下来!”露露虽然是个女人,但却有点开始雄化的趋向。言谈举止,动作习惯,思想方式,生活作风,真还都是有点像张贤亮那部小说的题名《男人的风格》一样。“我骂过她,你除了性感,除了那块地方,就找不到其他的魅力了吗?”

大双说:“什么魅力也白搭!”

露露笑笑,指着小心翼翼逐渐接近过来的野猫:“看见没有?大双,谁能相信这世上有不馋嘴的猫?”

“陈皮梅偏偏是吃素的。”他突然冒出这一句。

“笑话——”

大双再次证实:“一点不错!他是个持同性恋观点的人,他只愿意搞同性恋。”说到这里,他显得格外恶心的样子。

我们几个人都怔住了,继而一想,陈皮梅情不自禁地看大双作画时的眼神,巴结讨好的姿态,一下子像破谜似的透彻明白。越琢磨越对景,都忍不住笑起来。再看看大双一脸嫌恶的苦恼相,笑得更厉害了。“同性恋——”露露笑得前仰后合,大声嚷嚷,“原来他想打你这个算盘!”她不管不顾地从排子车上跳过来,搂住这个有点像害了牙痛病,脸歪鼻斜,一副倒霉德行样儿的艺术家。

他躲也躲不迭,她那胶布围裙上的鱼鳞、腥水,蹭了他一脸。大双推开她:“干吗?干吗?”但露露才不在乎呢!她在“文革”前给他爸爸当小秘书的时候,这大小伙子还是个初中生。她毫不介意地捧住他的脸端详:“大双大双,敢情你交了洋桃花运,被一位外国男小姐看中了。”

“你小点声不行?”大双摆头,离那刚抓过黄花鱼的腥手远远的。“大吵大嚷,做广告,什么光彩事吗?”

露露这个女人真神,没完没了,兴致勃勃地问:“这个同性恋究竟怎么个恋法?”她还故意压低嗓门,笑嘻嘻地凑过去问。

“只要他一来那股劲,眼睛像动物园里蛇要吃鸽子那样盯着,我就请他滚蛋。而且我也弄不懂,这个陈皮梅对政治那么热衷,人权问题,持不同政见,和同性恋能融会贯通在一起?”

一直没有讲话的老乔,又把话端引回来:“都是小双坟圈烧纸钱,有事没事招惹鬼登门啊!……”

夕阳把它的余晖,注满了这条像人生道路一样不平坦,同时又曲曲弯弯的j巷,照亮了这座即将被推土机铲平的,会像一场噩梦留存在记忆里的危楼。也许乔老爷的叹息,是那样沉重,这j巷,这危楼,竟回光返照地闪出镀金似的光亮。于是,像串珠似的灰暗往事,似乎从那有人上过吊的歪脖树底下姗姗走来了。

假如幸福真能储存到不幸时使用,市委副书记的这两位公子,也不至坠进危楼当平民百姓;假如顺境时痛快淋漓,逆境中苦难重重,能够互相冲淡,毛毛也不至于坐班房,尝铁窗风味。

她当然知道那洋人的性变态心理,因为她不瞒大双,大双自然也不会对她隐讳。其实,她应该与之结婚的,或者她从本心所期望的,当然应该是大双。而且大双似乎从来也不曾有过什么异议,虽然考虑到第三者,但绝不是陈皮梅,而是小双。可小双在她心里的位置,他也完全清楚,同样,毛毛在小双眼睛里的价值,他从那次毛毛做人工流产,就知道弟弟的态度和观点了。

“登记去!毛毛,咱们宣布结婚!”大双愿意背这个十字架,来掩饰这势所难免的尴尬局面。虽然这样的新闻在危楼并非第一起,而且比这更让人摇头叹息的伤风败俗、卑鄙龌龊的事情,也屡见不鲜。但对当事人来说,究竟是难堪的呀!何况危楼具有小市民心理的人,那一张张墨斗鱼似的嘴!

“不——”毛毛拒绝了这位耶稣的好意,“我不会和你一块儿到什么街道办事处去的。假如我要和你结婚,登记或者不登记都无所谓。”

“那好,我们就算结了婚,让危楼人全知道,封住大伙的嘴。”

“我不需要你可怜我,大双!”

“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毛毛,这些年……”

毛毛这时倒异常清醒了:“大双,我已经不是你画上的那个人,你该明白,那才是你心目中的毛毛!”

假如大家都还在那昏天黑地的“文革”中,浑浑噩噩,也许他们会像当时爱说的那句话,“一丘之貉”,同声共气地过日子。然而后来,大双(也包括小双)在捡破烂时,从那些废旧书报里懂得,还有一个美好的世界存在过的,所以渐渐地明白了。如果认为小双因此而改变了他对毛毛的爱,倒还说得过去,而大双,这位真诚于艺术,也同样忠实于爱的人,总是一往情深的。虽然生活中的毛毛和画面上的女主人公的差距,构成了作品中谜样的性格。但这也正是他不能完全揣摩透毛毛的地方,而毛毛,在这一点上,她异常清醒,所以她才打定主意走的。嫁也好,不嫁也好,真嫁也好,假嫁也好,目的就是一个,出国。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为了满足陈皮梅那种和同性恋格格不入的人权癖好,毛毛想方设法充实她那已经塞得够满的皮箱。

“这些都是政治垃圾,毛毛!”大双提醒过她。

“甭管我!”这位孑遗的“民主墙”斗士,还在为“自由”搏斗着。最早的倡导者小双,已沉醉到远离政治的透明世界里去。只有毛毛,纠集着一些上访的、告状的人,以及和她相类似的那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待业青年在闹腾,她又恢复了“文革”初期红卫兵东征西杀的亢奋,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性,六亲不认的蛮横,和没明没夜根本不知疲倦的疯狂。只要不闻到“民主墙”的那股腥臭味,她就惘然若失。

危楼的邻居知道,她从那种一棍子打蒙过去的状态活过来了。自从在那凄风苦雨的车站,告别轰轰烈烈的红卫兵时代,到遥远的北大荒插队,实际上活着的就只剩下她的躯壳,而她的灵魂,早已消逝了。一直到后来,绝望到连躯壳也不想活了,便吞安眠药。

好像有谁注入一股活水似的,毛毛从蛰伏状态苏醒过来,不再像过去那样,耐心地坐在那里,摆出各式各样姿势,给大双做模特儿了。迪斯科和“民主墙”吸引着她,于是开始起劲地跟着小双凑热闹。小双写小说累了,需要这种刺激,毛毛愤慨生活对她的不公平,也需要发泄这多年的抑郁与愤懑。她甚至在这对孪生兄弟中,爱情的重心,一度向小双倾斜。当她堂而皇之地到医院去做流产归来,楼里人问她,刮掉的那块肉是否可以认作小双不负责任的结果?问的人自然是悄悄打听,但答的人却无所谓,哈哈一笑:“横竖也未出世,何必便要认个父亲?”

小双那时已经写小说了,虽不像现在如此有名气,也隔三差五发一点凡人不易读懂的作品。对于毛毛去手术的事,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反正这种事大家司空见惯,闲言碎语一阵,本主儿都不在乎,慢慢地,谈论者终于索然无味了。这时,毛毛将息得差不多了,仍旧是小双“民主墙”的战友和迪斯科的舞伴。尤其她恢复了红色恐怖时敢杀敢砍的狂热,那毫不约束自己,放任地、肆意地发泄精力,从双眼里冒出来仿佛火一样的神采,也确实带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后来,整顿市容,把这块“民主墙”改作卫生专栏,宣传不要随地吐痰便溺,颇有讥讽之意。毛毛竟头脑一热,弄了几个兴许患有妄想狂的家伙,要到联合国去申诉。倘若不是大双在马路上发现这支徒步到联合国去的一彪人马,把她硬拽回危楼,估计还走不出s市,就该迷路了。

“小双呢?”大双询问这位被蛇诱惑吞食禁果的夏娃。

“他皈依正果了!”

“不管你了?”

“我是他什么人?我要他管?”

小双的哲学是玩玩,寻寻开心,他决不会动正格的当回事地爱,给自己戴上无形枷锁的。“傻货才去建立家庭,用一纸契约把最珍贵的自由抵押给对方,换来柴米油盐和必须履行的义务,还得生崽子,还得送托儿所……”

“你是个狼——”毛毛正跳得十分来劲,可怜的危楼已被他们这几位“民主”斗士,快要蹦跶散架了。

小双跳舞一向卖力气,他说:“我不反对你爱大双,一点也不。他不还表示要同你结婚吗?这不挺好嘛,我只要求保留我二分之一的权利,就满足了!老舍先生有一篇小说,题目叫《黑白李》,写的就是哥儿俩爱上一个女人,可惜你没读过。不过,没关系,在这个问题上,我和大双保证能和平共处。”他突然搂住毛毛,打算亲一下,表示他愿意维持这种过水浮云式的浅浅爱情。不一定爱得死去活来,也不一定非拴在一根木桩上不离不散,这是他的观点。但是,他还未贴上她的嘴唇,那热辣辣的耳光,已经扇得他两眼直冒金星了。

小双护着脸,生怕这个刚做过人工流产的毛毛,给他第二次打击。虽然两个人已到动手程度,但其他几个跳舞的置若罔闻,照旧沉醉在乐声里。

毛毛打得痛快,过了打人瘾(这是她当红卫兵的后遗症,不打人手就痒,心就乱),但过后心里也并不轻松。她很爱这哥儿俩,有时,恨不能把自己劈成两半,一半给小双,一半给大双。或者,一大半给大双,一小半给小双。但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内心一再提醒,好歹别犯病,谁知意识都来不及反应,手早扇到小双脸颊上去了。

她看小双提防着的样子,知道打重了,心疼了。然而毛毛是绝不忏悔的恶女人,便喝了一声:“给我滚蛋!统统给我滚蛋!”于是小双和其他几位跳舞的年轻人扫兴地走了出去。

接着又从危楼窗子里,飞到j巷这帮人头上一本杂志,同时露出毛毛那张狰狞然而漂亮的面孔。“拿走你这破烂玩意儿,我不稀罕。”

小双珍重地拾起这本香港出的杂志,那上面刊登着他的一篇近作。是陈皮梅给他弄出去发表的,经照相制版的铅字,每个字都斜耸着肩,和这篇作品一样地怪。随后,小双还曾写过几篇,竭力吻合陈皮梅的胃口,希望继续捞一点海外的名声。洋先生不太积极了,他试探地问过两回为什么?陈皮梅很抱歉,说是刊物方面嫌内容离人权远了一点,所以至今还未刊登出来。

他们走了,危楼又顿告清静,只有毛毛,坐在窗前,仔细看着这双按说不应或者还不会打人的手。她想起在“文革”最红火的年代,s市教育系统的所有牛鬼蛇神,没有领教过她耳光者大概不多。每天打下来,手心都红肿麻辣,夜里涂抹上碘酒,第二天继续去扇那些战战兢兢挨斗的老师。别的红卫兵多用皮带、武装带抽打,她不喜欢。因为她只有直接抽打到那些充满恐惧嫌恨的脸上,才能获得那种发泄的、报复的、胜利者的快感。这种生理上的快感,绝非用棍棒、刀枪可以得到的。那时,她个子远没有今天高,严格讲,还是个孩子(人要变成狼,也是很容易的)。但跳起来,离地半尺,去抽打那些个子比她高得多的老师,那也确实证明人与禽兽的区别,只是一步之遥罢了。谁都无法理解,包括挨打者和打人者,也包括目击者,这种突然爆发出来的暴虐、愚昧、兽性,是人类的返祖现象,还是那荒谬年代里蔓延的病毒性疯狂呢?

那时的毛毛,凶神恶煞一般,不但学校老师怕她,社会上的牛鬼蛇神怕她,被抄家的罪人更是见她瑟瑟发抖,(朱大姐怀疑她黑市卖出的金戒指,完全有可能从这种途径来的,她当然是小而焉之的人物了,危楼还有抄家发财的呢!)即使危楼的邻居,包括她亲生妈、她妈那个偷偷摸摸的情夫,都畏惧这位已经打人成瘾的女孩子。

坐在窗前的毛毛,肯定早就忘记她当时练出来一手打耳光的绝技:正手打,反手打,左右开弓打,啪啪连击式打,抽冷不丁打。从打的部位分,眼睛、耳朵、鼻子、脸颊,都可以宣泄这种打人的残忍欲望,从中寻求满足、过瘾和刺激。她忘了,记忆只保留她愿意保留的那一部分,而忘却她早想忘却的东西。她只记住她的不幸,所以她仇恨。她根本不记得怎样折磨她那可怜的妈,让她妈成为她发泄这种打人欲望的工具,被打得鬼哭狼嚎的往事了。

唉!危楼里的那阴惨的叫声啊!

红卫兵的威风很快过去了,曾几何时,他们像一块旧抹布被人抛弃了。可这只打惯人的手怎么办?像抽鸦片烟似的已经成瘾了。到了每天非打人不可,不打则无以聊生的地步。现在打人的权利被剥夺了,手并未锯断,它奇痒难忍,它折磨得心灵神经都癫狂了,有时候急得毛毛恨不能拿手去抓烧红的煤球,把手伸到滚油锅里去。

危楼邻居起初谁也弄不懂,半夜三更从她们娘儿俩屋里传出来的苦楚的呻吟声,究竟因为什么事?特别是隔壁人家,常常从睡梦中被这种只有在克里斯蒂的推理小说中,才会出现的声音惊醒。人总是有恻隐之心的。尽管那一阵子她妈和她,都“革命”得太厉害了,让人望而生畏。但一声声惨厉的呼啸,着实令人毛骨悚然。于是便推门进屋,只见杀气腾腾的毛毛,正一巴掌一巴掌抽打着她妈。

“你有罪吗?”

她妈哼哼着:“有罪!有罪!”

这算是怎么回事,邻居涌过去劝解,一见范大妈撅着挨打的屁股,男人们便连忙退出,妇女们便把毛毛抱住:“你疯了,这是你妈,不是牛鬼蛇神走资派!”

范大妈套上裤子,转身向众位邻居央告:“让她打吧!让她打吧!不打这孩子就该疯啦!”

毛毛疯吗?至少在那个年代看来是不疯的。她安安稳稳地被人拉住,双手只是在无意识地撕绞着。然后好像又难忍难熬了,显然也是明白自己不该这样,可又不得不这样地对她妈说:“快,妈,要不我就该放火烧这楼啦!”

看她当时那份神态,给她一桶汽油的话,毛毛不费踌躇便会点燃的。于是范大妈又趴在床上,众邻居为了保护这座东倒西歪、左右摇晃的危楼,也只好不加阻拦,走出房间,听任毛毛的手掌在抽打她妈了。

好在不是打脸,所以第二天,并不影响范大妈,我们危楼的领袖,照旧领导我们早请示,晚汇报,行礼如仪,训话教导。

所以直到今天,人们偶尔还怀念死去的范大妈,她纵有许多不是,但她是家庭妇女,是老娘儿们,不像二马那样全顾自己。她宁可让屁股肿痛,决不让火烧危楼。假如这事摊在二马头上,危楼早成瓦砾场了。毛毛直到快上山下乡前夕,这病态的打人欲念,才渐渐止住。好在那时候中国土地上出现许多神奇,猛灌凉水可以除癌,注射鸡血能够强身,穿红裤衩驱邪避秽,打扑克牌便知吉凶。范大妈到处找偏方,求巫婆,甚至偷偷地烧香叩首,求神拜佛,总算使女儿有所好转,放心地让她去接受再教育了。

“怎么办呢?”露露推着排子车,准备走了。

好心肠的乔老爷说:“要不,我去吧!”

“你去算老几呢?”露露摇摇头,瞧着大双。

“我本来就不让她去——”艺术家肯定是再三劝拦过这个又犯了另外一种偏执狂的毛毛。所以,他抗议盯着他的露露:“你干吗这样——”

“你应该去!”露露以命令式口吻说,“她现在也许需要你!”

“我去干吗?”大双问,“未婚夫?情人?老同学?邻居?”

“你对她说,你真的爱她。”

大双笑了:“好像我没有说过似的。”

“可你说的时候,你记住了你的名气和成就,你的作品,别人对你的捧场叫好。女人要求平等的爱情,你应该明白,但愿你不是狼孩!”露露推车要走了,“我实在失望,年轻人!”

他感到屈辱,正要发作,恰好从夕阳余晖里顺着j巷走过来的小双,向大家挥手招呼:“哈啰!”大双便不做声了。

小双未必知道他引来的这个洋鬼子,是个同性恋者,因此总不明白陈皮梅为何对大双热情,对他冷淡。更想不到他自称享有二分之一占有权利的毛毛,甘心嫁这个同性恋者,落到被拘留起来的境遇。原谅他吧!这个笔会接着那个笔会,已经有日子不回危楼,要不是朱大姐打电话找他回来吃面拖黄鱼,还在他们那个文艺沙龙里云山雾罩地神聊呢!

他摇晃着手里的电报,对大家讲:“我也正要回来一趟,出版社约我到北京去改稿,今天晚车走,诸位——”他行了一个外国式的礼。“北京有什么事,如果可能的话,我乐意为大家效劳!”一个兴高采烈的人,常常忘了尊卑长幼。连他俩父亲临死前郑重托孤的老乔,在这种戏剧风格的行礼中一并同等打发了。

老乔根本无所谓:“正好,小双!”

“什么事?乔叔!”

“你在闹‘民主墙’那阵,好像北京那儿也有你三朋四友,小双,你想法找找他们,看看有没有门路——”

“干吗乔叔?你要拿臭带鱼头扔他们?”小双对乔老爷至今耿耿于怀。那时候,乔老爷也真和他过不去,弄得s市的“民主墙”,总是那么臭烘烘的。虽然时过境迁,证实了老乔的判断,“就你们这帮乌合之众?能闹出个什么名堂?”但一提这事,小双总对这个最倒霉时收留他们哥儿俩,最困难时接济他们哥儿俩,最绝望时鼓励他们哥儿俩的恩人,表示愤慨。

“无论如何得想法把毛毛弄回来!”

小双一惊,连忙问:“毛毛,她怎么啦?”

其实,谁也说不上到底怎么啦。乔老爷知道她私下卖过几枚抄家得手的金戒指,估计她那鼓鼓的皮箱里,没准是金银珠宝、斗大的钻石,卷入陈皮梅走私贩卖集团。很可能在登机的一刹那给截获了。许多电影电视都是如此教导我们的。大双知道她热衷搜集有关迫害摧残、刑讯逼供、冤狱人命、平反昭雪等方面资料,皮箱里塞满这类政治垃圾倒也不假。他估计没准在和陈皮梅接头的时候,当然也是电影电视教导的结果,在某家豪华饭店的酒吧里,在灯红酒绿的气氛中,一个穿便衣的公安人员,而且是女的,对毛毛说:“对不起,请随我来一下!”于是进了班房。露露想的和他们完全不一样,由于她已经获悉陈皮梅是搞同性恋的,马上联想那圆滚滚的皮箱里,肯定装满了黄色的、猥亵的、色情的东西。毫无疑问,毛毛是个没什么心眼,而且一疯狂起来,会扭曲得完全像另外一个人的家伙。陈皮梅把她介绍给另一个女同性恋者,大概以有碍风化而被拘留的吧?

谁也说不出个要领,而你一言、我一语描绘出来的结果,使小双愣住了。起初,他虽然犹豫,但并未拒绝。无论如何,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何况并非一般关系,他打算以一副骑士的姿态,去拯救堕入迷途的羔羊。越听下去,情况越严重,越觉得自己的念头好笑,感情冲动,不够成熟。一个有名气的新秀,一个刚进入文坛崭露头角的人物,他眨着眼睛,在琢磨已是名流的一个衣冠楚楚之辈,跑去探监,去探望谁知是因走私贩毒,因政治反动,因诲淫诲盗而受到法律制裁的毛毛,是否与这样身份相宜?

假如小双此时知道毛毛只不过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情,才被请到派出所的话,也许就痛痛快快答允了。她在北京车站出站的时候,因为行李超重(那只皮箱装得太满了),拒付罚款,而且态度不好,对执勤人员说了几句很不得体的话,才落到这样结果的。

毛毛以为她穿着这套港姐服装,而且又是去赴一个洋人的约会,准是一路绿灯。在s市,毛毛挎着陈皮梅在y大街溜达,人们都以惊羡的目光盯着,自觉给她让路。她也看惯了小双为了国外扬名,“民主墙”斗士为了个人目的,是怎么样巴结陈皮梅,把他当救世主膜拜的。认为他就是民主、自由、人权、真理和财富的化身,甚至明显感到他鄙视中国和中国人的目光和口气,也奴颜婢膝地围绕着他。谁想到她对女警察说:“没关系,要付,我让密斯特陈来付。”对方毫无反应,她的密斯特陈对于这位女警察毫无震慑力量。毛毛本以为这句洋文,准会吓人一跳的。现在,这位女警察非但不跳,而且用一种客气的,可又是冷峻的口吻说:“不论谁付,你得缴完罚款才能离开,对不起——”

“我可以给我的密斯特陈往××饭店打个电话吗?”

“请吧!”女警察把电话机推到她面前,继续毫无反应。

电话很快打通了。“哈啰!陈珮梅先生的房间吗?”因为接电话的人粗声粗气,而且说的是外国话,知道不是陈皮梅。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那标准的京片子:“您是谁?”

“你听不出来是我吗?”

“哦!”陈皮梅显然大吃一惊,“是你!”

“你快来车站派出所接我一趟,我被扣留在他们这儿了,真倒霉,给你带的东西……”

“我并没有请你来呀!小姐!”

“哎?我给你写过信,密斯特陈,你没有收到?”

“你的愿望当然是非常好的,不过,非常抱歉——”

“早先,你答应得好好的!”毛毛有点沉不住气了。

“那恐怕是你误会了,对于你想出国的主意,我赞成,但我无能为力。就是这样。那么,再见,亲爱的小姐!”对方要挂电话了,甚至传出来那个粗声粗气的外国男人在干预的声音。

毛毛连忙喊住他:“别,别,我还带来许多你特别感兴趣的材料,就为这一箱子重得要命的东西才倒了霉的。”她一边说,一边用眼瞟那个正玩弄着不锈钢圆珠笔的女警察。女警察面前摊开着罚款收据,似乎关心的是钱,至于她和陈皮梅讲些什么,毫不在意。其实毛毛知道满屋的人,不光这个被她辱骂过的女警察,都在听她交谈,而且肯定在幸灾乐祸,你这个密斯特陈救不了你,不但不会开着小轿车来接你,替你付罚款,甚至连理都不想理你,更甭说和他结婚,同他一块儿回国了。“那怎么办?我总不能在这儿——”毛毛口气不得不故意强硬起来,就像若干年前也在火车站(历史多么会作弄人啊!)离开s市去北大荒插队那样,尽管满心不愿意,还在铿锵有力地唱语录歌。不知为什么,在这应该说是暖融融的天气里,她竟回想起那次车站上的凄风苦雨的天气。

陈皮梅到底是有教养的洋人,并不计较毛毛讲话中带有责难的,而且是怪罪的情绪,用满口京腔告诉毛毛:“小姐,请原谅我,我不得不通知你!现在,无论是你,还是你带来的那些材料,对我来讲,都没有任何使用价值了。”

“我怎么办?”

“只好问你自己,小姐!”

这回他真的把电话挂了。她接着又拨号码,从电话听筒里传来了忙音。屋里人继续不动声色,那位女警察继续玩弄那支不锈钢圆珠笔,包括脸上的表情,也同不锈钢那样冷冷的。毛毛不甘心,接着又拨,仍是忙音。过一会儿,女警察抬起头来,问了一声:“怎么样,同志——”

“什么怎么样?”

“罚款!”

“你还有完没完?”毛毛顿时觉得血呼地全涌到那只打惯人耳光的手上,她从冰冷的车站告别场面,又回到疯狂厮杀的声势中去,耳边响起当时最流行的一支小夜曲,“红卫兵造反有理,要造就造到底”,她那张漂亮的脸,随着血液都跑到手上去,变得惨败可怕的样子。但那只手,却回复到当年那敏捷利落、沉重狠毒的气势,猛地朝那女警察不锈钢式的面孔抽去。她不想抽,但红卫兵的疯狂使她手痒。这本是猝不及防的一记,女警察倒有点职业训练,一举手托住了毛毛。就这样,她的北京之行,刚从这里开始,很快到这里结束。假如,幸福要是能够储存起来,此刻,在班房里,也可以借以冲淡至少是孤独的苦恼吧?假如,不是像钟摆似的,一下子倒向这一边,一下子又倒向那一边,保持一个恒定的局面,也不至于大起大落。弄得好端端的一个人,连她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j巷危楼门前,永远有一副好心肠的老乔说:“不管毛毛到底犯了什么罪,完全怪她也并不公平。小双,咱们都打那个年代过来,你说是不是?”

“乔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作家通常容易敏感,小双把脸转过来,不满地问。

露露说:“这意思就是,你去比谁都更合适。别说正好有这么个机会,要不然,你会马上买票走人的。”她本来推车要走,因为他来反而站住,等着不走正是要说这句话的。“小双,你是作家,我这样分析对吗?”

他有点恼火:“为什么是我?你说说!”

露露像男人似的拍拍胸膛:“因为我不会忘恩负义,因为她为我付出过最沉重的,对女人来说,也许是最宝贵的代价。”她见小双脸色倏地变了,更加重了谴责的口气:“假如我是一个男子汉,我会赴汤蹈火去救为我作出过牺牲的女人!”

以为会跳起来大发雷霆的小双,却像写文章似的来了个意外之笔。他笑了,瞧着他哥,以令人玩味的腔调说:“露露,现在可不兴制造新的冤假错案了!”

“如果要负责的话——”小双又拿眼睛打量大双,“我也只能承担二分之一的责任。这官司要你露露断,最公平的惩罚,每人各打四十大板。”

这位女中强人哈哈大笑:“没想到自从你当作家以来,别的进步不大,卑鄙倒学得不少!我真想扇你!”

“请吧,你愿意。不过,假如维纳斯不是冷冰冰的石雕,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坐在你面前的话,你能无动于衷吗?”小双满不在乎地回答露露,但却把脸偏向大双和乔老爷这儿讲话。

大双站起来,乔老爷按也按不住,他知道危楼的一场新的战斗,导火索已经点燃。连忙插在哥儿俩中间,使其脱离接触。这也是那疯狂的十年,留给我们的丰厚遗产,人斗人,人整人,人打人,乃至人吃人,成了某些人的病根,有的沉疴不起,有的时好时犯,有的虽愈而病毒犹存,一有机会便要发作。危楼二双在未成正果以前,在y大街一带,这对走资派的崽子,是以打架斗殴出了名,挂了号的。有几个行家懂得空手道这路拳法呢?大双称得上一个。小双自然也会一些,不过,有点类似他写的那些模仿欧美的作品,花花架子多一点。在两强中间,乔老爷第三世界根本无能为力。他只听到大双在命令:“你再说一遍——”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露露先喊了一声(她到底是女人),转头一看,小双左眼肿了起来。这空手道着实厉害,乔老爷怕闹出事,连忙抱住大双。就这一拳,我们危楼的小市民,那种堪称为看热闹的幸灾乐祸的天性,驱使他们放下锅里的黄花鱼,从门缝、从窗户探出头来张着大嘴,等待着看谁把谁打得头破血流的热烈场面。

他能抱住连陈皮梅都倾心神往的男子汉吗?乔老爷也太自不量力了。这一下,露露已有精神准备,当大双又赏给他弟弟一拳,右眼也开始发青变乌的时候,这个女人竟赞赏地说:“好小子,你真有种!”说罢,推着她的排子车回公司报账去了。

“我告诉你,小双!第一拳是教训你的轻率,你的不负责任;第二拳是教训你对艺术的亵渎。明白嘛!把火车票给我——”然后,他对走远的露露,也对危楼各个门窗缝隙露将出来的面孔说:“有什么好看的,我们不是狼孩!”

大家都明白空手道惹不得,又觉得小双仅毫无反抗地挨了两下,乖乖交出火车票,这场戏还未展开便结束了,索然无味,还不如回到鱼锅旁边,闻这香喷喷的,是真正新鲜黄花鱼炖出来的美味呢!于是,熄火的战场终于重变回老百姓的j巷了。

s市去北京的快车,晚间七点还有一趟。大双拿到小双的票,正好是这次特快。于是危楼的许多人,那些盼望毛毛带回来彩电、冰箱和贴有外国商标,不管是什么东西都可以的邻居,也给大双送行来了。若说小市民最薄情寡义,这只是指在经济利益受到触犯的时候。倘若无伤大雅,那种不提倡的人情味啦,人性论啦,在他们身上倒是经常泛滥的。尤其乔老爷对眼泪汪汪的朱大姐说:“能怪毛毛吗?当然,她有错。可细想想,能全怪罪孩子吗?……”

“毛毛其实本来蛮好的……”三十年代的明星竟呜呜哭了。

于是,大家伤心的伤心,掉泪的掉泪,弄得我们的艺术家站在第一号车厢上,抬头望天,努力咬住嘴唇,不使泪水夺眶而出。

是啊!危楼也许是又破又烂,但终究是大家同舟共济住了这么久的危楼。不论是误入歧途,还是迷途知返,总是危楼的儿女。所以人们叮嘱大双:“一定把毛毛带回来啊!一定——”

列车开动了,慢慢地驶离了车站,危楼人拼命招手,喊叫:“让她回来!千万,千万——”正依依惜别之际,人们这才发现最后一节车厢门口,还站着一个小双。若不是他两眼肿得像乌眼鸡似的,人们准以为大双从第一节车厢又跑到最后一节车厢朝大家招手呢!双胞胎有时是很容易混淆的。

小双当然有点尴尬,两眼青肿挂了幌子的作家,本来不准备讲话的,像他在小说里爱用删节号一样,用“……”留给我们思索余地的,但露露一边朝他招手,一边忍不住扑哧笑了,朝他喊了一句:“再见吧!青面兽!”

青面兽火了,晃了晃拳头:“露露!总有一天要跟你算账,我们不是狼孩,决不是。这一点,请你记住……”下面还说些什么,谁也没有听见,因为列车驶远了。

现在,眼前红红绿绿的信号灯在闪烁,列车已消逝不见了,只有愈走愈远的车轮声在耳边震动。我似乎还可以清晰地听到这哥儿俩的抗争声音:“我们不是狼孩!”

声音越来越响,甚至连月台都被震动了。原来,那趟列车驶去以后,一趟新的列车进站了,也许,这就是我们生活着的这个时代的辩证法吧?

谢天谢地,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