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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楼记事 危楼记事之七

在s市y大街j巷,有过一幢年代久远的楼房。原来建造时未免马虎,后来又缺乏必要的维修加固,岁月流逝,遂成了危险建筑物,在市里挂了号。居住在危楼的二十户人家(自然包括作者在内),满怀希望地等待着市政当局许诺下的拆迁重建的雄伟计划。

由于那些年,大家(尤其是市里的领导层)忙着比衣食住行更为要紧的事情,所以不知不觉间,在旷日持久的等待中,孩提变为成人,壮士进入暮年。幸好“文革”告终,大家这才看到在危楼旧址上,一幢超高层建筑物正拔地而起,苍天不负苦心人,总算没有白白等待。

回想在危楼居住的那些日子,真是悬心吊胆,战战兢兢,不测之虞,惊魂难定。加之屋破人众,内外折腾。鸡争鹅斗,难得安宁。尤其是与这座炼狱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s市的兖兖诸公,y大街的头面人物,j巷的远亲近邻,一齐上台,粉墨登场,在那十年的闹剧中,那些藏垢纳污,泼皮流氓,卑劣无耻,作奸犯科之辈;那些投机倒把,坑蒙拐骗,尔虞我诈,唯利是图之徒;那些偷鸡摸狗,勾男引女,吃醋打架,风流成性之人;那些仗势欺人,恃权作恶,好话说尽、坏事做够之类,无不都在展现其灵魂中,或花里胡哨,或一塌糊涂,或黑咕隆咚,或扑朔迷离的底色。于是,沉渣的泛起,人性的变异,精神的扭曲,文化的崩溃,要比后来的电视连续剧,不知好看多少倍。

可惜我这支秃笔,实在记录不下这些精彩,只好想起一点,写下一点。幸亏这都是光阴荏苒,一去不返的过去。既已成为历史,即使讲了谁的长长短短,冒犯了哪一位,准能豁达大度地原谅我的。因为,那终究是过去的事了。

故事之七:一个患恐惧症的女人和她那以为有铁券丹书的丈夫,怎样因祸得福的悲欢故事。一篇由这对小人物牵涉到大人物上层斗争的内幕小说。

世界上有这样美满的夫妻吗?

女的叫阿春,真像春天里带着朝露的花朵那样惹人喜爱。男的叫阿秋,一个好小伙子,一个像秋天挂在枝头的果实,显得成熟和有分量的青年。阿春在市人民医院当护士,阿秋在水产局或水产公司当采购员。因此,他俩在危楼里,有一间属于这对幸福伴侣的屋子。虽然只有九平方米大小,在s市一般老百姓的住房标准中,他俩算是上上等的了。何况对于恩爱夫妻来说,即使在地狱里有一间新房的话,照样也会弥漫着温馨的爱。

危楼,从它外表的颓败残朽,到它内里的污秽龌龊,以及那些年里,主张斗争哲学,弄得人与人之间缺乏平和亲善的感情,越斗越穷,越穷越斗,谁都是气不顺,心不平,轻则恶声恶语,重则动手动脚。所以,猛然间出现这样一对和睦相爱,从眉宇之间到心灵深处都在洋溢着脉脉温情的两口,仿佛彤云密布的天空里,从云缝中透出一丝阳光;在枯旱的沙漠行旅中,发现一片盈盈绿洲那样,令我们这些成天像乌骨鸡斗来斗去的众邻居,为之耳目一新,大家领悟到,原来生活也可以这样过的。

爱,可以消融仇恨;爱,可以弥补裂痕;爱,可以使人变得善良;爱,更可以把人装点得更美。这种美,还不仅仅是外貌的,而主要体现在心灵之中。

大家慢慢地喜欢上阿春和阿秋。

正如一年四季,最令人留恋的莫过于春天和秋天那样,这两口子多少给危楼带来一点春之和煦,秋之清爽。

“看人家阿春……”所有危楼男性公民都拿这个样板(请注意,那时尚无样板戏这一说)教育自己的妻子、女儿,或者儿媳妇。

阿秋是个能干的采购员,也许没有他的奔走、努力和奋斗,爱吃鱼的s市人民,说不定连腥味也闻不到。所以他一年倒有半年出差在外,总是见他风尘仆仆地离开;归来,然后在市场鱼摊上摆着一点点鱼。等到这可怜巴巴的鱼消失的时候,阿秋又该登上征程了。危楼邻居照例能看到温柔的阿春,送他去火车站,一直等到列车开走以后才回来。

对于这样频繁的公出,似乎没有必要一趟趟地非送不可。每当阿春替她丈夫拎着那水桶人造革包,肩并肩地,似乎有许多说不完的话,在j巷里边讲边走的时候,人们禁不住地赞叹:“这才叫真正的爱情咧!”

而且,阿秋不论采购到天南海北,异域他乡,完成任务启程回家之前,总有办法让他温驯贤淑的阿春知悉准确的抵达时间、车次、车厢座号。所以,列车只要停稳下来,他透过车窗,保证一眼就能看到那张透出许多欣喜的漂亮面孔。有的时候,阿春直接从医院告了个假赶来,连白大褂也来不及换掉,只是在外面披件他熟悉的绛红色风衣,潇洒地站在月台上,朝他轻盈地摆动着纤细的手。

现在,该进入正题了。

当然,话还得从那难以忘却的十年谈起。西贤说过:“痛苦使人聪明。”所以请原谅我又一次勾起你的回忆,因为再也比不上那十年留给我们那么多苦楚的教训了,难道能仅仅为了忘却,而把充满血和泪的往事中凝聚的聪明,也回首不顾地抛弃吗?

阿春和阿秋,也和我们大家一样,正是因为出现了有无数悖谬荒唐,有许多离奇古怪的“文革”,这才脱离开原来生活得平稳的“轨迹”,产生出一系列的波动、摇摆、跌宕、颠倒的不规则的“螺旋曲线运行状态”。

到底是谁把“文革”祸水,首先引进s市的,如今已经是不解之谜了。

但是,第一个在s市,打出红卫兵旗号,戴上袖箍,满世界造反的是杜洛克。可贴出第一张大字报,公开把矛头指向杜书记,指名道姓责问他老人家养尊处优,不闻不问老百姓疾苦的,却是我们危楼的阿秋。

说实在的,像危楼这样的小市民“群落”,就像植物界的羊齿、苔藓、寄生菌类,只是在阴暗的,不见阳光的角落里,自得其乐地生长着,根本不关心自己眼皮子范围以外的事物。所以,得风气之先的阿秋,这趟出差归来(唯一的一次,阿春未能到车站去接他),把造反的消息带给大家时,闻所未闻的小市民们,一个个瞠目结舌,张着大嘴,面露一副麻木不仁的呆相。——小市民们面对突如其来的,不知深浅好歹的事情,总是这种猝不及防,准备挨打的狼狈样子。

“乖乖不得了啦!我亲眼见到的,多大的官也给扳倒了,戴上高帽游街。过去,他们一跺脚,地都晃荡。如今吓得屁滚尿流,一个劲地跟鸡啄米似的,‘我有罪,我有罪!’才叫热闹!”

幸灾乐祸是小市民阶层的一种特性。“阿秋,都有哪些大人物?”

采购员掰着指头,报家门地一一数出曾经令人敬畏的名姓职务。小市民们一则以喜,一则以惧(人是复杂的“多棱体”,一面、两面,甚至多面组合在一起的),喜的是某些大人物竟也有当孙子的这一天,惧的是本来就是孙子辈的老百姓最终在劫难逃的命运。一座房子倒塌下来,虽然要磕伤碰坏一些人;但全部承受着沉重负担的,却是默默无言的土地。尤其当阿秋渲染那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恐怖气氛、凄惶气氛、混乱气氛时,大家确实产生了一种大难临头感。危楼本来就支离破碎,此刻,居然通人性地瑟瑟地抖个不停。

阿春正在楼上过道里的小煤炉上烧小菜,她为自己破天荒地未去车站接丈夫归来,而感到愧疚和一种难以表白的隐痛。也许为了弥补只有恩爱夫妻不会觉得是憾事的差错,阿春拿出全部心思,一定烧出让心爱的人吃来可口的饭菜。但是楼下门廊里,阿秋高谈阔论的只言片语,飞到她耳边的时候,她不由得一惊。这不是和她刚才在第一书记家听到那些要员们交谈时的主旨一模一样吗?她赶紧从楼梯口探出头,叫了一声:“阿秋——”

“什么事?春!”

“你快别瞎说八道啦!”

阿秋不以为然,他知道妻子胆子小,小到简直不能理喻的地步。怕打雷,怕刮风(因为风稍微强烈一点,危楼就像打摆子似的颤抖,还发出令人心寒的咯吱咯吱的呻吟声),怕毛毛虫,怕耗子(我们楼栋里这类鬼鬼祟祟的动物特别多),怕院长(不是法院院长,而是医院院长,那个只知道一门心思巴结领导的老太婆),怕那些老的少的盯着她看的眼色……可以说,阿春患有一种在医学上还未研究过的恐惧症,她所以那样深深地爱着阿秋,其中有一个因素,正是阿秋能够给她壮胆。

他的口头禅是“怕什么”,确实,阿秋也真的没有什么可怕的。

“怕什么?造反有理!人家满大街嚷嚷呢。”

“我求求你,你少说两句吧!”因为她被派到第一书记家的四合院去,给他打针的时候,听到趴在沙发上,裸露着大半个臀部的杜书记,对几位至少也是局、处级干部讲:“我绝对不许这股造反的潮流,在s市弥漫,谁要胆敢造我们的反,不把他抓起来蹲班房,尝尝铁窗风味,也要找个碴儿,给他一点颜色看看。”给他打针是个苦差使,沙发低矮,得屈膝半跪半蹲,腿酸脚麻,且不说它。主要是绝对不能让首长感到一点点痛,一疼他就骂娘,发脾气。影响市委第一书记情绪,医院院长也自知责任重大,干系不浅。于是院长老太太总结经验,派去打针的护士,不但技术顶呱呱,政治上可靠,还得要漂亮伶俐才行。其实要论相貌,阿春应该属于首选,但她的家庭成分不算好。祖父或者曾祖父,是s市有名的望族。从y大街往西,直到古老的钟楼,全部房产都曾经属于她家的。到她父亲这一辈,哥儿几个比赛着吃喝嫖赌,就把偌大家业败了个精光。阿春是跟着被她父亲抛弃的妈妈长大的,如花似锦的好日子,她一天没享用过,但这个家庭的污点,她却必须继承下来。为了首长的安全,院长老太太自然不能打发她去注射。是杜洛克,我们杜书记膝下排行不是老五,便是老六的公子,向他老爹推荐了全市护士练过硬功夫获第一名的阿春。老太太直咂嘴,犹豫半天道出隐情,杜书记也是皱眉头,等到领到四合院一看,便对医院院长讲了半天有成分论,又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的政策。就这样,阿春耽误了时间,没能赶到火车站去接阿秋。

“我偏说,阿春,怕什么?我还要造反呢!”阿秋说这话,分明有点恼火,因为他还是头一回扑空,月台上竟没有那张他朝思暮想、如花似玉的面孔。我们危楼的乔老爷,旧社会读过几天大学法律系,研究过犯罪心理,他认为阿秋第一张贴出第一书记的大字报,最初形成契机的关键,就在于阿春打针耽误接站,而逐渐产生的嫉恨心。“阿秋就是奥赛罗,阿春正好是那个纯贞的苔丝狄蒙娜啊!”这位没落户子弟,又炫耀他的学问,“嫉妒这种感情,会燃起烈火般的可怕力量。”阿秋亲眼看到比杜书记要大得多的人物,被弄去批斗的情景,所以不顾阿春简直是求饶的阻拦,脱口而出:“咱们就造它一个反试试,为什么咱们天生注定住在这幢提溜着半拉胆子的楼房里?不知什么时候,房倒屋塌,闷在里面给活埋了?可杜书记的四合院,翻了盖,拆了修,越盖越阔,越修越棒,连养鱼池都点缀上假山喷泉,像话吗?我就不信,人不如鱼……”

最容易把危楼人煽动起来的话题,就是住房问题。只要有人引开了头,如同决堤之水,那份怨惧、愤懑、气恼、不平,足以把具有正常理智的听众吓个半死,那过头出格的话,句句可定性为反动言论。

“敢不敢,诸位父老兄弟,跟我去造这个反?”阿秋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而且大家也知道,他是个无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的有头脑的青年人。既然他说能造反,估计这反十有八九是可以造得的。这里,可怜的阿春脸都变了色,死命拽住要造反的丈夫,连菜烧焦了的烟味灌满全楼也顾不得了。

虽然也有些人附和响应,但色厉内荏,外强中干,口气很大,胆量极小,是我们危楼这小市民“群落”的典型心态。正如那些靠抄袭、靠模仿、靠生搬硬套、靠剥洋人皮毛的作家一样。别看气势汹汹、狐假虎威,三一揭发、四一抖擞,那尾巴从裤裆里露了出来,马上便支支吾吾辩解,遮遮掩掩检讨。一动真格的,就傻眼了。尤其当着以监管世人为己任的冯科长,爱好业余侦缉的居民组长范大妈,除了阿秋——我们危楼的奥赛罗外,都把造反的念头打消了。

于是,我们阿秋脸上,出现了一种新派作家所说的“失落感”和无处寻“根”的孤独感。

(这里,我插进一句题外的话,危楼的才子小双,一位文坛新秀,好意地诫劝过:“现在文学寻根热与科学扭结热的新潮流,是最时髦的商品。”言外之音是,作品倘挖掘不出最最原始的“根”,或者没有许多新颖的科学名词充塞在字里行间,既不复古,又不趋时,则注定难逃落伍的命运。小双已骑着本田嘉陵摩托到荒无人烟的大戈壁寻“根”去了,这实在令我自惭弗如。但努力在文章中嵌进一些时髦名词,尚能勉为其难。不过,夹生饭怕在所难免,为了不致硌牙,特加引号,以示区别,敬希读者小心!)

范大妈也好,冯科长也好,俯卧在沙发上注射针剂的杜书记也好,以及围着裸露的臀部而坐的杜书记的部属也好,他们已经习惯了定型的“框架结构”,适应了不同层次的“组合排列”。黑格尔说过:“存在总是合理的。”一旦既定秩序产生“轨迹”上的“歧变”,小人物爬到大人物的头上,大人物被踩到小人物的脚下;或者,小人物有了非分的、不安于位的想法,大人物做出了异乎寻常、逸出常规的行动,总之,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别看范大妈不忘旧时风情,还偷偷去和早年的情人幽会;别看二马先生占卜打卦,求神问鬼,满脑袋唯心主义。但革别人命时,却是丝毫不含糊的。这两位深知吓不倒阿秋,他不买任何人账。一个烈士子弟,赤贫出身,当过兵,打过仗,立功受奖入党,转业到s市水产部门,工作上能干,经济上干净,像琉璃人似的,谁也抓不住把柄,所以他才敢挺直身子说“怕什么”。范大妈和冯科长只能哼哧那个由于祖父或曾祖父,而具有胎里带的污点的阿春。

阿春当然害怕这两位一见坏人马上横眉立目的邻居,用讨饶的口气,直是央告地说:“你们,千万,千万别……”她吓得已经说不出整句子了。

“你怕什么吗?春——”做丈夫的每看到妻子这股战战兢兢的样子,又心疼,又可怜,还非常生气,“你爷爷,你太爷爷的成分,碍着你阿春个屁?咱们也不是美国三k党,搞种族歧视,按肤色分高低贵贱。去他妈的,甭听那套紧箍咒!”此刻,他倒没有像往常那样骂街,因为心里憋着另外一股火,那就是阿春到四合院去给杜书记打针的事。他知道那个杜洛克,一条色狼,被这花花太岁看中的女人,很难逃得脱魔爪。他不顾紧紧挨靠着他的妻子希望他住口少说两句的表示,硬是连他自己也遏制不了地爆发出来:“s市的老百姓,谁不明白,心里明镜似的。哪一个是清官?哪一个是贪官?早有公论。别的咱们小百姓不知底里,这危楼只有市委副书记亲自看过,解决不解决问题,是另外一回事,他来过。可这位第一书记呢?只顾自己的四合院,哪管群众死活?……”

嫉恨心也真是没有办法。有的话,只能放在肚皮里对自己说,古人管这叫做“腹诽”;有的话,可以悄悄地对老婆说,民谚管这叫做“关起门来骂皇帝”;有的话,二三知己在人背后讲讲也还无妨,新名词管这叫做“自由主义,出门作废”。即使这样,触禁犯忌的程度,也是逐步递减,绝不会像阿秋这样,没遮没拦地当着众多邻居,把矛头公然指向第一书记。拿新派作家的话形容,也太崇尚“个性至上主义”了。

你疯了吗?阿秋,杜书记可是个不大肯饶人的人,那可是位严酷的、决不手软地对付自己政敌的能手。即使你所说的那位清官,正直的、在老百姓中颇有声望的副书记,当时虽主持s市全面工作,不也被这位已经决定调离的第一书记钳制得毫无作为吗?你一个小小采购员,对杜书记来讲,还不像碾碎一只蚂蚁那样轻而易举?你别忘了二马科长是个有名的耳报神?你怎能不介意你们水产局的局长和杜书记是莫逆之交,而且有可能成为儿女亲家的自己人?

杜书记是属于多子多福型的家长,他老伴虽在妇联挂了个名,实际上这多年主要任务,就是生儿养女。也真不容易,开饭时正好凑成一桌的五虎上将,三位千金,从小惹是生非,长大闯祸犯法,够爹妈操心劳碌的了。早先不讲计划生育,这事倒怪不得他老人家。等到一个个成年以后,倒使杜书记得以通过联姻关系,在省里、市里构成了“辐射式”的“多头横向联系”的“亲情网络”,这便是多子女的优越性了。所以,他能和副书记长期相持着,调而不走,退而不让,确实是他的“网络”在起作用。有人说——当然是背后的自由主义了,杜书记读史书不多,却深谙历代皇帝的和亲政策。只是可惜副书记家的那对孪生兄弟年岁太小,无法招为东床佳婿。否则,怕是连这位清官,也会纳入杜书记的“亲情网络”之中。

二马有一种喜欢向领导反映情况的习惯,这本也无可厚非。奈何他腿太勤,嘴太快,而且添油加醋,“客里空”的成分太大,掺杂进个人的观点太多,形同构陷。其实,他对谁未必有冤有仇,只是出于一种爱好。如同有人认为外国月亮圆、外国作家棒、外国作品好一样,纯系个人的癖嗜。二马热衷于观察情况,打探消息,发现问题,寻访动静来作为业余消遣,你拿他有什么办法?他哼了一声,把阿春吓得魂不附体,还嫌不过瘾,威胁地说了句:“等着瞧好吧!”捋着袖子,往危楼大门外扬长而去。毫无疑问,所有危楼邻居心里明白,又到领导耳朵根告状了。

科长背影消失在j巷里的同时,阿春浑身瘫软,像软棉花似的从阿秋身旁跌坐在地下。只见她牙关紧闭,双目发直,四肢冰凉,脸如白纸。大家知道,这个可怜见的,无故代她爷爷或者太爷爷受过的阿春,那惊吓恐惧症又犯了。

“阿春,别怕,别怕……”阿秋连忙把他妻子抱了起来,一面安慰着,一面回楼上九平方米的房间去。在场的人,无不对这个楚楚可怜的小媳妇寄予同情。甚至范大妈,刚才还声严色厉,到底妇道人家,心肠不那么硬,也不得不改口说:“没见过这样胆小的女人,真亏她怎么活来着?”然后,她倒是一片真诚地叫住阿秋:“还不赶紧送医院去,瞧那快休克的样子。”

阿秋摇摇头。因为他妻子这病,走南闯北的采购员,不知访遍了多少专家教授、名医国手,也都束手无策。这种非药石可治的怪病,唯一不使其复发的办法,就是不让她接触致病源。特别是那种潜在的威胁,无形的恐怖,离得越远越好。所有他求教过的人,给他的忠告就是隔离,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非常困难。即使爱得那样真挚深切的丈夫,愿意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把心爱的妻子与这个烦恼多事的世界隔绝,可是,危楼也好,s市也好,能有放置这玻璃罩的场合吗?

范大妈冲上楼梯去拖住阿秋。她要热心起来,善良起来,愿意匡扶帮衬别人的时候,和她突然“革命”起来,义形于色地镇压、管教她所认为的坏人和候补坏人的时候,同样让大家受不了的。“你疯了吗?阿秋,你不看看你媳妇快要咽气了!”说着便从他怀里,把看来病势不轻的阿春夺过来,她要送阿春上医院去。这时,大家会发现我们危楼的居民组长,那张年轻时也曾风流浪漫的大脸盘,敢情也和常人一样,并不是天生的业余侦缉、包打听,像病入膏肓的二马似的,喜欢从别人的痛苦中寻求快乐的咬人虫。但是,刚把阿春抢在手里,范大妈竟失魂落魄地惊叫一声,她自己,连同阿春从楼梯上滚落下来。

人们赶紧围上去,不知她俩出了什么事?范大妈坐在楼梯口,不停地咂舌头,好似惊魂未定的样子。“阿春得的什么病啊?你们抱抱看,浑身像是散了架子,拿不起个了!”

谁也摸不清阿春得的什么古怪的病,到医院,内科推外科,外科推神经科,神经科又推到精神病科,哪科都说没见过这病。因为查遍医书和中外文献,找不到这种由于恐惧而引起奇异反应的病。一个人会吓得连骨头都酥软了,完全是不可思议的。

“怎么办?”

“没法治的,我想尽了法子!”

“该死的二马——”大家恨不能把这位带鱼科长抓到手,按住他,好好揍一顿。

可大家正为阿春的怪病发愁的时候,有小报告瘾,有嚼舌头癖的二马已按响了那著名的四合院的电铃。

这座磨砖对缝,前廊后厦的中西合璧的府邸,也许是s市的最佳建筑物了。二马肯定是常客了,开门的人一见是他便放他进院了。看来他也熟悉门径,无需指点,绕过影壁,顺着连贯两重深院的走廊往后院走去。

二马是水产局的带鱼科长,他却把心思主要用在s市的官场动态的分析研究上。所以,别看他投放到市场上的带鱼常臭,但对领导干部的行情涨跌,势力消长,前景明暗,官运通塞,往往作出准确或接近准确的判断。

因此,他急匆匆地来敲市委第一书记的门,而对可以说是引导他走上革命道路的副书记,则过其门而不入。二马当然知道,第一书记是要调离的,已有名无实,而副书记早全面主政,暂时有实无名罢了。但他还抱着这棵似倒的大树不放,是有算计的。树大根深,枝繁叶茂,足可以蔽风雨,乘荫凉。即使真的调离,他的那盘根错节的势力,也足以造成副书记难以抗衡的局面。

所以二马往四合院跑得勤。“文革”前夕,s市实际上是两大“板块”在磨擦、挤塞、侵蚀、对峙着,要不是造反的潮流带来灾难的祸水,副书记终究是要和这四合院主人正面冲突的。但二马这种官场寄生虫,判断对了,他这一宝押准了。副书记在“文革”中迫害致死,留下一对双胞胎儿子,沦落到危楼这样“群落”之中,总算自我搏斗,挣扎成才。可杜书记的五龙三凤呢?出国的,经商的,继承其父衣钵当官的,个个都很发达。老爷子更不必说了,虽然退隐在四合院里,但热线联系不断,进行遥测遥控,隐而不闲,退而更忙。这两个“板块”较量的结果,最后都留在s市,但生死异路,不说明成败吗?

二马透过月亮门,先一眼看到站在养鱼池侧畔、假山石旁的杜书记。才要张口招呼,没想到自己的顶头上司水产局长,从太湖石后面踱了出来,不停地赞叹着园林之美:“不错,不错,有山有水,以小见大,别有情趣!”

按照“板块”划分,二马把这位专门搜罗硬木家具的局长,归入副书记的行列。有点诧异他怎么出现在此地?而作为他的部下,介入这场面之中,对局长对自己是否合适?因为s市解放那阵,水产局长是部队文化教员之类的干部。这样,从历史的因缘看,他和副书记是战友,自然声气应该相通。但二马哪里知道,“板块”是在不停地解体,又不停地聚合,有心经营者,日益扩展,巩固加强;无意形成者,自聚自散,无为无能。正是因为副书记在刚刚开过的一次市委扩大会议上,其实还是顾全面子地批评了他,为了弄到一把硬木太师椅,而假手政治运动整人家,与《红楼梦》里贾赦讹石呆子的藏扇,有什么差别?正直的布尔什维克出于爱党、爱同志之心,说了这番话,没想到倒把他推进了四合院。

“我在担心,将来我们那位参谋长,会不会说我这四合院是大观园呢?”杜书记笑着说。

“他呀?”水产局长直是摇头,这当然也算是一种态度和看法。可能由于刚从那一“板块”跳上这一“板块”,还未能像有些作家很快找到了自己的“根”,所以话到嘴边咽住了。其实他对副书记的过分严于律己,过分忠于党的事业,过分的作风正派,无懈可击,早有意见。曾经劝告过:“人不能那样子革命,造福别人刻薄自己,你苦行僧一辈子,白在世上一遭,所为何来?后代人谁会记得你吗?你看人家老杜,命也革了,福也享了……”分明一片好心,要不念在战友情谊,还许不如此坦诚忠告呢。他料想不到副书记指着大门对他说,那份绝情的,不念旧交的神色,他永远也忘不掉:“请出去!道不同不相与谋,求你赶紧离开这儿,亏你有脸还敢说出‘共产党’和‘革命’这两个字眼!请——”在场的二双的妈(也在“文革”中被迫害,和副书记先后离开人世),非但不压副书记的火气,竟火上加油地说:“我们永远难以做到革命、享福两不误!”此刻,他完全可以顺着第一书记的话茬,足可以贬一顿自己的老上级,但他隐忍未发,说明他虽有巴结攀附之心,却无卖友求荣之意。接着他改变了话题:“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杜书记,这山、水、仙,都齐全了。可惜水池里缺几尾绝色的鱼,未免美中不足!”水产局长颇有旧学根底,参加革命前当过几年私塾老师,要比附庸风雅的第一书记多一点学问。他所搜集到手的硬木家具,几乎件件都是古董,而四合院里视为珍藏的名人字画、三彩陶瓷、古青铜器等文物古玩,基本上是赝品假货且不论了,从杂乱无章、毫无艺术情趣和鉴赏力的陈列摆设上看,倒有十足的暴发户的囤积居奇的味道。我们这位水产局长,想投靠是为了得到庇护,但心底里那种鄙夷,并不因之减少。副书记毫不客气地批评他,他也很恼火过,但那正派人的品格,他也不能不敬重。人,就是这样复杂的“多棱体”啊!

杜书记按住假山下的开关,顿时间,几股如线的水柱交叉射向天空,辉映出闪烁的虹彩。看来s市近年来政绩平平,了无起色,这小院倒是高标准的,足可以比美省会乃至首都某些首长住宅。他对水产局长讲:“你算猜对了我的心思,普通金鱼人人皆有,我还不屑养。至于你所说的稀罕的珍贵品种金鱼,咱们s市怕未必有呢!”

闪在月亮门一边的二马,觉得是天赐的露面良机。一来这位局长也太呆头呆脑了,市委书记把话已经说得如此透彻,还不顺水推舟答应下来?别人想找个进贡的机会还不得呢!二来当着杜书记促成此事,也让领导人看看我冯某多善于体察上级意图,揣摩首长心事。因为有些话,上面的人难以启口时,最需要下面的人先讲出来的。s市的鱼市场经常缺货,但马屁精却有的是,而且拍马术的造诣,也越来越精深。二马一脸谄笑走进了月亮门,头一句话就说:“这还不容易吗?金鱼是鱼,当然归我们水产局管。既然局长出了这个主意,书记又有这样大的兴趣——”他向好像茅塞顿开的局长建议:“我看,局里派个采购员,上北京去一趟,皇帝养的金鱼,肯定配得上这高级养鱼池!”

杜书记笑着说有理:“那东西极娇贵,途中不宜多耽搁,必须空运才好,局长,看你的啦!”局长迟疑了一下,二马这马屁精赶快拍上来:“那还用说,包架专机呗!”吓得局长心里直嗔他多事,没想到杜书记拍拍他肩膀:“很好,不过,只要快,不包也行。”二马这人,在危楼里住着难得见到他脸上露出笑容,整日如临大敌,时刻提防反革命分子破坏地警惕着。可此刻杜书记拍他两下,脸部肌肉“活动频率”也未免太快太多一点,真让人担心他五官会不会弄错位了。他正准备掏出小本告阿秋的状,“人不如鱼”是典型的今不如昔的机会主义论调。没想到杜书记说:“最好派一个干练的采购员!”

局长开窍以后,自然马上会意,当即答允了。心想:弄几条金鱼,竟敢包架专机,可见这位革命、享福两不误的领导干部,也未免太赤裸裸的了。局长继而一想,反正我自己也不掏钱,何乐不为?他正琢磨着该派谁去的时候,杜书记倒点将了:“我听说你们局里有个叫阿秋的采购员,挺能干的吧?”

“是这样,咱们s市能有点鱼应付市面,还真亏了他们几个呢!当然,他——”局长说实在的,并不十分了解手下这些具体工作人员。阿秋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在他印象里是个“模糊概念”。转脸问带鱼科长:“你说呢!这个阿秋?”

二马这个人,五十年代就当科长,直到今天,七十年代,八十年代,还没离开科长这个板凳。最近调整领导班子,又没有他的戏,竟寻死觅活地闹了阵情绪。关键在于他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爱好和兴趣,只要一发现他认为的异端,生怕刚出笼的馒头冷了必须趁热吃那样,赶紧地跑到领导那儿去汇报。也不管领导有没有时间?爱不爱听?当不当事?虽然有时二马也感到自己突兀,冒失,小题大做,也能感到个别领导的厌烦,腻味,不堪滋扰的情绪。即使产生这片刻的清醒,二马也还是舍不得放弃在领导耳朵根子讲某某人坏话时,所带来的满身心的舒畅淋漓的享受,和通体上下得到充分发泄的痛快。

此时此刻,他还汇报阿秋,岂不太不识时务了吗?分明连第一书记的口气里,也透出对他邻居采购员某种程度的好感,他也不是听不明白。但是,有什么办法,他那根舌头忍不住地喷发出来:“这个阿秋,可是一个对社会心怀不满的分子……”

杜书记脸露不悦之色:“怎么可能?”

二马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本黑皮活页夹子,这里面记载着他的朋友、亲戚、邻居、同事和他认识的所有人的劣迹,污点,错误言论,反动罪行,以及复杂的海外关系,社会背景,和不怎么样的出身成分等等,他认为是问题的黑账。翻到阿秋这一页(如果你有幸被二马科长认识或知悉,哪怕有一面之交,那么,保证你的大名,以及你的表现,在这黑皮活页夹子里占有一席之地),从“人不如鱼”这绝对污蔑新社会的反党言论说起,也不管这位市委第一书记爱听不爱听,径直讲下去。

这就可以了解他为什么从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直到写这篇记事时为止,始终未发迹,仍旧当他科长的原因了。我们这位二马科长可能是全中国所有靠打小报告起家的人中,唯一失败的例外。他不明白,小报告是买方市场,而不是卖方市场,正因为有买才有卖。二马错就错在认为他要卖,对方就得买,所以才背时的。再说,一个喜欢听小报告的领导,他的“信息反馈”和“咨询系统”是多层次的。老婆在枕头旁吹风是一层,子女在饭桌上嘀咕是一层,亲信在耳朵边窃窃私语是一层,至于像二马这类乱嚼舌头根子,自告奋勇之徒,至于像写封匿名信诬告,不露面的揭发检举之类,这些非零距离的告密,有时候起作用,有时候也未必起作用。

二马错误地估计了自己,以为全s市只有他一人为领导做耳目,其实不然,他只不过比别人更卖力罢了。那夹子里的活页纸,每年都几刀、几十刀地买。数十年的积累,也快塞满他家那只大木柜了。可惜他不善舞文弄墨,否则准会撰写出《耳目学发凡》、《密奏精义》类学术著作和《怎么打小报告》等通俗小册子。但是,谁要是有兴趣,找到二马,让他查一查某人在某年某月说什么?干什么?有什么问题?他会不费劲地翻找出来。因为所有这些坏人坏事言行录,二马都分门编码,装订成册。

杜书记已经没有兴趣,即使阿秋是个现行反革命分子,他也懒得再听下去。因为迄今为止还找不到一个像阿春那样的护士,给他注射时不但不疼,而且那软绵绵的手(其实是她恐惧的变态反应)带来的舒适感,也难以形容。他已经关照医院领导,让她尽快学会按摩、捏骨、推拿、捶打,同时还要那老太太关心她政治上的进步,要重在表现!因此,二马这份为党为国,铲除元凶的耿耿衷心,竟被杜书记一挥手打断了:“我看就到这儿吧!”然后对局长说:“你看呢?”

于是,在危楼里为自己妻子的病发愁的阿秋,被局里派来的人十万火急地催着,让他准备出差。

“我刚到家!”

“要你收拾收拾马上走!”

“你没看见,阿春病成这个样子!”

“我有什么办法,特差!”

一说“特差”,不知哪位市里领导胃口又大开了。s市老百姓馋鱼已属天性,而s市的首长对水产品的兴趣,则更为强烈。所以阿秋忍不住地爆发了。他怕什么呢?金鱼虽然按生物学分类,属于鱼类,科学家还查明了是从鲫鱼变种而来,却并不归水产局的管辖,所以阿秋理直气壮地拒绝这趟特差。

局长也好,科长也好,好像才知道水产部门的职掌范围似的,“既然是鱼,为什么不归我们管?只要是水里游的——”

阿秋说:“军舰也在水里游,归你们管?”其实这句实话,要没有局长在场,尤其没有爱记黑皮活页夹子的科长在场,大家准会笑得前仰后合。但此刻,个个噤若寒蝉,把脸绷紧得像参加追悼会那样严肃。血气方刚的阿秋,并不是为了阿春,固然她病得蹊跷,一听说他又要出差,那张惊恐的脸上,多了一层惧色,使他难以忍心撇下这样深爱的妻子,去出什么“特差”。这时,他更多的气愤,倒是冲着这位水产局长,身为领导,老百姓吃不上鱼不急,倒去为无关国计民生的,究竟观鱼类是否应归水产局管辖归属问题,大发议论。更岂有此理的,分明的荒唐,偌大办公室里的衮衮诸公,竟无一人出来辩白指正,大家眼观鼻、鼻观心地正襟危坐。于是,他说:“咱们s市快混到连喂猫的鱼都供应不上,局里即使把金鱼,甚至把鱼虫都管起来,也未必说明工作中有成绩——”

“怎么没有鱼吃?”二马一边掏出黑皮活页夹子记下这种污蔑大好形势的言论,一边义正词严地反驳。每当他伸张“革命”正义的时候,嘴里的假牙就不好使了,不是掉下来,便卡在牙床上,更显出恶狠狠的咬牙切齿的样子。

“凭你那点臭带鱼?”采购员心里有数,本来数量不多,再加上层层盘剥,处处后门,能逃出重重叠叠的关系网,而游到老百姓嘴边的鱼,真是既臭又黑,又小又少。“亏你好意思说出口?”

“臭带鱼不算鱼吗?”假牙缝里发出咝咝的声音。

阿秋,这个走南闯北的采购员一时语塞。二马的论点是完全合乎逻辑的,臭带鱼怎么不是鱼?正如某些作家模仿得过分的作品怎么不是作品呢?拷贝洋人文学观点的东西怎么不算东西呢?还挺吓唬人的呢!小双不就被这等理论驱使到大戈壁寻“根”去了吗?但愿他能成功。至于为什么会产生出来臭味或贼腥味,不在本篇记事探讨范围之内,故不赘述。但这趟特差阿秋是难以摆脱掉了。

“好了,好了!就这样吧!”局长说了话。

大家也感到稀罕,似乎派一个采购员出差,无需劳局长大驾亲自部署安排。看来,这趟特差来头不小,因为官位愈高的干部,需要拍马屁的范围愈窄。唯有登天无路,入地无门的老百姓才必须到处磕头。人们算计出局长大人出动,倘非为了讨老上级副书记的好,便是打点支应非同一“板块”,但不得不买账的杜书记,那“多方位”和“广谱性”的爱好和兴趣了。

副书记很快被排除了,他是个“清官”(当时报纸上正连篇累牍地讨论着),而杜书记,对于花草虫鱼、文物古玩、名特土产、舶来商品,没有他不喜欢的。甚至包括年轻而漂亮的女孩子,老人家的雅兴也很高。大家认定是第一书记的特差——别看s市小,官谱摆起来却很吓人的。正如有的作家,文学观点多于他的文学著作,摆出一副世人皆浊我独清的教诲众生的样子,也蛮俨然有趣的。阿秋当然明白,但他偏要“请示”:“局长,如果不保密的话,是谁这样喜欢金鱼,还指名道姓要搞到比水泡、龙睛、五花、燕尾更贵重的品种?”

局长到底有政治经验:“这个,你就无须知道了吧?”因为他已经有见异思迁之心,既想跳槽,就不得不维护一番了。我们s市的领导干部讲起话来,慢得让人不耐烦,还拖长音,还“啊,啊”个没完没了,也许和这种字斟句酌,不出漏洞,掌握分寸,保持平衡的策略上的考虑有关吧?“你抓紧时间,坐飞机去,坐飞机回!”

阿秋从来不懂什么叫害怕,和他妻子完全相反。因为凭他这一身铁券丹书,谁也无奈何他。他才不在乎呢!“金鱼不在我采购范围之内,谁愿去谁去吧!”说罢扭身就走。

这时候,二马的“革命”义愤与耿耿衷心,使他不安于位。其实有局长在,有管采购员的业务主任在,完全用不着他多管闲事,他哼了一声,说出了局长不想讲出口的名字:“杜书记点名要你去办,竟这样不识抬举——”

“他?”阿秋笑了,“我没义务伺候这些官老爷。”

“你敢这样说第一书记!”在二马的心目里,首长的表永远是准确的。他为局长、业务主任,以及在座的其他同事,听着这个家伙攻击首长而不予镇压在痛心疾首。尤其不满意局长竟然示意别人把他请到旁边的房间里去休息。那时还不兴誓死捍卫这类口号,因为“文革”祸水尚未波及s市。但二马拼命挣扎,义形于色的神气,已经可以预见他未来的狂热和邪火入魔的姿态。阿秋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也颇具造反派的脾气了。

阿秋才不把气得两眼发黑的局长放在眼里。尤其摔门离开时,听到那暴怒的声音:“查一查他的三代!”他正中下怀,这最时尚也最具威胁力的话,对他毫无作用。“查吧!正愁你不查我家谱呢!”他有恃无恐地走了。

因此“文革”这台好戏,倘若没有阿秋这类胎里带的“革命”骄子,不会闹得这样厉害,横行无忌,为害作乱。但如果没有誓死捍卫到迷信程度的二马之辈,恐怕也难以遭劫十年之久。当然,还应加上像杜洛克这等干部子弟,他们常常得风气之先,起到兴风作浪、推波助澜的作用。然而,这还是三缺一的局面,拿s市来说,假如没有杜书记的金鱼事件,会出现阿秋的第一张大字报,点起“文革”这股邪火吗?所以,正是这四个方面,构成了打麻将的一桌,“文革”好戏才开场的。

危楼邻居中好心者多,特别乔老爷,到底多吃几斤盐,深知世事艰难,变化莫测。一把拉住已经写好大字报马上要去y大街张贴的阿秋:“你疯了吗?五七年贴这种玩意儿的,有几个得好结果?一见它,我从心里往外哆嗦!”

“我不怕——”他一拍胸脯,“我根正苗红!”

人若投对了胎,获得了好成分,就像拿到一张付过人身安全保险费的证书,这确实让人羡慕。但是大家为他捏把汗的,这张点名叫号冲着市委第一书记去的大字报,可是太岁头上动土。到时候,从娘胎里带来的铁券丹书,还能有多大的安全保证?是值得怀疑的。“副书记都斗不过他,你一个小不拉子。别惹祸吧!阿春再经不住吓了,昨晚上整整哭了一夜,你就心疼心疼她吧!”

不提阿春犹可,一提这个可爱而又可怜的女人,他像受伤的野兽那样一跃而起,嗷嗷地咆哮着:“你们谁也甭拦我,是死是活,我自己领去!”

他冲出危楼,那神态看上去,即使刀山火海,也会毫不畏惧地往里跳的。那不惜玉石俱焚的决死意志,真像海涅的名言所说的那样:“只要正义得以伸张,就让这世界崩溃吧!”谁也拉不住他,挟着那张“人不如鱼”的大字报,飞步走去。

可楼上在屋里守护着得了怪病的阿春的,似乎是范大妈、朱大姐之流,却失声地呼喊求救起来:“快来人啦!可不得了啦!”原来是千疮百孔的危楼,根本不隔音,谁要放个屁,满楼人不用洗耳也都能恭听到。所以我们在楼下拦阻阿秋的动静,全传进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阿春耳里。她过去也犯过这种浑身像散架子的无法治的恐惧症,像打摆子那样,几个小时以后,一身透汗,也就恢复,虽然要虚弱上好多天,但不至于一摊泥。这回受的惊吓,也许不同一般,竟迁延到一夜半天光景,还不见缓转。人们进到这九平方米的屋子,一看到阿春,连瞳孔都散了光了,鼻翅青紫,口角流涎,即使上了年岁的前辈也都慌神了。

“见鬼啦!肯定在杜书记家四合院里,碰着什么不干净啦。这种鬼神妖魔,哪儿都有,只不过人家杜书记官大命旺,能镇得住。可阿春成分不好——”范大妈深通此道地给大家讲述着。

破落户出身,已说不好是何种成分的乔老爷反问:“鬼神也讲咱们这一套吗?那么赤脚大仙该算最根正苗红了?”

“那还用说——”范大妈是最善于把她认识的“革命”和她弄神装鬼的迷信糅合在一起的人。她连忙跪在门后,念念有词地不知朝哪位大仙祷告:“你就饶饶她吧,仙姑。她虽说成分不好,可她从来不敢犯错误,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破头的主儿,看在她表现好上,仙姑,高抬贵手吧……”

看来,这位冥冥中的仙姑还挺“左”,硬是不开面,无论范大妈怎样央告,阿春躺在床上仍旧昏迷不醒。亏了在上海滩拍过电影的朱大姐,见多识广,一面掐她的人中,一面像叫魂似的招呼:“阿春,阿春……”终于把这位吓得灵魂出窍的年轻媳妇,舒缓过一口气来苏醒了。

她看着满屋挤得水泄不通的左邻右舍,张嘴说出的第一句话,真是哀哀欲绝,让人不忍卒听:“叔叔大爷,婶婶大娘,我身子是干净的,快告诉阿秋哥去,我没有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我这颗心是清清白白的。是想糟蹋我来着,我抵死不从。妈呀,我苦命的妈,你一天好日子没过,还给我一个下贱的成分,让我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这时候,她那眼里流出的,已经不是泪水,而是一滴滴鲜红鲜红的热血。

“血?”人们惊呼起来。

正巧,贴好大字报的阿秋回来了,一见这情景,二话没说,抱着这位吓酥软了的,然而却是那纯洁无瑕的苔丝狄梦娜,往医院送去。

也许那是一种错觉,晶莹的泪珠,陡然间红了。但所有目击者,直到今天,也确认他们见到的是血,而且是从这个凄苦女人心田里流出来的血。啊!那难忘的辛酸往事啊!……

第一张大字报贴在y大街最繁华热闹的地段,对s市所引起的震动,不亚于一次强台风,冲击波久久不能平息。许多好奇心重的小市民竟往返奔走于我们残破窳败的危楼和第一书记家警卫森严(为这张大字报,又增加三道岗哨)的四合院之间,进行核实性的参观。公共汽车公司还为此开辟了一条新线路,起始站y大街j巷巷口,终点站市委大院,便利群众。这难得的为人民服务的热情,使交通局老书记在s市第一次“革命行动”中,被杜洛克率领的红卫兵打断了据说还是白求恩医生抢救保存下来的一只独腿。直到今天,这位年逾古稀的老红军,只能坐轮椅行走。

事情就是这样古怪,眼下杜洛克虽然仗离休老子的力量,开办了一间皮包公司,倒买倒卖文物古玩,兼营彩色电视、录音机,还偷偷放点黄色录像牟利。才两年工夫,已混到轿车代步,一辆桑塔纳、一辆雪铁龙,他戴着麦克镜,自己开车,载几个披头散发的时髦女郎,s市老百姓无不侧目而视。别看他如此趾高气扬,飞扬跋扈,只要一看车前马路上,出现那部十九世纪的轮椅和端坐着的皓首白眉的s市首席残废军人,这高干子弟二话不说,先踩刹车,然后倒车,绕道而行,不敢招惹这位“两万五”。据市民们传说,老爷子在他的轮椅上,随时带有“□□雷”,就为了对付杜洛克的高级轿车的,百发百中。我很好奇,向这位老革命探询是否真有“□□雷”之事,这位无腿老红军,哈哈一笑,用得着吗?只要我站在路当中,连他老子的车都不敢过。大概这世上还存在着浩然正气这种本非物质的东西,否则就无邪不压正的道德力量了。

后来s市何止是数以万计的大字报,其中许多不但贴出来,连瞥一眼的人都没有,怕是连贴者自己,也人云亦云,不知所云呢!但阿秋这堪称魁首的杰作,所引起的轰动,余波至今不息。近年来s市的金鱼业,能随着开放政策,将各类珍奇品种,灌装透明塑胶袋中,注入氧气,销往港澳欧美,挣来外汇,若溯本推源,真得感谢阿秋这张“人不如鱼”的大字报咧!

趋奇骛怪,是s市人的一种天性。文坛好像也如此,这自是好事。刻意求新,为文之道,但一定投外国人脾胃才算好,似大可不必。前阵追赶西方现代主义,不遗余力,以博洋人彩声。迩来那些大鼻子汉学家推崇起老庄孔孟来,于是,出口转内销,又拼命往故纸堆里钻,真是不胜其忙。s市人也是这样,打鸡血时,满街人皆挟鸡而行;泡红茶菌时,商店的大口玻璃瓶、白糖、茶叶弄到脱销的地步;练鹤翔庄时,公园里,马路上,到处有发功不止的人员;做纪念章时,每人胸前挂铜锣大小像章一枚,形同古代武士的护心镜;兴喇叭裤时,男士们裤脚放宽至五尺五寸,走在街上,确实有飘飘欲仙之感。所以,他们看到竟要派人坐飞机去外地采购金鱼,估计这种玻璃缸里摇头晃尾的小东西,必有奇效妙用。

按老百姓的想法,市委第一书记当然不会仅仅是为了闲情逸致。有人说,金鱼可以制造负离子,具延年益寿之功;有人说,金鱼也许能治癌制癌,将来必奇货可居;更有人说,金鱼在预报台风地震方面,灵敏准确,可保住宅平安。从此,金鱼热在s市盛久不衰,始作俑者却是阿秋。这段内情非但当今许多s市人不清楚,甚至包括也养起金鱼,并培育出新品种的阿秋本人和他妻子阿春,竟同样不明白这历史渊源。也许,记住许多事,成为沉重的负担,压得抬不起头、喘不过气来,不一定是好事;但把什么都忘却,四大皆空,风花雪月,追求性灵,难道就能真的超脱了吗?对于过去的麻木,确实也是对于现在的浑噩和对于将来的懵懂罢了。不管打出多么响亮的旗号,也无法掩饰那内心里的真正空虚。

贴出第一张大字报的那些日子,y大街天天像赶集那样热闹。乔老爷因为一九五七年吃过大鸣大放的亏,结果成了内控的不戴帽的“右派”。所以一见大字报,便条件反射地产生一种颤栗不安的情绪。他一直没有去亲眼目睹阿秋究竟写了些什么,但逐渐地也从老伴和邻居口中,获悉大概内容。到底是学过法律的,搞诉讼,打官司,写呈子,告恶状,比他在小小门市部卖臭带鱼,要行家里手一些。从法律观点上看,他觉得阿秋全部起诉的依据,是建筑在被告一方并未变成事实的一种意图上,非败诉不可。正是在替阿秋捏把汗的情况下,乔老爷才在大字报张贴了好几天以后,不得不亲自去读一读阿秋的全文,看能否找到转败为胜的要害之处。

他去了,果然还有许多人围在那儿观看。有的叫好,有的摇头,毁誉不一,褒贬各异。最滑稽的,更有几担卖小金鱼的行贩,在附近大声吆喝叫卖:“何必坐飞机去买呢?我这儿有现成的。一毛钱一条,买两条再外送一条。要买趁早,晚了坐飞机跑啦!”乔老爷笑了,看一看木盆里,连鳑鲏鱼、红鲫鱼也弄来充数了,可见生意之抢手。

大字报果然贴在显眼的地方。老乔一见,顿时两腿疲软,指尖冰凉——这时,他才体会到可怜的阿春在书记的四合院里被书记的公子杜洛克纠缠不放时的恐怖,恐怖中之最恐怖者,莫过于知道其恐怖,而又无法幸免逃脱,眼看自己陷入恐怖折磨,一步步走向不幸、灾难、沉沦或毁灭了。乔老爷虽然害怕,但那颗正直而又滚烫滚烫的心,使他有勇气朝人堆里挤去。

他突然在人群里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愣住了。因为老乔不能相信这张面孔,能在这种场合出现。然而定睛一看,继而一想,好像也唯有这张面孔,才能在这种场合露面,一点不在乎地和普通老百姓混杂在一起,拥挤着,推搡着,在观看这张大字报,还情不自禁地念出声来:“人不如鱼,人不如鱼……”。

这正是主持s市工作的副书记,也就是那双胞胎兄弟的父亲。

老乔对这位当年攻打s市,并解放了这座城池的参谋长,还算熟悉。他喜欢随随便便地到普通人当中来,下下小饭铺,挤挤公共汽车,逛逛百货商店,蹲蹲公厕,串串胡同里弄,看看老百姓住房——包括我们危楼,他也微服私访过的。虽然这些行动,被第一书记嗤之为表演,但老百姓还是相信人分好坏,官分清贪;更不相信当时报纸说的,清官比贪官更坏。一个平易近人,一个体贴民情,即使危楼暂时不修,群众也能谅解。正因为经常了解情况,考察实际,调查研究,解决问题,要比第一书记更得民心些。老乔想,如果退一万步,他确实是为了捞取什么资本,那也比第一书记在四合院里深居简出强。深入到街头巷尾听听老百姓呼声,也比裸着屁股,让年轻漂亮的女护士打补养针,护着儿子为非作歹好吧?

副书记对老乔当然熟识,不过不怎么器重他,总觉得他像个异己分子似的。阶级、成分、社会关系以及二马的小报告,使得副书记也不能完全摆脱狭隘和偏见。乔老爷以为这样很好,卖臭带鱼也不错,因为他屡经运动,有点看破红尘,如今但求自在。

乔老爷低头装作看不见,但副书记却招呼道:“我一闻气味,琢磨该是你了吧?”

“我大概永远洗不掉这身老右和带鱼的气味了,顶风臭四十里,副书记——”他自嘲地回答。

老乔这副书记称呼一出口,围观的群众立刻掉过头来,马上好多人同他招呼,压倒了金鱼摊贩的叫卖声。副书记来看大字报这件事实的本身,表明了s市两大“板块”的矛盾。老乔明白,副书记实际上远非老杜的对手,会咬人的狗不叫。他最大的书生气,就是低估四合院的能量和仍抱有希望,相信不会完全堕落。但老乔演过皇帝到瘪三的各种角色,不那么本本主义,一个成功的演员,不光自己演得好,还能看得出来别人演得好,还是不好,所以他一眼就能识破第一书记老杜脸上的面具。而副书记却认为他顶多有一点点变质,进城以来,放松思想改造,基本上还是一个好同志。乔老爷说,带鱼要臭了,你洗得怎么干净,一下锅你也得捂住鼻子。

他俩看完了后退出人群,站在马路对面。阿秋这张大字报,可能由于太多的嫉恨产生的愤懑,每个字都有手榴弹大小,而且拉开了引火线那样,随时要爆炸似的。也许副书记并不坚持反对革一点命,享一点福。但对于老杜这样把修危楼的钱,弄去翻盖四合院,造养鱼池,派人坐飞机去买金鱼,他也难能掩饰那份激动。所以,站在他身边的老乔,能感到这个布尔什维克的心灵上的震颤,以及一种无可奈何和无法奈何的内疚。但是这个总要顾全大局的领导却说:“我是不大赞成诉诸这办法的——”

副书记恐怕怎么也预想不到,过不了多久,s市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会冲他而来。而做梦也难以料及,他和他妻子,却被假手于“革命”群众与造反派,以及红卫兵小将的第一书记,整得死去活来,最后双双抱恨含冤去世。大字报能起到杀人的作用,所以才被人视若至宝。副书记不大赞成,结果是大字报送他上断头台。不过话说回来,他弥留时向乔老爷托孤的大双和小双,这孪生兄弟,倒能依靠拣大字报废纸谋生。这也许能作为坏事变好事的一个例证吧?

那时,被乔老爷收留的这对遗孤,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行尸走肉,寻衅闹事,打架斗殴,让人望而生畏,居然打出了一份“特权”(他俩父母一辈子未敢伸手的东西),全s市的大字报废纸,统归他俩拣,别人不得染指。废品站也被闹怕了,除却两弟兄外,其他人拣来的一律拒收。最近去大戈壁寻根的文坛新秀小双,要比他哥更邪乎一点,记得他穿着已成破烂的将校呢服(他父亲的遗物),腰里系根麻绳(纪念冤死的爹妈),怀报仇之心(甚至想放火烧了那漂亮四合院),饥饿使他无法不下作到偷拿摸扒的时候,半点也不讲究他现在追求的空灵、淡远、透明和无差别境界的。甚至老乔跪下来朝他磕头,央求他别丢自己老子娘的脸,他也不变初衷:“乔叔,你别管,我之所以这样,因为我恨——”现在,小双似乎把一切都忘却了。

忘却,大概也算得一种幸福。

但副书记却并不容易忘却。西谚云:“谁记得一切,谁就感到沉重!”尽管他不赞成大字报,提倡正确的思想斗争,但他记得第一书记所作所为太多,叹息地:“起始这张大字报并没有讲出要讲的话,只不过露出水面的冰山顶端罢了!……”接着沉吟地说:“有的同志走得太远啦!”

“所以——”乔老爷道出了他的隐忧,“杜书记怕不会轻饶了他们,阿秋没什么把柄可抓,可阿春就难保了,黄鼠狼单拣病鸡咬的。”

正派人难免迂腐,这位副书记竟说:“我想还不至于吧!这张大字报贴在这儿好些天了嘛!”

乔老爷说:“不是不报,时辰不到。”

副书记摇头:“不可能的。”这时,他发现顺y大街杀过来一彪人马,那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样子,诧异地问着:“这一个个打扮,活像《西游记》的红孩儿,又算是什么新鲜事物?”

s市到底离首都远了,那里“文革”已成不可收拾之势,这里暂时还风平浪静,马路上围观的群众,都从大字报前扭回头来,还不明白这就是s市第一批出现的红卫兵。大家先是一愣,把这支“破四旧立四新”的行列,看成是去龙王庙迎神的队伍,实在是对革命的大不敬。也难怪,s市对迷信最容易中毒,而且信起来就病入膏肓,不可救药。所以这帮红卫兵也难能免俗,一开始就染上义和团的神秘色彩。

那时大串联之风尚未刮到s市,本地小将也不曾出去经风雨、见世面,实实在在的土包子。标准的红卫兵,究竟什么样子,上级没发文件,下面一概不知。因此这帮基本由干部子弟先组成的红卫兵,只能凭想象去忖度创造。有一条,人们认为准不会错,红卫兵,红卫兵尽量想法染得红彤彤就是了。

至今我还记得我们s市最早的各色红卫兵,腰缠红绸,象征“红雨随心”,脚蹬红鞋,表示“万山红遍”,前额点上印度妇女的朱砂痣,叫做“抬头望见北斗星”,也真亏他们想得如此切题。打扮披挂起来,也称得上是“分外妖娆”。远看一团火,近看火一团,要比后来统一的、杀气腾腾的格式,富有艺术情趣和民族气派多了。

大家正要为这帮红孩儿喝彩,突然发现队伍里,我们市委杜书记家的五龙三凤,竟有一大半在。那三男两女,仿佛刚从红药水瓶里泡过拎出似的,像血洗过的人一样,便知他们所为何来。估计着有好戏瞧,小市民常有唯恐天下不乱之心,只要与己无关,再比不上隔岸观火更为开心的了。

领头大师兄当然是杜洛克。这位打扑克牌、玩弄女性的好手,是第一书记最钟爱、最惹祸、最包庇;到了“文革”,又是最反戈一击、最决裂;可现在,又成了最讨欢心、最善于利用老子余威,胡作非为,招摇撞骗的宝贝儿子。

副书记问乔老爷:“这是老杜家第几位少爷?”

如果世界上要选最爱子女的国家,我们中国可以当得冠军;如果在全国范围里,选最爱子女的父母,估计有些领导干部准获多数票;而若在这些人中间,再精选一位爱子模范,我们s市第一书记保证当选。因为像他那样把子女纵容到犯法程度,而又保障不在法律制裁范围之内,这等高水平的爱,也并非别人能做到的。

所以杜洛克有恃无恐地叫了一声:“红卫兵小将们,冲啊!”他们一拥而上,撕大字报,撵老百姓,砸鱼担子,口中还念念有词:“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只见这十几个红孩儿,像一团团火球,窜来窜去,十分壮观,把市民们都看得呆了。这到底是s市破天荒的第一次“革命行动”,连市委副书记也莫名其妙:“他们都发神经病了吗?”

现在,谁也闹不清副书记当时的心理了!也许这是“文革”初期大多数干部的态度,惶惑得不知该怎样办才好?但是,当杜洛克围攻拄拐的老同志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因为这是一位“两万五”的老战士啊!喝了一声,冲上去拦阻。

杜洛克一见他老子的对手在场,好像酒醒了一半。“文革”初期的造反派与被造反者,实际上是麻秆打狼,两头怕。而且s市的这帮土包子,也不知这样子扫荡四旧,是否合乎造反的规范要求?这便是小地方人,上不得台盘的劣根性了。别看杜洛克如今身为××皮包公司经理,飞机来飞机去,京沪港穗,倒买倒卖,口气之大,手面之阔,也挺像回事。但也常常为例如摸女服务员屁股,在自选市场顺手牵羊,舞会上出洋相,宴席喝多了、硬朝桌子底下钻,见了外国人非缠着换钱等绝非他应干的事,被传讯、拘留,乃至关押,害得担任他公司董事长的老子,不得不想方设法保释出来。尤其不可以与外人道及的,我们这位经理,也不知从何处沾染了一种不名誉的病,好不容易才治疗痊愈的呢!每当这种时候,那眼睛里的骄焰顿失,而且怯生生地窥视着,骨子里的不争气就冒出来了。他还没等副书记靠近,便放下老红军,一声唿哨,带领这支红卫兵跑了。

公交局书记已经再不能用他那条独腿站立起来。他用拐杖敲打着地:“金鱼是四旧,你们兔崽子砸了;我这条白求恩大夫治好的腿,也是四旧吗?我倒要请问第一书记!”

“快送医院!”副书记和他的警卫员、司机,抬着这位“两万五”上小汽车。

“不!你们去把老杜给我找来!”

在我们这城市里,有这等资格的老革命并不多,所以才不把第一书记放在眼里。这时,他已感到那条被白求恩保住的腿,逃脱了鬼子的扫荡和国民党部队的讨伐,看来,怕是最终也难逃脱红卫兵的“革命”行动。他让汽车司机调头朝第一书记家开去。

“你要干什么?伤成这个样子!”

“我去和他拼了!”

“不——”副书记让这位老同志冷静。

他愤怒地吼着:“你别跟我讲什么大道理。你呀你呀!他只不过弄断我一条腿,可他想生吃了你呢!”

真是不幸而言中,事实果如这位老红军所料。但这时在扶持住受伤人的副书记,还在书生气十足地讲团结为重的金玉良言。

车子很快驶到了市立医院。

如果不是刚刚在y大街亲眼看到小将们,如何跳梁作乱,歇斯底里发作,真会以为医院发生火灾了呢!因为那些在y大街窜来窜去的红火球,那些红得无法再红的红孩儿,又到这里兴风作浪了。

副书记哪里知道官办红卫兵的厉害,车接车送,已经先去j巷一遭了。在危楼里,没有找到他们要找的阿秋和阿春,发了一通威,把九平方米小屋里乱抄一通外,临走时还贴上一副对联:“鱼不如人很正常,人不如鱼不奇怪。”按照二马的告密,才闹到医院里来的。

s市的两大“板块”,实际上像副书记,以及像这位公交局的老红军,虽被人认作是同一“板块”,但连个松散的同盟也构不成。可老杜一伙坚如磐石,所以一发现红卫兵可以利用时,他的“板块”成员,尽力提供一切物质、精神上的支持。虽然s市这各色红卫兵,颇有不同一般之处,但作为工具的命运,倒和其他地方并无不同。

守护着生病妻子的阿秋,当然毫无思想准备。他完全不知道把医院折腾得天翻地覆的这拨子人是来找他,找他妻子兴师问罪的。要不是阿春吓破了胆,一有点动静,管它和自己有无相干,先是一身冷汗,继而面露土色,接着便是手足震颤,六神无主,所以他不敢离开病房去瞧热闹,只是隔着门缝朝外扫了一眼,笑着告诉阿春:“你怕什么?大概是跳大神的,穿得跟红猴子一样。真不像话,怎么到医院里来闹腾?”

一听红猴子三字,阿春马上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因为那天到四合院去给首长打针,也正好是杜书记威胁不许造反潮流在s市弥漫的同时,批准了官办的子弟红卫兵的成立。所有围着俯卧在沙发上的书记而坐的干部们,一致同意杜洛克为头领。肯定早就预谋好了,杜洛克穿上这套红猴子给大家看了,连裸露着臀部的第一书记,也似通非通、半文不白地赞扬:“是要有这点红旗漫卷、层林尽染的意思!”阿春当时只有畏惧的份儿,不敢抬头。等到打完针,到盥洗室洗手,才看到这个血红血红的杜洛克,不怀好意地等在那儿。登时,她吓蒙了,叫,叫不出;跑,跑不动。眼睁睁地,毫无抵御能力地,被这条色狼拖到旁边房间里去。

“是他们——”阿春又要犯恐惧症了。

“谁?”阿秋还不知底里地问他妻子。

这时,门外走廊里有人在叫喊他的名字,并且勒令他出来。阿秋是个男子汉,而且出身好,成分棒,当过兵,入了党,怕什么?便推门迎上前去。他无论如何没想到这帮红猴子,拖他就走,不由分说,拳打脚踢。他当然要反击,但他是一个人,势单力薄,红猴子是一群,寡不敌众,结果反招来更多的推搡折磨。这也吓不倒阿秋,问题是被拖到在大厅里坐着的杜洛克面前,一句话从精神上把他挫倒在地:“你居然敢起来造反?我们都是革干子弟,最有资格造反的,是我们,不经我们批准的造反,就是反动。轮得上你吗?混蛋——”杜洛克一拳捅在他的心口。

阿秋怔住了,他多少有点文化,马上想到阿q发现假洋鬼子,钱秀才也成了柿油党的惊惶狼狈,心里多少不是滋味。但是阿秋终究在首都见过造反的阵势,他也回敬对方一脚,然后问:“我为什么不能造反?”

“你算什么东西?”几个人跳上来按住阿秋。

“我烈士子弟!”阿秋亮出了他的护身符。

但杜洛克一句话把他问倒:“你先说说你老子够什么级别吧?比一比怎么样?我们这支红卫兵,是由‘革干’、‘革高’、‘革领’子弟组成的——”

这属于s市各色红卫兵的创造,或者说杜撰的名词,也表明年轻人的早慧,那么早就深谙等级的尊卑贵贱,上下高低。爹妈同是干部,但由于有普通干部、高级干部、领导干部的区分,所以在红卫兵的子女,佩戴袖章的质量,也有呢绒、绸缎、棉布的不同。而杜洛克规定的细则,更为繁琐。老子是正职,有实权,坐轿车,可用澳毛呢绒;老子是虚衔,没油水,乘吉普,只能用国毛呢绒;假若谁的老子有职无权,有位无钱,有房无车,对不起,虽可称为革领子弟,但袖章却必须用混纺呢绒。

所以想要准确识别s市红卫兵的等级,恐怕先要在百货公司呢绒布匹部,站上两年柜台才行。

由此,不得不赞叹我们s市老一代的权欲狂,终于后继有人了。

阿秋难以回答这个问题,倘若他的父亲不为国捐躯的话,说不定活到现在,也许比杜书记肚皮还要圆,脾气还要大,级别职务还要高。但他阵亡时是一名普通战士,那么,他永远是这个级别。如果他能预料若干年后,为了甘洒热血和贡献出高贵生命的土地上,等级会成为护妻荫子的权杖,也许后悔不该在冲锋时,跑在最前列吧?现在,他儿子为他的列兵身份而理屈词穷,而且被那些仗老子势力的红猴子,按在地下,用理发推剪,不由分说把头发从中推出了一条沟,以示惩罚。

屈辱、羞耻,简直无地自容的阿秋,这时才明白了,那些他曾经自恃的护身符,只是对比自己不如的弱者,起到投对了胎的自慰作用,但在强者面前,只不过是一块破抹布而已。此刻,也许只有豁出命去拼,靠自己,而不是靠外力,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可是,刚要举起拳头,发现应该第一个给颜色看的杜洛克,却不在其中。他马上意识到这个家伙,到什么地方去、要干什么。

等到飞步跑到病房,阿春已经不见了。

其实倒亏了医院院长,一看形势不好,把阿春弄到消毒室去藏起来了。她倒并不是为了保护病号,却是在巴结领导。因为第一书记不但没怪罪她,带一名祖父或者曾祖父成分不好的女孩给自己打针,还发下话来,要派阿春去学按摩推拿,这无疑等于圣旨。她叮嘱阿春:“你躲在这儿,别动,万一有个好歹,我没法跟首长交待!……”老太太听到外边吵吵嚷嚷,只是害怕:“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多红猴子,都传染上那种病了吗?”

也是那天在四合院,其实老太太是怕阿春成分不好,在首长家里,要格外小心谨慎,别出岔子才对。所以一见她洗手没马上回来,赶忙出来寻找。恰巧,碰到了穿得像红猴子的杜洛克,一头闯了进去,阿春万幸逃脱了虎口,但杜洛克却怒火中烧地反身扑向这位院长,恨不能生吞了她。若不是第一书记闻声走来,估计一顿饱揍非挨不可。

杜书记斥退了他的儿子:“放手,看你自己还像个样子吗?”原来杜洛克也跟他父亲一样,在火头上,忘了系好解开的裤带,此刻,也好像准备注射似的,把屁股冲着第一书记。

做老子的不得不装装样子,骂了杜洛克几句。院长自然顺水推舟:“不奇怪,不奇怪,年轻人容易得这种性躁狂病,你看他这身穿戴、色调,多少反映这种病态心理。”如同刚才杜书记大讲有成分论,又不唯成分论;重烙印说,又不纯烙印说的道理一样,老太太又讲了半天关于性压抑与性躁狂,神经病和精神病的医学理论。于是,害得阿春耽误了去车站接阿秋,而且吓得她从小坐下病根的恐惧症又犯了。

现在,躲在消毒室的院长也有些害怕:“性躁狂症是不会传染的,怎么一下子出现这么多性饥饿的年轻人。”

阿春不得不小声提醒老太太:“您轻点儿,他们现在叫红卫兵,让听见可不得了!”

老太太不知道新事物,她把红卫兵和性躁狂搅在一起,而且忧心忡忡地说:“这种狂病犯起来,不管老的少的,一律糟蹋,来发泄兽欲的。”院长虽然是上年岁的女同志,她也害怕遭到凌辱的命运。正愁得没法办的时候,门砰地被人踢开了,进来的正是凶神恶煞般的杜洛克。于是,院长当时吓晕过去。其实,杜洛克穿着红裤红鞋,佩着澳毛呢袖章,老太太却认为他赤条条一丝不挂,只好仰面倒下,听天由命了。

没想到,应该恐惧至死的阿春,却一步步后退,退到墙脚,在无可退之路的时候,也不知从哪平添一股勇气——这也许就是:“一个人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以吓倒的呢?”什么家庭出身?什么阶级成分?什么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什么帽子在群众手里捏着?什么脱胎换骨?什么诚惶诚恐?什么永远夹着尾巴做人?什么……什么……统统置之度外。阿春情急智生,从药品柜里,抄起一瓶来苏儿——一种用来消毒杀菌的药水,朝杜洛克脸上拼命洒过去。

只听得一声惨厉的呼喊,杜洛克捂住眼睛,拔刀朝阿春疯狂刺过去。其实独眼龙应该很能瞄准的,但是来苏儿烧灼的疼痛苦楚,使他只能孤注一掷地进行这最后的报复。谁知休克的院长,从昏迷中苏醒,她也踉踉跄跄地挣扎起来,竟糊里糊涂地产生了已被奸污的感觉,忿不欲生地朝杜洛克扑去,于是,她替阿春挨了一刀。

正在混乱中,副书记和他的警卫员,抬着晕厥的老战士,也来到了急救室……

这都是古老的往事了,时光荏苒,确实在渐渐地淡忘着。当然,人和事都不大可能重复的。但造成许多苦楚悲痛的缘由,却会像影子,长长地拖曳在人们的身后,怎么能很快消逝呢?这到底是留在心田里的创伤,即使痊愈的疤痕,也会有隐痛的。

现在,我们的杜书记,虽已离休,却还健在着;而大双和小双的爸爸,至今那骨灰盒里,只有一张党费收据,在“文革”中落到尸骸无存的地步;杜洛克通过植皮,已看不出来苏儿烧灼的痕迹,也许由于移植自己臀部的皮,所以如今在老子庇护下,越发地不要脸皮;但那位“两万五”老战士,却永远成了轮椅人。他还活着,而且活得很结实。尽管老杜再三反对,甚至想方设法阻挠,老红军仍被选进了中共s市纪律检查委员会。至于我们的主人公,阿春从那次来苏儿事件以后,她的恐惧症倒无药而愈。事属正当防卫,也敢直起腰来,据理力争;何况医院院长一口咬定杜洛克没穿裤子,存心不良,所以,这官司不了了之。阿秋从此也把他的铁券丹书,视同敝屣,一心和妻子培育金鱼,整整逍遥了十年。

现在,两口子还是那样恩爱,那样讨人喜欢。也许因为他俩的珍贵品种金鱼,蜚声海内外,也许因为他俩是万元户,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因为他俩日子过得太美好、太平静了。于是,那拖长了的影子,又翻开了旧账。乔老爷当年的忧虑,又被摆在纪律检查委员会的桌子上。

可能你已经忘记那位喜爱打小报告,并随时记录在册的二马科长了吧?

当我们坐轮椅的老战士,从他那大木柜里,堆积如山的活页纸装订成册的记录本中,翻到第四百八十二卷,第六千二百三十五页。正好记载着前第一书记,前水产局长,以及这位科长在四合院养鱼池畔的全部谈话,不由得问二马:“怎么能说人家凭空捏造、诬陷打击呢?你不也建议包架专机吗?”

“是我说过的吗?”二马不相信自己记的账。“我怎么可能说那样的话呢?”也许他真的记不起来了,脸上洋溢出那种忘却的麻木和淡漠的痴呆模样,真有点达到空灵、透明、无差别境界的意思。看来,能够一无挂碍和昨天告别,这种超脱,怕也是一种幸福吧?

“那么,”“两万五”又翻过两页问,“这句话什么意思?”

二马接过来,一字一字地念出声:“治疗性躁狂的红卫兵症,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来苏儿朝脸上洒去……”

“怎么回事?”

这显然是道听途说记下来的只言片语,二马更说不上所以然了。

他只好朝老战士傻笑。

这种超时空的,凡人听不明白的笑声,多么像夜猫子在哭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