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老年纪尚轻时,便已听过坊间流传的一个诡异谣传。谣传提到,连绵山山广而异,草木自然生长铸成山中奇门遁甲。行路之人,若非经验老道,极易入这阵中。而这山间诡异阵法是易入不易出,前前后后困死了不知多少人。而有更怖人的一说,还是这山间有游荡怨魂之事。不知何年何岁,有个外来之人因妄想占有山间隐秘龙穴而妄请高人布阵,甘愿于这阵中庇佑之地安家……
坊间人说,布阵完后,这人却已后悔,只因家中变故不许他在此享受。但此人心高气傲,咽不下白白耗费钱财之气而好奇入山。
世间诸事,往往是越过着急,越易出错。
这人执意入山,却忘了向法师讨教破阵之法,孤身困于山间,不敢妄动,失了与外界联系。
那人郁郁寡欢,凄苦而死,死后落寞不甘,化作荒魂厉鬼。但若有入山之人靠近这阵法,此人之魂便会缠住这陌生来客,将人鬼使神差引入奇门遁甲中,好给自己做个伴……
山间跑路数十载,武老向来是不信这些传言。虽是知道没有任何消息会无中生有,这连绵山或许真有可防之处,但坊中人七嘴八舌,难免不会出现以讹传讹的现象。对于这一谣传,武老向来是嗤之以鼻的。
然而这一次,他驮着这昏迷的少年如风般地跑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额上已是密密匝匝的汗水。
这汗不是热的,而是冷的。
武老的喘息愈发急促,内心揉成一团。当下情形,他怕是快要信了这传说。
连绵山山势蜿蜒曲折,常人易进难出,其中诡异他武老尚且不可答出。但他好歹在这山间悠闲了十余年,对这连绵山的熟悉堪比水洼里混得自在的泥鳅。曾有人道过,山间草木皆有灵。武老天性贴近自然,山间跑路都是感受这自在的灵气,这样下来的那些年份,他一次都未迷路过。而如今,他感受不到丝毫生命的气息,林间景物也是不熟悉的。
他莫名走错了路,却也再绕不出去。
“小公子,小公子,你可真是要撑住啊。”武老默默祈祷,脚步越发迟疑了起来,脑中莫名有昏阙感闹腾。他踉跄了两步,睁大了枯老的双眼,摇摇欲坠。这些苍翠欲滴的生灵,仿佛只是外在活着,而里面,是彻彻底底化成了灰……
脚步再不知觉地往前行了几步,眼前的花草开始逐渐枯败,一朵朵,一叶叶凋零。武老的心卡在了嗓子眼。
“武老先生。”温和若玉的声音不急不慢从他身后响起。
薛大夫!
武老精神一振,最让他能安心的人终于来了!老爷子长舒了口气,拧成乱麻的心终是和解开。莫要忽视乱想,莫要胡思乱想。
“薛大夫,你终于是来了!”
屛在体内的紧张毫无顾忌地释放开来,老人安心大笑,他斜着身子放下背上重伤的少年,张着喉咙咳了两声,便又张开胳膊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连绵山草木生的高大,可淹没来者膝盖般高的草丛瞬间又淹没了躺下老人。
青天,白云,绿得清淡的连绵景色,还有一舒坦“大”字躺开的老者,一副悠然之景,伴着哈哈大笑映入了青衣来者带笑的眼眸。
但此时,连绵山另一处。五个身着诡异服饰的人绕成一圈,颇有敌意地耸着肩膀怒盯着一白衣男子,他们服饰样式压抑,发型凌乱,喉咙间不断发出“呜呜”暗响声,活生生似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专为讨命而生。被围在正中的白衣男子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浑身上下纤尘不染。
而在这五人围成的圈子外,一身着艳丽的男子正用着妖娆的女音不断自言自语,他睁着眼,眼角以奇怪的弧度呲裂开,带着点点血迹,惊惧的目光时不时瞟向白衣公子脚边那面朝地的死尸。
这里气氛诡谲,不及另一处安和。
“七人鬼……明明是凡人却甘愿活生生堕化成厉鬼。这,还是头一次见。江湖浩浩,果真无奇不有。”白衣男子缓缓摇着碧玉扇子,未题词的扇面一角,隐隐显出“和安”二字。
风停,叶凝。白衣男子厉如刃的气场让一切静止。
“大哥,此人怪异,小心为妙。”
虬髯大汉身边,一男子谨慎地控制着气脉震动空气。他身材矮小,骨骼扭曲,穿着件紧身黑衣。活生生得像一段折断的枯枝丫。
“听闻鬼老五自小畸形,身子瘦弱,受到了邻里乡间不少歧视。后来,他得到贵人相助,练就一身缩骨奇功,再小的狗洞也可以轻而易举地缩过去。”白衣公子冰冷的声音响起,他脸带笑容,语气却丝毫没有笑意,“今日有幸见到鬼老五,在下特别佩服你那身锁骨气功。可不知何处能找一狗洞,让您给在下表演一番呢。”
“你!”鬼老五青筋腾起,他本来就没有多少肉,这眉目再一狰狞,让人看后更觉深寒。
“老五,莫要冲动。”虬髯大汉低声斥道,调了调气息,又恭敬道,“看来阁下能识破这无声传音之法,必定是高人。今日我们受命追杀一位少年人。无意与阁下生出冲突。”
“冲突?”白衣男子冰冷若寒星的眸子扫过虬髯大汉的脸颊,“我,自觉得是那少年的有缘人。既然有缘,这出手相助之事,也是我乐意说了算。”
“至于冲突,你们与那少年的冲突,也便是我的冲突。”
多管闲事!长发遮面的男子忍不住沸腾脑顶的怒火,身体绷紧,一触即发。
不久之前,一兀然而现的老者凭着惊人脚力将七人鬼所要追杀的少年人救走。扑空的老三死死趴在地上。是他们不留神,原以为老三性格曲扭,只是借机耍性子。却没想到,白衣男子天降而至,看不清出手,蹲在老三身边的老七便被封穴。封穴之后的老七立马胡言乱语开来,变得疯疯癫癫。而那扑在泥上的老三,早已气绝而亡。
这人出手狠准疾。只怕他们七人鬼还不是对手。为今之计,是要想个安法逃脱。
虬髯大汉眼皮一跳。身边的戾气愈发浓重,想来是老二忍不住了。
“老二莫急!”虬髯大汉一挥手,欲要把高举弧形剑的男子挡下来。
“他杀了老三!我如何能忍!”
阴森的语气止不住颤抖。长发遮面的男子高举着弧形剑,尖利长叫。树林猛然一震,落叶纷飞。
晚了!鬼老二怒气冲心根本顾不得劝阻。身形一闪,那弧形剑的冰冷已经覆上了白衣男子的脖子。
“老二!”虬髯大汉撕破了喉咙。
白衣男子身形诡异地闪开,扇面旋转,细长银针泛出死气银光。只见扑了个空,鬼老二扭头调整身形,却觉眼前一暗,断了呼吸。
既然这么慌忙要来送死,我便留一心成全吧。
“小心!银针上有毒!”
“小心又如何。”白衣男子叹了口气,身形旋转,只是一招之间,慌忙拿武器格挡的四人便僵了般定格在原处。
“啪。”沉闷的倒地声把一切归于寂静。
人的命,只在一扇之间,便可轻易夺走……
白衣男子拂拂衣袖,步伐无声移动,一转眼已到那缩成一团的花衣裳男子身前。而最先被鬼老二震落的那片树叶还未完全落地,在空中转了一圈,悠悠然向白衣男子靠来。
“白页扇舞,杀人无形。若我未记错,七年人江湖上曾有如此一位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莫非他是……
虬髯大汉半跪于地,带泥的双手死死抓住深插入泥地中的铁枪。如今人鬼之七人,仅剩他与老七残喘。
“今日,败在阁下手中。我们七人鬼没有怨恨。只是……我有一请求。”他声音微弱,柔柔和和的男音。
“请求?”白衣男子瞥来一丝目光。
那细针淬着剧毒,普通人身染则猝死。这虬髯男子居然可以强韧到这般,果然是有些本事。
可他毕竟是强弩之末,毒性扩散入血脉,他用尽全力只能减缓其扩散速度。
虬髯男子身子猛烈抖动,身影缓缓倒下去,却仍旧低声请求:“我们刺杀那少年人未遂,此般算来也并未……并未……过多触怒阁下。我……求你,只求求你放过小七,他……他已经疯了。不会,不会再害人……”
“可笑,想来那少年身负重伤,是要花我不少药钱。这也可是触怒于我了。”
白衣男人靠在树上,淡漠着打量着垂死挣扎的大汉,平静中掠起分毫有趣的神色。倒是没有想到,这七人鬼祸害多年,这般罪孽深重,死到临头还有脸皮向着他求情。
“阁下知道,您的一针让他神志不清。若你将他放任不管,他也可能走不出这深山老林。”
最后的哀求,处处为这被他一针封穴而弄得神志不清的小鬼求情。一针封穴,那花衣男子神经错乱,智力丧失。即便恢复过来,也会当若新生。那虬髯大汉,想的怕是这鬼老七如今可算重生,要抵消他的一切罪过。
可,这般对着尸体欢笑嚷嚷,连尸体脖颈上银针都不能发现的废物,留着还有什么用处。
不因一秒之变故,恶人便可洗清罪过。
恶人当有恶人归宿。
白衣男子闭了闭眼,扇面闭合。
风瑟瑟,箫音惨惨,缩成一堆的男子停止了抽搐,恐惧的双眸死死地盯住了不远处面扑地的尸身。
白衣男子撇过头,打望着远方。
“那个家伙,又开始吹箫了么……”
“你!你怎可这般!”
“你!你可知,小七他天生胆小,受人欺辱,杀人掠货他本不愿意。这一行是我们逼着他干的。他随着我们,却从不杀人。如今他疯了,你为何还要痛下杀手!”虬髯男子还有最后一分气力,却眼睁睁看着他老七断了气。他大声吼着,似述说什么委屈不公。
“罪恶之人,竟还有什么惊天借口?”
“一命不留,阁下不也是罪恶之人!”
不可理喻。
白衣男子生出一丝嘲讽,冷对道:“生于世间,多少有些做法为罪恶。人同人之间是有不同。自甘为鬼,不愿为人。我对你们没有丝毫怜悯。”
“呵呵,何谓人道何谓鬼道?!”
“你们这些看似维护人道之人,又何尝不是有自我私心。”
“人,存于人间。鬼,游于地府。荒魂厉鬼天地不容。但而今这般江湖,真当还是人间?活人真当还能生存?”为首的虬髯大汉拧着眉毛,残喘道,“我们这些人带生气,阴曹地府也不会留。如此这般,甘愿为厉鬼,逆这天地,这又何不妥!”
那挣扎于生死间的大汉句句紧逼,义正言辞,是要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誓在言语上击溃对方。
“你所说之话,于情于理。但终归这世间,不论缘由。恶便是恶,错便是错。我不管你的缘由多么打动人心,多么可怜无奈。你要知,当你们选了这条道理,就会有人挺身而出将你们在深渊中处刑。”
声音淡漠不带波澜。白衣男子负手向前走去。
“你说你们甘愿化鬼,却无奈阴曹地府不收留带生气的活人。如今我可怜你们,不忍你们化作荒魂,夜夜游荡孤冷山间。这般,我绝了你们的生气,应了你们的愿望,送你们一程。想想来,我可真是做了件善事呵。”
愤怒而目尽呲裂,终究无言以对。白衣男子闲庭信步走出去好远,才听见一声沉重的叹气声。
“七活人为鬼,以哀声摄魂,出手狠辣,从不予人全尸。如今,这令百姓闻风丧胆的七人,竟然还是要我亲自来处理。真为麻烦……”
正午时光。空气却阴得让人心生寒颤。
计划按照约定那般完成,箫音响起,自是老人与那少年都为平安。白衣男子长吐一口气,迈步向箫音飘来之处,带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