窸窸窣窣,轻轻嚷嚷,朦朦胧胧,鸟啼声从四面聚来,聚来又散开,就这样缓缓地将清晨从熟睡了的梦中催醒来。新雨过后,四周都还是清凉的,泥土和着芳草的幽香,飘然,飘然在连绵山重重山峦之间,飘然至连绵山脚潺潺的河流中。
连绵山西山脚下,炊烟轻轻然。
发乌的几间矮茅屋,围着茅屋的几破烂栅栏,还有陈旧的马厩,空寥的街道,泛苦味的小小集市场地。一切,都是破旧的,破旧得令人不忍直视。而这一切破旧,组成了一个破旧的村子,西水村。
西水村没有水,这村子之所以叫做西水,只是因为这村子坐落在连绵山绿水的西边。
今晨,西水村的王胖意外地起得早。他端着破盆子走出烂木门时,天面正泛着鱼肚般的白。那白色,死里透着些红气。看来,今天会是个有大太阳的好天。
“王胖小诶,怎么不等到太阳上三竿晒屁股再起来嘞?”
说话的是隔壁谢老爷子,那老爷子背了几捆青菜叶子,弯着腰站在自家门口笑眯眯地跟王胖问早。谢老爷子是王胖二十多年的邻居,和和善善,快到古稀之年,牙落光了,说话还打颤。
王胖的外衣还在手上托着,他连打了几声哈欠,面带惊讶:“老太爷,今儿什么日子啊?天都没亮齐就去隔镇子买了捆菜头子啊?”
老太爷呵呵笑着,拱手拜了拜天:“胖小诶,莫是忘了,今晨儿,山中那位药仙娘娘要来取贡品了诶。”
“是这个样子啊?”王胖是恍然大悟。
储备药仙娘娘的贡品可是大事,怠慢不得。谢过老爷子的提醒,王胖穿好外衣便往隔壁的镇子奔去。
说起那药仙娘娘,其实不是什么神仙,也不是什么娘娘。算来岁数,还没他王胖大,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但提及那小姑娘对他村子的恩惠,倒是比什么天上娘娘强了好几百倍。
几个月前,他村子的人患了场瘟疫,没钱请不起大夫。那时,全村的人望天长叹,一个个病得气都喘不过来,却依旧对着什么神像啊娘娘像啊不住磕头。
世间,要是真有什么神灵就好了。
一日一日,不断有人死去,村里人的眼神也一日比一日黯淡。没人敢逃出村子,因为逃出了村子,是要害死其他人的啊。
神明啊神明!
病情较轻的王胖哭兮兮地从自己屋跑到村口,又从村口跑到自己屋,绝望的阴影愈来愈深,他哭得脸上是鼻涕手上也是鼻涕。
世间,也是有神灵存在的。
王胖哭得昏了过去,醒来时就看到了一黄衣的姑娘,不到双十的年纪,乐呵呵地望着他。
全村不断的呻-吟声没了,身子骨都快塌的老太爷不顾他人劝阻,一个劲地叩头跪拜,口中直呼神仙娘娘。呵呵,当时王胖内心就笑了。笑毕,他望着那水灵灵的黄衫姑娘,红了脸。
不知道,欢喜上那黄衣姑娘,爱上那药仙娘娘,是不算是对神明的亵渎。
携着菜篮子,数了数手中纹银数,王胖脸又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这买贡品的纹银,还是药仙娘娘给的呐,拜托他们一月时去隔镇帮她买些蔬菜瓜果。唉,也不知道这药仙娘娘亏不亏,哪儿来的这好的善心。
“呵呵呵呵。”王胖傻笑起来,小心地拽住银子,像是拽住心肝儿一样。
步伐加快,心想着村中也没啥人,王胖埋着头走。只听“砰咚”一声响,他撞上了什么东西。
这一下正撞到了脑门,王胖哆嗦了一下,气得要骂娘。
“哪家小崽子,走路看的啥路?”
在这西水村,还没啥人敢撞他王胖的呢。
“这位兄台。”答话的是陌生的男声。王胖不耐烦地抬头,顿得傻了眼。
眼前,正是一锦衣的男人,不认得的脸庞,不是本村人,也绝不是邻村人。那公子长得普普通通,却也不像什么山野村夫。只见他一身白衣,暗花的领口,腰间悬了把剑,还是木头做的剑鞘。那剑鞘,又不知是何种缘故,正散着王胖没闻过的诱人芳香。
定是豪华城镇中的贵人吧!
那公子咳了两声,道:“这位兄台,刚才是在下失礼,若有冲撞,还请兄台见谅。”
什么兄台,什么见谅的。王胖又在心底呵呵起来。这辈子,还没有人这么有礼貌地称他为兄台过呢。那些有礼的词儿,对王胖来说,是大家所用,可望不可即的。但今晨,是什么好运气,让他也过了把瘾儿。
“原谅,自是原谅了。”王胖粗声说道。
白衣公子笑笑,是满意了王胖的答复,随即又从身侧掏出一卷轴来,小心地展开,问道:“还能叨扰兄台一下?敢问兄台,是否见过画面上的男子?”
啥?王胖摸摸脑袋。活了二三十年,村子都不常出,还能认识多少人。罢了罢了,既然叫他看,他也不能不给人家面子。
王胖心虚地把头凑过去,第一眼便愣住了。
“这……这是那啥……”
一句话还没抖完整,那白衣公子便心急着发话了:“兄台可认得此人?”
“见倒是见过,就是不咋子熟悉。”王胖抓了抓自己的肉,尴尬道。
他王胖今天是踩了什么狗屎的运气,那白衣男子不但是尊称了他,还问了一道他答得出来的题目。
要是不认得这画中小子,那可才是难诶。三个月前,那小子可是陪伴着药仙娘娘来的村庄。眉清目秀,眼角有美中不足的一道伤疤,长得是女孩子看了都喜欢的模样,可是屁都不会,就是个花瓶架子。当初药仙娘娘在村里忙来忙去照顾人的时候,他倒在旁边两手空着望天。
这样个男子,真不知道药仙娘娘要啥要将他带在身边。不知道这个人找他干什么的,是要带走他?这种人,带走才好捏。
想了想,王胖继续道:“这人叫啥子名字我也不晓得,但是每个月他都会来我们这村子,而且今天好像就是要来的。”
“今天就要来?”白衣公子的眼里已经闪着雀跃的光芒。
看那白衣男子这般兴奋,王胖点头道:“不出意外,是的呢。”
“好一个不出意外!”收回卷轴,白衣公子拍手道,“足足一个月,老天总算开眼给我们些盼头了,小姐,老天给我们希望了!”
“希望?盼头?那些,真的是给我的吗?”女子幽幽的声音从白衣男子身后传来。
王胖定眼一看,他娘娘,哪里冒出的一个女人。这女人像个鬼一样一身红衣,长发散肩。看那男子一点惧意都无,难道那女子是一直站在那儿的。真是吓死个人,他王胖刚刚怎么滴就是没有注意到这个人呢。
“小姐,等我找到了他,一定将他制住,带回去!”白衣男子声音振奋,眼中却充满了悲悯。
“带回去,带回去又有什么用呢?”红衣女子低垂着头。她睫毛长长,皮肤白皙,天生的丽姿难掩过度疲惫的神色。
那女子摇摇白衣男子的手,像叹息一般说道,“陆尧,我们回去,回去好不好。”
原来那白衣男子是叫陆尧。
别人家的事复杂简单,还是不管的好。见那男子应该是问完了问题,王胖悻悻地抖了抖手,摸索了钱袋存放处,确认这男子和这女子不是扒手之类的人物后,王胖潇洒地迈步离开。
“倒是多谢了这位兄台了。”
柔的女声从身后飘来,想来是那女子道谢。
“青山远诶,情也远。姑娘哭诉,郎哪般?”
王胖觉得高兴,便大声吟了起来,他不会什么幽雅古典诗词,却是吟得豪放,吟得痛快。他的身影蹦跃着,不知觉得就远离了村口。
“陆尧,你说,连绵山上会种满了蔷薇花吗?”见偶然相遇的村人走远,苍白的红衣女子恍然开口道。
“这……”陆尧转身,爱怜般地看着红衣女子的眸子,伸出手发在她脸颊边的发丝旁。
“春季已经到了,花,也已经都开了。”犹豫着的手泄气般地垂下,陆尧背过身,在心底咽下一声叹气。原来他还是舍不得,舍不得。
那个,小姐所谓的夫君,为何偏偏是他,为何偏偏就要。这样决绝的遗弃,留下一纸休书。一纸休书,隔断生死相许。小姐认了,可他陆尧,是怎般也不肯承认那人的决定。
“翻尽天涯,我也要将他找出来。”
拉着小姐出门那日,陆尧是这么果断地说道。可现在看来,与在家中的时光想比,与在武林中的时光想比,小姐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今天,他们好不容易有这负心汉的消息了,为什么,为什么小姐不笑,也不大吼宣泄。
是他错了。还是谁错了。
“老爷爷,怎么今早这么快就准备好了这些菜品啊?”
年轻的男声略显嘶哑,却带着笑。
除开这嘶哑,除开这语气。这男子的声音他是那般熟悉!
“赵酴未!”陆尧怒着冲向了正于村边老太爷交谈的少年。身后,有纤弱的手,伸出,要抓住陆尧的衣袖。无奈陆尧的身形太快,那手擦过迅速移动的身影,抓了个空。
“你……你是?”被抓住手的少年原先正站在集市口同老太爷和谐交谈着。触不及防地被人一拽,那少年一个踉跄歪着身。
“哼!你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么?”陆尧居高临下,语气丝毫不客气。
一双清澈桃花眸,那少年正是画卷中男子。此时,被拽住的少年眨巴着眼,小声道:“恕在下直言,公子与我,难道不是第一次相见?”
“好一个狼心狗肺!”好不容易再见,对方竟不认自己。
那红衣女子正缓缓走来,停在不过三丈远处。少年茫然地看了看拽住自己的男人,又茫然地望着红衣女子。
“那我问你,她,你还认不认识!”
陆尧的脸色发白,一根手指狠狠地戳向了红衣女子。
少年的目光集中在了女子身上,而那女子,时不时收回探来的目光,泛过半丝哀伤的笑容。
正有风过,一冬未坠下的枯木纷纷。
见那少年看呆了般许久没说话,红衣女子上前一步和声道:“在下姓陆,名蔷薇。蔷薇蔷薇,是低树讵胜叶,轻香增自通的那个蔷薇。”
“哦,原来姑娘唤作这名字。”少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陆尧手里的劲渐渐弱了下来,他疑问道:“你真不认识这姑娘?”
少年澄澈的眸子含水笑:“在下同这姑娘也一般,也是初次相见。”
初次相见,初次相见。
往事的记忆就那般不值,是你想忘便忘却的吗?
陆尧还要多做几语,却被姑娘伸出的手挡了回去。
“公子腰间这坠子真是好看。不知,是何人相送呢?”玉一般的手指向了少年腰间悬挂着的配物。
少年“啊”地一声低头,用没被拽住的手挠了挠头。他的眼神一下子充满了爱意:“这个啊,这个我也不知道,时间太久了,也记不得是谁送的了。姑娘也觉得这个好看?”
“是啊,好看。”
女子叹道,弯起笑意。笑得同那白玉蔷薇佩一般好看。
羊脂玉佩,白玉静心;春风三月,花开蔷薇;刻者自知,玉蕴其意;一笔一刻,一刻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