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有句话:无巧不成书。邮局里有个新分配进去的中专生,平日里爱写写画画投投稿什么的,那天耳闻目睹了光明小学的师生邮寄小狗的事,觉得既新奇又有趣,就写成一篇短新闻,寄给了南京的一家晚报社。
晚报“广角新闻版”的李记者看见了这则短新闻。
记者们是些什么人啊!他们的眼睛有多尖,鼻子有多灵啊!李记者马上感到这里面有东西可挖。城里的孩子跟山区希望小学的孩子手拉手做了好朋友,前因是什么?后果又会是什么?中间又有什么曲曲折折的感人过程?啊呀呀,可写的东西多着哪!
李记者就匆匆赶往光明小学采访,找了梅老师,还找了小狗孩孩的监护人肖晓。肖晓挺不乐意人家把这事写成文章,心想这是我和怀娃之间的私事,干吗要说给你当笑话听?肖晓就绷着脸,闭着嘴,问一句答两个字,一副不合作的样子。可是记者有办法,人家这辈子采访的对象多了,能有办法让哑巴开口。记者跟肖晓东拉西扯,知道他爸爸是海军舰长,马上摆出了一大堆舰艇知识,还连笑带比画地说了几个军营小幽默和世界战争趣闻,什么“蜘蛛报天气”啦,“军犬炸坦克”啦,“信鸽报军情”啦,“蝴蝶拯救了列宁格勒”啦……把个肖晓唬得一愣一愣的,真把眼前的记者当成了了不起的军事专家。谈话就这么渐渐投机起来,肖晓在记者的引导下,不知不觉说出了自己想当升旗手的愿望,说了自己去北京看升旗的过程,以及在火车上跟怀娃他们的奇遇。
记者很感动,是真的感动。他在肖晓身上发现了一种相当特别的资质,一种美好的东西。
记者又不辞辛苦赶到安徽淮北青山村,见到了曾老师和学生,见到了旗杆上那面崭新的国旗和怀娃他们脖子上骄傲飘扬的红领巾。他还看望了孩孩,当时孩孩在怀娃家的柴屋里刚刚逮着一只老鼠,很兴奋地将老鼠按在爪子下面逗弄着玩呢,记者不失时机地为孩孩拍下一张英姿勃发的照片。怀娃告诉记者说,孩孩名义上属于他家,实际上享受了它从前在光明小学的待遇:由希望小学全体学生共同抚养。谁家有好吃的都要给它留着一口,它走到哪家都是最受欢迎的客人。
李记者回到南京,辗转反侧了几个不眠之夜,打了好几遍腹稿,总觉得这件事情的文学味太强,作为长篇通讯,似乎还缺少了一些有轰动效应的东西。他想,为什么不能安排两个学校的孩子见见面呢?就让青山小学的学生到南京,搞一些“手拉手”的活动,最好能让他们观摩一次光明小学的升旗活动,通讯的题目就定为《当国旗升起的时候》。
李记者说干就干。他找到团市委的同志,把前前后后的情况说了一遍。团市委很重视,马上跟市教委联系,又跟安徽淮北的团机关联系,很快就把事情定了下来。
光明小学的老校长先还不太愿意,说是现在都已经五月份了,毕业考、升学考迫在眉睫,学校里忙得不可开交,哪里还有空闲搞活动?区教委主任就跟他说,你怎么不想想你是生活在什么时代?信息时代啊!媒体宣传很重要啊!青山希望小学不是一般的小学,中央电视台都做过节目,他们这一来,有多少电视台、电台、报社记者要赶来抢新闻?你四个毕业班的孩子全部考上光明中学,也没有摄像机给你扫这么一梭子来得轰动啊!
老校长一点儿也不笨,他马上就想明白了。想明白之后他就回学校张罗起来:派哪些老师上公开课,橱窗里展览哪些教学成果,重点看哪个班的学生作业本,礼堂要怎么布置,山里孩子的住宿怎么安排……尤其是升旗仪式,这是“手拉手”活动中的重头戏,也是展示光明小学校风校貌的好机会,摄像机镜头前可不能出一点差错。
六(4)班的孩子们很兴奋,“手拉手”的活动他们在报纸和电视上见得多了,轮到自己还是头一回。全班责成肖晓给怀娃写了一封信,请怀娃务必要把孩孩带过来,让大家再看它一眼。反正这回有南京的汽车专门去接他们,南京的司机叔叔绝不会说什么不准小狗上车的话。
这个月的体育课全部停上,改练队列和广播体操。体育老师平常不怎么有上公开课露脸的机会,曾经在老校长面前抱怨过“英雄无用武之地”,现在好了,不久他就会站在操场的高台上,“三军统帅”似的指挥上千名师生举行升旗仪式,而且有那么多的摄像机、照相机的镜头赫然对准了他,风头是大大地出足了。所以他有点踌躇满志,穿着一身簇新的名牌运动装来上体育课,要求学生也比过去更严格,举手投足都必须准确到位,队伍站下来要横平竖直,弯腰的时候手指尖尽量碰触到地,踢腿也要踢成芭蕾舞演员的水平才好。
可恨的是学生不太能体谅他求好求美的一片苦心。原地踏步的时候他发现肖晓像金丝猴一样仰着个脸,眼睛还惬意地眯着,嘴边带着笑,活像踏步踏得睡着了,做起了愉快的好梦。他故意把节奏喊得快了些:“一二一!一二一!”肖晓丝毫没有警觉,也没有注意到踏步节奏的变化,身体想当然地照惯性两边摆动,不紧不慢,逍逍遥遥。
体育老师生气了,忽然一个紧急刹车,喊道:“立——定!”
全班都站立不动,唯独肖晓浑然不觉,还仰面朝天地奋力踏步。
全班轰然大笑,前仰后合,你推我搡。
肖晓终于感觉到异样,从沉醉中猛地惊醒,睁开眼睛前后看看,问旁边的大杨阳:“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大杨阳笑得在操场上原地打转,一脚没站稳,扑到了前面小杨阳身上,小杨阳跟着也要往前倒,这时体育老师恰好走过来,伸手拉住了,才没闹出更大的笑话。
体育老师走到肖晓面前,很严肃地责问他:“你怎么回事?踏步还能踏得睡着了?”
肖晓立正举手:“报告,我没有睡着,我是在想一件事情。”
体育老师义正词严:“体育课就是体育课,不允许想其他的事。”
肖晓说:“可是……这是一件跟体育课有关的事。”
“好吧,你说出来。”老师的脸色平和了一些,点点头。
肖晓说:“我在想……青山希望小学的同学来了,我们请不请他们站到队列里呢?如果要站,他们是分配到各个班里站呢,还是单独站一队呢?他们做的广播体操会不会跟我们不一样呢?要是不一样……”
体育老师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好了好了,这都是校长考虑的事,用不着你瞎操心。”
肖晓摸着头,有点不好意思:“我知道你会这么说,可我真的是想了这些。”
体育老师又好气又好笑,只因为肖晓平常是他最喜欢的学生,才没有罚他出队站桩。
接下来练广播操,又发生了一件更为狼狈的事。包郝平常做操一向是马马虎虎,老师戏称他是“蜻蜓点水”,弯腰啦、踢腿啦,手脚胡乱比画个样子拉倒。谁要是提意见,他就理直气壮反驳:“我生来骨头硬。”可是这一节体育课,包郝不知怎么来劲了,一招一式都做得格外认真,仿佛憋足气要拿广播操第一似的。做到第七节“跳跃运动”,包郝双手平举用劲一跳,“当啷”一声,一把小刀蹦出口袋,掉在地上。跳第二次,口袋里又蹿出一块橡皮;第三次,一颗弹子球骨碌碌滚出好远。接着是钥匙扣、《篮球飞人》金卡、整盒的铅笔芯……跳一次,口袋里就蹦出一样东西。到这节广播操结束时,他脚前脚后已经足以开一个小小的杂货铺了。
体育老师奔过来骂他:“上体育课啊!不是让你过来开杂货店啊!”
包郝一边面红耳赤地蹲着捡那些零碎,一边解释:“我口袋里的东西太多了。”
老师说:“建议你分给大家一点,好帮你减轻负担。”
包郝信以为真,急得呼啦一下子趴在地上,伸开手脚护住了他的宝贝,大叫:“老师,求求你,不能分!我有用!我要送人的!”
老师觉得好笑,问:“送谁啊?谁稀罕啊?”
包郝小声说:“我送希望小学的同学。东西都是新的,是我拿零花钱买的。”
老师忽然不说话了,眼睛里的神情变得温柔起来,像是受了感动。而后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递给包郝,说:“把你这些小零碎都包起来吧,以后上体育课不准带在身上。”
下课回到教室,包郝把手帕里的东西放进书包,忽然有所发现,两个指头拎着手帕一角,扬起来给肖晓看:“这手帕是不是老师的女朋友送他的呀?要不怎么是花的呀?”
肖晓白了他一眼,说:“多管闲事。”
梅老师负责筛选一些优秀的学生作业本放到学校荣誉室当展品。她选了林茜茜的作文本,肖晓和小杨阳的数学作业本,马驭的英语默写本,祝小娜的钢笔字练习本,大杨阳的毛笔字练习本。选到最后没有包郝的,他急了,跑去找梅老师说:“难道我一点长处都没有吗?要是人家希望小学的同学在荣誉室里看不见我的作业,他们会认为我是个坏学生,那多让我难为情啊!”
梅老师就问他:“你认为你有什么作业本值得展出?”
包郝掰着手指细数半天,提出起码可以展出他的美术作业本,因为他办的漫画式《爱鸟报》曾经在学校里获过奖。梅老师挺高兴,说的对呀,怎么忘了还有美术作业本呢?就让包郝赶快拿过来,还特地给他摆在显眼的地方。
祝小娜入选了学校鼓乐队,负责敲一面黄澄澄的铜锣。有几天她练得太狠了,耳朵震得有点背,肖晓跟她说话老要对着她耳朵喊,费劲得很。有一天上英语课,老师喊祝小娜起来回答问题,她没有听见,老师差点儿误以为她思想开小差。肖晓赶快举一张条子给老师看,上面写着:暂时性耳聋。后来上每一堂课祝小娜都把这张条子别在胸口,弄得像佩戴什么光荣证似的。
还在林茜茜住院的时候,为了带她去森林公园散步,大杨阳狠学过骑三轮车,马马虎虎骑得有点样子。这事不知怎么被学校的卫生常识课老师知道了,她找到大杨阳说:“这回‘手拉手’活动搞得很大呢,校长让我牵头组织一个临时救护队,怎么样?你来当我的队员吧?”
大杨阳又惊又喜:“可我不会看体温表啊,也不会包扎伤口啊。”
卫生老师说:“你用不着干那些。你只要守着学校的三轮车,万一有人生病或者受伤什么的,我把他往三轮车里一架,你骑上车就往医院送,听见了吗?”
大杨阳挺胸昂头地答:“听见了!”又问:“救护队还有谁呀?”
老师点点他的鼻子:“就我们两个。我当队长,你当副队长。”
大杨阳心里的那份得意劲就别提了。他立刻走马上任,先冲到老师办公室去,讨了一点红墨水,在衣服的左边袖子上画了一个醒目的红十字标志。至于回家后他妈妈会不会为此臭骂他一顿,这会儿横竖是管不着了。而后他又嗵嗵嗵地直冲下楼,奔进食堂,理直气壮地找张师傅借来三轮车,求包郝坐在他的车上,临时充当“伤病员”。他拉着包郝围着操场一圈……一圈地骑,活像耍猴戏的。
肖晓过来站着看了一会儿,指出大杨阳工作上的不足:“你这辆救护车实在太脏了,你看看,又是油垢,又是菜叶,又是泥巴,哪像送病人上医院的车子!”
大杨阳很虚心,马上跳下车察看,一看之下也有点脸红,就推车去水池边,借了脸盆、去污粉、抹布,由肖晓和包郝帮忙,把三轮车里里外外洗了一遍。还车给食堂的时候,他一再恳求张师傅使用时要小心,千万别再搞脏了。张师傅表示不容易做到,因为食堂里每天买回的菜都是脏的。大杨阳就说,那没问题,我来帮你想办法。大杨阳找来报纸,把车子的每一个关键部位都糊得严严实实,猛一看就像一个裹满了绷带的伤员。张师傅笑着说:“好一个了不起的救护队长啊!没救着人,先把我的三轮车救了。”
就这样,班上的同学们很多人都分到了一份重要工作。林茜茜是欢迎词的起草者。当然致辞人不是她,是六(1)班的那个长得很漂亮的文艺委员。为此祝小娜还有点不服气,嘀咕了好几次。马驭参加了宣传组,帮着美术老师涂涂画画、布置橱窗礼堂什么的。就连包郝也当上了清洁队员,每天耀武扬威地在学校各处巡逻,看到有小同学乱抛纸屑,有权力立即扣掉这个班的卫生分数。包郝得意扬扬地对肖晓说:“大权在握的滋味真的是很棒哎!”
倒是肖晓没分到什么重要工作,一时间成了一个闲得发慌的无所事事者。跟青山希望小学“手拉手”的活动,说起来还是因他而起的呢,不知怎么梅老师倒把他忘了。好在肖晓生性大度,对此没有任何怨言。不分给他固定的工作,他就这里走走,那里瞧瞧,随时随地停下来帮人做点下手活儿:洗车啦,刷颜料啦,挂标语啦,抠草根啦,一样是欢欢喜喜开开心心。
5月31日下午,去安徽淮北接人的大客车终于开进光明小学大门了。六(4)班的同学们排在欢迎的队列里,一个个踮着脚,伸着脖子,都想在羞怯的客人中第一个辨认出怀娃、东辉、跃明、建国和志远。他们已经不止一次地听肖晓描述过山村好朋友的面容特征,已经在心里把对方想过一遍又一遍。他们很希望想象和现实能够对得上号,那么他们就可以自豪地宣称:是我第一个认出他的!
走在中间的一个孩子,瘦瘦的身条,后脑勺的头皮刮得光溜溜的,穿一件崭新的蓝色翻领衫,手里抱着一个被肖晓讲述过无数次的扁形的草篮子。他刚一走到六(4)班队伍的面前,队伍轰然炸开了,响起一片急切和欢乐的喊声:“孩孩!孩孩!怀娃!怀娃!”
长成了一条半大小狗的孩孩听见喊声,不顾一切地拱开篮盖,“噌”地跳下地去,嗅嗅鼻子,摇摇尾巴,作了短暂的辨认,然后一下子跳起来,在半空里打一个旋儿,冲进路边的队伍里,狂蹦乱跳,没头没脑地钻来钻去,舔舔这个,拱拱那个,激动得不知道怎么样表示才好。大家就一齐声地赞叹:“孩孩还认识我哎!”又喊:“孩孩孩孩过来!”“孩孩孩孩……”
怀娃抱着空空的草篮子站在那里,羞涩地笑着,有点不知所措。肖晓跑过去,扯扯他的篮子,喊他:“怀娃!”
怀娃低下头笑笑,又抬起头来,同样地喊了一声:“肖晓!”
旁边的闪光灯一亮一亮,早已有人把他俩见面的欢欣摄进镜头去了。
六(4)班全体同学都当了“手拉手”活动的礼仪队员,他们带着曾老师和怀娃他们游览了校园,参观了学校荣誉室,细看了橱窗里的内容,还分头听了几节公开课。大杨阳自始至终在楼下守着一辆锃光闪亮的三轮车,只是一直没有伤病员过来,他多多少少觉得有点遗憾。
孩孩是不能在校园里乱跑的,所以它又一次回到了食堂后院的“故居”。老猫都已经不认识它了,一见面赶紧跳上高处,然后就弓起腰,伸出前爪,摆出一副准备进攻的样子,喉咙里还发出低沉的呼噜声。肖晓他们赶紧当和事老,一个人抱住老猫,一个人抱住孩孩,各抓住它们的一只爪子,让它们“握手言欢”。当然是孩孩比较大度,它主动舔了一下老猫的鼻子。老猫好像受到了感动,顺势回舔了孩孩一下。见面的尴尬就这么过去了。当然老猫是得到一些好处的,它蹭在一旁吃了不少好东西,把肚子撑得溜圆。那些香喷喷的美味食品都是同学们中午从家里带来送给孩孩的“见面礼”。
晚上住宿,校长事先都已经安排好了,希望小学的客人由家中住房比较宽敞的六年级同学分头带回家去。肖晓理所当然地分到了怀娃。肖晓拉着怀娃的手,告诉他说,明天是六一节,下午不上课,他要带怀娃去几个地方。第一是森林公园,那儿有两只可爱的猴子。猴子本来已经被坏人用麻醉剂药倒了,眼看就要被带出南京,是他和班里的同学报了案,又跟踪追击,才在开车前的最后一刻夺回了它们。第二要去看一个好玩的模型店。模型知道不知道?就是用各种材料拼装出小小的汽车、坦克、飞机、军舰什么的。汽车能跑,飞机会飞,军舰能在水池里航行。第三嘛,他有两个中学生朋友,巴顿和金铃,他们几乎是世界上最聪明、最有才华的人,他一定要带怀娃去见见他们。
怀娃一直憨憨地笑着。他觉得去哪儿、看什么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见到了肖晓。山里的孩子嘴笨,实际上他心里有很多滚烫的话想说!
梅老师站在教室外面对肖晓招手,说:“你过来一下。”
肖晓就过去了。他有点提心吊胆,生怕梅老师改变了主意,要把怀娃分到别的同学家去。
梅老师笑眯眯地看着他,摸摸他的头,摘去粘在他肩头的一根头发,说:“有个任务交给你。明天全校举行升旗仪式,校长请你当升旗手。”
肖晓的心思全在怀娃身上,一下子没能做出反应,随口答了句:“好吧。”
对于他的回答,梅老师有点惊讶。
肖晓看到梅老师惊讶的神情,回想她的话,猛然惊醒。他“哎哟”了一声,一下子涨红了脸,心里怦怦跳得厉害。
梅老师说:“本来应该早些告诉你,可我生怕校长又会改变主意,那就把你伤得太重了。我刚才最后一次问了他,升旗手还是你,没变。”
肖晓说:“噢。”他说“噢”的时候,鼻子里酸酸的,喉咙里堵堵的,所以他只能说个“噢”字,不敢再多说别的字。
梅老师又一次摸摸他的头:“去吧,好好准备,明天为我们班级争光。”
肖晓回到座位,包郝凑上来问:“梅老师找你谈什么?”
肖晓忽然觉得没必要对别人炫耀这件事,哪怕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从上学期想当升旗手最后没当成,一直到现在,大半年的时间过去了,他已经长大了,他对升旗这件事本身不再怀有从前的兴奋、神秘、热望。虽然当旗手很光荣,可是只要努力,谁都可以当上,大家都有机会,一切都很平常。
肖晓低下头,假装收拾书包,免得精明的包郝从他脸上看出异样,平静地回答:“没什么,就是让我们明天别出错。”
包郝信以为真:“有多大的事啊?把我们当小娃娃?”
肖晓带怀娃回到家,爷爷奶奶已经买好两份“肯德基”等着他们。奶奶对怀娃网开一面,没有盯前盯后地看着他洗手。可是怀娃很自觉,肖晓一洗完手,他赶快接着洗,拿肥皂擦了又擦,洗得有洁癖的奶奶眉开眼笑,直夸怀娃卫生习惯好。
吃“肯德基”的时候,怀娃也坚持要爷爷奶奶一块儿吃。爷爷笑眯眯地说:“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啊!好孩子你吃吧,这洋玩意儿小孩子都喜欢,大人们可都吃不惯。吃吧吃吧。”
肖晓从盒子里拿出汉堡包,教怀娃用两只手捏紧,大口地咬,这样色拉酱才不会流下来。他又告诉怀娃番茄酱是蘸炸土豆条吃的,土豆泥的调料浇在表面一层,得用小勺子搅开拌匀……他又说:“要是我们去餐厅吃,买儿童套餐,还可以得到免费的礼物。圣诞节的时候是台历,开学之前是文具,国庆期间送气球……”
怀娃睁着一双亮亮的眼睛,默默地吃,默默地听,既没有表示惊叹,也没有流露向往。
爷爷对奶奶说:“你看这孩子,喜不笑,悲不哭,骨子里面透着自尊,将来可是个做大事的人。”
奶奶就走过去,拉起两个孩子的手:“你们两个做一辈子朋友吧,一辈子比着,赶着,并着肩地往前奔。”
肖晓和怀娃相视而笑,心里都怀着一股子热乎乎的、马上就想要跳起来奔起来的劲儿。
晚上,肖晓早早拿出明天要穿的校服,发现前襟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了一小团蓝墨水。肖晓拿着衣服去找奶奶,问能不能有办法洗掉。他说明天学校里有升旗仪式,得穿干净的校服。奶奶叫起来:“你怎么现在才说?晚上洗了,明天一早怎么能干?”又说,“算了,先马马虎虎穿一回,穿过了再给你洗。操场上那么多人,谁就偏偏注意到你的蓝墨水?”
肖晓却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固执:“不行的!别人的衣服能够脏,我的衣服不能脏!”
奶奶觉得惊讶:“为什么呀?明天你有什么特别的吗?”
肖晓闭住嘴,死活都不肯说。
奶奶犟不过孙子,还是给他洗了。只洗蓝墨水污染的一小块,用米饭粒搓,而后在清水里漂净。洗完之后怕明天不能干,奶奶又拿电吹风对着湿处吹了好半天。
临睡之前,肖晓给怀娃看了他最心爱的两样东西:一本是爸爸舰艇生活的相册,一本是世界最先进舰艇的图片剪贴。
怀娃问他:“你将来真的会当兵吗?”
肖晓把爸爸的相册抱在怀里,想了想说:“我不知道。大人们都说,理想和现实有时候并不是一回事,可我心里是想的。到那时候,要是我们国家有航空母舰,要是能让我当航空母舰的舰长,我就用舰载飞机到青山村接你,请你当我们的荣誉士兵!”
怀娃笑笑:“那时候我不会在青山村了。说不定我就是那个造航空母舰的人。”
肖晓大叫一声:“哎哟!那就太棒了!”
奶奶在外面敲他们的门:“睡吧,有话明天再说。”
可是肖晓真的太兴奋了,怀娃睡着之后,他还在床上辗转反侧。后来他轻轻下了床,踮脚去开了门,摸黑抓起电话,凭感觉拨了远方爸爸的号码。
电话铃悠长地响了两声,爸爸接过电话:“喂?”爸爸的声音沉着而有力。
肖晓说:“爸爸,是我,肖晓。”
爸爸在电话里有一点点惊讶:“肖晓啊,好儿子,有事要报告爸爸吗?”
肖晓咬住嘴唇。他真想说一句:“明天我是升旗手了。”可是他轻轻地哆嗦着,终于没有说。他最后只说了一句:“明天是六一节。”
爸爸笑起来:“是六一节。我已经给你买了礼物,一只远洋巡航舰模型。好长呢,有半个桌面这么长呢。”
肖晓停顿了很久,才喘着粗气说:“谢谢爸爸!”
放下电话,肖晓又一次踮脚回到房间,爬上床,很快就跟怀娃头靠头地睡着了。他睡得很沉很沉,几乎什么梦都没有来得及做。
六一节的早晨,天气相当凉爽,马路边的梧桐树上有喜鹊喳喳地叫着。肖晓想起中学生金铃为《爱鸟报》写的那篇文章,心说南京街头还真的有这么多喜鹊呀!从前他怎么就没有在意过呢?他停下来和怀娃一齐仰头往树上看,早晨的阳光在每一片树叶上欢快地跳跃着,深绿和浅绿的树叶手拉手肩并肩亲密无间。他终于看见了一只穿花衣的喜鹊,它也同时发现了肖晓在看它,它就低下头,把前半个身子俯下去,活像要对肖晓讲什么悄悄话。
怀娃说:“在我们村里,看见了喜鹊的人是要买糖给大家吃的。”肖晓问他为什么,怀娃就说,喜鹊喜鹊嘛,大喜大吉嘛,它一早起来对着谁叫,谁就有好事临头了。
肖晓喜滋滋地想,我的确有好事啊,我今天要当升旗手啦!
进校门的时候碰到了祝小娜,她们鼓乐队的人今天到得特别早。祝小娜大惊小怪地冲他叫:“原来今天你是升旗手啊!算你风头出大了,电视台的人要来录像呢。”又说,“你放心,我今天一定死命敲锣,敲得特别特别响,为你鼓劲。”
梅老师急匆匆地过来了,她也知道了电视台要来录像的事,急着找肖晓检查仪表。肖晓的一切都无可挑剔:校服是干干净净的,头发是新理过的,脚上的一双白球鞋甚至还散发着肥皂水的清新气味。梅老师疼爱地拍拍肖晓的脑袋,称赞说:“好一个光明小学的帅小伙子!”
八点整,操场大喇叭里的《运动员进行曲》准时响了起来。楼梯上一片脚步声,各个班的同学潮水一样从教学楼的上下几层中涌了出来,有秩序地往操场上移动,各就各位,整齐而迅速。偌大的操场眨眼间被上千个大大小小的孩子站得满满的,站在高处看是一片黑色的头发的海洋,矮下身平着看则是整齐划一的蓝白两色校服的世界。操场的最前排站着本次活动的贵宾——安徽青山希望小学的师生。他们也穿着统一的服装:一种蓝色翻领针织t恤衫。从他们的神情看,他们甚至比光明小学的孩子更加庄严肃穆,因为他们站的位置离国旗最近,离太阳最近!
肖晓和他的护旗手们面对操场站着。他双手平举,托着一面折叠方正的沉甸甸的国旗,个子高高的,身子挺挺的,眼睛亮亮的,在电视机的镜头里不显一丝一毫的慌乱、浮躁和忸怩。掌机的摄影师忍不住赞叹地想,这样的孩子真是难得啊,小小年纪就有着镇定自若的大将风度,将来他会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才啊!
《运动员进行曲》放过几遍之后终于停息下来,操场上刹那间一片寂静和庄严。年轻的体育老师跃上旗杆边的高台,目光炯炯,提气猛吼:“立正!——向右看——齐!”
像旋风刮过,感觉中有“哗——”的一声响,上千张葵花一样的面孔朝着太阳转了过去。初升的太阳照着上千双亮晶晶的眼睛,摄影师只看见镜头里闪闪烁烁的全是跃动的火苗。
体育老师再吼一声:“出旗!”
学校鼓乐队的音乐骤然奏响,奏的是嘹亮雄壮的《五星红旗高高飘扬》。肖晓双手平托着国旗,面孔微微地仰着,一步步走上高台。他想,祝小娜这时候一定涨红了脸,把那面铜锣敲得惊天动地呢。可惜他现在不能回头,看不见祝小娜的样子,也看不见包郝、马驭、怀娃他们在干些什么,是笑着的呢,还是绷着脸呢,还是又高兴又眼热呢?
体育老师的第三声口令已经下达:“介绍升旗手。”
肖晓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他吃惊地听到了广播喇叭里传出来的林茜茜的声音。他的事迹是由林茜茜介绍!林茜茜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列举了他的很多优点:正直、勇敢、坦诚、热情,与坏人坏事勇作斗争,对同学像春天般温暖……肖晓羞怯难当,忍不住垂下眼皮。他想林茜茜干吗要把他说得这么好呢?他真是一个有这么多优点的人吗?我的天,等会儿升旗仪式结束,包郝他们一定会笑话他的。被别人说好的感觉太不好了!
终于盼到了体育老师的最后一个口令:“升旗敬礼!奏国歌——”
全操场孩子的胳膊齐刷刷举过头顶,举出一片横空出世的森林。肖晓手脚利落地将国旗展开,白色杆套捏在手中,旗身松松地搭在胳膊上,左手抓绳扣,右手挂国旗,然后将整面旗身“哗”地甩出去。一手抓绳扣,一手甩整面的国旗,有相当大的难度。但肖晓苦练过,他的脑海中也无数次设想过这样的动作。他要甩出雄壮的气势,像天安门国旗班升国旗的那种气势!国旗在风中呼啦一下舒展和飘扬起来,卷出一团红彤彤的火焰。他在心里跟着国歌的乐曲默数节拍,双手一下又一下地扯动旗绳。国旗翻卷着,飘扬着,一点一点地缓缓上升。
旗升得越来越高了。肖晓的脑袋仰得跟后背几乎成一个直角了。这时候他感觉太阳的光芒“轰”的一声跳进了他眼睛里,阳光热辣辣地穿透了他的身体,他的血液和筋骨都在热烈地燃烧,他的整个身体烧成了一把透明的火炬,是少先队队旗上火炬的模样。他在心里快乐地叫着:太棒啦!